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棠:“……”

拧完收手,他淡淡说:“好像是还不太好用。”

方棠捂着脸眼泪汪汪:“这还叫不好用!你这是报复我刚才拧你的脸吧!”

他的目光冷冷砸下来:“不,是因为你乱扒人衣服。”

她回头看了看地上的少年,这才注意到实在不像话:有追的领口已被她撕裂,直褪到腰间,整个上身都果露出来,露出单薄的上身,还有背部、手臂的白色鳞片。若不是途涯阻止,怕是要被全部扒光了。

方棠说:“我这不是被逼急了吗?这家伙把暗鳞藏得真好,要不,你接着来。”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同时情不自禁想像了一下接下来的要发生的事,感觉画面会更美。

可怜的少年越发慌张,含着泪紧紧把松挎的袍子按在腰间,一付怕被欺凌的模样。

途涯没有动手,说:“让他自己拿出来好了。”冰冷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交出来。”

有追茫茫然说:“交什么?她抢了我的东西,还让我交什么?”

途涯的脸上也浮起困惑,突然出手,拎住了少年的一只脚,把他倒提起来一阵乱晃——什么也没晃出来,只有几滴眼泪甩得飞出去。

方棠不由侧目——他倒提人这一招可真是熟练哈!这是在替她报仇么?没想到是个这么记仇的鹿。

少年被丢回地上的时候花容散乱,懵懵地睁着红瞳仰望着他:“这是怎么回事?明明给你画上活死人咒了,你怎么突然……”

途涯抬手抹掉了额上画的一字符:“一开始就不管用。在别人脸上乱涂而已,能有什么用?我只是配合一下,看看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方棠气得扬起手欲打:“一开始就没被控制?那你不知道给我个暗示啊?我吓死了好吗?”

他冷冷瞥过来。她没骨气地把手缩了回去。真是的,个子高就是霸道,面无表情看人一眼,鄙视的味道就让对方遭到碾压。

有追的语气急切又恼怒:“什么‘一’字?这是活死人咒!我就是用它,把宝石矿所有元维人变成了活尸,还把,还把……”他下意识地往仓库最暗处扫了一眼,声音低下去,又高上来,“所以怎么可能没有用?”

方棠察觉到了异样。她弯下腰,用手指在箱子上的浮尘上写出“一”字,问他:“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这个数字,讥讽道:“你也想画活死人咒吗?画得不对,外面还要圈起来。就算你学会画也没有,只有我才拥有使用它的能力。”

方棠叹一声:“这个家伙,不识字啊。怪不得全都画得歪歪扭扭。除了符咒,没有别的?只画上符咒就管用吗?”

有追冷笑道:“你是不知道活死人咒的厉害,用手指沾着颜料,把它画在昏睡的人脸上,这个人的身体就归我所有,即使他的头脑醒来,也不能夺回身体的主权。”说着说着神情又迷惑了,“你明明被毒霾熏得晕死过去,我在你头上画了咒,为什么……”

途涯瞥他一眼:“所以说其实没用啊。”

“不可能!它说这是最厉害的巫术,不会有错!”

“它?”捕捉到关键词,方棠和途涯交换了一下眼神。它是谁?

有追忽然朝箱子爬过去,把那颗系着黑绳的会发热的红宝石抢在手里,紧紧按在果露的胸口,喃喃念道:“我不能离开它……它能让我有体温……有了体温,才是跟父亲一样的人……”

方棠听到了这自语,想了一想,忽然问:“你父亲是元维人?”

他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哦,原来是混血儿啊。她看了看黑暗角落的箱子上一动不动坐着的那个女冷血人活尸。有追是元维人跟这个女冷血人生的孩子吗?所以他像冷血人一样长着鳞片、手指冰凉,同时又拥有元维人生动的表情。

在深深洞穴里,混血少年跟自己变成活尸的母亲,守着成堆的宝石,不见天日。这是怎样诡异的情形啊。

不过,他们的料想落了空——方棠和途涯都认定第四暗鳞在少年身上。然而没有,少年好像根本不知道暗鳞这回事,以为把人变成活尸的,只是那个被他称为“活死人咒”的四字符。

而那些活尸为他所奴役,又是事实,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少年是个谜,他本身却也在迷雾中迷了路。

途涯思索一阵,也不得其解。对方棠说:“我们先离开这里。”朝有追走过去,说:“带上他当人质,让他替我们驱赶开活尸。”

他惊慌地向后躲:“你们要带我去哪里?我不想出去,我不想去地面,不想让阳光照到我身上……”

一路蹭着躲向角落,一直躲到暗处箱子上坐着的那个冷血女人身边,蜷在她的脚边,脸伏在她枯骨一样的膝盖,嗓音哽咽:“母亲,你帮帮我!你为什么不保护我?”

方棠刹那间有些紧张,准备好迎接这个女人暴起攻击。然而没有。她仍然一动不动坐在原处。

看着这凄惨又古怪的一幕,等有追的情绪稍稍平静,方棠出声问道:“现在你这样呼唤她,为什么当初给她画上活死人咒?”

有追猛地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却没有看方棠,而是仰脸看着女冷血人皮附骨的骷髅般的脸,用暗沉的声线说:“那又怎么样?谁让她是冷血人呢?谁让她,把冷血人的低贱的血,传到我身上呢?我本来是元维人的儿子,本来应该生活在阳光下,而不是黑暗的地底。”

少年在阴影里颤抖着,不知是活死人咒无效的失望,还是要被抓去地面的恐惧,头发和肤色都纯白如精灵的少年的心被打开,里面倾泻而出的是无尽的黑。

有追出生在红宝石矿坑底部的洞窟里。这些洞窟是给冷血人矿工住的。他的母亲是矿工之一,而他的出生,是个秘密。

他还是一颗卵的时候,就被藏在洞窟最深处的一个罐子里,罐子底部铺着棉絮。有一天母亲收工回来,掀开罐子的盖子,发现蛋壳裂开了,白鳞的男孩在棉絮中甜睡。

这个红宝矿坑开工已经几年,有数百名矿工在这里工作,有追却是唯一顺利出壳的小冷血人。

冷血矿工有男有女,他们是繁殖力很强的种族,时不时会有卵出世。但是,都被摔碎在矿石上。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周末在码字中度过

你呢?

=3=

☆、婴儿

强迫冷血人摔碎自己的卵的, 是宝石矿的拥有者, 他们是元维人。元维人平时的住处在矿坑上面——就是方棠他们下坑之前看到的那些石头房子。

冷血矿工是被他们以诱人的工钱雇来的,但是来了之后发现这是个陷阱——他们被囚禁在矿坑里, 没有工钱,伙食低劣,手执武器的元维人严密看管, 试图逃跑的一旦抓住就被鞭笞至死,尸体丢进挖矿时偶然挖出的天然洞穴里——就是方棠从昏迷中醒来时所在的那个满是尸骨的地方。

在繁重的劳动下累死、病死的冷血人也会被扔去那里。他们清晰又绝望地看清自己的命运——在石头间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一直到死。

不过最残忍的是,元维人禁止冷血婴儿出世。婴儿会分散矿工们的精力,会浪费食物。所以他们白天时会派人进到矿工居住的洞窟里搜查, 一旦发现卵,就强迫它的母亲亲手把它摔碎。卵就是冷血人的孩子,蛋壳、蛋液糊涂一地的时候, 不擅流露感情的冷血人不会哭泣, 心却依然会碎裂。

有追作为一颗卵出世的那天晚上,有追的母亲把它藏进了罐子里。同窟而屈的十几个女冷血矿工看到了她的举动, 她护着罐子,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她们。

女工们转过了头, 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然后她们有意无意地搬过许多杂物, 把罐子深深掩盖。在元维人来检查时, 总有女工这样那样地设法转移注意力,就这样,他一直在罐子里躲到了出壳。

女工们关上薄薄的门板, 生着细腻鳞片的白净婴儿在她们手中传递。不知多少次失去自己的卵、可能是在矿坑中做苦工至死,永远也不会有孩子的女工们,把这个孩子视同自己的骨肉,无比珍爱。

幸运的是,新生冷血人婴儿不会大声哭泣,没有被巡查的元维人察觉。

矿坑里的挖掘工作日夜进行,女工们轮流工作和休息,洞窟里总会有人照料孩子。母亲和女工们轮流抱着哄着藏着。

血脉里的冷血基因,带着天生的危机感,使得冷血人婴儿成长得比纯血人类快得多,翻身、坐起、爬行、走路的过程,两个月完成。

可是他被母亲和女工们教诲着,千万不能发出声音。

不要发出声音。有魔鬼在外面,声音会把他们吸引进来,把他从母亲怀中夺走,摔死在石头中。

不准到洞窟外面去,不能到有光的地方,阳光会杀死他。

有追就这样被教着,学会说话了也只低声发音,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音,也从来不踏出洞窟一步。幼年时他的世界只是那个拥挤地居住着女工的洞窟,还有隔一阵就从门缝里涌入的辛辣气息。

在他的观念里,世界只有洞窟那么大,洞口之外,大概全是地狱吧。

在女工们的掩护下,有追在狭小的空间里居然长到了五岁,而没被发觉。

危险其实近在咫尺。

每当皮靴的声音响起,无须女工的帮助和提醒,他就懂得迅速钻进杂物堆中的罐子里,自己盖上盖子。

元维人会在不定期地下到矿坑下方冷血劳工居住的洞窟里巡查。

躲在罐子里的他从来不敢偷看,脑子里照着母亲的描述想像着元维人的模样。高大、丑陋、凶恶,是最可怕的魔鬼,是闯入她们洞穴的令人恐惧的入侵者。

女工们不动声色、又竭尽全力地掩护着她们唯一的孩子。可是元维人也不是好糊弄的,按规定,最角落的杂物也要定期搜查。

那一次,皮靴声已经到了罐子旁边,蜷在里面的小有追发着抖,不可遏止地在想像中勾勒出了长着长毛的魔鬼手爪,在伸他罐子的盖子。

不远处适时地响起了女声:“大人。您好多天没过来巡查了。”

有追听出是母亲的声音。可是她的嗓音又与平时不同。冷血人讲话一向语调偏平,透着与生俱来的淡漠。今天母亲的语调里却多了一份低柔,如某次他在墙角捉住的小蛇,凉却柔软。

这样的说话方式有追也不陌生。女工们不止一次用充满诱惑的话音,阻止了快要接近罐子的元维人。他弄不懂为什么,可是每当她们这样说话,元维人就会回转脚步,用轻扬的语气跟女工讲话,还有些可疑的细碎的声音。

这样的办法总能转移元维人的注意力,不会再回来管这个罐子。元维人会带着那个女工离开,她们回来时衣裙凌乱,脸色不太好。

总之罐子里的小孩安全地躲过了一劫又一劫。

这一次,试图用同样方式保护他的,是母亲。元维人也不例外,停住了脚步,静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讲话的语调带着轻佻:“是你,啊,我记得你。上一次……呵呵。”话语暧昧地中断。

罐子里的有追越发不安了。上一次?上一次怎么了?元维人对母亲做过什么可怕的事吗?

母亲说:“我一直在等大人,可是总也遇不到您。”

“啊,我换到另一班了。”元维人愉快地说。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越来越丰满了。”

好像有衣服摩擦的声音。母亲急促地说了一句:“大人,别在这里,带我去您的屋子吧。”

元维人说:“好啊。”

有追满心恐惧。母亲要被魔鬼一样的元维人带去哪里?因为被母亲千万遍叮嘱过,无论怎样也不能被元维人发现。五岁的他缩在罐子里,只能听到皮靴声混着母亲轻轻的脚步声走远。

那脚步声却忽然停止了。空气仿佛凝结。母亲催促道:“走啊,大人。”

元维人发出一声轻笑。

皮靴声突然快速靠近,伴随着母亲的一声惊叫,罐子的陶盖被掀了开来。

有追看到圆圆的罐口上方出现一张脸。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元维人。没有母亲描述中的青面獠牙,这个没有长鳞片的、皮肤光滑的男人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

可是他的眼神却让有追胆寒。他俯视着罐子里的冷血小孩,却根本不像在看一个活物,而是像在看没有生命的东西。冷血人脸上的冷漠来自血统。这个人眼中的冷漠却仿佛来自灵魂。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果然在这里”。这是有追第一次看到人笑。他想:怎么会有这么恐怖的表情?

元维人伸手,抓住小家伙的一只细瘦的胳膊,把他拎了出来。从小就被教着不能哭叫的小孩,这时只能瑟瑟发抖。

元维人惊讶地打量着他:“都这么大了?你就在这罐子里,把他偷偷养到这么大?”这句话是问有追的母亲的。

这个冷血女人已经跪在了地上:“不要,大人,我求您……”

元维人语气温柔:“不行,亲爱的,你知道规矩的。我必须得处死他。你做出这样坏规矩的事,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我会尽量给你求情的,你还是祈祷保住自己的命吧。”

说着拎着男孩就往外走。

她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他厌恶地皱起眉:“你知道这样没用的,这里是严禁婴儿出生的。”

“可是,大人,”她仰着脸,圆睁的眼睛浮着疯狂的泪水,“他是您的儿子。”

他的脸色变了:“你胡说什么?”

“大人,是您上次找过我以后,我生下的他。我确定他是您的儿子。您看看他,不觉得他跟其他冷血人不一样吗?看看他的头发,他的皮肤,他的鼻子……大人,您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吗?您是他的父亲啊。”

是的,只要稍留心些,就能看出这小家伙跟普通冷血人不同。他的手指不由松开,有追趁机挣脱,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去。

身后传来元维人的嗓音喑哑而暴躁:“你怎么能让他出世!他还是颗卵时你就该把他摔碎的!”

母亲紧紧抱住有追,颤声说:“大人,您放过他。”

他暴躁地在狭窄的洞窟里走了两圈,显然不知该如何是好。指着母子两个说:“你最好把他藏得严实一点!如果被人发现了,我第一个……”

他的目光落在有追的脸上,看到小孩在母亲怀里悄悄露出眼睛,带着几分畏惧、几分好奇,像只小心翼翼的小蜥蜴一样望着他。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转身朝外走去。走开门边又站住了,仿佛在克制着情绪。再回过头时,神情已经冷静了许多,语调也凉下去,眉间锁着嫌恶和烦恼:“元维人和兽人血液的混合是大忌,尤其对于我来说。他不应存在。”

母亲满面恐惧,发出□□般的哀求:“大人……”

他打断她的话:“我想办法创造个机会,你带他走,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对了,你有个最要好的姐妹是吗?她不会回来了。”

母亲一怔,没有听明白:“什么?”

他冷冷一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这里藏了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嗯,这就是冷血少年的出身。

感谢一直留书评的大宝贝们!好爱你们!

这个冷冷的文,全靠你萌撑着我写下去了……

☆、逃跑

母亲忽然听懂了, 脱力坐倒在地上。这个人, 今天来这里之前,就知道有个小孩, 甚至知道孩子藏在罐子里。而向他告密的,是她最好的姐妹。

她甚至知道这个姐妹为什么告密——向元维人出卖秘密,能换取好处。至于好处是什么就不确定了。或者是换个轻松点的工种, 或者为了多得些食物,或者为了一件新衣服。物资极度匮乏的、深深的荒漠矿坑里, 任何一点甜头都是极大的诱惑。

总之,那个女工出卖了这个小孩。

当晚,果然有一人下工后没有回来休息, 第二天就传来消息,那个女工企图逃跑,被元维人处死在矿坑上方的矿石废料堆上。

只有有追的母亲明白是怎么回事。那个女工不但没有得到出卖秘密的甜头, 还失去了性命。

那之后有追继续在洞窟里藏着, 母亲悄悄准备着什么,等待元维人说的那“机会”。她对一起保护孩子长大的女工们也不能再全心信任, 可是工还是得上,没有办法。

而有追对那个元维人, 自己的父亲, 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为什么元维人并不像母亲描述得那么可怕, 看上去威风又俊美?元维人与母亲对话的姿态,让有追感觉出了鲜明的等级差距。

高贵和卑微。

那个元维人——真的是他的父亲吗?有追在洞窟里翻出了女工的镜子,照着自己的模样。他用自己麦秸金的头发遮住自己脸侧的白鳞, 感觉自己更像个元维人。

可是,他找到了自己跟父亲最大的不同。体温。那天被父亲从罐子里拎出来的时候,他冰冷的胳膊感觉到了父亲手心的热度。

温热,对他来说是非常稀少的感觉。他的体温一直跟阴暗的地穴保持一致,食物和水全是冷的。除了那块石头。

他忽然记起了有一次母亲带回一块烫人的石头。

母亲是在做磨切的工作时,在宝石堆里偶然遇到这块特殊的红宝石的。虽然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但大地有时会孕育神奇的东西。它的温度如此特别,使她冒着被处死的风险将它藏在鞋子里,带回了洞窟。

她盗窃它不是因为贪财,而是想让有追摸摸它。有追从出生起没有看过火,没有沐浴阳光,他从来不知道“热”是什么。母亲只想让有追知道什么是“热”,然后再悄悄把宝石送回去。

有追摸到会发热的宝石时,一向安静的家伙吓得跳了起来。虽然温度远远不至于烫疼他,但是足够他震惊了。

冷血族人很少有笑容,那天他惊呆的样子还是惹得母亲笑了出来,笑容灿烂如花——她其实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