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魔幻·文章】九月飞鸢/萧天若
九月飞鸢
文/萧天若

那个幻境在我梦里反复纠缠。
我看见自己拉着云琛的手,奔跑在荒烟蔓草的山间。他的手,修长温暖,轻轻扣住我的十指,就是一句缠绕到永远的诺言。
身后,落日的余晖把天际染上了金边。云琛的白衣在风中荡起,他说,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真好。
他拥住我。我看到他身后有个女子,一身盛装,婷婷地站在草莽深处,姿态飘逸如仙。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嘴角诡秘玩味的笑……
云琛的声音,深情地在耳边唤:潋儿,潋儿。
潋儿?那不是我的名字!她是谁?云琛在我耳边唤出的,为什么是这样的两个字?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我便挣扎着,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夜已经很深了。
隔着湖上淡薄的水雾望去,隔岸的灯火明灭闪烁。
一瞬间的失神。
因了那个梦,这个晚风清凉的春夜让我有些恍惚。
但很快,宫人的脚步声便把我的思绪从游离中拉了回来。
是了,这里是禁宫深处的凌波殿,不是我梦里的世外桃源。而我,也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拉着爱人奔跑在荒原上的女子。我,是云国的皇妃,子鸢。

我常常觉得,人生是很荒谬的一件事情。
别说我不知足。
如果你像我一样,是这个帝国最备受宠爱的皇妃,却没有出身,没有来历,没有过往,你一定也会茫然。而当你有一个名字,却没有姓氏,没有家人;你拥有一个你深爱,也深爱你的人,可你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爱上那个人,那个人又是如何爱上你的……我想,你一定也会觉得这样的人生确实荒谬。
宫中的人,众口一词。说我是不小心失足,从南苑听风阁上跌落而失忆。
御医说,这是离魂症。
他的眼睛告诉我,他在撒谎。他们,都在撒谎。
可是我不追究。
如德姬所说,在这深宫之中,有太多的秘密,一一去揭破它们,太费力,也太费心。而且,那个所谓真 相的答案,或许并不值得如此付出。
她的意思是让我珍惜当下。我想,她是对的。
宫门上的云板丁丁冬冬响过三下。
我在侍婢的引领下,走进月华殿的一处雅阁。
身后珠帘悉悉梭梭的响起,一扭头,就正对上那张清丽明媚的笑脸。
我看着她的装扮,颇有点意外。她的发髻高高挽起,一悉红衣,却不是平日的宫妆打扮,而像是燕国那边的胡服窄袖——我掩了口,默默地叹了一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云国宫廷里穿着敌国戎装的,恐怕,也就只有她德姬了。
没错,我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云国的镇国公主,德姬。
“怎么,意外?”她在我跟前转了个身,“我叫人照着燕国的胡服,改了样子做的。”
“我在想,丞相大人看到你穿成这样,会不会当场气死?”
德姬轻轻一笑,“我云国的丞相若连这点胸襟都没有,那这个位子上的人,也该换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骤然一紧。
我太熟悉德姬的脾气。越是这样轻描淡写不经意的话,越是可能掀起一场狂风暴雨。
我皱了皱眉头。从来没有人会给我这样的压迫感,哪怕是这个帝国的皇帝,我的夫君,云琛。可一直以来,在德姬面前,我都有些莫名的心怯。
“你也换身衣裳吧,”德姬打量着我及地的裙摆,“这样的衣服,在宫里扫扫地还行,出门的话,还是免了。”
不等我开口问,就又道:“燕国的使臣已经在驿馆了。在朝堂上正式接见之前,我想先会会这位耀威大将军。”

满园飞絮。
德姬在厅中跟那位使臣相谈,我坐在驿馆院中的矮桥边,望着流水出神。
身后,有轻轻的马嘶响起。
回眸看去,不远处站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看到我,也不离去,竟径自走了过来。
马儿很温驯地凑到我身边,眼神里有依赖的神情,我摸摸它,它低下头,舔了舔我的手心。
真是乖巧通灵的小东西。
“追风。”有人在身后叫道。追风,听起来像是马的名字,那他应该是马的主人吧……
我回过头,望着那个英武不凡的男子,微微颔首。
“潋儿……”看到我的一霎那,他大惊失色,失口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你没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便已经冲过来,一把把我拉进怀中,“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来不及开口和挣扎,熟悉的女声就已在耳畔响起。
“放开她。”
那男子的手没有松开,可他望向德姬的时候,我却已然从他怀中挣脱。
他看看我,又回头看看德姬,眼睛略略眯了起来,“公主,可否告诉在下,这位姑娘是谁?”
德姬淡淡接口,“她是,云国的贵妃。”
男子怔了一下,两眼直直地望着我,仿佛在我脸上搜寻着什么。半晌,才道:“原来是贵妃娘娘,对不起,是在下唐突了。”说着,退了一步,躬身行礼,“水澈失礼,望娘娘恕罪。”
回宫的路上,我问德姬,那个人是谁。
德姬看看我,依旧是那副淡然的神情,“燕国军功最显赫猛将,耀威大将军,水澈。”顿了一下,挑挑眉,继续道:“也正是这次出使我云国的使臣。”
猛将?那么书卷气的一个人,竟然是……我摇了摇头,真是意外。
心里的疑惑挥之不去。
看方才他的神情,分明是我酷似他认识、并且关系还很亲密的某个人……他叫我,潋儿,这个名字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啊!”我轻轻惊叫起来。德姬的视线从窗外飘移过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掩饰地笑了一下,“想整理一下发髻,车子颠簸,一个不小心,扯住了头发。”
德姬没说话。
我轻轻的盍上了眼。
潋儿。正是梦里,云琛在我耳畔唤出的那个名字。

掌灯的时候,云琛来了。
我正在绣丝帕上最后一只蝴蝶的翅膀。
他走过来,坐在我身畔,轻轻揽过我的肩。“听说,今天你们出去了?”
我点点头,“没想到,燕国的大将军,竟是那么的书生气。”
云琛冷冷的笑了一下,“水澈对疆场上的敌人,可从来都没有留过情。”他顺手拿过我还没绣完的丝帕,话音里颇有些不满,“德姬居然带你去见水澈?她想干什么!”
云琛居然对德姬的做法不满……怎么?难道我不可以见水澈?为什么?
“琛,”思量了一下,我还是开口问了那个问题,“你能不能告诉我,潋儿是谁?”
我不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的女人不会刨根问底。而我,终究,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好奇。
直觉告诉我,潋儿这个名字,和云琛,和水澈,都有着莫大的干系。
德姬显然对一切都了然于心——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她应该很清楚这之间的来龙去脉。只是,她未必会说给我听……
所以,最简单、最直白,但也最冒风险的办法,就是我直接问云琛。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
云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久久沉默之后,他终于开口,却是一句让我始料不及的话——“从今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说罢,转身拂袖离去。

一夜辗转难眠。
天快亮的时候,我披衣起来,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个人,沿着湖畔漫步。
不经意的抬眼,就看到了那团橘红色的灯火。
水榭里,有人晃动。
走近了看,竟是德姬。
她背对着我站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张几案。我看不到几案上放着什么,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忽然,她叫我,“子鸢,你进来。”
我走进去,德姬摆摆手,散去一干随从。
此时我才看清,那几案上摆着一只莹洁如冰的水晶盆,里面波光盈盈,光华流转——那盆里装了无数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它们在水波之间滚动,映出千百种颜色的幻影。
德姬低头在水中抓了一把琉璃珠子,摊在手心,看得很出神。
“你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一边一颗颗地察看着那些珠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对我说话。“皇兄今夜,怕也是彻夜难眠的。”
虽然之前听说过很多次,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德姬占卜。
听说,她的占卜,从未出错。
只是不知这一次,她在占算的,是什么。
“德姬,我错了么?”我问,“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潋儿,到底是什么人。”
德姬抬起头,“这很重要?”
我点点头,“对我而言,这跟你的占卜一样重要。”
不知道是因为占卜的结果还是因为我的话,德姬皱了一下眉头。她赌气似的将手心里的琉璃一把扔进水中,然后胡乱地在水面上画了一个圆圈——那一盆的琉璃便在水中急速旋转起来……
云琛是云国的皇帝,可德姬,是云国的神。
没错,云琛是云国的国君,是这个国家的掌舵人。可是,真正操纵着云国命运脉络走向的人,却不是他,而是镇国公主,德姬。
生而天赋异秉,洞知天下诸事。所以被先皇封为镇国公主,可参政事,可掌军权,甚至,可与云琛共治天下。
我看着德姬,真的很难把她和我所听到的那些描述联系在一起。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奇怪的女子——多数时候我见到她,都是一脸的慵懒和倦怠,散乱着发,裹在各色锦绣的衣衫里,斜倚在月华殿的某一张塌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册;要么就是拉着一群宫人在内苑胡闹,甚至在内宫中跑马……而转眼,她却又会穿了朝服,端坐在南薰殿里,指点天下。
正想着,德姬拍拍我的脸。我回过神来,只看见她满脸不以为然的笑。
“有时间想我的事情,不如过来帮我做事情。”她把我拉到水晶盆前,“你随便拈一颗顺眼的出来。”
我照她的话,伸手去那盆里捞琉璃珠,却始终拿不到自己想要的那颗紫色珠子……盆中的水流,比我想象和看到的,更加湍急。
最后,落入我手心的,是一颗天青色的珠子。
珠子上隐隐浮现出一些花纹来,拿到灯下一看,竟是个“潋”字。
“看来,这是天意。”德姬微微叹了一下,“水潋的故事,终究还是要浮出来。”
“你想知道的那个人是水潋。水澈的妹妹。”德姬缓缓开口,“五年前,作为燕国和亲的礼物,她被她那个身为燕国丞相的爹送来炽日城,送到皇兄身边。”
“想必你也知道,水氏一族是燕国的皇亲……所以虽然明知道送来的美人是诱饵,但这桩政治婚姻,我们还接受了。可是,水成元那个老狐狸低估了我们云国。他的女儿确实迷住了皇兄,但想把云国的机密窃到手并送到燕国去,他也太异想天开了……”
“看样子你非常讨厌她。”我道,“后来这个水潋怎么样了?我怎么从来都没见过她?”
“你进宫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德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来,“三年前和燕国那一战,她终于被我捉到了把柄。”
我默然。两国如此紧张和微妙的关系之下,可以想象得到,水潋行迹败露后的下场。
“陛下,很爱她?”我问。
“不,他很爱你。” 德姬看看我,“水潋只是一段过去,对皇兄而言,是耻辱。”
“可是——”我心中那个疑惑仍在,“前日在驿馆,水澈叫我‘潋儿’……我,是不是很像她?”
“子鸢,”德姬的脸上闪过一抹不快,“不要去在意和纠缠那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你的人生跟水澈没有关系,你爱皇兄,皇兄也爱你。这还不够么?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还是别想太多的好。”

如果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下去,也算是我的造化。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由不得我不想了。
几个月后,七夕的前一天,内侍送来一卷画像。说是云琛亲手绘的我的像。
展开来,第一眼,我很是开心。只是讶异,怎么画中人穿的是前几天德姬所着的那种红色的胡服戎装,甚至连花纹都几乎一样。
定睛再看,一颗心瞬间沉入冰海深处……
那画像一角,分分明明,写着四个字:吾爱,水潋。落款是,云琛。
内侍总管发现送错了画像而遭责罚,云琛亲自把我的那一卷画像拿到凌波殿的时候,我正站在月华殿里等着德姬出来,忍不住泪珠滚落。
本来,我以为我可以忽略掉那些蛛丝马迹的细节的。
比如,如果云琛真的把水潋当成耻辱,他怎么会爱上一个相貌酷似她的我。
现在我明白了,在云琛心里,我不过是水潋的影子罢了,因为长得像,所以才成为了她的替代品……
德姬,你为什么要骗我?
面对我的质问,德姬什么都没有解释。她只问我,“子鸢,你爱云琛的,是吗?”
这一次,她没有说皇兄,而是说,云琛。
“我爱云琛,当然爱,非常爱,爱到可以为他生,为他死。我一直以为,他也爱我……可是,今天我才明白,我在他心中,不过是水潋的替代品,不过是个影子罢了……他根本就不爱我。”
“德姬,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却要对我撒谎!云琛不爱我,你欺骗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死……”
话音未落,一个火辣辣的耳光就已经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错愕地抬起泪眼,对上德姬隐忍着怒火的脸。
“如果没有云琛的爱,你根本不会存在于这个世上。”她顿了一下,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对你撒谎,是因为我不想你生不如死。而且,你根本没有资格指责一个给了你生命的人说她残忍。”

云琛和水潋,确确实实,相爱。
且,至死不渝。
三年前,水潋的死,并不是因为刺探军情的行迹败露。而是因为背叛。那份军情,她是有机会送走的,可她却没有把密函交到水澈的手上。
然后,她便被德姬抓到了。
面对云琛,面对德姬,水潋什么都没有解释,她只是轻轻一笑,说:横竖,我是要背叛和亏欠的,并为此付出代价……
最终,她没有亏欠自己的爱情,而是选择背叛了她的祖国。
她再也回不去燕国,故乡容不下这样的叛徒;她也没有办法留在云琛身边,因为云国上下,不可能允许她再留在宫中……
剩下的唯一选择,是结束自己的生命。
水潋最后对德姬的请求是:请放话出去,让世人知道,我是因行迹败露而死。至少这样,可以保全我家族的名声,不会让他们因为我而受到牵连……
云琛御驾亲征凯旋回到炽日城的那天,水潋割裂了自己的手腕,然后从月华殿的凌云阁上,跳进了泪湖。
她死后,云琛痛不欲生。日日将自己关在房子里,画水潋的画像。
翌年春天,云琛做了一只美人风筝。那美人,画的是水潋。
德姬知道,云琛始终不能释怀——但她又不愿看到哥哥如此痛苦,便将那风筝带回了月华殿。
德姬七天没有出门。
七天之后,她送给云琛一件礼物。
这礼物是个女子。
她叫,子鸢。
子鸢,纸鸢。
没错,那个名叫子鸢的女子,就是那只美人风筝。
德姬用了七天的时间,用自己的幻术和灵力,凑齐了魂魄和气息,赋予了她生命。但是,德姬给不了她心——急中生智,德姬顺手从水晶盆里拿了一颗琉璃珠子,用在了她身上……
我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落在衣襟上,扑簌一下,消失不见。
把手伸进怀里,我在胸前摸到一只小小的锦囊。掏出来,打开,里面是一颗五彩的琉璃。缠绕的花纹里,浮出来的,是个“鸢”字。
我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没有家人,没有来历,没有姓氏,也没有记忆。
原来人生真是荒谬——哦,不,其实我连人都不能算是——我不过,是一只在德姬的操控之下,成了精的风筝罢了。

还顾不上把这些儿女情长和悲怀感伤的事情想清楚,烽烟就已经在边关燃起。
一时之间,兵荒马乱。
我不再闹性子。一方面是因为时局紧迫,另一方面,知道了自己的来历,反倒心无挂碍。我爱云琛,云琛呢,爱水潋,可我又可以算是水潋的分身……所以,命运对我,也算不上不公……我爱的那个人,毕竟还是爱我的。
中秋节,云琛、我和德姬三个,在湖心赏月。
湖面略有薄雾。荷花的清香伴着月光摇曳,美如幻境。可因了和燕国之间的征战,各人心底其实都有些心不在焉。
德姬尤其心神难安。她摆了水晶盆出来占算,一次次占算着云国的前程。
云琛拍了拍她的肩,“强求无益。就算天意可知,命运,也很难逆转。”说着,信手自水晶盆里拈出一颗琉璃珠子来。
他把珠子递给德姬,德姬没有说话,也没有接,云琛便把珠子塞进在我手里,转身离去。
心中隐隐闪出不祥之感,低头看去,果然,皎皎月光之下,那珠子上,赫然显现一个“灭”字。
而此时,一直望着水晶盆里琉璃珠发呆的德姬突然笑了。
“子鸢,你知道世上最可怜的人是谁吗?”她兀自笑着,“是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德姬自顾自继续说道,“人人都觉得我幸运,生就了看透命运走势的能耐,事事都比别人占先机。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看透……如果看不透,或许心里还好受些。看得到,预料得到,什么都知道,却无力,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她淡淡笑着,抬起脸来,“可是我不甘心,所以我总是试图改变命中注定的东西。”
“德姬,”我走到她身边,一扬手,把那珠子丢进了湖心,“你其实很厌恶成为云国的神,对吗?”
“哈!”她看着那珠子落在湖中泛起的涟漪,撇了撇嘴,“从来也没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愿意。我自己,根本没有机会选择。”

九月初八,重阳前夜,燕国三十万大军围城。
云都炽日城。已成孤岛绝境。
此时此刻,德姬居然还有兴致约我们在月华宫喝酒。
推杯换盏间,酒过三巡,月上中天。
德姬突然开口,“明日,他们便会攻城。你们打算怎么办?”
云琛看了她一眼,“誓死不降,你和我,不早就议定了么。”
“子鸢呢?”德姬扭头,问我。
我紧紧地握住了云琛的手,“我和云琛,生死相随。”
“水澈不会为难你。”德姬说,“毕竟你们是兄妹,你若是打算回燕国,现在还来得及……明日之后,我们,或许都会死于乱军刀下……”
我笑起来,“德姬,都这时候了,怎么还说这样的话?水澈跟我有什么瓜葛?就算再像,我也只不过是一只成了精的风筝,不是真正的水潋。”
听得这话,云琛叹了口气。“潋儿,”他说,“本来,我和德姬打算永远都不说出这个秘密的。我们不想你为难。但事到如今,还是告诉你吧……”
潋儿?他叫我潋儿?我疑惑地看着德姬,难道云琛喝多了?
“还是我来告诉她吧。”德姬拍了拍云琛的手,然后转身对我说:“没错,你是我用一只美人风筝做出来的,但你,确实是水潋。”
我茫然的看着德姬。“什么?”
“当日水潋自尽后,我从泪湖里收起了她的七魂六魄。只是一直没有办法让她重生。后来,清明放纸鸢的时候,我看见了皇兄画的那只美人风筝。也算是灵机一闪,我把那风筝带回这里,用自己的灵力,把它幻为人形。”
“就是我,”我说,“这我知道啊。”
“可我幻出的人形再像,也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德姬继续说道,“想要赋予它生命,就要给她七魂六魄。”
听到这里,我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你给我的,难道是,难道是……”
“我把水潋的魂魄放在了你身上。”德姬舒了口气,“不过中间我用了点小手段,把水潋的记忆抹去了。”
“所以,你终究还是水澈的妹妹……也因此,水澈的马才认得你——那样通灵的动物辨别人,靠的不是躯体的气味,而是灵魂的感觉……”
云琛望着我,“潋儿,你已经为我死过一回了,这一次,我不希望你再跟着我一起……”
我摇摇头,“不管明天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永远。”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德姬的笑容有些模糊,“有你这一句,也不枉我当初费尽心力帮你。”
我的头有些晕,我好像看不清云琛的脸了,还有,德姬的笑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诡秘?
“德姬……”云琛抓着她的手,“你做了什么?”
“这是离魂咒,是唯一能救你们的办法。”德姬的声音渐渐远了下去,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水澈的大军攻进皇城之前,德姬将我和云琛变成了两张画,定在了一只巨大的风筝上。
“哥哥,我生来就注定是你的守护者,注定是云国的镇国之物……所以,理应是我陪着炽日城一起陷落。”
德姬缓缓的把我们放上了天,我看见脚下是碧绿的湖水和凌波殿的碧瓦。
“与其三个人一起受难,倒不如我一个人来承担。”说着,她松了松手中的线,我们“刷拉”一下飞得更高了。
“一定要幸福,不要辜负我的成全。”我几乎已经听不到也看不清她在说什么,风越来越大,我们飞过了紫云门和南薰殿,已经看得见皇城外厮杀着冲进来的燕国军队,以及炽日城外的荒原。
忽然,身子一轻。
再也来不及看清德姬脸上的笑容,不过转瞬,我们便已随风飘远。
我又看到了那个在我梦里反复纠缠的幻境。
我拉着云琛的手,奔跑在荒烟蔓草的山间。他的手,修长温暖,轻轻扣住我的十指,就是一句缠绕到永远的诺言。
四周没有人烟。落日的余晖把天际染上了金边。云琛的白衣在风中荡起,他拥住我,深情地在耳边唤:潋儿,潋儿。
尾声
很多年后,那些当初最先杀进云国皇城的燕国士兵们依然非常清楚地记得,他们没有遭遇抵抗。
云国的皇帝在他们抵达之前失踪了。偌大的内宫之中,只见一个盛装的美人,独自站在泪湖之畔。
她好像是在放纸鸢,可手中的风筝,断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