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遇到了这样的好妖物,心情很好,多吃了一碗饭。

半夜白寒露起来给小狐狸盖被子,发现八翠泽不在床榻上,一出门见他坐在湖边的歪倒的枯木上正望着幽幽湖面发呆。

“你在想什么?”白寒露说,“雪衣吗?”

八翠泽非常的意外,“汝能看透小神所想?”

“不,是我曾误闯入你的梦里,而瀑布水潭下成堆的白骨是你梦中的歌声引了他们在睡梦中走进湖水里被卷入暗河。”

不知道是哪只晚睡的蜻蜓拍过湖面,一钩镰刀弯月立刻碎成激荡的波纹。八翠泽也收敛回了心神,想起过去的种种,那只雪女趴在他膝盖上酣睡好似昨昔,缓缓地低低地笑开了,“小神的那些往事实在是不值一提,汝莫要嫌烦才好。”

——

那时,虽开天辟地已久,可觉醒的神与魔正为天界领地打得如火如荼。那是个混沌的妖怪横行的时期。他不肯去战场打打杀杀,那天界是魔的还是神的,于他来说都没有分别。他已在八翠泽守了几千年,对着青山绿水弹琴,枕着春风鸟鸣入眠,夜里星海如河,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直到他经过雪谷时,在食腐怪的利爪下救了雪衣。

第六章

【第五节】

他只记得那日的雪下得比以往都要大。

她站在大地银白之中,冰肌雪骨,一身纯洁如簌簌吹雪,除了黑眼红唇再也找不到其他的颜色。

“我叫雪衣,你呢?”

“翠。”

雪衣轻笑,“好名字,你的眼睛便是翠色。”

他在山谷中行走时,从食腐怪流着剧毒口涎的利齿下救了雪衣。雪衣是附近雪谷里的雪女,是冻死在路边的人兽枯骨孕育而生的妖。妖物相食本也是轮回,就像湖中大鱼吃小鱼那样寻常。那日,唔,那日是他昏了头了。

自打他救了那只雪女,那妖物就成了八翠泽的常客,隔三岔五的带点山中的野味,还有种滋味美妙的水,雪女说,这便是人类制造的最好的东西了,叫作酒。

最开始他是不欢迎那妖物来的,毕竟她皮相生得再好,终归也是为了迷惑爱慕美色的凡间男子,扒皮抽骨饮其血食其肉,说白了,她的本元不过也是一堆腥臭不堪的白骨。

不过自从雪女带了酒来,他便时常惦记她了。

“我小时候总觉得酒又辣又冲,这两百年来才知道它是好东西,一个人醉上一场便是几日过去。”雪衣那嫣红的唇里碎米小虎牙很是锋利,带着几分醉意咬着唇说,“翠啊,你救了我,所以我才愿意告诉你这个秘密呢。”

像雪衣这样有血有肉会伤心的妖物,他根本没有见过,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道:“汝弹琴给你听罢。”说罢,席地而坐,调弦,而后弹他最喜欢的烟雨调。

明明是一个妖物,为何要摆出那么悲伤的样子呢?

他想让她快乐些,可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只会弹琴而已。

雪衣一直悲伤而沉默着。

有一日,戎装的神女来到八翠泽,一片惊叹之声,“尊神这八翠泽怕是凡间最祥和美丽之地了。”

他请她喝酒,客气地回她,“神魔皆是受了天地日月之灵而降生,若能心怀善念与感恩安心治理一方水土,这人世间便处处都是美丽祥和之地。”

“有天有地,有晴有雨,有太阳有月亮,有神也有魔,相辅相成罢了。若日月有灵,为何偏偏也让神魔生了七情六欲?”神女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我想为神在天界争得一席立足之地,尊神醉心于江湖山色,妖物为满足口腹大开杀戒,皆是欲望,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小神倒是认为,日月有灵让神魔有了七情六欲,不过是为了让吾辈有血有肉懂得人间疾苦,何时成了汝等放纵贪欲的理由?”

神女叹着气说:“尊神还是不肯出战吗?”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还需多说什么呢?这时雪衣来了会客亭,她刚从一宿宿醉中醒来。神女见了她,脸色便立刻有种粘到脏东西的不悦,连口吻都恶劣起来,不冷不热地笑问:“尊神真是心胸宽广,竟也能与吃人的妖物同进同出,当真是要乱了伦常了。”

雪衣摆出她在放屁的德行,打着呵欠去拿案上凉透的茶。

她这副懒散闲适的模样只会让他怎么看都顺眼,仰了仰下巴,肃然道:“妖又如何,神女刚刚说过,妖物为满足口腹之欲大开杀戒,皆是欲望,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这话的确是神女刚说的,总不能拉出的屎趁热往回坐,一时间也没了言语,只能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了。不过,不止一个神来过八翠泽请战都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得拂袖而去,被记恨也不差这一个。

等神女走,雪衣倒是一派坦然地道:“她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吃人的妖物,被说两句也没什么。”

“汝在八翠泽便是小神的贵客,客受辱便是主人之过。”翠垂下碧绿的眼儿,半晌又莫名添了一句,“雪衣就是雪衣啊。”

雪衣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而后就笑了。其实美貌本来就是雪女的武器,一笑起来更是眉目如画极其养眼。

“汝应该多笑。”他这样说,“小姑娘家家的,笑起来才可爱。”

雪衣拿眼儿飞他,明明是冰雪纯白的颜色,却生了一股子说不出的丽色,看得他说不出的荡漾,“哼,我是常笑啊,只是不爱对着你罢了。”

翠只当她是害羞,后来他看到她捕食,才知是真心话。

那回翠例行要去人间行走,雪衣没出过远门,闹着要一同去。

正值人间是严冬,那回的冬季极长,足足延续了六年,出了八翠泽便是千里冰封,大地一片死寂,只剩下一座座空旷的城池。

雪衣在沿路看到最多的是死骨,遇到的一些活人也都皮包骨,跟死了差不多,非常的失望,“我以前听母亲说,人世间的城池就是用来装人类的。”

“原本是这样的。”不过令翠更惊讶的是,“汝为何会有母亲?”

“我是母亲生的,自然有母亲。”顿了顿说,“不过她已经死了。”

“小神从不知雪女也有男人的。”

“我也没见过啊,我父亲是人类,哦对了,他早就被我母亲杀了。”

翠什么都没说,伸出一指戳在她的额心在她的体内搜寻到了灵魄,半透明,很羸弱,不过是生灵。雪女是由枯骨而生的,原本是没有灵魄的,死了便是死了,烟消云散。雪衣莫名拉下他的手,看着他,半天没有放开。

后来他们到了繁华的城镇,街上车水马龙,雪衣看到有男女并肩牵手而行,奇怪地问他,“翠啊,他们是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吗?”

“是情人。”

“那就是爱?”雪衣突然问,“那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没有。”

雪衣晃了晃他的手,就像谈论天气般的口气问,“那我行不行?”

翠没有说话,在雪衣看来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问题,“行”或者“不行”,可他无法回答。因为以现在的雪衣来说,是不行的。雪女没有长生,多则千年,少则五六百年,便是大限。

那夜他们宿在客栈里,半夜雪衣偷偷跑出去,翠随即披了衣服跟她出门,而她敲开了楼上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那男子一身华丽装束,皮肉细嫩,他们住店时他在大堂里一直看着雪衣。翠用了隐身咒,第一次看到了与在他面前不同的雪衣。

她才不是什么冰雪颜色,她是艳丽的绽开的红色芍药花,总直愣愣的招子也化成了情浓如丝的媚眼儿。她不过拉歪了领子,笑笑地倚着门,那入骨的魅惑与风情便让她对面的男子面色通红。男子拥着她倒在锦被中,撩起她的长发亲吻她的颈子,扯掉她的外衫,她不紧不慢地问:“你愿不愿送我回家?”

“我当然愿意,我送你回家,我娶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男子脱下她最后一件衣衫,许愿一般,”我爱你。”

翠嗤笑了一声,山里的狐精开饭之前都是问“你愿为了我而死吗?”比起狐精,雪女就含蓄多了。像她们这类妖物都有自己的饭前仪式,要猎物心甘情愿的言灵,否则吃了也是不消化的。而后雪衣的手指尖长出锋利的骨爪,插进了男人喉咙的同时,也心急地用嘴去吮鲜血。翠头一回看到她现出原形,瘦骨嶙峋,丑态鄙陋,好似蠕动的干尸。

雪衣吃饱喝足回到屋里,乖巧地卧在翠的身边,半天才说:“你不要装睡,你都看见了吧?”

“汝以后不要吃人了。”翠说。

“我不吃人就会死。”雪衣冷笑,“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靠吃人为生的吗?”

他们回了八翠泽,雪衣许久不去找他。

没有等多久,翠就去找她了,总不能由着她生气。

凡间的那些女孩子生气了都要人哄的,可雪衣就一个人。他去雪谷里找她,碰到她蜷缩在路边捕猎。她看了他一眼不理人。翠立刻心软了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道:“汝不要生气了,是小神说错话了。”他只是不喜欢她和人纠缠罢了。

雪衣看了他一会儿,抓住他的手,大声控诉,“我生下来就只能吃人,我也没强迫他们,是他们自愿的。你以为我很乐意生下来就要吃人吗?雪谷路边经过的人很少的,又不像飞禽走兽满山都是,所以我经常要饿肚子,还要小心被其他妖物吃了,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我不吃就会饿死啊!”

当天他们就和好了,翠弹琴给她听,她听着琴音不知何时趴到他的膝上不小心睡着了。明明知道她是莹台朽骨,可那熟睡着卷翘的长睫真美啊。

“小神送汝一样东西。”翠把一颗漂亮的石头放在她的手心,“这个不能丢啊。”

雪衣拿着那石头出神了好久,眼睛慢慢红了。

翠笑了,又摸了摸她的头。

就那样又过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严寒已经慢慢侵蚀了八翠泽,翠已不记得何时开始飘雪的,他的神力也开始渐渐羸弱了。而雪衣却还似以往那般冰雪美丽,却不怎么笑了,也少了很多耐心。

终于有一日她临走前说:“翠,以后我不再来了。”

从此以后她真的没有再来。

翠很想念她,原来想念是那么痛苦的事,可以将短短一日拉成三秋,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离开八翠泽的属地了。

许久后的一日,那个来劝水神出战的神女又来了,这次她神色颓败好似愁苦的少妇人。

“吾爱上了一个魔。”神女苦笑,“本想听尊神一顿嘲讽来着。”

“爱欲本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何来嘲讽之说?”

“下次月圆之战,吾与他,便要刀剑相向了。”

翠笑问她,“那汝可曾后悔?”

神女思考了半晌没有答案,半晌她问:“汝又是为了谁把自己弄到如斯田地?”

“一只雪女。”

“呵,那还不如魔。”

翠笑了,确实不如魔,他将整片八翠泽的灵力倾注在一颗雨花石里滋养着她,只为了能赶快渡她成神。可雪衣还是走了,她懂得用最美丽的皮相去魅惑人心,却始终无法懂得什么是爱。

“她还小,时间还长,总有一日她能明白。”

神女饮下一杯苦酒,大笑,“说白了,我们活了千万年,雪女也活了几百年,却不如人短短数十载圆满,只因他们寿命太短,所以要赶紧懂得爱,懂得珍惜眼前。”她醉了一场,离开时给他留下一块成精的琥珀,“要不要用随你。”

数月后,神女战死沙场,八翠泽将自己封印在琥珀之中,好了,他要等她长大,等她浴火重生。

第七章

【第六节】

杯中的酒已经空了,心事也倒空了,白寒露说:“真是个动人的故事。”

“是个一厢情愿的故事罢了。”八翠泽淡淡笑了,“佩戴着那颗雨花石,她不会再感到饥饿,而且灵魄越来越完整,她那么聪明怎会不知道小神的虚弱和八翠泽的枯萎是为了什么。”有双翠色眼睛的水神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都明白,可是心甘情愿,终究和那些人类男子没什么不同。”

古往今来,不要说是人,就算是神,像八翠泽这样的都是凤毛麟角,他们都骄傲都怕受伤都太计较,都没有深爱。

白寒露知道,他这样的神苏醒,天界必将会恭敬地迎他回去。

“已经几百万年了,她如果已经不在了呢?”

八翠泽沉默一下,微笑,“她是小神的劫数,小神相信,缘起缘灭绝非偶然。”

“那你准备怎么办?”

“小神会收敛气泽留在人间,她若还一息尚留,那定会在人间。”

一切冥冥之中,说不定,早已有定数了。

从冥界搜寻来的破旧的古籍,那莫名的炎热干旱,他们来到落冰湖,被卷入暗河,遇到琥珀中封印了百万年的神。

是啊,缘起缘灭,绝非偶然。

“酒壶空了。”八翠泽晃了晃酒壶,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秉烛夜谈,大醉一场,真是过瘾呢。”

白寒露笑着起身,“我再去取酒来。”

八翠泽在他身后喊:“多谢了,白兄。”

白寒露进了屋,那些懒鬼们都还睡得沉,他慢条斯理地穿好外衣,背后的彼岸花图腾像蠕动的蛇一般爬到他耳边,呵笑,“好久没有喝到灵气那么充盈的水了,本座可真有福气啊,几百万年的八翠泽水神都能走了狗屎运遇到,你还不拿好酒出去,问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有魔婴草呢。”

八翠泽给他倒酒时,在杯中注入了他的本源的水,浇灌了白寒露身上这朵干渴的彼岸花。

“他已经走了。”白寒露反问,“你不知道吗,真正的男人都讨厌告别。”

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的。

比如不能告诉李小狼他姐姐的死不过是水神的一场梦的牺牲品。

李小狼早上又红着眼睛来了,正好遇到醉梦轩的一群人在吃早饭,与昨日不同的是,岸边横着一条巨大的鱼尸。

“这是…水妖?”李小狼愣了愣,开始尖叫,“你们昨天抓住了水妖!”

白寒露指着空着的凳子说:“别吵,坐下吃饭。”

李小狼全身发抖,眼泪难看地往外涌,哇哇大哭,“还吃什么饭,我要去告诉山长!”

“竟然还有人为了一条死鱼不吃饭的!蠢货!”小狐狸翻了个白眼,接着又对幽昙翻了个白眼,“某个狐狸精可以用空间转移把大鱼从海里抓来,竟然还好意思看我辛苦去找吃的!”

幽昙无辜叹气,“吾辈只能移动死物啊。”

“你就不能把活人装进死物里移动吗?”

幽昙一拍手,“…棺材?”

“你拍个屁手啊,搞得好像很聪明一样!棺材里怎么会有活人啊,你个大变态!”

其实幽昙也怀疑用善意的谎言来糊弄李小狼是不是有点过分,他认为他们最终想知道的,不过是真相。可白寒露那家伙却坚持,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说出真相,因为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自从醉梦轩的人抓住“水妖”,山民们便每天上山捕猎抓鱼,女人们每日送来丰盛的美食,恭恭敬敬地称他们为恩人。

李小狼扛着鱼叉来湖中抓鱼,游儿跟着他每天胡闹,眼看着一个炎夏便要结束,红嘴黑羽的夜鸦送来醉梦轩的炎热已经消退的消息。

白寒露决定明日就起程回醉梦轩。

离开的前一日大雨,李小狼和游儿坐在回廊下笑闹着看雨,幽昙突然问:“如果吾辈告诉你,其实这湖水之下有座远古时期的山谷,里面有一块琥珀封印着水神,你姐姐和那些乡民是因为水神的梦而走进湖中淹死了,你信吗?”

李小狼一脸见鬼地看着他,面色复杂地问:“幽昙大哥,你没事吧?水妖是你和白大哥抓住的啊。”

第八章

【第七节】

风一来,叮叮咚咚。

醉梦轩门口又挂上了迎客的风铃。

幽昙去了一趟无垠地狱探望拂姬,回来时白寒露已经写完了手札,正将纸页放在檐下晾干。

“他一介真神,竟也会遇到这种劫数,可惜那雪衣对他无情。”幽昙说。

白寒露站在徐徐凉风中,摆弄着纸页,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不是那只雪女对他无情,而是只能无情。”一阵风吹来,纸页翻卷,幽昙去按住,却发现纸上压着一颗绿色的雨花石。他觉得挺好看,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白寒露从他手中拿过来,冷森森地警告他,“别想觊觎我的东西。”

“吾辈发觉你每回跟人家做生意都要收各种各样的宝珠,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自己喜欢闪闪亮亮的东西啊。”

“这么少女情怀的解释你以为吾辈会信吗?”

“你信不信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在我醉梦轩白吃白喝的,要不是冲着你那张脸能骗吃骗喝你以为我会那么简单地答应养你吗?”

幽昙大怒,“你果然也是只看上了吾辈的脸!”

“你除了脸难道还有什么优点?”更加恶毒的一句冒出来。

幽昙暴跳如雷,“吾辈的优点当然是极多的!…呃,长溪?”

彼岸花图腾游走到白寒露的脸上,白寒露突然想起来,问:“对了,我借你的那颗珠子呢?”

幽昙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嘴,也突然想起来了,“吾辈貌似…吞了…”在湖底的暗河中他本是把珠子含在舌根之下的,那时受到水流冲击没含稳,一不小心给吞了。

长溪冷哼,“这就是你的优点吗,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