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梦一场 萧天若

『 缘起 』
秋雨说来便来,不过转眼工夫,便已倾盆如注。
甚至还来不及寻个落脚处,便被逼到陌生的街角,借人家店铺门前的台阶暂避。
却也渐渐遮不住什么。——骤雨狂风中,脚下尘埃尽数化为泥土,被雨滴溅起,争相飞上宁霜素白的衣
角。
抬眼。瑟瑟清寒中,唯有头顶的灯笼亮起一点橘色的暖意,照亮寂寞的暗夜。而如瀑的流水,沿着瓦檐
滴滴答答滚落下来,溅在青石板上,顿时便碎成一地流光。
哗哗的雨声里,隐约听见身后的门里轻歌曼妙,搭着客人们拍掌叫好的大笑,并着一缕陈年女儿红的香
气,一起飘散出来。
宁霜忍不住回头扫了一眼牌匾。黑漆底上杏黄篆字,书着个蛮别致的名字。
清歌坊。
略微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进去。毕竟,这里是城中最为鱼龙混杂的勾栏瓦肆。而这样的名字,一望便知是
那寻欢的所在。
但,如此漫长无聊的雨夜,与其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任雨水浸湿衣衫,倒不如……
『 壹 』
推门进去,顿时一愣。
门里并没有预想之中的声色犬马。香艳浮华的名头底下,清歌坊显然只是间再寻常不过的酒店。
而那些雨声中隐约传来的歌舞声,其实只是一场才刚开始的狂欢——店主人在大厅中央胡乱拼了几张桌
子,搭成简陋的舞台。酒客们团团围坐,纵酒高歌。正中有一个红衣的舞娘,踏着酒客们迷离的目光款
摆而来,翩翩起舞——
她跳的是胡舞。
娇媚的腰肢如风中杨柳,纤巧轻盈,远远望去,宛若天人。但,回身旋转的一瞬,宁霜还是明显嗅到了
舞姬身上那来自北地的矫健风姿。
刚烈中,甚至带一丝猎猎的杀气。
仰首喝干杯中酒,跟着一众酒客叫好的间隙,不由得就伸头多瞧了那舞姬一眼。
却在触及面纱后凛冽目光的一瞬,定在当场。
那样明丽的眸子,熟悉的面孔,恍若穿透层叠云雾的月光,轻巧地拨开了尘封的记忆,直刺进宁霜心中
最痛的地方。
是她?
是她!

这一夜,舞到雨停,笙歌方散。
醉醺醺的酒客们搭着彼此的肩,踩了熹微的月光,踉跄着回家去了。宁霜悄无声息地倚在角落的柱子上
,看那红衣女子打发乐师收拾起散落一地的狼藉,然后默默走到柜台旁卷了银钱,转身便往后堂去——
走过宁霜身旁的时候,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这种显然出于故意的不理不睬让宁霜觉得有些好笑。
索性拦住她,扮出个登徒子的姿态来:姑娘。我认得你。
贸然开了口,却又有点后悔。因为并不知道她叫什么,所以接下来的话,很难顺利展开。
而这半分迟疑,已经足够那红衣舞姬约略惊诧的脸色恢复如常。她笑着转过脸来,面上挂起风尘里滚熟
的招牌笑容。反问:是吗?公子认得我?可,我并不认得公子呀。
多年来行走在外,宁霜一向习惯女扮男装,亦习惯了他人唤自己“公子”。但此刻,舞姬轻薄的话语,
以及面上略带讽刺的浅笑。反而让她觉得略微有些尴尬——她明白,其实从第一眼起,对方便已识破了
自己的身份。
毕竟是急脾气的人,几乎不假思索的,那句话便从口中跳了出来:在下沐天寒。
故意拉长了声音:姑娘,你好好想想,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果然,听到“沐天寒”三个字的瞬间,那红衣女子整个人都僵了一僵。
但回应的,却也不过是转过脸,不悲不喜的一句:我认得沐天寒,你不是他。
顿一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宁霜,又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 贰 』
隔着七年的时光,隔着爱恨的空茫,还有那些风吹不散的过往。终于和她坐在一张方桌的两端,真实地
对望。
回首往事,如绮梦一场。
宁霜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没想到那女子却先发了话。
公主唤我清歌就好。说着,轻巧地拎过酒壶,把酒斟在素瓷的盏里。
宁霜只来得及看到她虚空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见那烈性的女儿红顺着美人的喉头滑下,消失得
无影无踪。
该来的,总是要来。清歌冲她扬起一丝笑意,伸手再次斟满自己的酒杯。长夜寂寥,公主不妨边喝边聊

聊什么?
一个就连大内密探都找不到的人,莫名出现又凭空消失的女子。
宁霜找了她整整七年。
而此刻,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居然,就坐在她的面前。
可是。为什么,积郁在心里那么多年的那么多话,竟然通通问不出口?
暗淡的月光底下,自己声线中缓缓道出的,居然并不是那些蓄谋多时的恶毒话语,而是一句忧伤的记忆
——
我与天寒,本是袍泽之谊,生死之交。

宁霜缓缓地闭上了眼。将思绪沉入到回忆中去。
她是公主,却并非皇族。出身将门的她,自幼便跟着父兄在沙场上滚打,生就一身的巾帼豪气。那个异
姓公主的名头,并非出自她的自愿——部分是因为她与当今圣上师出同门的兄妹之谊。另外大半,则是
先皇抚慰忠良的苦心安排。
她唯一的特权,是可以不受礼法约束,纵横恣肆于茫茫疆场,又或者行走在风雨江湖之中。
所以,才认识了沐天寒。
那时她才十五岁,骨子还流淌着江湖儿女沸腾的热血。凭着手中呼啸的金鞭,除暴安良、伸张正义。黑
白两道都惹不起这位跋扈的小公主。一时之间,真称得上是无人能敌。
可就在她纵横京畿,张扬到近乎轻狂的时候。
那个蓝衣的少年,走进了她的视线。
——就算隔了很多年,宁霜依然可以清晰地记起当日刹那间的心动。
缘起,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他不过是个路人,而她却以为他是土匪请来的帮手。少年试图解释,宁
霜却不肯听。毕竟都还是年少的人儿——三言两语不和,火气上来,挥开鞭子便打。
十年了。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用那样轻巧优雅地挽一个剑花刺过来,迎风挑过她的手边,将金鞭末端套
在手腕上的带子划断。
长剑归鞘。乌金鞭却飞过天际,落在离她很远的地方。
宁霜羞红了脸。从小到大,她从未输得如此狼狈。这样的收场,对她,是侮辱。想到此处,猛回身,抽
开侍从腰间的刀,便要再与他一决高下。
却被宽厚的手掌拦下。
是她父王。
那在沙场中滚了一辈子的老人,在望着蓝衣少年的瞬间,眼中迸出一星火光,他摆摆手,安抚下自己暴
躁的女儿。
捻须微笑。
人家能割开你腕上的绑带,难道就不能顺手断去你的小臂吗?
一句话,便让宁霜愣在当场。脑海里滑过方才的一幕,顿时醒悟过来。——是了,对方只需多用三分力
,便足以把优雅化成凌厉,毁去她的手臂。
却只是挑掉鞭子而已。
在她咄咄逼人的攻势和蛮不讲理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显然是给她留足了台阶和余地。
修罗手段,菩萨心肠。
这一仗,她输得心服口服。
忽然又听父亲问道:少年人,你叫什么名字?可愿入我帐下,为国效力?
宁霜再没听清别的什么。
只记得他清朗地笑起,眼中温煦,仿若春风拂开万朵梨花。
在下,沐天寒。

『 叁 』
宁霜把手伸进怀里。
在最贴近心脏的地方,有一个精巧的绣囊。
取出,打开,里面是一幅女子的画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样明媚的容颜,与眼前的清歌一般无二。只是画中人的笑容,已然有些泛黄。
抬起头,宁霜看着自己面前已经卸尽浓妆的女子。没有了那些醒目颜色的掩饰,红色华衣映衬之下,她
的脸上,只剩下一片羸弱的瓷白。
如雪原般,寂静空旷。
整整一坛女儿红都喝尽了。清歌眼里,却依然是静如深潭,看不到半分波澜。她望着宁霜,许久,才缓
缓问:可不可以告诉我,他在哪儿?
缄默,摇头。宁霜抬起眼,毫不掩饰眸中的谴责与疑惑:如果真的爱他,七年前为什么要那样绝情地走
掉?

她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曾经。
虽然没有见过她,但宁霜听沐天寒无数次提起过那个郁姑娘——自始至终,他都当宁霜是自己最好的朋
友,生死弟兄。边关寒凉的夜色底下,他絮絮地告诉她说,他与那个女子是怎样的一见钟情。
沐天寒的表情太满足。以至于让宁霜说不出那句话来——她对他,亦是打从初见,便已倾心。
男儿深情,他丝毫都不瞒她,甚至会傻傻笑着要她帮自己出谋划策。殊不知这样的坦荡,足以将宁霜心
里那些微茫的期许,全部湮灭成了绝望。
后来。
两情相悦,相携执手。沐天寒与他口中那个宛如仙子的郁姑娘,只差,拜堂成婚。可谁想,就在最幸福
的那日,当他带着人马迎亲来时,推开房门的一瞬,见到的却是——
嫁衣犹在,人已离开。
新娘凭空消失。甚至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给他留下。
这样的结局,你可知他有多么心如刀绞?你可知他会怎样念念不忘?
七年之后,终于强忍住哽咽,将这句鲠在喉头的话问了出来。但此刻的宁霜却分不清楚,自己声音里那
些无法抑制的颤抖,到底是因为替沐天寒愤愤不平,还是为自己难过委屈?
你很爱他。清歌叹口气,轻轻吐出这几个字。却避开了她近乎尖刻的质问。
宁霜抬起头,看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是的。沐天寒出现之前,我没有爱过任何一个男子。而沐天寒消失之后,我已经不可能再爱上这世间的
任何一个男子。

也曾有过很多可能。
譬如,当日清歌与沐天寒有个明确的了断,让他死了心,不再有幻想。或者干脆是他们彼此厌倦了对方
,一拍两散分道扬镳。又或者——她甚至这样自私地想过,是那个女子,死了。
如果是这样,沐天寒应该会接受自己的吧?
那些藏在硬朗外壳之下,茫然而不知所措,找不到出口的小爱情。
原本还是有机会开始的。
如果烽烟散去的时候,可以牵着彼此的手从血泊里走出来的话;如果真的可以为他穿起凤冠霞帔,行大
婚之礼的话;如果可以相濡以沫多年,将对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的话——
如果有这些如果,他,也许会渐渐爱上她吧?
只可惜,这世上什么果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她与沐天寒的情分,始终停留在一纸赐婚诏书的束缚里;始终停留在比兄弟多一分比情侣少一点上;始
终停留在六年前燕云边境那场恶战的修罗场中;始终停留在,一切可能都没有发生之前。
所有的故事。就那样突然的,戛然而止。

『 肆 』
宁霜以为,清歌坊的这场偶遇,只是上天给她一个解开心结的机会。
却不想,就在住进清歌坊的第三天晚上,她,竟然撞见那么大的一个秘密。
暗沉的夜色里,有黑衣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窗外经过。武者的直觉告诉她,俱是一等一的高手,来无
影,去无踪。可风中掠过的杀气,却还是将历练过无数疆场的宁霜,生生逼得从床上跃起。
顺手便握紧了枕下的短剑。脑中迅速盘算过可能找上门、且有如此实力的仇家名单。
可没想到,他们竟然并不是冲自己来的——那些人的目标,竟是……清歌的房间。
隔壁房间里长剑出鞘的清鸣,让她来不及细想太多就冲出门去,直奔清歌的卧室——她一个弱女子,怎
么会惹上如此大的麻烦?

破门的一瞬,只见到一地惨烈的猩红。
然后才是黑衣人滚在地上哀号的声音。
宁霜见过无数惨烈的战争,亦有着十数年行走江湖的经验。皮开肉绽、尸骨不全这样的场面她见得多了
,已经不再会觉得心颤。
但此刻,却有寒意,慢慢爬过脊背。
她不怀疑自己的直觉。那些人,一望便知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可是他们,居然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也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出手了。
月光之下,宁霜看到,六个人的手臂,都被人从肩膀处齐齐斩断。很显然,对方的动作,是在一瞬间完
成的。
出招,斩落,收鞘。
对那些杀手来说,那是无法想象的瞬间。只是一轮剑光闪过眼前。等到看清时,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右
臂。
宁霜也无法想象。
因为此刻,房中再无他人。而面前握着剑,微微冷笑的女子,赫然是……清歌。
留下你们狗命,是让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清歌开口,语调里是宁霜完全不熟悉的森冷。不要再做
这种蠢事。
不然,下一次我切下的,将会是她美丽的头颅。

那些人走得远了。
月亮也更高了一些。
清歌若无其事走回床边,披起衣裳。回头看看宁霜,嘴角绽开一朵微笑。
我这武艺,早已荒疏多年。今日让公主见笑了。
似乎是猜透了宁霜心里的疑惑,她自嘲地笑笑:没法子,总有些不自量力的小人,送上门来找不痛快。
你到底是什么人?宁霜嘴里问着,强忍了恶心,从地上捡起一只黑衣人没来得及带走的手臂。
果然。
伤口下面不远的地方,纹有飞鹰的刺青。
——那是,燕国皇庭御用杀手独有的标记。
宁霜抬起头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从未了解过这个名叫清歌的女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燕国的大内高
手,千里迢迢到云国都城来刺杀一个女子。——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清歌转脸,向着窗外明月。
月华皎皎,映在她的身上,似披了一层薄纱。声音,亦如同从远处传来一般,夹着丝丝微凉的叹息。
慕容风郁这个名字,你可听过?
『 伍 』
慕容风郁。
宁霜心中所有的疑惑,在听到这四个字后的闪念之间,豁然开朗。
是的——除了慕容风郁,这世上恐怕没有哪个人,可以疾如闪电般出手,笑谈间砍下六位高手的手臂。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该叫你什么?郁清歌?慕容风郁?又或者是……贵妃娘娘?
蓦地,宁霜冲过去,一把扳过清歌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你,从一开始就在骗他,是不是?
你知道他是我父王帐下的骁将,所以你利用他。……哈。宁霜倒退两步,不由得笑出声来。沐天寒那个
傻瓜,他那么爱你,被你骗了却不自知。
——利用完了他,得到了你想要的军情,然后在两国开战前夕溜之大吉。丢下他一个人怅然若失郁郁寡
欢。
慕容风郁果然名不虚传,冷血无情,是天下第一的杀人机器。
宁霜一口气说出这许多来,眼神里燃起熊熊的火光,似乎恨不能将面前的女子生吞活剥一般。
对方却一脸静无波澜的平淡。
很久,等到宁霜起伏的情绪平复下一些之后,她才回答。
沐天寒没被我利用过。
他知道我的身份。

确实。最初的爱情,不属于沐天寒。
那个时候,她是隐姓埋名的慕容风郁,背负着绝密的任务,从遥远的北国来到炽日城。
化名郁清歌,只因她的主人吩咐她做两件事。
——找到被他视若珍宝的表妹。以及做刺客,暗杀掉云国的皇帝。
这不是燕国第一高手该做的事情。而且每一件,都如同行走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她却甘之如饴。
因为那个人,是她的王,她的天。
更是心中,刻骨的爱。

沐天寒只是生命中的偶然。
虽然,是那个笑容清朗的男子,在她心里绽开一处从未见过的风景。
从没有人那样宠溺地牵着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一夜紧握她的手,只是怕在人群里走丢。也没有人买
过胭脂水粉各色花灯还有新出锅的小吃,捧在她的眼前,看她孩子般开心地笑。更没有人蜻蜓点水般吻
上她的额头,说:我喜欢你。留下来好不好?
她留了下来。
但美好,却如春花般匆促,转瞬即逝。
该怎么形容那种关系?
如宁霜所说,确实曾有过利用的心。想要利用他的感情,将他当做工具。但他很快就识破了她的计谋。
从他洞悉她身份的那天起,单纯而懵懂的恋慕就变成了针锋相对却又惺惺相惜的复杂情愫。
沐天寒知道她想要刺杀皇帝。但他没有告发她,只是阻止她的刺杀计划——那时节,他在禁军中任职,
是皇帝身边近侍。
所以他说:想要刺杀我主,除非踩着沐天寒的尸体过去。
其实论武功,他未必是她,燕国第一高手慕容风郁的对手。但她还是犹疑了。
同时,这句话也让她深刻地明白。各为其主的立场,早已注定了日后的结局。
在她的概念里,夺天下,便意味着一定要争个你死我活。然而沐天寒却说:征战无休有什么意义?跟胜
利之后的欢庆相比,我倒更愿看见升平的歌舞与恬淡的喜乐。
反差如此巨大,哪里还有空间,可以容下那些情意?
虽然也知道,他对她,是真心之爱。
但那一点真心,放在动荡的乱世里,何其渺茫?

『 陆 』
宁霜用了整个晚上才理解透彻一个现实。
沐天寒的爱情,原来比自己的更加绝望。
清歌走后,宁霜看见的那些惆怅,他眼底的那些落寞,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而是因为
,他知道她在哪里,却也知道,自己永远不能跟她在一起。
清歌也喜欢他。但她爱的人,始终是她的王。
面对沐天寒的感情,清歌也犹疑过、徘徊过。可是最终,她还是选择离他远去,回到遥远的燕国,回到
慕容风郁的位置上去。
而沐天寒。
宁霜笑起来,像个终于明白自己被人骗了的傻孩子。当初他答应下与自己的婚事,其实也只是因为看破
了她的心事吧?
他答应,只是因为想要成全她,不让她受跟自己同样的苦。
宁霜笑着想,眼里却忍不住流下泪来。说到底,沐天寒还是拿她当妹妹当兄弟。所以才会在最后,跟她
说对不起。
对不起,宁霜。答应你的事情,我不能做到了。
婚约,在他眼里,只是君子的诺言。有情义,却没有情意。
想到这些,宁霜突然不再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子。
——情之一字,缘生缘死。
她也只是个失败者罢了。抛下情深意重的沐天寒,回到燕国,回到她爱的那个人身边,做了他的皇妃。
却不被爱着。甚至还要被他的宠妃迫害,跑回云国来。
宁霜无从知晓燕国的深宫中发生过什么。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倘若她不是慕容风郁,不是名震天下的燕
国第一高手。只怕等不到昨夜那六个黑衣人出现,便早已葬身于残酷的宫斗之中。

她没有告诉清歌——
伸手自铠甲后面,掏出那个装有清歌画像,几乎被血染透的锦囊。是沐天寒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动
作。
她只是说:当年一役,沐天寒在战场上,离奇失踪。
她不是有意撒谎。这样说,是因为当日,滚滚沙尘之中,沐天寒中箭倒下的那一瞬,除了对她说对不起
之外,千叮咛万嘱托的,是一个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请求——
回京之后,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已经死了。
按说,他是先锋官,又是未来驸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多年的历练让宁霜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
么。
厚葬、追封、诏告天下。那是他应该得到的荣耀。可沐天寒却不肯,弥留的时刻,他求她一定要保守秘
密,不让让任何人知晓他的死讯。
宁霜照做了。
沐天寒这个名字,最终在公开的说法里,被定义成了失踪。
而掏出那个锦囊后,失血过多的沐天寒,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他的嘴角漾开一点笑意。但没有说出
最后的话来,便咽了气。
他最后想说的那句,就这样,成了宁霜心里永远的谜。

『 柒 』
暮色渐起。
小二收拾好了店铺里的桌子,把几张长桌拼在一起,架起临时的舞台。
清歌已经换好了舞衣。
倚着窗子,她望见相熟的几个客人远远走来。——不消一两个时辰,清歌坊就又是狂舞高歌的天堂。
再次回到炽日城后,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看似风尘的生活。
恣肆,但却平静。
宁霜的出现,无异于在她安宁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
激起浪花几朵。但那涟漪,终会散去。

有太多话,她没有说出来。
因为听的那个人,已不在。
抛掉皇妃的身份,从燕国再度转回来,其实并不是出于宁霜猜测中的理由。
帝王恩宠,虽不算多,但也不至于薄凉。确实有不自量力的妃子找她麻烦,但那种小插曲,不会影响她
的生活。
她的日子,原本可以,一天天安宁地过下去的。
可是她自己厌倦了。仿佛是突然之间的顿悟。某一天,她蓦地发现,自己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爱情,其
实早已不在。
她的君王,当着她的面,将另一位美人揽入怀中。她突然发现,自己心中,竟无半点波澜。
没有醋意,没有难过,更没有心伤。
只是觉得可笑——是的,可笑。这样的人,竟然是她一直以来的最爱?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心,早已经遗落在了一个叫沐天寒的人身上。
也许是离开之后。也许,是最初遇见的那日,他站在城墙下面仰望着坐在檐角吹笛的她,微微扬起一抹
笑意的那刻。
他说:姑娘,那里风大,你下来吧。

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爱他。
等到明白了,却已经太迟。
太迟太迟。
她回到炽日城,却再也寻不见那蓝衣傲岸的身影。辗转打听到消息,他们说:他失踪于半年前的战场。
她是过来人,深知“失踪”二字意味着什么。却一直不肯承认和面对。直到……宁霜出现。
她再也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悲伤。所有的幻想都被打破。虽然宁霜没说什么,但当看到那个锦囊,她知
道,那个人,是真的不在了。
她最想说的那一句,只能就此,永远压在心底。
——她回来这里,过他描述中升平喜乐的生活,其实只是想告诉他:如果可以回到最初的曾经,她希望
自己永远都是,郁清歌。
没错,就是后悔。
但已经无从诉说。
时光荏苒过去,心中的悲凉早已压过记忆中的缠绵。虽然还有镂刻不灭的回忆,可是她……却已经开始
害怕回忆了。

『 缘灭 』
一切仿佛又回到避雨的那个夜晚。宁霜坐在一众酒酣耳热的客人们中间,看台上的女子,迎风舞蹈,婉
转而歌。
唱得是前朝的小山词——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
接下来原本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才唱到“欲将沉醉换悲凉”,座下叫好声就已经此起彼伏。以至于觥筹交错的光影里,宁霜几乎看不清
那个红衣女子隐藏在面纱后的表情。
但最后一句词,却依旧清晰地传入她的耳朵。

清歌。
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