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色的花朵,岁岁在春风里摇曳,又在秋风中死去……
终于,她等到了重逢的日子。
烟云记虞美人
文/萧天若
【 醉春烟 初章 】
天破晓处,烟雨轻蒙。
琳琅一早便起了。昨日已雇好了船家,那朴拙的航船,载着她,自隐居的小村,顺流而下,去往那个人所在的方向。
桨声划破水流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小小的村落。
她住在这里很久了,久得,甚至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在这里住了多少年……
枕着流水数两岸青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约莫过了半月余,终于行至了河流汇进江水的地方。
她叫船家停了船。然后,收拾了行囊,上岸。赁了间小小的铺面,安静静的开了家胭脂铺子。
原本只是安身立命的买卖,谁想,生意竟出奇的好。
城中都知,她家的胭脂,颜色最鲜,丝毫不逊给那传说中上贡的胭脂膏。最奇特的是,琳琅姑娘亲手调的胭脂,晕在唇上时,会有诡异魅惑的幽香——那香极清淡,但飘在美人唇边,经久不散。
饶是最正经的闺阁千金,心底也会有用胭脂色缠住心上人的念头吧?更不用说那小家碧玉的姑娘,或是热恋中的女儿……
是以,渐渐门庭若市起来。
就这样过了一二年。
展眼,便又到了春风吹过,桃花飘零的时候。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便不会有后来种种的伤悲与哀怨了吧?
倘能真的像诗人所说那样,多好。只可惜——面对那被铺排好的命运,飘零的红颜,根本无力反抗,也无力去争夺什么……
琳琅一边想着,一边捣着手里的胭脂——猩红的颜色一下一下在钵子里跃动着,像擦她胭脂的女子怀中,那颗按捺不住欢跳的心。
终于还是蹦了出来,落在白绢的裙幅上,绽开一朵朵耀眼的花。
琳琅低下头去,望了那红色的花朵,出神。
久久,她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三月初一。
袁子谦立在樊家酒楼的顶楼上,凭栏吹风。
刚刚那场交织着利益与权术的推杯换盏,实实有些让他筋疲力尽。
薰暖的南风吹拂在脸上,酒也醒了一半。他深吸口气,打算下楼去——却不想,不经意的一低头,正看见隔街那方院落里,笑颜如花的美人。
她那白皙的手,在空中扬起又落下,像是在抓什么。
在抓什么呢?
他忍不住伏在栏杆上,看着那女子。空中虚无一物,想来她扑的,既不是蝴蝶也不是落花——难道,她是想要将这温软的春风,握在手心?
真是有趣的女子。
“少爷,我们该回去了。”
点点头,“好。”
翩然下了楼,小厮已经把马备在门口了。袁子谦却不急着上马——他抬了头,望了望隔街那间小小的铺面。
古拙的木匾上,题着娟秀的三个字:醉春烟。
直到打马过了三条街后,有两团柳絮随风吹过眼前,袁子谦才恍然明白,原来那庭院里的女子,试图抓握的,正是这空若无物的,柳花。
想起她嘴边粲然的笑,他心里,不知为何,怦然一动。
三日后。
面对唐突上门的袁子谦,琳琅面上并无丝毫惊异。
“姑娘好生意。”袁子谦的笑,凝在琳琅眼底,纠结成团,像洇在水底的胭脂膏子,一丝一缕,缓缓化开绯色的心事。
“在下在城南有百亩花田,香草胭脂都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姑娘肯不肯赏脸要。”他随口说着,心却不在话上——他不过,是借了这由头来见她,与她相识罢了……
琳琅并没有太在意他的轻浮。相反,轻轻莞尔,接下了这单生意——“醉春烟用的胭脂,向来都是打南边运来的,贵贱倒在其次,毕竟不方便……若是能就地取材,对我们自然是好事——琳琅,多谢公子了。”
袁子谦离开醉春烟的时候,天开始飘雨。
侍从递过来的雨伞,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并没有看见身后那个女子看他的眼神里,那纠结夹缠的复杂情愫。
【 霸王别姬 】
“鉴于我对你的了解……”江雨关掉文档,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脸鄙夷的坏笑,“这个故事,十之八九不会有啥好结局。”
我咽下咬了一半的草莓,斜睨着他,“有没有好结局,你说了可不算。”
他抬腕看了看表,跳起来,拽了我往门外跑,“我的天,已经快七点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那个京剧演唱会的票很贵的……”
走到门口,却突然回过头,抓了我的肩膀,正色道:“琳琅,如果可以,给他们个好结局吧。”
我静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往剧院去了。
江雨。我也很想给故事里的两个人一个完满的好结局。
可是,这由不得我。
命中注定的那些过往,由不得我改写。
戏台上的虞姬,终究还是拔剑自刎,倒在了霸王的怀中。
我转过脸,看见江雨脸上的悲伤——显然,他是入了戏的。
这个怪人。在这个二字头年龄的人们连歌都基本用英文唱的年代,他居然会沉迷在那咿咿呀呀的京戏唱词里,死都拔不出来。每每有演出,都会买了票拖我去看,次次不落。而这出《霸王别姬》,更是他百听不厌的心头好。
演出真的很精彩。可我却实在没有心情听。
这出戏背后的那个故事,有谁,会比我心里更清楚?
正想着,江雨的手,握了过来。“怎么这么心不在焉?真的有点不能理解你——每次只要唱这段,你都会走神。”
我努力让自己的嘴角扯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来,“我只是在想,如果虞姬没死,霸王会不会真的一辈子都那么爱她。”
如果她没死,如果霸王得了天下,如果他们真的厮守到老——那这个故事,未必会有这么传奇和感动吧?等她一朝春尽红颜老,他会毫不犹豫的另觅新欢……
所以,虞姬的结局,只能是死在戏台上。
她没的选择。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倒下去,再倒下去。最终,变成一个传奇,流转在世人的嘴里。
江雨的心思还是沉浸在戏里,根本没有理会我。曲终落幕的时候,他随口说,“我明天出差去安徽,估计三四天才回来……你这个周末怕是要无聊了。”
“你不在正好。”我看看他,“没有你烦我,我可以定定心心的把《醉春烟》写完。”
“那好。你乖乖写字——我回来要看故事的结局哦。”
【 醉春烟;秋风画扇 】
秋风起的时候,醉春烟的琳琅姑娘,嫁了。
新郎不是别人,就是城中首富,袁家的公子,袁子谦。
金玉良缘,人人称羡。郎才女貌,好一对璧人。
红烛高照。
袁子谦揭了新娘的盖头。微醺的醉眼里,他望着那瓷白面庞上的酡红,笑起来。
“娘子,”他一边轻轻唤她,一边斟了合卺酒,递在她手上,“喝过这一杯,我们便是携手今生相伴彼此的人了……”
琳琅接了酒,却不接话。她低了头,静静看着杯底彩绘的那一双游戏莲叶间的红鲤,半晌,道:“这一生,你都不会负我,是吗?”
袁子谦点点头,手指触上她红艳欲滴的樱唇。诡异的香,飘在她唇边,也一下一下,抓挠在他心上。
“我袁子谦发誓,今生,唯爱琳琅……齐眉白首,不离不弃。”
喝了交杯酒,她便是他的人了——
红烛晃动的灯影里,琳琅嘴角浮出满足的笑意。
她终究,还是等到了想要的结局。齐眉白首,不离不弃。袁子谦的这句话,足以抵过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所受的全部苦难……
醉春烟的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过了三两年,袁子谦城南的那百亩花田,渐渐不够她用了。索性,又在城外山上买了地,种花草。
而到了四五月间,袁家的庭院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满地都是红色的丽春花。衣裙动处,浓艳华丽的花朵随风轻摆,袅袅婷婷,翩然欲飞。远看,像铺了百匹红色的锦。
……
这日无事,便在园中折了一篮怒放丽春花,配了胭脂香草,细细糅了,捣成膏子——却不是为了做胭脂。
她拿这花膏做颜料。坐在树荫下,在那素色的团扇上,一笔一划,轻描勾勒出大朵的花儿……
一朵花刚画了一半,思绪便被女子嘤咛的轻吟声打乱。
抬眼,却被不远处的景象劈中,动弹不得——袁子谦的手揽在一个青衣女子的腰上,他的唇,那样随意的吻上她的……
那个女子她先前也见过几次,是城中戏班里最红的名角儿,金牡丹。
六月的艳阳下,琳琅眼睛被晃得有些花。手一抖,笔直直落在团扇空白处,溅开猩红的圆点。像,血。
袁子谦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眼里的愤懑和哀怨。可她,却看得见金牡丹眼里荡漾着淡淡的骄傲。
琳琅明白,她是故意做这一出给自己看。
袁子谦在外头有人,碍着她,自是不便开口。可那女戏子等不及了,迫不及待要站到她眼前来……
琳琅咬了嘴唇,没让自己哭出来。她静静收拾了东西,回房去。
果然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春天还没过完,她爱情的秋风,就起了。
琳琅知道,自己的怒气挡不住金牡丹踏进袁家的脚步。所以,当袁子谦嗫嚅着说要纳妾的时候,她爽快的答应了。
但条件是,不许那个女人进家门——“你要置外宅我不管,但不能,把她带回来。”她说。
袁子谦从此消失在琳琅的眼前。他住进了外宅,日日守着金牡丹。
他再也不来醉春烟。送花来的都是小厮们。琳琅知道,小厮们私底下都在传,说夫人就快被爷休了,金姑娘就快当上袁家的女主人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琳琅嘴角会浮起一个微笑,她笑那女人的浅薄和俗气。可是,转念想起袁子谦的时候,她的笑,会变得很苦涩。
琳琅不止一次偷偷去过袁子谦的外宅,也不止一次看到袁子谦从金牡丹的宅院里转出来的身影。
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她没有办法不去想他跟她的缠绵。每每此时,她都会咬了牙,对自己说:袁子谦,我不会认输,我会把你夺回来……
可刚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 花开更比杜鹃红 】
江雨从安徽回来的时候,《醉春烟》的故事才写了一半。
春日迟迟的午后,他一边看着行进中的故事,一边深切表达对我的无限鄙视之情——
“我就知道你会虐待故事里的人。我说,你是不是看人家过着和睦团圆的日子就心里难受啊?外带你还有自虐倾向——你说你干嘛要把自己的名字套进女主人公身上呀……”
“我没把男主人公的名字写成你的,就已经很手下留情了。”我打个哈欠,顺手摘了花盆里的花,捏在指尖把玩。
隔了一会儿,我问他,“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吧?”
他从游戏里抬起眼,“这不就是你文中所说的丽春花吗,学名虞美人。怎么了?”
“也叫赛牡丹。”我说,“它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蝴蝶满园春。”
轻薄的花瓣揉碎在手心里,那浓重的红色,洇洇的,像血。
“江雨,你知道虞美人花的传说吧?”
他关了游戏,看看我,“我只知道它和罂粟是近亲,《虞美人》也叫《虞美人令》,是词牌名,最有名的是李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
“那你有没有听过‘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轻血化为原上草。’?”
江雨摇摇头。我继续道:“这首诗,说的就是虞美人花的来历……当年,西楚霸王困于垓下,兵孤粮尽,四面楚歌。虞姬拔剑自刎,鲜血落地,化为鲜妍的花朵——便是这,虞美人。”
“想来不过是后人牵强附会罢了。”他说着,又低头游戏去了。
我伸手,折过一枝鲜红的花儿。
真的只是附会吗?
也是。谁会相信鲜血化草的传说呢?被人记住和相信的,只是戏台上虞姬那横剑自刎的决绝与霸王的深情不渝罢了……
【 醉春烟;美人剑 】
琳琅冷眼看着面前盛装的女人,嘴角的笑意却凝固在了脸上。
就在刚刚,那女子理直气壮的对她说:“我怀了相公的孩子。”
琳琅沉沉的叹了口气。她呷了口茶,闭了眼,缓缓道:“那就,搬进来住吧——你一个人在外头,也不便。”
睁开眼,只看见金牡丹袅娜而去的背影。
心下恨恨。却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仿佛就在昨日,袁子谦还伏在耳畔,对她轻言细语地说“齐眉白首,不离不弃”;仿佛就在昨日,他宠溺的吻着她的额头,把园中的丽春花折下,递在她手上……
一切恩爱,不过转瞬,便已消散。
望着金牡丹得意的背影,她知道,自己输了。输的,一败涂地。
是夜,琳琅找到袁子谦,递上休书一纸,要他休了自己。
袁子谦看着琳琅汩汩而下的泪水,心中浮起不忍和心疼来。伸手拂去她的眼泪,却忽地想起,初见的那个春日,她扑柳絮时的笑颜……
红颜未老,琳琅依旧还是那个琳琅。
是他负了心,另结了新欢。
想到这,心里多少漫出一点愧疚之意。他撕了休书,对琳琅道:“纳妾只是件小事……我迎她进门,不过是为子嗣绵延……琳琅,你放心。她终究,越不过你去。袁家的正夫人,永远是你……”
久久,琳琅终于开口。“好。”
看着琳琅的冷眼,袁子谦却又不放心起来,絮絮补了一句,“她娇纵惯了,你多少忍耐些,让着她点……”
琳琅看看他,眼神里流过伤痛的痕迹,缓缓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心头一凛。那句“好好待她”像轻薄的利刃,划过袁子谦的喉咙。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他在琳琅眼中看到了一抹寒意。
像,宝剑出鞘时候,那逼人的杀气。
鸠占鹊巢。
金牡丹搬进袁家后,琳琅便回到了醉春烟。她静默地守着一堆胭脂水粉度日,尽量不回袁家与那女子争风。
那个叫金牡丹的女子未必真的不聪明,可却着实跋扈。过门只半载,便母凭子贵,渐渐凌压到琳琅头上了。
秋天上,她叫人铲尽了花园中的虞美人,移栽了名种牡丹。顺口故意说话给下人听——“那花虽艳,可一看就是薄命的东西……论起来,百花之中,只有牡丹才是群芳之王。”
侍婢把这话传给琳琅听,琳琅却也不恼。只是打发人送了最好的胭脂和锦绣华服给金牡丹送去,并捎话说,孩子百日宴上,该打扮得美艳些才好。
她能想象,那女子看到她送的礼物时,嘴角鄙夷而得意的笑意——是呵。她终究,压过了她。如今,连正夫人也不得不看她脸色,逢迎于她了……
谁也没想到,风情万种的金牡丹,会突然死在家宴上。
彼时,琳琅恰好进门——正看到那个女子璀璨的神情凝固在脸上。她倒下去的时候,碰落了一只绘着缠枝牡丹花纹的碗。
瓷器的响声碎在地上,紧接着,炸开满堂的尖叫声,混杂着孩子的哭闹声,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她站在门外,嘴角,扬起轻薄的笑。
园中的牡丹,在秋风里瑟瑟发抖。都是名贵的品种,只是——
不知道来年,它们还能否开出美丽的花。
【 就从这里剪断吧 】
“她杀了那个女人?”
“对。”我点点头,就手敲下句号。
“娇柔的美人也会变成锋利的刀刃……只是,那个戏子,真的死得冤。”江雨说,“负心的人是袁子谦,女主角却要了她的命……她是舍不得下手杀自己爱的男人,所以把气撒在那个女人身上了,是吧?对了,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没有后来。”我关上电脑,推开阳台的门,让阳光照进来。“我决定让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再写下去,我会很郁闷,所以,就从这里剪断吧。”
“郁闷?哦,女主角的名字跟你一样,所以才会觉得很别扭,对吧?我早说过,你该给她换个名字的……我说,从这里剪断实在太奇怪了。既然开了头,就写完呗。”
我回过头,看了江雨一眼。落日夕照在他脸上,金黄的光晕染在那双眸子里,漾起层层笑意。
没错,从这里剪断会很突兀。可那个结局……我不愿再去想了,也不想写出来给你看了。
江雨,那个故事的结局,其实就在你心里。只是你忘记了而已。抑或者,你是,不愿意去想起……
【 醉春烟;至今思项羽 】
袁子谦推开房门,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那婚床上端坐的,并不是他新娶的第四房姨太太,美嫣,而是正妻虞氏,琳琅。
四目所及之处,遍是红艳的虞美人花。那蓬勃妖娆的红色,染红了床帐和锦被,也染红了她的唇。
她穿着新娘的霞帔,化了浓艳的新嫁娘的妆——
一瞬间,袁子谦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他将她娶进门的那日……洞房花烛夜,他斟了合卺酒,与她交杯……
可开口,却是质问:“怎么会是你?美嫣呢?”
琳琅不答,径自走上前来,斟了酒,举到他唇边。“夫君可还记得当年曾许下诺言,说今生,唯爱琳琅?”
她的唇角飘了淡淡的幽香。烛影里看去,她的笑颜魅惑而妖娆——袁子谦有点恍惚起来,她嫁给自己也已十年了呀!如今,自己的眼角都已经丛生皱纹了,怎么她的脸,看上去还像十八九岁那样,光洁明艳?
这些年,确是冷落了她……先是金牡丹,而后是夜宴偶遇的小家碧玉竹娴,后来家业渐渐大了,便又娶了商贾之女蝶舞。再来,是勾了他魂魄的青楼女子美嫣……
醉意涌上来,他伸手,抚摸过她的额头,“琳琅,我……”话未说完,就被酒封住了口。她一边把杯中的酒喂进他嘴里,一边轻语呢喃,道:“你忘了。都忘了。可我却从来都记得啊,大王……”
袁子谦怔怔看着她,眼神迷离。她叫我什么?大王?
“大王不记得了……”琳琅语声轻柔,“臣妾是,虞姬啊……昔年大王被困垓下,四面楚歌之时,虞姬舞剑自刎。彼时,大王抱着我,哭说生生世世,都会跟我在一起……”
当初,她将那银亮的利刃划过自己颈上时,心里并不确切知道他未来的成败,亦不知他日后的结局。
但她心里清楚的知道,若他败了,自己定然是会陪他赴死的。可倘若……他能突出重围,胜者为王——那她要面对的,是什么呢?
等到她一朝春尽红颜老,到那时……他恐怕,不会再多瞧她一眼吧?
与其活着成为他的负累,或者面对未知而惶惑的命运,倒不如从容自尽,用最后一舞,在他心底划下最深刻的印痕……
在男人心里,握不住的稍纵即逝,才是永恒。
她知道,从她倒下那刻起,虞氏琳琅,便成为了西楚霸王心头永不能忘的伤。
所以,那时候,她脸上是笑着的。
可是,她心里终究还是牵绊着他。尤其当看到他自尽,魂魄归于天外之后,她心里的执念便膨胀起来……
“为了这句‘生生世世在一起’,为了能与你生生世世在一起。虞姬散去的魂魄,硬是留恋人间,不肯往生。我怕啊,我怕转生之后,你不记得我,我也不记得你……所以,我在鲜血溅落的荒原上,化成了岁岁枯荣的虞美人花……”
“我一年一年的等着。血色的花朵,岁岁在春风里摇曳,又在秋风中死去。终于,我渐渐聚齐了魂魄,并在千年后,再度修成了人形……”
“然后,我找你。”琳琅的手环上他的颈子。她温柔的吻着他的脸,“我找了好久好久。你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里,早就忘了我……有几次,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垂垂老矣。还有几次,我找到你时,你托生成了女儿身……我只好一直等,一直等。等合适的机宜,与你再度相遇。”
“终于,我等到了。我遇见了你,嫁了你。”她笑起来,“我以为,这就是你说的生生世世。可没想到,不过三两年而已,你就负心,爱了别人……”
袁子谦的头突然很沉,眼前猩红一片,耳边,依稀有喊杀声和呼啸而过的风。
穿透那迷蒙的血色,他看见一个执剑的女子,翩然倒下的背影。
“琳琅……”
“记起来了吗?”她抬起头,看着他。她的唇就在他眼前,那沉沉的红色,像一汪腥甜的血,混杂了妖娆和迷醉的香气……
“起初,我以为是那个女人的出现破坏了我们。所以,我杀了她……”她莞尔轻笑,像在说一桩不相干的事情。“可是没想到,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另娶……”
流光一年一月一日的逝去,她在等待、期待和悲哀里,渐渐绝望。新欢一茬接一茬,他对她的誓言,早已被抛诸脑后。
终于,明白。不是别人夺了他的爱去,而是他的心,始终不曾真的只属于她。
就如千年之前,虞美人自刎之时,心中所怕的那样——他身边,终究是怒放了千娇百媚的满园春色。而她,渐渐被湮没其间,被他遗忘了……
她摇了摇头,挥开混乱的思绪。
然后,看着袁子谦的身子,重重的倒下去——
眼里有泪,层层叠叠的滚出来。
“虞美人花全株有剧毒……当年,我就是用它,毒杀了金牡丹……”
“千年之前,我为你,死过一回。如今,你也为我,死一次,好吗?”
“等来世……或者,更久以后——我们再相逢。到那时候,我们再重新开始,好吗?”
【 或者,这次是不一样的开始 】
江雨看完《醉春烟》的反应是,狠狠翻了个白眼给我。
“你这个变态!——早知如此就不带你去看戏了。京剧那么高雅的艺术,《霸王别姬》那么美的传说,活活被你糟蹋成这样!”
“我写的都是真的。”我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写的都是真的……虞姬的名字叫琳琅,她死后变成了花妖琳琅——遇见了西楚霸王的转世,袁子谦。然后呢?”他一脸好笑的看着我,“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跟我说,这些不但是真的,而且还是你的个人回忆录啊?虞琳琅?”
我被堵得无话可说。
可是。江雨,你……你真的说对了。
我不是虞姬。我是带了虞姬的记忆,辗转两千余年追随在你身后的,花妖琳琅。
你这个傻瓜,你都没发现自己名字“江雨”的读音,多像“项羽”吗?
不过……算了。除了这一点之外,你跟他,再无半点相像。
也许,这样更好些。
“想什么呢?”江雨敲了敲我的额头,“拜托你专心点。我刚说什么你听到没有啊?”
“没听到。你刚说什么?”
“我说,鉴于你这个女人大脑构造跟正常人不大一样……为了不让你祸害更多的人,我决定委屈一下,把你接收。”
“啥意思?” 这话有点突然……我有点没回过味儿来。
“意思是让你嫁给我!白痴!”
愣了一下。然后大声笑起来。“这是求婚吗?——好,我答应。”
你不记得那些事,没关系;不相信我的话,也无所谓……
再次等待了千年之后,我很乐于重新来过一次。
或者,对于你我,这次是完全不一样的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