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没有看他,而是把目光落在方棠脸上,表情极度仇恨。方棠很诧异,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假……冒……者。”

卫兵咬牙切齿念出这个词,目光忽然失神,身体软了下去。

方棠愣住。影子,难道已看破她是假冒的昭雅?!知道这个秘密的,其实只有她本人、途涯、老锡木。连尾尾都不知道。影子是怎么知道的?

☆、灵魂置换

卫兵已经软倒在地。附在他身上的“影子”, 又跑了。

途涯动手捋起卫兵的裤脚看了看, 皱起了眉:“这么多?”方棠也凑过去,只见卫兵的一只脚脖子上竟有五六个第三暗鳞图符状咬痕, 有新有旧。另一个脚腕上也有。这是逮着一个人咬上瘾了吗?

卫兵忽然哼哼了两声,坐了起来。二人警惕地退开两步。他按着额角揉着,忽然手摸向腰间, 慌道:“哎?我的刀呢?”

一抬头,看到刀拎在方棠手里, 怒吼一声:“把刀还我!”站起来想过来抢,却腿一软又歪倒了,嘴里抱怨:“真是的, 又要难受一阵了……”

方棠问:“你刚刚怎么了?”

他朝她怒目圆睁:“关你什么事!把刀拿过来!敢抢卫兵的刀,看我不把你投到牢里去!”

寒水晃晃的剑插在了他面前。卫兵神色一凛,顺着剑身后的两条长腿看上去, 直到鹿角反映的光刺痛他的眼睛。途涯个子高, 这时他才发现站在面前的还有个骑士。

他的神气立刻收敛起来,有些畏惧, 有些戒备。

途涯的目光冷冷砸下来:“刚刚,为什么攻击我?”

卫兵一愣:“我攻击您了吗?”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拿刀招呼了我好几下呢。”途涯接过方棠手中的刀, 让他看交锋时刀刃形成的豁卷。这时方棠就暗暗赞叹途涯佩剑的质量好了, 人家的刀都豁了,它还完好无损闪闪发光。

卫兵慌张地说:“对……对不起!”

途涯说:“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说什么对不起?”

“我……我不是有意的!”

“这么说,你对你的行为是知情的。”途涯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

卫兵忙忙地由坐变跪, 跪了一下记起周围有人看着,身为冷血族卫兵,不能跪拜热血兽人。又变成蹲在地上的古怪姿式。他苦恼地抱着脑袋:“我……知道是知道,但是不是有意的,无论做了什么,都不是我的本意!”

方棠跟途涯对视一眼,心中了然。她上前扶起他:“起来吧,找个地方说话。”

三人走到汤池附近的木屋里,那里有供人在泡汤后休息的小床铺,也出售茶水。三人找了张小桌坐下。

方棠搁了一杯茶在他面前:“说说怎么回事吧。”

卫兵露出胆怯的神情,瑟缩着左右看看。途涯用手指关节在他面前笃笃敲了两下:“东张西望看什么呢?”

他吓了一跳,压低声音急促地说:“您小声点!到处都藏着他的蛇,它们会把听到看到的,都送到他的耳中。”

他弯下腰,鬼鬼祟祟开始卷裤腿。方棠说:“咬痕的事我们知道了,不用看了。”

他惊讶地说:“你们知道了?”

“他的蛇,”方棠喃喃重复。卫兵没有说“鬼蛇”这个词,说的是“他的蛇”。

她问:“他是谁?”

他犹豫一阵,说:“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我觉得是他,角里。”

“角里……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哦对了,就是那个鬼兵嘛!”她记起来了。是刚进悬星城,遇到的那个有残疾的、会说话的鬼兵。

卫兵不安地握住杯子:“就是他,我,会变成他。攻击大人的,不是我,是角里。”

卫兵用耳语般的声音述说自己的经历——

“我是负责看守角里的卫兵之一。众所周知,角里是幸存的鬼兵婴儿。它出生时拥有不该有的自我意识,本该被销毁。可是从荒漠深处的销毁场爬出,逃进野地,活了下来,但是身上留下被“销毁”时留下的残疾和终生不能愈合的烧伤。有一年他流浪到悬星城,被人发现是个幸存的鬼兵。原该立刻处死,但是当时的长官突然赦免他死罪,只投入地牢中关押。

那时我也不知道长官为什么那么做,后来才知道,长官一定是某个时刻,体验到了角里神秘的力量,不敢杀死他。因为长官不知道角里被处死时,死的会是角里,还是长官本人。

角里,能跟人对换灵魂。

角里被关进地牢,我是他的看守之一。我发现他时常会有些奇怪的举动。有时恐惧地缩成一团,有时嘶吼不止,时而哭泣,时而,又变回他本来的样子。

他本来的样子,就是阴沉沉地坐着,半边脸不愈合的伤疤渗着血,用一只独眼森森地看人。我觉得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很多灵魂,虽然是一样丑陋的脸,但神情和表现时时变得陌生。那时我以为他不过是有疯病。

您能想像他的样子和行为多招人讨厌吗?吵闹的时候吵得人头痛欲裂,安静的时候更吓人。我们做守卫的都在抱怨长官为什么不干脆地处死他,一有机会就折磨他,不给他食物,希望他快点死掉。

直到有一天,饥饿的角里握着铁门上小铁窗上的栅栏,而我心情正烦躁,当面丢掉了他的食物,还抽了一鞭他握在铁栅上的手指。他的脸变得更阴沉,独眼像毒焰一样盯人,我恨不能把它戳瞎——突然脚腕痛了一下,好像被蛇咬了一口。眼前一黑,再睁眼时,看到了我自己。”

听到这里方棠惊讶地问:“看到你自己?”

“是。”卫兵说起这件事还是忍不住恐惧得发抖,“我看到我自己面前是小小的铁栅窗口,透过这个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我自己。那个‘自己’正在阴森森地看着我。世上大概没有比那一刻更恐怖的事了。接着我感觉身体疼痛、沉重,低下头,借着小窗透入的微光,我看到了扭曲笨重的肢体。我的手也很疼——那只手粗糙扭曲,手指上有正在冒血的鞭痕。我认得这具身体,这是角里的身体。手上的伤是我亲自抽出来的。我,跟角里换了位置。不对,是换了身体,现在,是我被在地牢里了。

我看到我自己走过来,打开了牢门。与自己面对面的感觉真糟糕。我听到我自己说:‘以后要对我好一些,否则的话,就让你永远做角里。’

然后,天旋地转的,不知怎么回事,我又变回了我自己,角里仍然在地牢里坐着,阴森森地看着我。但是,牢门是开着的,说明刚刚发生的事不是幻觉。角里这个可怕的家伙,可以任意跟我交换身份。从那以后,我不敢再折磨他,甚至不敢锁上牢门。后来,我发现不光是我,所有守卫都不敢欺负他了。我们胆战心惊地交流着目光,却从不敢揭穿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我们任何人、随时随地都可能变成角里。而角里,会变成我们。所以,要对角里好一点,对他好一点。”

卫兵喃喃地重复着,双目失神,仿佛有不祥的阴云笼罩在头顶,随时要吞噬他。

方棠凑在途涯的耳边小声问:“第三暗鳞的能力是让人灵魂互换么?”

途涯说:“看起来是的。”

“你不是知道暗鳞的能力吗?”

“我也不是全部都知道,你又没全告诉我。”

“我……”她无语了。他是想说昭雅没全告诉他吧!

她伸手拍了拍卫兵的肩膀:“喂……”

他正在发呆,吓了一跳:“什么?”

“别紧张,没事没事。我跟你确认一下,角里是用放蛇来咬你的办法跟你互换灵魂的吗?每咬一次就换一次?我看你脚脖子上伤痕累累的……他怎么这么过份,可着你一个人用啊?”

他苦起了脸:“不是我一个人,我们轮班的八个守卫,全都这样。谁让我们离他近呢?他的灵魂通常是轮流居住在我们身上,借我们的身体到处逛荡,以我们的身份做了些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实际上他的‘灵魂’每天大多数时间都会转换到他人身上,他一定很厌倦自己的身体,因为他的身体病痛沉重,比起监狱来是一种更可怕的束缚,他有这个本事,当然不愿意做角里,就让我们这些倒霉货轮流承受那具残疾身体的病痛。”

“原来是这样……聪明的家伙……”方棠叹道。

守卫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每次被选中,感受到脚腕蛇咬的疼痛,就像掉入地狱般恐惧。幸好……每次他会在我们到换班的时间时,就换个人寄居,让我们能以自己的身份回去家里……我特别害怕,哪天角里高兴起来不换回去了,就永远居住在我的身体里,我永远成为角里。”

真是可怕感受啊,竟会有这样的事,守卫沦为了被看守的囚徒的奴隶,不敢有丝毫反抗,也不敢透露秘密,生怕这个魔鬼般的囚徒被处死,而到时候真正处死的,实际上是他们这些守卫中的一个。

方棠好奇地问:“既然角里是通过蛇控制你们的,你们小心点蛇不就可以了?”

他苦笑道:“哪是小心就能躲避的?这种蛇在这个盆地里到处都是,地牢里尤其多。”

“就是那种钉板蛇吗?”

“是。它的那布满上下颚的一口密牙,足足有好几排,就像钉板一样。所以才能咬出这样古怪的牙印。”卫兵指了指自己的脚腕。

她说:“所有钉板蛇,都能咬出‘三’字形的齿痕吗?”

“三字形?”卫兵愣了一下,“我不识字。不过所有钉板蛇都一样的牙口。”

☆、兄弟互殴

43-1

方棠惊叹道:“还真是……绝配啊。”真是第三暗鳞的绝配啊, 都不用动手往目标身上画符号, 派出蛇去咬一口就行了!“那现在,角里……或者说角里的身体, 在地牢里吗?地牢又在哪里?”

卫兵指了个方向:“从汤池往那边走一阵就是。我不知道现在他在不在那里。因为牢门是开着的……你知道,我们都不敢锁他了。所以他有时候会跑出去,当然了, 跑出去的那个角里,不一定裹着谁的灵魂。但晚上, 角里会总会把灵魂换回来,带自己那具残疾的身体回来地牢,他大概也怕身体会冻毙在街头吧。”

方棠点点头, 没有什么可问的了:“你走吧。”

卫兵起身略略行了个礼,就要离开。途涯忽然叫住他:“你们几位守卫里边,有个名叫参末的吗?”

卫兵微微吃惊:“我就是参末。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途涯没有回答他的疑惑, 又问:“你知道鬼眼婆婆和他的孙子小八吗?”

他茫然摇头:“没听说过。”

途涯挥挥手, 让他去了。方棠托着腮望着参末的背影:“原来他就是参末啊,把第二暗鳞送给鬼眼婆婆的好心人?”

途涯:“确切地说, 暗鳞是角里送的。”

“对啊,参末对这件事毫无印象, 说明角里先跟他对换了身份, 然后去做了件好事。他为什么那么照顾鬼眼婆婆?”

途涯说:“大概是因为小八。”

是的。根据小八脚腕的齿痕、还有他那“黑暗、潮湿”的异状描述, 说明之前他与角里对换了灵魂。角里控制了小八的身体,也没做什么大事,只是出了点洋相, 像是一场恶作剧,其目的大概只是教训往他头上撒尿的顽童,很快就放过小八收场了。大概也就是那时,角里借小八的眼睛看到了鬼眼婆婆和她的孩子们困境。之后,借参末的手,给婆婆送去第二暗鳞,让她可以做占卜生意养家糊口,养活收留的那些弃儿。

真是个说不清的家伙啊。

方棠一拍桌子:“要不先去他的老窝会会他吧。”

话音未落,忽听扑喇一声熟悉的响动,紧接着响起惊喜的叫唤:“途涯!终于找到你们了!”

方棠一回头,被一身白花花的肌肤耀到了眼。是蝠人幕妥,正兴冲冲地从茶屋一头走过来。他腰间只围了一片浴巾,两只大蝙蝠翅膀激动得在背后拍啊拍的。手中倒是提着他的剑。对骑士来说,衣服可以不穿,剑不能不带。

这茶屋旁边就是供人们泡汤后躺着休息的屋子,两间是相通的。

唔。热血骑士的身材都这么好么?

“叭”地一下,途涯的手盖到了方棠的眼睛上,朝着幕妥冷冰冰抛去一句:“站住。”

幕妥一呆,站住了:“怎么了?”

“回去把衣服穿上,再过来说话。”

幕妥竖起了眉:“我不。我一回头你们又跑了。”

“信不信我再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好好好……”幕妥懊恼地转身,“真是的……”

走了两步,突然“嗷”地一声,翘着一只脚乱跳,“痛痛痛!有蛇!它咬我!”慌张地查看脚腕的伤口,惊慌地嚷嚷,“大概是毒蛇,途涯救命……”

旁边冷血族的客人们纷纷侧目,对这个娇气的骑士非常鄙视。不就是蛇咬一口,值得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么!

幕妥委屈,蛇毒虽然对他也不算什么,但是,蛇这玩意长得吓人啊!

途涯却变了脸色。方棠也想到了,把途涯的手从眼睛上拉下来,两个人紧紧盯着幕妥。

幕妥低头一动不动,好像还在查看伤口。

途涯把方棠往后暗暗一拉:“靠后,藏好。要记得他的目标是你。”

鉴于之前卫兵参末的突然攻击,方棠清楚得很,换魂者角里的目标是她。她必须保护好昭雅的身体。乖乖地躲到了桌子后面,手持双头刀戒备观望。

然后途涯朝着幕妥走近一步。

幕妥突然暴起,蝠翼大展,边缘堪堪扫过途涯的脸前。旁观的方棠这时才留意到他蝠翼的边缘生有尖细的爪,战斗中是非常有攻击力的辅助武器。

只在腰间围着浴巾的幕妥持剑砍向途涯,神情阴沉,招势狠辣,状态与之前的参末如出一辙!

虽然幕妥手中剑,但那挥舞的姿式并非剑术,更像用刀。看来,“角里”擅长更用刀。

小小茶屋里顿时乱作一团,桌飞椅倒,茶客们见势不好都避了出去。

但是,因为途涯不愿伤他,更加束手束脚,片刻之间身上屡添伤口,竟让幕妥占了上风!

眼看着险象环生,方棠不能再躲,提刀冲过去,途涯却一脚踢得一只凳子朝她劈面飞来,将她拦在几步之外。他冲她喊了一句:“你先走!这家伙交给我……”

话音未落,幕妥的剑锋掠过他的腰间,方棠看到途涯腹侧飞溅出一朵血花。

他后退一步,没有吭半声,血沥沥滴在地上。幕妥趁机朝方棠攻来,途涯只能拚力拦下。而幕妥的姿态像是抱着必死之心,狂杀猛砍,途涯越发招架得吃力。

方棠感觉不对了,再这样下去,途涯怕是死定了。上前也不是,退后也不是,她大喊了一声:“角里!”

“幕妥”大概没有料到身份已被识破,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而方棠指了他一下,厉声说:“我这就去杀了你!”留下战作一团的两个人,跑出了茶屋。

她朝守卫参末指示的地牢的方向跑去。这个盆地其实很大,地牢的确切位置也并不好找。幸好望到熟悉的身影。

“参末!”她朝守卫大叫着,跑上去拉住他,“角里今天在不在牢里?”

参末答道:“刚才我问过了,不在里面,出去了。”

她顿时急得心如火燎:“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参末摇着头:“你也知道,角里离开地牢,并不是‘角里’要跑到哪里去,而是他身体中真正的灵魂,带着那具古怪的身躯跑出地牢,想要回家。”

“回家,回家……”她喃喃重复着,那么今天……她猛地抬头看住参末,“之前与他交换身体的不就是你吗,你记得它是在什么地方吗?”

参末说:“那个时候啊,热气腾腾的,是泡在汤池里。不过换回来之后,不知他又选中了谁,新进入的灵魂会不会带着身体离开那里……”

方棠没等他说完,转身就跑向汤池,径直奔进了男汤池那边,在一个个雾气氤氲的池子边沿急匆匆地转着,目光从泡在池中的男人们身上一个个扫过。男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大胆的少女,慌得缩进水里只露出脑袋。

她知道“角里”就在这里。第一次角里窥伺着泡汤的鹿人,试图跟途涯互换灵魂,失败了。后来才选择了卫兵参末。之后又选择了幕妥。幕妥无家可回,所以角里的躯壳应该还在这里。热气蒙得眼看不清,她心中一急,喊了起来:“幕妥!”

现在角里身体里住的是幕妥,所要呼唤幕妥的名字!

围墙根底下的一个小汤池里传出嗷呜一声,似哭泣,似兽吼。她定睛看过去,只见一个庞大的畸形身躯正挣扎着想从汤池里爬出来,但扭曲的肢体使他站不稳,不断滑倒在乳白色水中。

她提着刀大步走了过去。

“角里”抬起头,用独目看着她,脸上浮现出喜极欲泣的神情,张合着变形的嘴含混地说:“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她俯视着他,目光狠辣,举起了刀。

“角里”吓得跌坐水中:“我是……幕妥!”

“你忍一下,马上就可以变回去了!”她咬着牙,狠狠挥刀下去。

“不……”“角里”慌张地抬手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