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美文】萧天若‖璃裳手札
璃裳手札
文/萧天若

我到达京城的时候,天色开始黯淡下来。
暮色四合,我放手,信马由缰地走过熙熙攘攘的大街,无视行人的异样眼光和周围一切繁华景象。
小贩的叫卖不绝于耳;浓妆的娼妓在招引客人。酒肆歌台,浮华如梦——呵,这就是师傅心心念念中的京都。喧闹纷繁,和乐升平的洛阳,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心里渐渐浮出一个声音:我来了。我,回来了。
晚风里飘来一缕酒香,追风晃了晃脑袋,停住了马蹄。
骨子里有些东西开始沸腾。
不知道此行,我能否解开藏在师傅心底十几年的那个迷团,但我知道,不远处的那座巍峨的宫殿里,有一个人,很快就会因为我的出现而方寸大乱。
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挂起一抹微笑来。俯下身去,拍拍追风的头:走,咱们去端王府。

端王睿。当今圣上的胞弟,性格清傲耿直,因此颇得皇帝的器重和信赖。在皇族中,是数一数二的重量级人物。
我一边在心里默想自己查知的资料,一边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中年男子。
清瘦的身躯,俊朗的容颜,一袭白衣,不饰金玉。他的表情散淡如世外隐士,眉间却流露出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问:“你叫什么?”
“雁荡。”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你是,雁家后人?”
点点头,“是。”
“雁子扬是你什么人?”
“我师傅。”我看着他紧绷的脸,“他老人家两年前过世了。”
端王不说话,只是望着我手里的龙吟剑出神。我喝了口茶,接着说道,“师傅临终前,要我来京城帮他做一些他没有完成的事。”
“嗯,好茶。”我冲他笑笑,“所以,我来了。”
端王站起身,目光温煦,“要我帮你什么?”
“以我的身手,想成为皇帝的近身侍卫,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端王的声音顿时冷了下来,“雁子扬要你帮他做的是什么,你不说,本王也知道。”他背过身去,“如果你要的是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但,这件事不行。”
“哦?看来,我师傅是高估了他自己。原来在王爷这里,他并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呢。”我把玩着手里的茶杯,语气嘲讽,“可是,王爷你也错了。我师傅要我做的事情,可不是成为一个宫廷侍卫那么简单。”
沉吟一下,继续说道:“他要我来,查一段被人遗忘了十八年的案子。”
“你走吧,年轻人。”端王缓缓开口,“你师傅的心思,我很明白。但那样久远的过往,已经不是谁说一句‘想查’就能弄清楚的。况且,就算查证,也是我们的事情,不该由你这个局外人来插手。”
懒得再跟他卖什么关子,直截了当点明主题:“如果,我有更好的理由让王爷接受呢?”
“什么理由?”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终于说出那句蓄谋已久的话来:“我要重翻那段旧案是因为——雁璃裳是我母亲。”
端王的背影晃了一下,仿佛微微有些颤抖。他猛地回过头来,眼睛紧盯着我:“你说什么?”
一字一句地重复给他听:“我,是雁璃裳的儿子。”
端王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光亮的神采,他走过来,手掌抚上我的肩膀,掩饰不住地激动。
他说:“你终于回来了。”

师傅说,他不仅是我师傅,还是我舅舅。
师傅说,我之所以会叫雁荡,只是因为我们常年隐居在雁荡山里。
师傅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而已。
我曾经的名字和过往,都已被扭转乾坤的命运之手无情地抹去了。甚至,连我的真实身世,对于师傅来说都是个谜。
师傅告诉我,当年,武林第一美人雁璃裳,凭着一柄龙吟剑纵横天下,倾城绝世。
也就在那个时候,她遇见了她的爱情,她一生最爱的那个人。那是一段很曲折的传奇故事,她需要有很多的勇气去承担那份爱情。因为,她爱的那个人,是当朝皇帝。
“她是个傻瓜。明知道那个地方去不得,却还是要进宫。”师傅如是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母亲做出了放弃全部自由,入宫为妃的决定。但我知道,宫廷那种地方,注定纠缠有太多挣脱不开的阴谋和陷阱,在那里,一旦失去帝王的眷顾,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自幼,母亲于我,便是个虚妄不实的影像。她死的时候,我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我不记得她的面容是否姣美,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脾气和性格。我对她的了解,全部来自师傅的回忆。所以,她是这世上跟我最亲近,也最陌生的人。
但,我打心里对那个叫做雁璃裳的女子怀有敬意:看得到那重重危险,却还是选择了厮守在那个人的身边——傻也好,痴也罢,甘为爱情而作如此牺牲,这个女子,必定是重情重爱胜过生命的。
“当年,你母亲冠绝六宫,三千宠爱在一身……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场变动,她注定是一国之后。”
或许吧。
相比母亲的故事,我那一波三折的人生看上去就不怎么精彩了:一个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的孩子,原本前途坦荡人生光明——却不料,命运转瞬就让他从天堂跌落地狱……
简直就像民间草台班子胡乱演出的一场闹剧,十八年前,内宫深处上演了匪夷所思的故事——
宠冠六宫,又生下太子,眼看距离皇后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可就在这个时候,雁璃裳做出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跟朝中一位大将军有了私情,并且,私奔。
当这一切落入皇帝眼中的时候,妒恨之火迅速燃遍了宫廷。
盛怒之下的帝王的脸,说变就变。不过展眼,贵妃的性命就结束于雕梁上挂的那段白绫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直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太子,也从此被骂做野种,沦为被追杀的对象。
……
“你母亲是被冤枉的。兄妹一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的性子。从小,她不管受了什么委屈,都会硬咬着牙,不肯辩解,也不掉眼泪。面对那无端扣在头上的罪名,她一定是强拧着,不肯去为自己辩白,才会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的。”
“当年的事有太多种说法。但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是怎样。我相信你母亲的无辜,可是,当这桩案子被翻来覆去折腾了几次之后,我也无法肯定你的生父到底是谁。”
“去京城吧,去找出那个埋藏了太久的真相。解开你的身世之谜。”
师傅还说过,曾经有人想给我母亲翻案。那个人,就是端王。

龙门山下,紫枫园。
博山炉里的香烟淡淡散开,飘在空气里;棋盘上,荒凉着我和端王杀伐之后的残局;杯中的茶水舒展开一汪翠色,抿一口,微烫。
我望着两山之间的伊水。那清清静静的河水,裹携着不知来自那一朝哪一代的沙砾,淡淡流淌过千年的沧桑和过往。
端王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和护卫。我知道,他终于肯开口跟我说那些往事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答应我的要求。想是怕我一时兴起跑去刺杀皇帝吧,他死都不肯让我进宫做近侍卫。
哈,我对谋杀皇帝可没有兴趣。不过,他的担心也不算多余。毕竟,我母亲是死在那个人手里的。
“雁荡,有些事情,不是你师傅想的那样。”顿了顿,又说:“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看到的一切,不等于真相。”
“我明白。”
端王站起身,走到窗边:“皇兄和雁璃裳的故事,原本是这个帝国最传奇的一段爱情。璃裳是个奇女子。她跟宫中,甚至皇族中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她仿佛从不稀罕别的嫔妃们看重的那些尊荣和富贵,也并不垂涎皇后之位。”
“哦?”
“当年,她曾对我说过,她不要那些虚名和浮华,她只要皇上的真心。”
他望着窗外,目光飘得很远:“你母亲死后,我劝皇兄彻查此事,皇兄当时在气头上,不肯答应。于是,我私下着手去查了。”
“结果,查到宫中的太监总管头上。他招供说,他跟大将军骆平有私怨,为了设计骆平,他在宫中散播谣言,诬陷说你母亲和骆平有私情。”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皇帝总不会因为几句谣言就而杀了我母亲吧。”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皇上对谣言没有反应,于是,他让两个伶人假扮成将军和贵妃,做一出私奔的戏来迷惑皇上——皇兄确实是在夜里撞见你母亲跟骆平的,而在那个太监的供词里,所有的细节都扣上了,人证物证也很齐全。”
“于是你们以为这就是真相?”我开始冷笑,“也是,如果不是这样,难道是那个太监疯了吗?欺君罔上可是千刀万剐的死罪啊。”
“我相信了。然后把供词、证据拿给皇兄看。皇兄当时就懵了——他从没想过,璃裳可能是被冤枉的。”他叹了口气,“皇兄因为自己杀了璃裳而感到非常的痛心和自责,可是,斯人已去,伤心又有什么用?”
他转过身,看着我,“但至少,从那天起,被乳娘带着逃亡在外的你,就不再是被追杀的钦犯了。皇兄把你找了回来。我明白,他是想把对璃裳的亏欠,都弥补在你身上。”
我拈起一颗棋子,斜斜地掷在棋盘上。“太子变钦犯,钦犯再变太子。有趣,有趣。”
端王的眉头皱了起来,“雁荡,不要恨你父皇。”
“恨?”我抻抻身子,“我恨他做什么?”打个哈欠,“再说了,在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他是不是我爹,还很难说。”
如我所料,端王的脸变得很难看。假装没看到,我继续伸我的懒腰,“王爷,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干嘛那么热心地帮我娘翻案?”不等他回答,径自问下去:“是因为觉得她冤枉,想为她抱不平?还是,因为你喜欢她?”

我坐在醉杏楼二楼临窗的位子上,倚着雕花的栏杆,看脚下行人来往,不由得有点出神。
面对我近乎挑衅的发问,端王竟然没有丝毫的惊慌和生气,他只是淡淡地笑笑,然后非常坦然地对我说:我喜欢璃裳,但我知道,她的心里只有皇兄。为她翻案,是因为我觉得像她那样一个干脆且干净的女子,根本不会,也不可能做出私奔那种龌龊事情来,那不是她的性格。
只为这一句,他不顾一切地为她翻案。然后,他证明了雁璃裳的死是场冤案,顺手,还挽回了命悬一线的太子的命。
好一出柳暗花明。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情势却又峰回路转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奔去。
想必也是在朝中早有仇敌。很快,大火就烧上了他的身。有人站出来揭发端王。
他查到的那些都是假的——人证是假的,物证是假的,太监总管的供词也是假的。那个太监,根本就是被收买来,在端王的胁迫和威逼之下招供的……
这一回,证据也非常确凿:太监总管死前留下的血书,端王贴身内侍站出来做人证。而且,端王自己亲口承认了的:他一直喜欢雁璃裳。
有大臣站出来,说:端王作伪证翻案,根本有异心,图谋不轨。
甚至,宫中流言:真正跟雁璃裳有私情的,就是端王!
就这样,局势急转直下。兄弟反目,端王被囚禁在王府里等候发落;刚刚被追封为后的雁璃裳,再度被打回千古罪人的位置上;而我,彼时才回到宫中没几天的倒霉太子,又成了来历不明的野种……
我真的是越来越好奇了。并不是好奇自己的身世,而是好奇那个名叫雁璃裳的女子,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师傅和端王如此坚定的相信她的清白?
手指蘸了杯中的梨花白,在桌上轻轻地划着她的名字:璃裳。雁璃裳。
蓦然间,感到有气场压过来。抬起头,桌子对面,不知何时竟坐了个灰袍的中年男子。
我自幼习武,就算一时失了神,也不该连有人近前都查觉不到的——那么很显然,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神情泰然,举手投足间,有迫人的威严。
他看看我,又看了看我拿酒写出的几个字,然后,很从容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问道:“回来这么久了,难道都不想见我一下吗?”
他的脸陌生而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余光扫过四周,刚才还很喧闹的酒楼里,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酒客,不远处,齐齐立着两列英武的军士——心里陡然一沉,我知道他是谁了。
十八年光阴流转过去,谁能想到,竟会是今天这样一种重逢?
冷冷地开口:“这位大叔,我认识你吗?”
他的眼神明显一滞,却很快恢复从容,“昀儿,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我想,我得声明一下,我是雁荡,不是什么昀儿。”
他居然笑了起来,“雁荡?即使雁子扬把你从宫中抱走,即使他带着你失踪了这些年,即使他改了你的名字——你也还是昀儿,不是雁家的人。”
我看他一眼,“无所谓,反正,没人能弄清我是谁家的人。” 继续喝我的酒,“你要是弄得清楚,这会儿也不会坐在这里了。说吧,你想做什么?”
“当年的事,你应该知道全部。”他站起来,“睿只告诉了你一部分,朕来告诉你后面的一切。当然,不是在这里。走吧。”
没错,我面前这个人,就是雁璃裳爱过的男人,端王的哥哥,当今圣上。

我也从没想到,他会为母亲设一个灵堂。
三柱清香烧尽。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璃裳是朕一生最爱的人,我们很相爱……”
“当年事发,盛怒之下,朕确实恨她——你根本不能明白,那种被自己心爱的人背叛和欺骗的感觉。而当这些怨恨找不到倾泻的出口,朕只好杀了她……”
“后来,朕渐渐觉得不对,璃裳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后宫不是多么太平多么安静的地方,可她从来都可以很轻松地应对,所以,就算她是被冲昏了头,也不可能做出私奔那样的傻事儿来……”
“不管时光过去了多久,她都是朕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疤。她的案子被翻来覆去地颠倒了几次,可每次都只会让朕更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看清自己究竟有多爱她……”
……
我不耐烦地冲他挑了挑眉毛,“陛下,我来可不是为了听你怀旧抒情的。”
他叹了口气,缓缓说:“我知道睿是被人陷害的时候,已经是三年以后了。睿太急于为璃裳洗刷清白了,所以才会掉进潞王设下的陷阱里。”
“潞王?十几年前谋反未遂被杀的那个?”
“是朕的异母弟弟。他觊觎皇位。为了成为第一顺序的皇位继承人,他设局诬陷睿。”
我点了点头,完全明白。
那个太监总管本就是潞王的心腹,他们给端王下了个套,设计一出天衣无缝的骗局,让端王查到虚假的真相。然后,他们再反过来把脏水泼给端王,告他作假、伪证,把端王翻了的案子再翻回去——这样一来,潞王不仅成功地解决了碍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皇太子,也把挡在前面的第二顺位皇位继承人端王一举拿下。
这个潞王,还真不是一般的歹毒。
我看着墙上的画像,画上的女子很美,但并不是想象中那样的倾城绝色。
原来,母亲就是这样子的啊。她对着我微笑,可惜那笑容已然泛黄。我突然在想,二十年前风华绝代的佳人,如果活到今天,会是什么模样?
耳边传来那个人的声音:“可是,阴谋败露,真相大白,也只能说明端王是被陷害的,并不能证明你母亲的无辜。”
“朕猜测,你母亲的死,是潞王为了除掉你而埋下的陷阱。而且,后来也查实了,骆平曾与潞王密谋造反。”
“然后呢?”我转身对上他的眼,“没证据,一切都枉然。潞王造反跟骆平和雁璃裳私奔是两码事。横竖当事人都死光了,所以永远都找不到真相。”
“昀儿,”他的眼里闪过一丝伤痛,“朕知道你心里怨恨父皇,可……”
摆摆手,“你别一口一个昀儿的,我未见得是你儿子呢。”
“你难道还不明白?孩子,朕认你。”
“但你心里终究还是有疑问的。”我指指画上的美人,“一切,只有她最清楚,可是,她给不了我们答案。”

宫墙上的月色很美。
我抱着龙吟剑,坐在宫殿的屋脊上赏月。夜风一阵阵吹过肩膀,很凉。
他说,他认我。
他说,太子之位空了这些年,就是等我回来。
我想起端王眼里那种热切的期盼。
天,难道他们以为,我是为了那个东宫太子的位置而来?
谢谢。我没兴趣。我不是他的昀儿,那孩子十几年前就消失了。如今的我,只是雁荡,自由的,随性的,属于山林与江湖的雁荡。
我回来的原因很简单。我想知道真相。雁璃裳的一生就像一个谜语,我看了很久都猜不透谜底是什么。所以我来了,我来找那个谜底。
这段日子,我在很多人的嘴里听到关于她的描述。母亲虚空了十几年的形象,渐渐在我心里变得真实和鲜活起来。同时,我越来越觉得,师傅口中所谓的故国在望,其实也不过是一场虚幻的错觉——这个皇宫不属于我,或者说,我不属于这里。深宫这样空旷,朝廷那么复杂,我没有兴趣,也玩不来这场勾心斗角的游戏。
我只想看清那个谜底。然后,离开这里。
我的直觉告诉我,真相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对端王撒了谎。师傅临终的遗言,根本不是让我来追查身世,他说的是:你母亲死前把你托付给我,说要你在十八年后,带上龙吟剑,进宫找余婆婆。她说,她会给你真相。
所以,我才会去找端王,要入宫做侍卫;所以,我才会那样轻松的就答应皇帝,进宫听他说往事。
余婆婆。我想,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果然。
不远处,一个老妪的白发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飞身跃下屋檐,龙吟剑一声清啸过后,我立在她面前。
龙吟剑,雁璃裳的随身之物。出自江湖的她,形影不离的,只有这柄剑。
可是,眼前这个余婆婆,在验过龙吟剑之后,却对我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沉了一下,她说:“我只是遵循着娘娘的嘱托,守着一只锦盒,等你带着龙吟剑回来。”
她还说:“娘娘没有给我这个锦盒的钥匙。我根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半夜仗剑擅闯皇帝寝宫是什么罪?该死几回?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身后那些剑拔弩张的御林军心里应该很清楚。
皇上看着我,一脸无奈。挥手喝退闻声而来的禁军,他问:“什么事?”
“据说,这是真相。”我走过去,把那只锦盒撂在桌上,“我的直觉告诉我,钥匙在你这。”
我的直觉没错。削铁如泥的龙吟剑都斩不开的锦盒,在他手里很轻松地被打开了。
锦盒里,是一卷长长的手札。
上面写有很娟秀的四个字:璃裳手札。

一个女人,美丽,聪明,刚烈,干脆,武功超群,性格极端。而且,她非常非常爱一个男人。
当这些性格特质和一场阴谋糅合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结局?
谁都想不到,打开璃裳手札,最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竟会是这样一个答案。
雁璃裳和大将军骆平私情,确实是潞王设下的陷阱。
从一开始,她就看得很清楚。
原本,绕开陷阱就没事了。却不料,她的心里起了波折——皇帝不信宫中的传言,对她和骆平有私情的说法不屑一顾。这让她很欣慰。但,同时又激起了她的斗志和好奇——他爱我,有多爱?他信我,有多信?
这问题折磨了她很久。她找不到答案。问他,可他的任何回答都只是空口白牙地说说而已,当不了真的。
她迫切地想要答案。于是顺水推舟,她利用潞王的陷阱,设了一个局。
先是假意上当受骗,落入陷阱,迷惑骆平。然后,就演出那样一出私奔的闹剧来——她要知道,皇帝可以对她可以爱到怎样的程度,信到怎样的程度,宽容忍耐到怎样的程度。
可是她忘了,男人的嫉妒和愤怒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君,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
……
这一层真相被揭开,所有的人都惊异到不能承受。是啊,谁能想到,一个十几年间被翻了三遍都没有结果的悬案,最后的谜底竟是如此荒唐。谁能想到,雁璃裳的私奔事件,只是她为了验证爱情的坚固而开的一个玩笑……
不过,不管怎样,我都终于看到了谜底。
当雁璃裳的形象最后完全的呈现在我眼前时,我懂得了她的心。虽然我们之间横亘着整整十八年的岁月,但我还是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她的情感和爱恨。
她,只是一个很简单很纯粹的女子。像个疯狂的赌徒,把自己的性命押上,去赌那个人的爱与信任。她清楚输了以后结局会是怎样,但还是去冒了这个险。结果,她输得一塌糊涂。
我看到泪水在那个人的眼里摇摇欲坠。
他说:璃裳,你怎么这么傻?
他说:对不起。璃裳,我该相信你的。我不该怀疑你的爱和忠诚……
如果彼时他肯相信她;如果他没有杀她;如果他早一点看到这卷首扎……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吧?
可是,没有如果。
他抱着手札,一脸追悔,“璃裳,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呢?你为什么那么倔强?”
“如果肯开口解释,她也就不是雁璃裳了。” 递一方手帕过去给他,“她就是这样决绝,这样固执,这样极端。”
我说,“不管怎样出乎意料,起码,我们心里的疑问都解除了。”
事到如今,再怎么嘴硬也得认了。
他是我父亲。

追风在一边啃草,我敲着龙吟剑,玩味地看着端王郁闷的脸。
“一定要走?”
“嗯。雁荡是个江湖客,本就该是浪迹四海,仗剑天涯的。”
“可这江山,总得有人继承。”端王语气里带有一些哀求的味道,“不管你怎么赖,怎么不愿意,你都是当朝太子。”
“父皇还很年轻。”我笑,“再说,不是还有皇叔么。”这点算盘都打不好,我还混什么江湖。
“让他走吧!”有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回头一看,是皇上。
他瞥了我手中的龙吟剑一眼,“你母亲就算入了宫,心里也终究还做着那些刀光剑影的江湖梦。也罢,就让你来圆她的这个梦吧。”他玩味地笑一下,“不过,你得告诉我,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被你算计了多少?”
“也不多。”我嘿嘿一笑,果然不愧是老狐狸,这么快就被他看穿了。“进京之前,皇叔讲的那些事我就都知道,你讲的那些我也知道。”
端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早知道真相?”
“不知道,不过猜到了八九分。”我拉过追风,纵身上马,“但只是怀疑,并不肯定。所以,我才来京城找答案。”
“如果不是龙吟剑打不开那个锦盒,没准我早就抱着真相跑了,哪会跟你们磨蹭这么许多工夫。”
说完,我策马而去,扔下他们两个立在当地。
这样也好。虽然晚了十几年,但终究有了个不错的结局。我也终于可以心无挂碍的去闯我的江湖了。
马蹄下落花轻扬,清风过后,带起一缕缕幽香。怀中的画像紧贴着我的体温。
从此,我不再孤单,因为,母亲长伴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