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他说,这是太阳的温度。

有追躲得远远的:“太可怕了,我不要。”已经习惯了冷凉的小孩,对热度敏感得异常。

母亲只好把它先藏到了墙缝里又用泥土堵上,想着有机会时送回工地。可是元维人查得太严了,上次少了一块没被发现,这次突然多出一块,也会令人起疑。她不敢冒险,干脆就让宝石留在墙缝,当作没这回事,一年过去,也真的忘了。

现在有追把它从墙缝里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它暖热的温度不再让他害怕。

因为它跟父亲的手的温度如此相似。宝石顶端有个天然裂孔,他找了一段女工们系头发的黑丝绳,穿过小孔,打了一个结,挂在自己脖子上。

温热的石头贴着幼小的胸口,心跳也跟着有了温度,仿佛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有了这块石头,他也变成有体温的元维人啦!小有追这么想着,感觉从没这么开心过。

有一天晚上,因为矿坑底部发掘到了丰富的矿石,所有冷血工人日夜不休地赶工,晚上也不准休息,洞窟里所有女工都不在。

本该在做工的母亲忽然回来了,神情紧张,从罐子里捞出了睡得正熟的有追:“嘘,别出声,我们走。”

“母亲,我们要走去哪里?”有追迷迷糊糊问。

“去矿坑外面。”母亲一边小声说着,一边把他负在背上。

“我不是不可以到外面去吗?您不是说过,外面的世界会杀死我吗?”他趴在母亲的耳边问。

母亲低声回答他:“不会的,那都是骗你的。那里有广阔的天地,有追可以自由奔跑,大声讲话,再也不必整天躲在罐子里。只要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无底洞一样的矿坑,就可以过很自由、很自由的生活……”

母亲推开薄薄门板,带他走了出去。磨砺石头激起的尘屑使得外面雾蒙蒙的,

即使视线不佳,他还是隐约看到盏盏昏黄灯火,中间晃动着劳作的冷血矿工的影子。那种远距离的感觉让在狭窄空间长大的他感觉晕眩。

这就是“外面”吗?他紧紧扒在母亲背上一动不敢动。虽然初出洞穴让他很恐惧,但还是努力睁大眼四处看着,心中抱着某种期盼。

然而不但没看到父亲,只有零星几个跟父亲有点像的元维人在走动监工。

母亲低着腰,避开劳作的矿工们,尽可能地沿着矿石堆的阴影向前爬行,穿过一堆堆棱角尖锐的乱石,摸到一条狭窄的小路上,顺着这条上路向上快步攀行。

这是一种盘旋而上的碎石路,有追由母亲背着越爬越高,很快就看不清下方坑底的灯影。有追听到母亲气喘吁吁的声音,小声说:“母亲,让我下来自己走吧。”

“不,你的小腿力气还不够大,等你在开阔的原野学会奔跑,练出强有力的双腿,再来背母亲,好吗?”被藏在洞穴里长大的小孩,孱弱得如最薄的陶瓷瓶子,他细弱的双腿在这样崎岖的路上根本支撑不了几步就会累倒。

“好。”有追揽着母亲的脖子,细细地答道。

仿佛一错眼间,有追看到一片璀璨星河迎头而来,铺天盖地,他的灵魂仿佛呼地被吸入无边无际的长空,旋转,抛远,坠落。

之所以突然看到星空因为母子两个走出到了矿坑边缘。

从出生直到五岁,他第一次真正看到“外面”。如此广大的世界超出了他的想像。如此突然的闯出,也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

他的母亲感觉到背后一片湿凉。

小有追被星空惊吓得失禁了。

他闭着眼趴在母亲背上小声哭泣起来:“母亲,我害怕,我不要到外面了,我要回去,回到我的罐子里。”

母亲低声说:“不能回去。我们必须离开。”在矿坑的边缘,她伏低身子,把儿子从背上换到怀里来抱着,紧张地观望着。巨大的圆矿坑像大地上的伤疤,朝天空敞开着。不是这个圆的每一处边缘都能爬上去,大半圈的圆周被堆得陡峭的碎石堵住,只有她所在的这一段能够上去,但是可以看到一些腰间挂着佩剑的元维人在守卫,防止冷血矿工逃离。

目力所及之处,她注意到这道防线有一个缺口——那里没有守卫,恰巧又格外昏暗。

就跟那个人与她说好的一样,他把守卫支开了。

怀中的儿子问:“为什么必须离开?”

她一边朝缺口潜行过去,一边用细小的话音安抚,或者说吓唬着儿子。因为他一直在哭,虽然这孩子从小习惯了压低声音,但仍有可能引起注意。

她说:“不要哭,被元维人听到,会把你抓走的。”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喜欢冷血人小孩。”

他忽然止住了哭声。

她以为她的吓唬生效了,毕竟在以往像老鼠一样躲藏着生活的日子里,为了让他安静地不被发现,同样的话、同样的招式她用了无数次,屡试不爽。这一次应该也不例外。

可是,有追突然松开了她,跳到了地上。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摔下去了。可是小小的男孩是站着的。

她赶忙朝他伸出手:“你干什么?快过来!”

可是有追不但没有过来,还后退了几步。她这才注意到小男孩倔犟的表情,盯着她的眼神里含着疏离。这孩子怎么了?以前他再闹别扭也不会流露这种神气啊!为什么偏偏在这个关头……难道是第一次到外面吓到了?

她焦灼地说:“别闹了,要被元维人发现了!”

男孩恼怒的声音在夜风中送过来:“我就是元维人,怕什么?”

她愣住了:“你说什么?”

“我的父亲是元维人,我也是元维人。你一直在骗我,我不是冷血人。”他转头四处张望着,“父亲在这里吗?那边那个是他吗?我要去找他!”

他抬起细瘦的小腿,朝着灯光底下的元维人跑去。母亲大惊失色,焦急地低喊:“回来!不可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梦见要跟一个女人结婚了。我端详着她的相貌,揣摩着她的性格,感觉自己不爱她,对这桩婚事忐忑不安。

完全忘记重点是我也是个女的。

PS:昨天涨了八个收!开心!希望今天涨十个 (┬__┬)

☆、会飞的人

燃烧的火把对于畏光的小孩格外刺眼, 耀得眯起了眼, 直跑到一个守卫面前,站住了, 因为长期生活在昏暗中而缺乏色素的红眸闪着光,胸口起伏着,激动看着这个衣着考究的元维人。

守卫惊讶地看着他:“哟, 哪里来的小家伙?”

黑暗中突然出一个衣裙破烂的冷血族女人,一把将男孩搂住, 以母鸡护崽的架式抱着他,惊恐地看着守卫。

这下子守卫认出来了,这是跑出来的女矿工嘛!他抽出了剑, 高声喊了起来。

很快元维人们就围了过来,端详着这对母子,尤其是她怀中的男孩。

他们有些吃惊:“这小家伙怎么长得怪怪的?”

有追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是元维人。”母亲捂住他嘴的时候, 他已经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元维人静默了一阵, 继而发出哄笑声。

有追被母亲紧紧按在怀里,她身体在颤抖, 手紧紧捂住儿子的嘴巴。他动弹不得,只能转动红色的瞳仁, 目光在一群元维人中搜寻。

躲藏着长大的小孩对声音尤其敏感, 他的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自从上次知道了这是父亲, 有追就神奇地记住了他的皮靴声,像一条认主的小狗。

他终于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从黑暗里走过来, 在人群的后面停住脚步,脸色铁青,目光阴沉。

有追不会看脸色。看到那与自己相似的、不同于冷血人的金色头发和白晰皮肤,他无比欣喜。他想叫“父亲”,却因为嘴巴被堵住,只发出含混的声音。

一个黑发的元维人盯着有追发出夸张地大笑:“这个家伙……模样长得有问题啊!太有意思了,他的父亲是谁?是你吗,是你吗?”他戳着身边几个长着金头发的同伴调笑,同伴们纷纷否认。

这时有追看到父亲在把佩剑缓缓抽出刀鞘。他的母亲也在看着那个方向,微微摇着头,发出微弱的乞求:“不要……”

有追终于感觉到了杀意穿过人群缝隙,冰冷地笼罩在身上。虽然他依然不懂为什么。当元维人把他和母亲强行分开,嘴巴不再被堵着时,他也没敢把“父亲”二字唤出口。

他已经明白,在喊出口之前,自己会先一步死在父亲的剑下。虽然仍想不明白为什么。

元维人搜了母亲的身,一边搜索一边恶意地在她的胸口和大……腿用力摸了几把,高声戏谑:“是谁的女人,还不站出来保护她吗?”

父亲当然没有过来,他一直在外围冷眼旁观,手搭在剑柄上,女人和孩子,任谁有出卖他的意思,他就会提前封住她们的喉咙,绝不会手软迟疑——女人和孩子显然都弄明白了这一点,紧紧闭着她们的嘴巴。很好。

女人身上什么也没搜出来。捉住小有追的黑发男人扯着他柔软的金发,强迫他抬起脸来,感兴趣地打量:“这种小混血可不多见,说句话,来,说话啊。”

有追惊恐地紧紧闭着嘴巴,嘴角流下一线血水。刚刚母亲捂他的嘴时太用力,他咬破了舌尖。

黑发男人说:“你刚刚不是说过话吗?你说的什么来着?对了,你是元维人?哈哈哈,说的也对,至少有一半是元维人嘛,如果身上不长鳞片的话……来,让我看看你长了多少鳞。”

黑发男人掀起了他的衣服,骨骼细弱的背和单薄的小胸口暴露在冰凉的空气中,他恐惧得一动不能动,只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目光。

父亲却面无表情地别开了脸。

黑发男人的动作忽然顿住了:“这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过来。他藏在衣服里的会发热的红宝石被发现了。

母亲也呆住了。她并不知道儿子把这块宝石带在身上。

黑发男人握住石头,用力一扯,黑绳崩断。他感觉到了石头的热度,非常惊讶:“这可是块不寻常的宝石!价值不菲!哎呦,这对母子只要带着它逃出去,就可以一辈子衣食无忧了!你们原来是小偷啊!”

母亲猛地往前一扑,却被一个元维人一脚踩倒,美面的面庞被按进泥土里。她拚命地抬头乞求:“大人,他不是小偷,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我,是我偷的。请您处死我吧,饶了他……”

如果仅仅是出逃的罪被抓住,最多她被处死,孩子大概会沦为奴仆,也能捡一条命。可是盗窃这么贵重的宝石的罪名如果落到有追头上,他也活不了了。

“得了吧。”元维人的皮靴踩到她的脑袋上,把她的脸碾进泥沙,嘴被堵住发不出声音。

有追跪在几步之外的地方看着他的母亲,又抬头,目光把这些元维人一个一个看过去。他们高大,衣冠楚楚,神情高傲,俯视下来的目光如在看微虫,看草芥。

黑发男人拿着红宝石,抬头看了一圈,发现了站在人群后的金发男人。他殷勤地跑了过去,递到了他手中:“长官,请您过目。”

有追看到,接过宝石的人正是他的父亲。父亲捉摸着红宝石特异的暖度,目光淡漠地扫过地上的一大一小。

黑发男人问:“长官,怎么处置他们?”

那一刹那,有追心里升起一星希望。父亲原来是元维人的长官?他只要一句话,只要一句话……

然而他听到了无情的命令:“把他们两个吊在矿坑边,各鞭笞四十记。”

吩咐完了就转身回去,走了两步又记起什么,叮嘱道:“堵上嘴,让他们安静些。不要吵到我睡觉。”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没有多久,母子两人就被分别吊在了矿坑边缘的木桩上,有追大概和母亲隔了十步远,他的嘴巴里被堵着布团,眼睁睁地看着行刑人举起鞭子一下下抽在母亲身上。

每一鞭都有血肉被带得飞起,那根鞭子的鞭梢带着细小的铁钉。

四十记,母亲会死,他也会死。

他看到血在母亲悬空的赤脚下积成一滩,她的头低垂着,已没了反应。

行刑人拿着被血浸透的鞭子走到有追面前的时候,说:“这个小家伙捱不到十鞭吧?太省事了。”

有追的胳膊被绳子勒得快要断掉,瑟瑟发着抖。

在行刑人举起鞭子的一刹,忽然有耀眼的光照在有追的脸上。太阳出来了。他看到黑暗呼啸着退却,光线澎湃地膨胀,撑出一个宽广到他想象中也无法勾画出的巨大世界,脚下巨大的矿坑旋涡状深深坑陷,像要把人吸入大地。

有追感觉自己像一料微尘被卷起,灵魂旋转着消抿无形。

他昏过去了,被光线和世界的广大吓昏过去了。

隐约有对话声传来:“执行完毕了吗?”是父亲的声音。

行刑人:“大的执行完毕,已经快咽气了。小的还没打,就吓得昏死了,长官,还要不要打?”

一小会沉默后,父亲说:“不用了。”

行刑人:“长官,要不要查查这小家伙是谁的种?冷血人睡就睡了,留下种可是大忌。那个人不知道就罢了,如果知道的话,按律……”

“不用查了。”父亲的声音略略低下去,“我猜,他已经,受到了教训。”

行刑人:“哈哈,您说得是,虽然是跟冷血人生的,但毕竟是他的孩子,躲在暗处看着他被处死,也挺不是滋味的……呃,长官,我说错话了吗?”

父亲嗓音阴郁:“把他们解下来。”

“不把尸体多挂几天,让矿工们看着长点记性吗?”

“差不多就可以了。直接丢进底下的暗窟吧。”暗窟只有顶部一个无法攀登的出口,没有水,这小家伙被扔下去捱不了几天就会死掉。

就让小家伙死在看不见的地方吧,好过满眼鲜血冲击他的视野。

“好吧长官。您也太同情那个躲在暗处做坏事的家伙了……”

多嘴的行刑官没注意到长官格外铁青的脸色,把一大一小从绳索上解下来,拖着一个,提着一个,沿着盘旋小路走向矿坑底部。

金发男人没有多看一眼,转身就离开了。被倒提的有追晃得醒来,微微睁开眼,看到小路的沙石上留下母亲的斑斑血痕。倒着的角度恰巧看到了矿坑边缘一闪消失的金发男人背影。

那是父亲的背影,他甚至都没有耐心目送他们。

有一个黑影掠过湛蓝的天空,在有追的瞳仁中投下大翼宽阔的影像。那是什么?是母亲说过的雄鹰吗?影子落在了矿坑的边缘,半蹲着。那是个人。

他身后衬着天幕,背着光,有追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看到了异样的轮廓。那个人落下之后,背上的一对深色大翼缓缓合拢。

他的肩上停了一只漆黑的乌鸦。

有追第一次见真的乌鸦,但一眼就认了出来。以前母亲用炭块在地上画给他看过。

他敏锐的听觉听到长翅膀的人低声说了一句话:“看到了吗?”

有个嘶哑的声音回答:“看到了,真有意思。”

谁?是谁在跟这个长着翅膀的怪人对话?有追努力睁大眼。哦,是那只乌鸦。

他一点也没有惊讶。在母亲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里,乌鸦都是会说话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你们的一路陪伴~

抱住。

☆、画咒

有追被行刑官倒提着再往下去, 长翅膀的人和乌鸦也淡出视野了。他们穿过劳作的冷血矿工中间, 母亲的身体撞在矿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矿工们木然地看着这一幕。逃跑被抓住都免不了在鞭刑后被丢入暗窟,这种事时常发生。

但是……他们看到金发的冷血小孩, 还是流露出惊讶。有几名女工低下头,掩藏眼中的痛苦。那些是与有追同住的女工们。

她们抱着藏着,当做自己的骨肉养大的小孩, 被抓住了。她们要失去他了。

行刑官冷漠的目光扫过矿工们,径直走进一个边缘粗砺的入口。这里是无意中打通的, 往里没有矿脉,却留着它没有填堵,因为有特殊用处。往里走了一阵, 到一个深井般的洞口前。里面深不见底,有呛人的辛辣气息飘出来。他堵住口鼻,先把有追的母亲扔了进去, 过了一会才传出身体坠地的声音。要把有追也扔进去的时候, 他发现小孩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