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是喜欢月姬的。

月姬如此对他,就算他是块石头,也应该要发芽了。

“我只是想来告诉月姬小姐一件事。”

“哦?”

“我不是来拿麒麟角的,怎么可以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安逸舒适呢?我师父应该也是这么想的,何况他那么爱你,更是不舍的。”

月姬震了一下,苦笑:“你就是为了说这个吗?”

“你不信?”

“白莲他爱的是别人。”

  “或许吧。”白清明微微一笑,“不过师父去世前告诉我,假如我哪天被有情泪所伤,我可以做出一个决定。来找你交给你一样东西或者就瞒你一辈子。你知道的,我现在也活不成了,即使有麒麟角也活不成了,所以我来到这里,完成师父的遗愿。”

狼骨袖剑附上了最恶毒的诅咒,再加上情人泪,怕是回天乏术。

白清明不等月姬问什么,已经转身进了屋子。

窗台上搁着的药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柳非银半合着眼,像是睡着了。小麟坐在炉火边上守着他。白清明走过去摸了摸那渐渐发凉的额头,不自觉地笑了。

小麟扬了扬下巴:“我知道你听见了,那个交换条件,他同意了。”

那张小脸如此自信,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柳非银,不过白清明很清楚,只要谁真正看见他虚孚外表下,那颗比云朵还柔软干净的心,都会毫不犹豫地爱上他的吧。

白清明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美丽的凤眼荡起动人的波纹。

“不要吵,他睡觉被吵醒会骂人的。”

“……”

“我不会允许的。”白清明稍稍歪头,虽然是笑着,眼神却危险又狠毒 。

“他是我的伙计,从皮到骨头都是我的,所以他答应的不算。”

小麟气得用力踢了一下脚桌,用力拉开门跑出去,风猛地卷着雪花吹进来。

柳非银一下子就醒了,眼前是白清明那张带笑的脸。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柳非银顿时清醒过来,用力拽过他的领子,靠那么近,连眼睛里的愧疚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倒是少有这么有良心的时候,顿时手劲儿也松软了些。

“喂,清明…”

“啊?”

“就算死了,我也绝不会忘记你的。”

“……”

“所以,就算你真死了,也不能忘记我。”

白清明喉咙一滞,低声笑起来:“不敢。”

“那明天跟本大爷回去吧,好想睡锦棺坊那张软死人的榻。”

「不用披上五彩的羽衣,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美的梦境。」

次日清早,小麟醒来就看见屋内的褥子叠得整整齐齐,上面压了一大锭金子,还有一个用绣着白莲花的帕子裹起来的东西。

她抖开那条帕子,立刻就骇住了,惊叫着:“姑姑!姑姑!你看这是什么!”

月姬看着帕子里的东西立刻愣猪了。

白莲并没有恢复封魂师的能力,他早就不是封魂师了,只是一具保存封魂师血脉的容器。他腹部的伤口一直在疼,月姬额上的伤口也一直在疼,他们还真是傻得可以。

而白清明也不是来找麒麟角的,他来给她送一样东西。师傅说,他可以用掉,可他还是来了。月姬看见那个东西就知道.那颗她用耐心和温柔浇灌的石头种子,早就开出了洁白的白莲花。

窗外经过一夜的风雪肆虐,洁白得好似新生婴儿一般,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月姬捂住嘴,慢慢地哭出声来。

眼泪落在帕子上,那只金黄美丽的麒麟角也泛着晨光。不用披上五彩的羽衣,她也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美的梦境。

六、伽蓝之羽

题记:这世间什么都挡不住个“喜欢”,“喜欢”了便没救了,失了心,丢了魂,还觉得心甘情愿。那些斤斤计较分毫不让的是心和魂都在的人,既然都在,还有脸叫嚣什么“喜欢”?!

「不过那些人非富即贵都是痴心妄想级的,不如这朵好看的店花来的平易近人。」

这是东离国最西边的边城,风临。

是夏。艳阳肆虐,绿荫鸣蝉。

街边的凉茶铺子里面坐满了本城消暑的百姓,掌柜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挺富态的双下巴笑成了三层。跑堂的店小二里里外外地招呼,每次经过我身边,都不经意似的涮上一眼,绿莹莹的眼珠子,白惨惨的脸,怪吓人的。

我是这凉茶铺子的常客,要上一碗酸梅汤,就在门口的风水宝地耗上半晌,惹得掌柜的见了我就翻白眼,随时都要驾鹤西归。这店小二大约也是得了掌柜的授意,要把我吓跑罢。我摸了摸脸,顿时安心下来,脸皮还够厚。

没多会儿,店小二又蹭过来,手中壶一倾,半碗酸梅汤又添满了。

我有点儿惊恐:“…我只有三个铜钱!”还有一个是留着买包子的。

“…请你喝。”

这会儿他得闲在我面前坐了,板着一张晚爹脸,却肌肤赛雪,唇红齿白。来这店子的姑娘大多是冲着他来的。要说这风临城也奇怪,以美貌着称的女子少有,男色倒是春色无边。不过听闻美人也是扎堆的,锦棺坊的店主白清明,独孤山庄的柳非银公子,城主家的兰汀公子,望乡楼的老板秦毓,没事便凑在一起吃酒谈天。

不过那些人非富即贵都是痴心妄想级的,不如这朵好看的店花来得平易近人。

可是店花是朵有刺的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上回有个暴发户的闺女带着媒婆抬着聘礼来求亲,请他做上门女婿,被他扛着板凳赶了两条街。

你别不信,这是真事儿,那条板凳还是从我屁股底下抽走的。

店花见我傻愣愣的看着他,不大自然地别过脸去,耳朵微红:“我叫朱雀,你叫什么?”

只听胖子掌柜叫他“小朱”,其他人也只知道他叫“小朱”。原来店花叫朱雀,跟我还挺异曲同工的。我说:“我叫凤彩。”

“凤彩。”他重复一遍,仔细思考,“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从海的另一边坐船过来的。”

店花有点惊诧:“难道是瑶仙岛?”

今天下九分,其中一个便是漂在海上的瑶仙岛。在内陆百姓口口相传里,那座岛富庶美丽,是战火不及的世外桃源。于是这世内的人对那神秘的岛屿更多了一分向往。我坐着发往流苍国的货船离开瑶仙,再穿过流苍的疆土来到北边的邻国东离。

这一路兜兜转转,走到风临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从初春累累繁花,到盛夏烈日炎炎。风临城内酷暑难当,望乡楼是喜欢舞文弄墨的公子小姐们的风雅之地,老百姓们也只能钻这便宜实惠的凉茶铺子。别的姑娘每日来铺子里是为了看店花,我却是为了等人。

这店花被惯坏了,见我不理他,立刻瞪人:“你不愿意搭理我?”

我别的优点没有,就是老实:“是啊。”

店花磨了磨牙,把手巾往肩上一甩,拿着扫帚扫果壳子去了。

其实店花人不错,性子虽然怪了些,心地却是善良的。那些个没事蹲路口拿着弹弓打麻雀的皮猴儿,他会毫不留情地训斥一番。无论是多么彪悍不讲理的妇人拎着哭哭啼啼的孩子杀个马回枪,他都能面不改色地用不重样的脏话骂她个桃花满天红。

大约店花听多了好话,就像细粮吃多了,再吃到粗粮就觉得粗陋不堪还噎得慌。

店花黑着脸,不多会儿连天公都黑着脸,电闪雷鸣后天地之间挂起水帘,檐下都是避雨雀儿,叽叽喳喳很是热闹。

我便是这时遇见了白清明。

虽然撑着油纸伞,绣着牡丹的袍脚还是湿透了。他身旁的俊美公子更惨烈些,头发滴着水,手上牵着的鹅黄衫女娃娃却是清爽干净。绿衣侍女接过白清明手上的伞,朝着店花甜甜一笑:“小朱,快把窗边的桌子擦干净,要酸梅汤。”

那小脸笑得那叫一个少女情怀总是诗。

店花抬起头,朝着那小脸,也柔情蜜意地回了一个字:“…切。”

绿衣少女炸了锅,“嘭…”我面前的桌子被踢翻,盛酸梅汤的碗碎片齐飞,一块碎片擦着额头过去。

血不要命地淌下来。

店花怔了一下,立刻暴跳如雷:“绿意,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

「我有些怕了,怕他是那把弹弓藏在身后手心里握着小米伪善的孩童。」

那日后,我便住进了锦棺坊。

大约是因为我告诉白老板,我是从瑶仙岛过来的旅人,过了盛夏便离开。

他狭长的眸子含笑说:“真好,那岛上可有我一个故人呢,只是我从来没去过。”

锦棺坊并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阴森可怖,在幽深的巷子,抬头能望见高墙外参天古树,朱红的大门便笼罩在重重绿荫之下。我告诉白清明,这里与我在瑶仙岛住的地方很像,只是这里没有那种开白花的叫伽罗的树。

“伽罗树没有叶子,花朵簇拥在枝头,像落满了雪。听闻那花是千年不败的,不过谁知道,那些个老人们说的,反正他们祖祖辈辈都没见过那花凋谢过。”

“真是奇花。”白清明笑语盈盈,“有机会一定看看才是。”

那日刚下过雨,碧空如洗。

我扭头看他,他执一颗晶莹饱满的紫葡萄在唇边,却没咬下去,只是看着天发愣,面上是有几分温柔的。我想,他一定是在想那瑶仙岛上的故人,便问:“岛上的是你什么人?”

他顿了一会儿才说:“是我师兄。”

“你们相处得不太愉快?”

他有些惊讶,却笑了:“何出此言?”

“直觉。”我就是老实,“你提起他时眼睛发暗。”

白清明笑得更浓了,不知是哪来的风吹起他紫灰色的长发。有檐下的麻雀蹦到他的脚边,他便抓了瓦钵里的小米伸出手,让那雀儿来啄食。那雀儿啄食完,扑棱棱翅膀,便没心没肺地飞到枝头呼朋引伴。在我看来,白老板那温柔的眼神却透过麻雀看见了其他的东西。

“他忘记我了。”白清明说,“有些东西,能留住的自然能留住,留不住的也不能强求啊。”

这话平平常常,却擂在我的胸口上。

凡事莫强求。

我笑了笑,杯中碧绿的茶水映出我漆黑如墨的眼,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暗色。白清明突然露出一笑,用让人心尖儿发颤的诱惑声音问:“那么,在下此番也算掏心掏肺,作为公平,你是否也该坦诚相见——可爱的小麻雀,你千里迢迢跑到这风临城,到底是来干什么呢?”

小麻雀,小麻雀。

我吓傻了,茶水洒了一身。

原本以为这城内的人都是肉眼凡胎,哪能瞧出我的真身。说起来惭愧,虽然名字取得雄心壮志的,其实我只是个妄想便凤凰的麻雀。以前还做麻雀时,跟着一大群族鸟在房檐嘴碎,争地盘,偷食,吃软怕硬,见风使舵。如今成了精,有了人形,骨子里的鸟性却是改不了的。

我有些怕了,我怕他是那把弹弓藏在身后手心里握着小米伪装的孩童。

“你不必怕,我不是柳非银,没那么爱多管闲事。”

白老板说起他咬牙切齿面露凶光。在锦棺坊呆的日子不久,却知道那个柳非银名义上是棺材铺的伙计,私下却是惹是生非完还要自家老板帮忙擦屁股的人物。正说着,那人便领着那个鹅黄衫的女娃小荻来了,桃花眼里含着水,对谁都亲热。

不过他们再和气,这锦棺坊也成了我的心病。

我就这一条命,即使苟延残喘,也想好好的活着。

对我来说,凉茶铺子很安生,有烟火气息,还有我喜欢喝的酸梅汤。

“喂!”

无比冷清又便扭的打招呼声,我扭头看着店花。

他没看我,板着脸:“你现在夜里是睡在城外的老离树上,还是去白大哥的棺材铺那里?”

其实比起那黄鼠狼和野猫出没的野外,锦棺坊的确很舒坦。不过,我可不敢以身试法,告诉那个总是用打量食物的眼光看着我的绿意,麻雀肉真的很不好吃。

“其实现在城外的树上挺凉快,总不好叨扰人家。”

“嗯。”店花总算把高贵的脸转过来,“凤彩,你来风临城干什么?”

白老板这么问,店花也这么问。

现在的男人真是无理,怎么爱打听人家姑娘的隐私呢?

但是我有些疲惫了,店花如碧波般的眼一瞬间让我叹气了:“我来找人。”

“情人么?”

我看着他笑得挺无奈的:“一个我永远不想找到的人。”

店花想了一会儿,瞪了我一眼,几天都不理不睬的,不知道那想法到底偏了几里地。

「我是麻雀,成了精在这美丽的疆土上走一遍,也只能这么多。再多便是奢求,是强求。」

凉茶铺的常客都知道店花不是本地人,听说是离家出走,真是有出息得紧。他在城东租了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韭菜,挺简陋,却也被店花收拾得挺干净。他家屋顶的稻草很软,躺在上头晒太阳很舒服。趁我精神松懈的时,店花也锲而不舍地问我在找什么人,我只能苦笑。

店花问了几次,也就不问了,不过我很感动,因为店花关心我。

于是我也心里热乎乎地关心他:“你什么时候回家去,家里人怕是担心坏了。”

“我家里人才不会担心,父亲说了我不是他的儿子。”

“你做错了事?”

“我弄丢了一样东西,是聘礼,不过我原本也不想去送的。”店花耸耸肩,无所谓的说,“父亲说让我滚,找不到就别回去,所以我就滚啦。”

“家里人都是嘴上骂着你这个小兔崽子走了就别再回来,可是你回去还是揪着你的领子哭着骂,你回来做什么啊,滚出去啊。”我笑嘻嘻地偷吃店花剥好的花生仁,“都是口是心非的,其实比谁都怕你在外面受委屈。”

店花被破衣裳包裹的身子像豆腐捏成的,只有好人家的小孩才能养得这么漂亮,怕是没吃过什么苦。在这凉茶铺子里当伙计,那点微薄的工钱也仅仅够他填肚子。他连剥花生都能磨红手指,却很认真的低着头说:“我没打算回去,也没打算按照我父母亲的安排去光宗耀祖。我在这里挺好的,日子是清贫了些,可是我挺喜欢,这样过下去挺好。”

为茶米油盐发愁的日子,店花还没过厌。若他知道穷人的烦恼就像韭菜,割完一茬还有下一茬时,怕是心里便后悔,有了后悔就心生怨恨。

不过,我心里还是隐约希望没有那一天的。

见我只是笑,店花有些危险的眯眼:“喂,你是不是嫌我穷?”

“没有,我也觉得你说的这种日子很好,清贫些也好,日子太美好也让人觉得不长久。”我说,“我也是很喜欢的。”

店花真是孩子气,立刻就笑了,继续偷吃花生仁他也没生气。我们俩并排坐在门口,那个觊觎他,想讨他做上门女婿的姑娘咬碎了牙齿。

白天我在凉茶铺,晚上便睡在城外的百年老离树上。这天夜里风雨交加,我睡得正熟,被闪电匹醒,刚要骂娘,却见头顶罩了一把油纸伞。有一张脸俯视而下,脸儿红扑扑的瞅着我。我也认真瞅着他,越瞅越觉得他在人类的相貌中是出类拔萃的。

他恶人先告状:“喂,你乱看什么?!”

我忙敛下眼心如止水。

“抬起头来看我,谁准你低头的!”店花更恼怒了,索性拉着我的肩鼻顶着鼻,眼对着眼,“从今后我准你乱看,不过只准看着我,明白了?”

我下意识地点了头,有点昏昏沉沉的。

店花脸更红了,嘴角却抿了起来,眸中的碧绿变得深邃起来,如流光美玉。原本店花是准备吓死我,如今是要迷死我了。我真是瞧傻了,看见店花嫩嫩的唇压下来飞快地亲了一下,又摆出认真的姿态来:“那就说定了。”

娘嗳,人家说电闪雷鸣吓病了的人容易发癔症。发癔症的店花把伞卡在树枝上便溜下树,消失在茫茫雨色里。那夜我失眠了,在树上辗转反侧,又坐起来看着头顶的伞发怔。我这才发觉店花对我是有那种意思的,若有似无追随的目光,空了就会添满的碗,还有空闲时剥好的花生仁,除此以外,愚蠢的我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不过,心下还是为那蜻蜓点水的亲吻乱了方寸。

次日我没有去凉茶铺子,无处可去,就只能去锦棺坊。进门见绿意正跟柳非银斗嘴,白老板在算账,有客人来不分贵贱都好茶好水的招呼上。绿意不待见我,大约是白吃白喝了些日子,替他家老板心疼银子。见她摔摔打打,没个好脸色,恨不得将那香茗泼到我脸上。再厚的脸皮也快兜不住,柳非银招我附耳过去,笑得挺奸诈:“凤彩,那个小朱伙计为了你跟她翻脸,她那是嫉妒你呢。”

我只能当笑话听听,喝过香茗蹭过饭,绿意立刻瞪着眼,挺泼辣挺直接:“你什么时候离开风临城?”

“快了。”

“要走就快些走,这样拖拖拉拉招猫逗狗的不是讨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