有人,在兵荒马乱的分离中,折半面铜镜。
漂泊经年,又,重圆如新……
菱花错
文/萧天若

长安风暖。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御花园蜿蜒的小径上。清越的琴音,自我的指尖轻轻滑出,在熏风里弥漫开来,飘荡在庭院里。
不经意地抬头,我看到水榭里端坐的婉儿。今天,她着了一袭白色的纱衣,云鬓高挽,只缀了少许珠翠在头上。清丽脱俗,美若仙子。她浅笑着举杯,落落大方,娴雅自如地应对着身畔那个男人……
在这一场乐宴之上,所有的女人都只是陪衬,因为只有她,能够尽揽君王的目光。
可是,她低下头的那一刹那,我还是看见了她眉宇间凝着的那抹哀愁。
彼时,琴音尤自袅袅绕梁,却已尽终曲。
我起身,对了水榭里的人行过礼后,抱琴而去。
婉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姐姐留步。”我驻足,回头,却正迎上她璀璨的笑颜。“许久没跟姐姐见面,小妹很是想念。晚些,姐姐去我殿里一叙,如何?”
站在大殿檐角下,风中摇晃着的九子铃叮咚作响。我望着琼楼玉宇的隋宫,忍不住,轻声叹息。
“姐姐曾对我说过,当开始想要叹息的时候,一定要微笑。用微笑来替代叹息……”散淡的声音似黄莺出谷,婉转耳际,“可是今天,姐姐你自己怎么却叹息起来了呢?”
我没有回头,依旧凭目远眺。
远处,是满城青翠,郁郁葱葱。再往南,则是绵延千里的群山。
“不知道,要往南多少里,才是我们的故乡。”婉儿道,“姐姐你,也在思念江南,思念故国,是吧?”
听得这话,忍不住心口一窒。江南,陈国,建康……那无数次在梦里回去的地方,那无数次在梦里思念过的人……
可是,我很清楚,梦总会醒,而醒来后,身边只有这陌生而虚无的繁华。
如果不想在痛苦和哀愁里度过余生,那么,便不要再做那些无谓的旧梦。前尘往事,都已随了陈国之灭而烟消云散……我自己,是拔不出了,但我不想婉儿跟我一样——
想到这里,我冷冷开口,“任是谁家江山,也总逃不脱雨打风吹去的命运。陈国……命数已尽。”
“只可惜我们的命,却不能跟着陈国而亡。”婉儿的言语里萌起一抹恨意来,“所以,才会在这陌生的北地,受尽屈辱。”
我回过头,“别这样。婉儿,你过得很好,不是吗?”
独孤伽罗已死,如今的她,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宣华夫人——
“比之掖庭为奴和像我一样沦为姬妾,这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不是吗?”我心疼地抚上她的面颊,“除了用微笑代替叹息之外,姐姐还教过你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要坚强地活下去,你忘了?”
“我现在是过得很好……可,宣华夫人——这个称呼对我来说,是多么讥讽……”她眼里浮过一些水气,却转瞬便变成了坚硬的寒冰,“若是能够让我选择,我宁可至死都是陈国的乐宜公主陈婉,而不是什么该死的宣华夫人!”
乐宜公主。这四个字,一把推开了我尘封多年的心。
曾几何时,我,是乐昌公主,陈贞。
我走近一步,轻轻将她揽进怀中。那个当年只有我肩头高的小女孩,如今已经长成为风姿绰约的美人了……
“姐姐,我知道,你是不想我痛苦,所以才要我忘掉……”婉儿伏在我的肩头上,轻轻在我耳畔说,“可是,你能忘得了吗?你真的能忘掉陈国,忘掉一切,忘掉……徐德言吗?”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一曲歌尽,我袖了手,敛身站在红拂的身后,仰望着头顶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玉树后庭花犹在,只是,这里已不是千里锦绣的江南……当年将这首歌唱得惊动天下的丽华姐姐,早已魂断青溪;而我的哥哥,也被俘,沦为亡国之主。
陈国的一切,都已风流云散。
而如今,这一曲《玉树后庭花》,却在一手毁灭了陈国的大元帅,如今的越国公杨素府上唱响——真真,是命运最讥讽的耻笑。
烟花在夜幕中依次绽放开来,诸人的兴致也渐渐高涨起来。绚烂的烟花倒映在水中,照亮人们的笑脸。
我静静站在檐角下烟花照耀不到的地方,远远看着明灭的烟花照亮夜空和众人的脸庞。任两行清泪顺颊流下。
某年某日某时,德言与我,曾在秦淮河畔,对了漫天绚烂的烟花,相拥而笑。被他揽入怀中的一瞬,曾听得他说道:“唯愿与乐昌相携相伴,了此一生。”
话犹在耳,一切恍如昨日般真切。可怎么一转眼,就如梦幻般消散无踪了呢?
“为什么要哭?”沉厚的嗓音里流出一丝关切,却又掺杂着些许责备。我应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魁梧的中年男子,半晌,没有说话。
“不过是烟灰迷了眼睛。”勉强牵起嘴角,我对面前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绽开一个微笑,“不碍事的。”
“你在想他?”说着,一双温厚的手便落在了我的肩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徐德言吗?”
我躲过他想要拥我入怀的双手,背过身去,不看他——
一日之内,竟然有两个人,对我问出同样的问题来。
是的,我忘不掉。
忘不掉许多事,许多人,许多过往。我只是把他们尘封在很隐蔽的地方,不轻易让人看到罢了。
我把手伸进衣襟,那里,有半面破碎的铜镜。镜子断裂处的棱角划过我手心的一刻,眼眶里那隐忍已久的泪,终究,还是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就是这面菱花镜,改写了我的一生。

在很久以前……哦,也许是很久以后——我,并不是陈国的乐昌公主,而只是一个在音乐学院读书,学习古琴专业的普通大学女生……
那个时候,我不叫陈贞,我的名字是,温黎。
事情是从一个酷热的暑假开始的——
林谦从古玩市场上的摊贩手里,花三百块钱,买回来一面不知是哪个朝代的铜镜。
人人都说那面镜子是仿制品,不值什么钱。可林谦却说,他喜欢,而且是爱不释手的那种喜欢。他说,他觉得这面镜子有着强大的力量。
我笑,虽然看上去很精致,但也不过是一面镜子罢了,闹不好还是赝品,有什么可稀罕的?
强大的力量?我不信。
说着,我开玩笑般地把镜子抛向空中。你哈里波特看多了啊?动不动就是什么强大的力量……
那是,我在那个时空和年代,对林谦说的,最后一句话。
多少年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傍晚——晚霞如层层丰润的花瓣,大朵大朵绽放于天边,似锦如绣。
当时,我没能接住那面镜子。它摔落在草地上,然后,在夕阳的映射下,闪耀出异样的光芒来——仿佛是天边的晚霞流进了镜子里,又好像是镜子里的光芒散成了晚霞——我感觉到不对劲的一瞬,便已经被那绚烂的光芒卷进了滚滚洪流之中……
最后一眼,我看到林谦惊慌失措的脸,和来不及抓住我指尖的,那只手。
古镜中那些异样的光华终于散尽的时候,二十岁的温黎,变成了一个十四岁的,名叫陈贞儿的女子。
他们说,我是乐昌公主。
这个名字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来在那里听过。
但当我知道我的“哥哥”叫陈叔宝,是当今皇帝;当我听到那首历史上著名的亡国之曲——《玉树后庭花》,并亲眼见到了倾城绝世的美人张丽华的时候。我脑海里残存的历史知识告诉我,这里,是南朝最后一代的陈国。
这个世界,距离我所生活的时空,大约,一千四百年。
我是个女子,但,我不是那种白痴女人。
我很清楚,掉落在这样陌生的年代和环境里,我首先要做的,不是惊慌失措,也不是悲从中来。而是,如何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再想办法,回到我生活的那个世界去。

如果没有遇见徐德言,我想,我可能早就回到了自己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回到了林谦身边。
可,命运没有给我安排这样的如果。我还是在诗会上,遇见了诗文冠绝江南的徐德言。
当年当日,望仙阁内,歌舞正酣。
我在一侧弹琴。张丽华带着几十个宫女唱着《玉树后庭花》,边唱边舞。堂下一众诗文才子,则在君王身侧谄媚颂德。
我脸上在笑着,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虽然我不是真正的乐昌公主,但这一年多的相处下来,我知道我的“哥哥”陈叔宝,也就是后世人称陈后主这个皇帝,其实是个很重情的人——他只是,错生在了帝王家,误坐在了这位子上……
我隐隐记得,陈国,终究要灭在隋朝的手上。而如今,北地那个叫隋的国家,正在蒸蒸日上。
我清楚地看到这个国家命运的走势,却,无能为力——我不知道这和乐升平的繁华,还能维系多久;不知道这鲜妍靡丽的《玉树后庭花》,能在这些宫人口中,传唱到什么时候……
正思量间,蓦地,文人堆中站起一个人来。
“如今隋强陈弱,隋主无日不在计划南侵,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如陛下外据长江天险,对内勤政修德,必可决战境外……可,如今皇上每日饮宴,不理朝政,臣子们更是阿谀成风,报喜不报忧,乱象纷呈。臣,深为陛下而忧……”
此言一出,正在谈笑的群臣立马安静了下来,就连歌到兴浓处的张贵妃,也停了下来,扭头吃惊地看着说话之人。
我停手,不再抚琴。
居然,有人,有这个时代的人,可以说出跟我想的一样的话来……
眼波不由自主地流转向那个一袭蓝衣的男子——霎那之间,心口像被人生生撕裂般——那熟悉的面孔——是林谦!是林谦!我被古镜卷入时空隧道时,没有来得及拉住我手的林谦……
他也在这里,怎么回事?难道,他跟我一起穿越了吗?
却根本来不及细想。
听了他的话后,皇上的脸色已经变了,怒意渐渐笼上眉头。
想是猜到了皇上的心思,宰相江总立马接话道,“徐德言,你喝醉了吗?如此莽撞!天下大势,皇上自然了如指掌。贤侄你忠心可鉴,却是多虑了……还不快出去醒酒!”
看得出,他是想在皇上的怒气爆发前,救下这个直言不讳的……徐德言。
可我留意到,皇上的表情并未因江总的话而缓和多少。
临时急中生智,突然想起长孙皇后平息唐太宗的怒气救魏征时的做法来——横竖她要几十年后才用得上,干脆我先拿来用……
想着,便站了起来。走到皇上面前,深施一礼。
“恭喜皇兄,贺喜皇兄。陛下英明,朝中方有这样的忠谏之士,此,实乃我大陈之幸……”
望着那个翩然走下望仙阁的俊朗背影,我心里突然萌起一缕古怪的情愫。
徐德言。他叫徐德言。我在心里刻下这个名字。
却不料,他会突然回过头来——颔首,深鞠一礼——我明白,他是谢我救他。
可那个时候,我根本就忘了我刚救下过他的命——那张酷似林谦的脸,那几乎一模一样的书卷气和卓然超群的姿态,都足以让我的心如三月的桃花般,在他不经意的一个微笑之下,缓缓舒展,灼灼绽放。
一切来得都太快,太突然,我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便沦陷在了他深邃的眸光之中。
我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爱上了他。

“夜深了,”身后的声音把我从记忆中拉回到现实里来,“你回去歇着吧。”
就算是背对着他,我也依旧能够感受得到那落在我身上的灼热目光……
“对不起。”我说,“我明白你对我的心意。可是,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让自己爱上你了……”
“没关系,我会等。”他笑笑,声音里带一缕苦涩,更多的却是无奈,“三十年都等过来了,我还会在以这几天吗?”
“你这又是何苦呢?”我转过身,抱起我的琴,“如果是因为觉得愧疚,那你大可不必再自责……今日的一切,完全是我自己的选择。如果我当初选择了自己离开,那……”
他打断我的话,“我何苦?你又何苦?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再回来了,为什么去还要这样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呢?”
说着,他夺过我怀中的琴去,坐在石阶上,就着月光,拨乱满弦情思——
与我细腻的琴音相比,他的琴声显得粗犷不羁,声音高亢激越,却处处流露技法的娴熟……完全不是我能够企及的高度。
世人不会想到吧,军功卓越的越国公杨素,不但写得一手好诗,还是个弹琴的高手。
记得当年,我跟一干女眷一起,被赐到他府上当歌姬的时候,望着这个亲手毁灭了我的幸福的男人,我满心仇恨,恨不得一刀了解掉他的性命。
那一日,他命我弹琴助兴,却存心刁难般,不许我谈任何一支他听过的曲子——我恨恨地看着他中年发福的肚子,强忍下满心的屈辱,颤抖着的手在琴上胡乱滑过,就手弹出的,是我大学时候拿来试琴的练习曲。
一曲弹罢,我惊异地看到这个男人的眼角,有泪光。
接下来,他赐给我独立的庭院,大堆的绫罗绸缎和珠玉首饰;他给我锦衣玉食与公主无二的生活,并不把我当作一个歌姬来看待。
都说他是看重我陈国公主的身份,都说我是他的宠妾……但很快,我知道事情并不是看上去那样。
半个月后的黄昏,满天的晚霞之下,他站在我面前,清晰地说出了那两个字——温黎。
温黎,我是林谦。
没有来得及抓住你的手的,林谦。
天色渐渐暗下来,远处的晚霞流光溢彩,如同五色锦缎般直铺开去,铺向未知的远方。
我掩了口,惊异的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有一点苍老的中年男人。他的鬓角染了许多灰白的痕迹,眼角上,有皱纹交错的沟壑——
怎么会?林谦……他怎么会是林谦?林谦明明还生活在一千四百多年后的现代——为什么这个人,却突然会叫出被我失落已久的那个名字,并对我说,他是林谦?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温黎,虽然我没有抓住你的手,可是,我跟你一起,被古镜吸入了时空。
醒来时,我是杨家公子,杨素……
我找你,一直在找。可是我得不到任何与你有关的消息。
我很后悔,很自责。我一次次质问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能够拉住你的手——那样,就算我们不能避免穿越时空的命运,至少,我可以跟你在一起……
我拜了名家为师,学琴。因为弹琴的时候,会觉得你好像就在我身边。我期待有一天,你会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我等了三十年。
在大殿上看到你手里紧握着的那半面铜镜时,我就猜到了你是温黎……所以,我才会求皇上把你赐给我。但是我不敢肯定,所以故意说不许你谈任意一支我听过的曲子。你用来热手的这支练习曲,我听过何止千百次……
温黎,对不起。但你放心,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

故事一旦上了年纪,就变得满身是灰,不知该从何说起。
可那些生离死别的事,却停驻在心头,挥之不去。
建康城破那一日,天边的晚霞,美得像锦缎般绚丽夺目。
德言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站在大殿的台阶上,望着那美丽的晚霞出神。听着宫门外渐渐由远及近的厮杀声,我感觉到手中那面菱花镜中正隐隐酝酿着一股强大的力量。
“贞儿,”德言匆匆拉了我的手,“快走。”
“走?”我转身,“如今这个时候,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去?”
徐德言望着我,半晌,突然举起我的手。铜镜映照着晚霞,闪耀着流光溢彩的颜色——“你不是对我说过,是这面镜子把你从一个距离现在很远的时空带到这里来的吗?既然它能把你带来,就一定能把你带走!”
他抓着那面镜子,颤抖着声音,说道:“带乐昌公主走吧,带她回她的世界去……”
镜子没有任何反应。德言着急起来,他夺过那面镜子,使劲摇晃起来,“求求你……带她走……求求你……”
“德言,够了。”我抱住他颤抖的手,忍不住哭出声来,“我不要一个人回到我生活的那个年代……我宁可,跟你死在一起!”
“德言,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就让他们把我们杀了吧……不管是被俘还是被杀,我都不在乎了……只要,我们可以在一起。”
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颊上,我愣了,怔怔地看着徐德言——
“隋军已经打过来了……一旦亡国,我不管是战死,还是被他们所杀,都无所谓。可你呢?你是陈国的公主……他们不会轻易杀你,他们会把你掳到北国去,充入掖庭为奴或者送入权贵豪门为妾……无论哪一种,你都会受尽屈辱,生不如死……”
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温热的眼泪顺着我的面颊流进嘴里,是苦涩的。
“走吧……你知道该怎么离开,不是吗?贞儿,回到你的那个世界,然后,好好的,活下去……”
“德言,”我说,“这一别,你我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见……以后每年正月十五,在长安街头,若有人叫卖半面铜镜,一定要上前相认……”
不顾他疑惑的眼神,我把手中的铜镜用力一摔,“当啷”一声,铜镜落在地上,碎裂两半。
“只要你我心里永远都有彼此……破镜,也会有重圆的一天……”
古镜散发的光芒渐渐强烈,各种颜色形成的巨大漩涡已经开始强力的转动起来——我塞给徐德言半面铜镜,然后一把把他推进了漩涡之中……
“贞儿……”
德言,你说的是对的,我是公主,他们不会轻易杀我。但是,如果你留下,一定会死在乱军刀下……
你知道吗?你找到我之前,我一直在想小时候看到过的一个故事。
那个时候,我终于知道“乐昌公主”这四个字为什么那么熟悉了——史书记载,乐昌公主与夫君徐德言在战乱中失散,临别,以半面铜镜作为凭证,数年后相认于长安街头……
这就是成语“破镜重圆”的来历。
我的泪落在手中那半面铜镜上。谁能想到呢,因缘际会,我会错入时空,穿越到了乐昌公主的身上。
你找到我的那一刻,其实我已经决定了……跟你死在一起,或者,想办法,把你送到我来的那个世界,躲过这一场浩劫。
德言,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也一样爱你,我也不想你遭遇不测,我希望你能坚强的活下去,你知道吗?
德言,对不起。请原谅我骗了你。
摔碎铜镜,把你推进时空漩涡的时候,我就知道,破镜重圆,是一个渺茫无期的希望……此去长安千里路,兵荒马乱之中,你我已是千年相隔……
但,希望再小,毕竟还存有那么一线光亮,可以支撑着我们,在未知的黑暗里活下去……

又是一年正月。
杨府里嫣红的梅花散了一地,零落成泥。
林谦,哦,不,杨素。他问我说,“你为什么会爱上徐德言?为什么会对他那样死心塌地?是不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说,“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喜欢他是因为他长得像你,林谦——但后来,我发现不是,他不是林谦,只不过相貌类似——那个时候我明白了,我爱的人是徐德言,他的笑,他的声音,他的温柔,一丝一毫我都不能抗拒,不能忘记。至于他和林谦之间的联系——那只是,他与我的一个故人相貌相似罢了……”
杨素叹了一口气,问,“那,你是不是要继续等下去?”
我点点头,“是。”
我会等下去,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我死。
虽然我知道这等待很无望,虽然从摔碎铜镜那一刻,我就知道徐德言回不来了。但我还是,年复一年的,在每个正月十五,于长安集市上叫卖那半面铜镜。
那是我手心里残存的,唯一的温暖和希望。
月光如水。
我手里握着那半面镜子,低着头,慢慢地走在长安的大街上。身边的家仆,在高声叫卖着:“半面菱花古镜……价值千金……”
记得那年第一次来的时候,众人都笑,说我们是疯子。可如今,已经没人觉得我们奇怪——没有人应声,甚至他们都不多看一眼……
突然,有人说,“在下没有千金,却有半面同样价值千金的铜镜——而且只要遇到可与之相合的半面铜镜,便分文不取,立时相赠……不知您那半面,是否可以……”
说话的那个人,声音略略沙哑,却是那么的熟悉……
他说着,便把半面铜镜伸到了我的眼前。
光滑的镜面上,题着清隽的四行诗句: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
我把两块镜子拼合在一处。一道亮光闪过——奇迹般的,两块镜子竟然瞬间合拢在一起,光展如新,连一丝缝隙都找不见。
半晌,我缓缓地抬起头。只见对面月光下站着的那一袭蓝衣的男子,正深情地看着我。
“贞儿,我,回来了。”
泪水夺眶而出。
千山万水之后,我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我以为杨素不会轻易放我走,没想到,他在知道德言怎样穿越到了21世纪,又怎样想尽办法回到这里的经历之后,长叹一声,说:“为什么要把心里已经没有自己了的人强留在身边呢?再说,真爱一个人的话,就应该想办法成全她,不是么?”
“你们走吧。”他看着开始落雪的昏暗天空,淡淡道,“我既然穿越到了杨素身上……那么,就注定要走完他要走的路。”
我和德言对视一眼,心里苦涩起来。德言告诉过我,为了可以回来,他在21世纪,查阅过许许多多的史料——在那些史料里,他看到过,杨素身后,那并不美好的结局……
想必,学习古典文献的高材生林谦,也早就预见了那个结局吧?
相望一笑,几乎是同时,我和德言伸出手去,将那面铜镜推到杨素面前。
“我和德言,打算回江南去,隐居山野。”我说,“这面铜镜,本是你的心爱之物。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
他的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懂我的意思。
如果可以用这面铜镜穿越回去,再度过回林谦的生活,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林谦,谢谢你。”说完,我拉着德言,转身走出门去。
走到门口,听到他在身后,说,“温黎,你们,一定要幸福……别辜负,我的成全。”
我们离开长安的前夜。我站在月光下的雪地里,看着红拂穿着夜行衣,悄悄自后门溜出去,投奔向她期盼已久的归宿和幸福。
我也见过那个伟岸英俊的男子,李靖。他是红拂这一生,都牵绊着放不下的人了……
红拂夜奔。风尘三侠。
我想着这些在现代时熟知的典故,嘴角忍不住弯起一抹微笑。
原来,我们,都生活在传奇之中……
后记
南朝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恐国破后两人不能相保,因破一铜镜,各执其半,约于他年正月望日卖破镜于都市,冀得相见。后陈亡,公主没入越国公杨素家。德言依期至京,见有苍头卖半镜,出其半相合。德言题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得诗,悲泣不食。素知之,即召德言,以公主还之,偕归江南终老。
——唐孟棨《本事诗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