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腾地红了,忙接过手绢擦脸,可是手偏偏被冻得不听使唤。蒋固北“扑哧”一笑,拿起滑落的手绢,说一声“冒昧了”,倾身过来仔仔细细地替她擦干净脸上的脏污。他的脸离景明琛很近,英俊的五官被放大,景明琛大气不敢喘,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蒋固北的眼睫毛看,他的眼睫毛可真长!

擦完脸,他用手背碰了碰她冰冷的手:“怎么搞的,你的围巾手套呢?”

景明琛不好意思地回答他:“送给路边的流浪儿了。”

蒋固北笑了:“上次你在路边布施被小偷偷了钱包,还差点被我的车撞,这次还敢啊?”

景明琛有些怅然:“现在我倒巴不得有人偷走我的钱包。”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古诗扎着她的心肺,她自觉地代入了“朱门”,看到路边的冻死之骨就觉得满怀愧疚。

蒋固北竟然懂她:“战争并不是你的过错。你的父亲是革命元老,是这个国家的缔造者之一,通过劳动获取的舒适生活并不可耻。你能怜悯这些人,这很好,假如每个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有你这样的同情心,这个国家会更好。所以,不要过于苛责自己。”

陆军医院到了,景明琛正准备推门下车,蒋固北却喊住了她:“等一下。”

她转过身来,一条黑色的围巾兜头套了下来,蒋固北把围巾缠了几圈,把她的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又拿起放在座椅上的一副新手套给她套上:“渡人先得渡己,天气冷,别冻坏了。”

景明琛下了车,冲他挥挥手,一溜烟跑进了医院。

这条男士大围巾兜住了她的小半张脸,她呼出的空气被围巾挡住又折返回来,裹挟着前一个主人好闻的剃须水味钻进她的鼻孔里。他的体温真高,余温留在围巾上,把她的脸都快给烫熟了。

景明琛小脸红红地走进医院,顾南荞看见她身上的男士围巾和手套,神色黯然:“你有男朋友啦?”

“男朋友”三个字戳中了景明琛,她的脸更烫了。

顾南荞口气有点哀怨:“我早就跟小北说,做人不能那么绝,他那样对付蒋家,肯定要遭人菲薄的,果然,连你都信外面那些鬼话……”

景明琛忍着不笑出来,当日和蒋固北商量好退亲,他们约好在彼此的家长面前扮演坏人,对景太太那边呢,就说是蒋固北提的退亲,对顾南荞这边呢,就说是景明琛提的。

“你可不知道我姐姐有多喜欢你,要是让她知道我主动提退亲,非杀了我不可。”蒋固北这么说时,脸上带着无奈和难得一见的畏惧表情,还做了个杀头的手势。

顾南荞握住景明琛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可千万别相信外面人的胡说,我弟弟可是个好人。”

景明琛敷衍着她岔开话题:“嗯,我都知道。对了,下个月保育会的筹款公演,你要不要去?我买了票。”

街上流离失所的儿童们终于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武汉的知名人士发起了筹建战时儿童保育会的倡议,过几天将会有一场规模浩大的筹款义演。

顾南荞问她:“你买了哪场的票?”

景明琛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明记大舞台,傅秋荻的话剧表演。”

说完这句话,她耳根子都红了,好在顾南荞没有注意到。

景明琛有她的小心思。

义演的场次那么多,她偏偏买了傅秋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不是因为傅秋荻多红多受欢迎,而是因为,她想亲眼看看傅秋荻。

母亲曾对她说过,蒋固北和傅秋荻之间有些不清不楚过从甚密,她想亲眼看看,这位和蒋固北“不清不楚”并且“过从甚密”的傅小姐本人到底有怎样的绝代风华。

演出当天,顾南荞却突然有事,景明琛只好找了报社社长沈先生一起做伴。

沈先生大名沈蓓,汉口报业尊称一句“针石先生”,《针石日报》是汉口少数几家女性主办的报纸,沈蓓四十余岁的年纪,是个孀妇,她不是汉口本地人,十年前才来的汉口。

对于她的邀请沈先生很高兴,她们一起坐在舞台下等戏开场。沈先生说自己是傅秋荻的影迷,尤其喜欢她的一部戏曲电影《牡丹亭还魂记》,但是这次傅秋荻的场子一票难求,她没能买到票,没想到景明琛却有,不仅有,还在前排。

景明琛脸上讪讪地笑着没有回答,这两张票她也是托哥哥花了好大力气才搞来的。开玩笑,傅秋荻啊,沪上最受欢迎的电影演员之一,要不是上海打起了仗,要不是这个公益活动,有几个人能这么近距离地看傅秋荻演戏啊?

说着说着,沈先生哼起了一段唱词: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景明琛脑海中蓦然闪现出一道光,像是有人擦亮了火柴又迅速吹熄,她问沈先生:“这段听着好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似的。”

沈先生笑了:“这段唱词是昆曲《牡丹亭》里原本就有的,听过有什么稀奇?”

景明琛摇摇头:“不对,我从不听昆曲,我家里也没人爱听,我也没看过什么《牡丹亭还魂记》电影……”

她正苦思冥想到底是在哪儿听过这一段,突然间,灯渐次暗下来,沈先生用手肘轻轻撞她一下:“开场了。”

灯光彻底暗下来,红丝绒的幕布拉起,音乐声响起,随着一声震天炮响,戏开场了。

这出话剧的名字叫《华夏孤儿》,讲的是战争中儿子与母亲分离后,流离失所的故事。傅秋荻扮演的是母亲,第一幕戏她并没有出场,尽管台上的人表演得十分精彩,景明琛始终怏怏的提不起精神来。

第一幕戏终于结束,幕布拉下,人群嘈杂起来,景明琛听到走向自己这边的脚步声,回头一望,蒋固北正朝她走过来。

他在景明琛身旁的空位上坐下,原来这个位子是他的。

景明琛的脸有点发烫,她故作镇静地跟他打招呼:“蒋先生,你也来看傅小姐呀?”

蒋固北却表情冷淡,只是点了点头。

得嘞,这位捉摸不定的“风”先生,今天刮的是北风。

碰了个冷钉子,景明琛有些羞窘,还好,第二幕戏及时开场了,傅秋荻终于出场。

她一出场就引发了骚动,尽管她穿着粗布衣裳作农妇打扮,但一露脸,全场就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傅秋荻啊”、“真的是她”、“她可真漂亮”之类的惊叹。景明琛余光瞟一眼蒋固北,蒋固北的嘴角上扬带着微笑,仿佛对傅秋荻的受欢迎程度早就了然于胸但还是忍不住为她骄傲似的。

景明琛不禁有些气馁。

接下来的时间里,景明琛没有把戏认真看进去,她光顾着仔细看傅秋荻的脸了,傅秋荻可真好看哪,景明琛见过不少好看的女孩子,但没有一个像傅秋荻这样。大姐明琅像雍容华贵的牡丹,二姐明嬛像艳丽带刺的玫瑰,而傅秋荻呢,傅秋荻像百合花,白色花瓣嫩黄蕊的那一种,有一种熨帖的温柔。

而自己呢,大概顶多像花束里做点缀用的小雏菊。

她一边在心里纠结地把自己和傅秋荻做对比,将自己踩进尘埃里,一边偷觑蒋固北。蒋固北看戏看得很专注,台上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高高的眉骨、英挺的鼻梁……他是从上海来的,傅秋荻也是,八成他们在上海就认识了吧……

演到精彩处,掌声雷动,蒋固北也不吝惜掌声。看到他鼓掌,景明琛也忙不迭地鼓掌装样子。

一场戏看下来,景明琛简直要累死了。

戏演完谢幕,蒋固北站起身来朝后台走去,连个告别的招呼都没跟景明琛打。景明琛怅然若失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沈先生拍她肩膀:“走吧。”

回去的路上沈先生对傅秋荻赞不绝口:“傅秋荻果然演技好,演电影好,演话剧也那么好,母子分离那场戏我听见好多人都在抽泣呢。”

景明琛问她:“你觉得傅小姐好看吗?如果你是男人,会不会喜欢她?”

沈先生一脸惊讶:“还用问?傅秋荻哪儿都好看,头发尤其好看,乌黑如墨,蓬松如云,刚才那个角色编了一头麻花辫,简直太好看了,我一个女人都要看呆了,太妩媚太漂亮了。明琛你剪发前头发比她还好,真可惜了。”

景明琛忍不住摸了摸自己刚刚及肩的头发:“长头发才有女人味?”

沈先生在审美上是个老派人,她不假思索地点头:“那当然。”

景明琛的眉毛不禁撇了下来。

今年武汉的冬天似乎特别长,一直延续到三月还没有结束。

三月初的一天,景明琛走出家门,发现外面竟然飘起了雪。漫天大雪里,她看见街头有人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贴着红十字会的标志,还有戴口罩的防疫人员,在他们的小推车上叠放着一具具小小的身体,雪花纷纷落下覆盖在他们身上……景明琛像是闯入了一个噩梦中,一辆辆小推车从她的身边推过,一个个防疫人员与她擦肩而过,把她撞得左右摇晃几欲倒下。她的视线落在墙根下,那里蜷缩着几个难民,他们望着来往的收尸车,饱受饥饿和寒冷折磨的脸上已经表情麻木,仿佛灾难已经夺走了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感知。

突然间她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哭喊声。

“不要带走我妹妹!”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赤脚单衣的男孩子朝一辆收尸车跑过去,扑在上面不肯让防疫人员把车推走,那小男孩的样子好眼熟……景明琛跑过去,她向那被大雪覆盖的收尸车上一望,看到了一抹刺眼的鲜红。

她向后踉跄两步,扶住墙吐了。

小男孩的哭嚎声越来越小,他被人拖走了,他和他的妹妹永远分开了,以死亡的方式,或许他们不久后就会团聚,在天堂,那里没有饥饿和寒冷,孩子们的笑容永远明净。

防疫站的人安慰她:“小姐你没事吧?还觉得恶心吗?死人的样子是不好看的。”

景明琛没有回答他,她并不是因为觉得恶心才吐……防疫站的人看安慰无效便走开了,景明琛膝盖一软蹲坐在地上,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她蹲在墙角哭了很久,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冷风抽打着她的脸颊,她想起了车上那抹鲜红,那是她的围巾,一个月前她把它送给了那个小女孩,盼望能帮她抵御一点寒意,然而她还是死了,死在五六岁的年纪。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从她背后响起:“你怎么那么爱哭啊,还总在街头哭。”

她回过头,来人一身考究的黑色大衣,戴着灰色围巾,帽子下一双眼睛正戏谑地看着她,一柄黑色大伞撑在她的头顶,遮住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来,景明琛把手递过去给他握住,他的手真暖和。

蒋固北稍一用力把她拉起来。在地上蹲久了,她的双脚已经麻木,没有站稳,一个踉跄一头栽进蒋固北的怀里。蒋固北捂住胸口夸张地后退一步:“三小姐,你的头可真硬啊。”

景明琛用手背抹一把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

“说吧,这次又为什么哭?”蒋固北问她。

“我看到前段时间我送过围巾的小女孩死了。你看到没有?满大街都是收尸体的车,太惨了,他们背井离乡来到武汉,以为能活下去,但还是被冻死被饿死了。为什么呀,连天地都那么不仁慈,偏要在三月里降下大雪,如果没有这场雪,或许很多人都不会死,或许可以熬到春天,到了春天就好了,春天万物生长,靠吃草也总还有活路。”

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抽泣,说得断断续续的。

“蒋先生,你知道吗,小梁军官殉国了。昨天我看到阵亡通知书,他在徐州会战里死了。从前线下来的伤兵告诉我,小梁军官死之前的遗言是:‘我老婆,还有我七岁的儿子。’”

“他老家在开封,他和老婆关系不好,已经两三年没有回过家,可是他到死的时候还是惦记着家里。”

“刚刚看到那个小女孩我就想起小梁军官的孩子,河南那边已经打起仗来了,小梁军官的儿子也会像他们那样变成难民,会死吗?想到这里我就很难过。听人家说,日本人在沦陷区抓孩子,抓到了就送去东北和日本。”

蒋固北一直在沉默地听她诉说,听到这里,他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安慰她:“会好的,保育院就要开了,这些孩子都会得救的。”

景明琛像是想到了一条光明的新路:“对,保育院,我要去保育院做老师,我要去开封找到小梁军官的儿子!”

说完这句话,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嗝。

她慌张地捂住嘴,然而嗝却接二连三地从手指的缝隙里顶出来,越紧张越是打嗝。她双手捂着嘴窘迫地看着蒋固北,蒋固北憋着笑:“哭的时候吸进了太多冷风,你这叫哭嗝。”

景明琛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蒋固北把伞往她手里一塞,大踏步朝路边的炒货店走了过去。

景明琛捂着嘴看着他走在风雪里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捧着一袋糖炒栗子:“吃点栗子或许能把嗝压下去。”

她接过袋子,摸出一颗热乎乎圆滚滚的栗子,边打嗝边费力地剥出个圆滚滚的栗子肉往嘴里一放,嚼一嚼咽下去,果然好很多。

栗子炒得香甜又软糯,冻坏了的景明琛被这小小的幸福感征服了,她一颗颗吃得香甜,浑然忘却一切,余光不经意一瞥,看见蒋固北正侧头看着她,嘴角带着笑意。

景明琛傻乎乎地举起一颗剥好的栗子:“你要不要吃?”

蒋固北笑着摇了摇头。

他把伞递给景明琛:“我到了,再见。”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公房子,蒋固北独自住在这儿,景明琛接过伞,目送他走进去。看着他的背影她有点迷惘,这个人真奇怪,前几天在明记大舞台,他装得好像不认识自己,冷淡得让她伤心,现在却又给自己撑了一路的伞还送她一袋糖炒栗子。谁说只有女人心才似海底针,蒋固北的时冷时热也很耐人琢磨。

忽冷忽热,一会儿像北风一会儿像南风,真是个“季风先生”。

还有……他跟傅秋荻,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景明琛惆怅了一阵,转身离去。

景明琛对蒋固北说自己要去保育院做老师不是一时冲动,到五月初汉口临时保育院正式成立的时候,她已经是保育院的一名老师。

为了做这个老师,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对她的热情嗤之以鼻:“什么老师,不就是个保姆!你以为小孩子都很可爱?烦起来要人命,你小时候我都想扔了你!”

见景明琛铁了心要去,母亲又换了说辞:“你知道照顾小孩子有多麻烦?你会干什么呀,你从小吃穿行动哪点不是要人伺候的,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别去给人家添乱了。”

景明琛就等她这句话呢!母亲可不知道,在金陵女大那几年,她学的可不只是书本上的知识。第二天母亲起来时,发现她眼中十指不沾阳春水、五谷不分的小囡囡已经做好了全家的早餐,还缝补好了昨天扯坏的椅子罩,尽管针脚很蹩脚。

母亲只好投降,嘴上还在争强:“去两天你就知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了。”

父亲却很欣慰:“我家小囡囡长大了。”

难以兼顾,她向沈先生辞掉了报社的工作,沈先生对此很遗憾,但还是鼓励了她。

汉口临时保育院的孩子多数是武汉街头的小难民,景明琛特地跑去找了一趟那个失去妹妹的小男孩,却没有找到。

如母亲所说,事情确实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这群从街头搜罗来的小难民,年纪小不懂事,也并非是像她这样从小受西方教育长大的“文明人”,有的连基本的卫生也不懂,景明琛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蓬头垢面。

作为武汉的第一个保育院,汉口临时保育院的成立仪式搞得十分隆重。开院前,有保育院的同仁很紧张,说希望明天能顺利,不要被人捣乱。景明琛觉得很奇怪,她问:“谁会来捣乱呀?”

她这才知道,原来并非所有人都觉得保育院的成立是件好事,因保育会的发起人是共产党那边的人,不少反对的人都把保育会视作眼中钉。

景明琛懵懵懂懂的,她翻来覆去了一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日本人都打到家门口了,怎么还有人在搞内讧呢?

开院仪式如期举行,景明琛抱着最小的不满两岁的小难童站在队伍末端等待入场,她踮起脚伸长脖子往会场里面看,会场里已经坐满了人,政要、商人、媒体界人士、外宾……毫无疑问,今天坐在这儿的人都是要掏钱的。

她看见了蒋固北,蒋固北西装革履坐在前排,她待会儿进会场的时候应该会经过他的身边……但是,坐在他旁边那个婀娜妩媚的女人,是傅秋荻吗?

景明琛扭脸看了一眼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不施粉黛的一张素脸,头发被怀里的小孩子抓得乱糟糟的,得,别说小雏菊了,她现在连根狗尾巴草都不如。

她紧张地顺一顺头发扯一扯衣服。

负责人的发言结束,难童队伍开始入场,景明琛在队尾跟着挪动,越往里走她越心慌。多凄凉啊,蒋固北即将看到她这副落魄老妈子的德行,而他的身边就坐着个绝代佳人!

景明琛恓惶地朝蒋固北越走越近,蒋固北终于看见了她,向她微微点了点头。

景明琛高兴起来,她向蒋固北挥挥手,却突然闻到一股尿骚味,然后是“淅沥沥”的水声。

她托在小孩子屁股下的手感到一阵黏糊糊的湿意。

这小东西尿了!就在她走过蒋固北身边的时候!

人家傅秋荻满身花香,自己却一身尿臭。

景明琛要哭了。

偏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队伍停住了。景明琛就抱着这个尿娃娃停在了蒋固北面前,让蒋固北完完整整结结实实地目睹了她的尴尬。

她低着头不敢看人,直到一条手绢塞进了她的手里,她抬起头,蒋固北正双眼含笑看着她。

景明琛脸一红,队伍终于动了,她长舒一口气,别过脸抱着孩子仓皇跑开。

景明琛来保育院怀揣着一个目的,那就是去开封找小梁军官的儿子。她等啊等啊,终于等到了机会。

保育院拟订了去战区抢救难童的计划,其中就包括开封一带。

听到这个计划,景明琛立刻举手报名了,然而当她把这件事情在家里的晚饭桌上一说,却遭到了母亲激烈的反对。

母亲把碗往桌子上重重一顿:“没门!你自愿当老妈子去照顾人家的小孩也就算了,还要往战区跑?你知道河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吗?眼看就要守不住了,开封要被日本人占了!你跑去干什么?去送命啊?”

景明琛着急地说:“我有个朋友的孩子在那里……”

母亲打断她:“你就惦记着别人的孩子,怎么不想想你也是别人的孩子?”

景明琛还想再说些什么,哥哥明宇按住她手臂使个眼色,制止住了她。

景明琛不敢再说。

她打定了主意,干脆半夜偷偷溜走,来个先斩后奏,母亲总不能追她到开封去吧?

然而她没有想到,知女莫若母,半夜她想溜走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房门已经被锁上了。

景明琛后悔死了,早知道她就不把这件事情告诉母亲了!

她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天亮起来,七点半了,门外也喧嚣起来,大概大家都已经起来准备吃早饭了,她“砰砰”砸门:“我要吃早饭!”

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饿一顿死不了!”

母亲这是要断绝一切她逃走的机会啊,八成是跟人打听了,保育院的火车下午就出发,只要挨到下午,车一出发,她就什么法子也没了!

景明琛饿着肚子看着手表指针飞快转动,离保育院的出发时间越来越近。她听见楼下“红中”“发财”的吆喝声,知道母亲这是怕她逃跑连麻将都不出去打了,干脆招了一拨人在家打,麻将桌子八成就在楼梯口呢。

突然间,她听到了有节奏的敲墙声。

住在她隔壁的是二姐明嬛,但是二姐在政府里做事,最近忙得很,已经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挂在墙上的电影海报突然被顶起来,一张卷成卷儿的纸条落在地上。这堵墙上有一个洞,是她小时候和二姐一起背着父母偷偷挖的。

景明琛忙捡起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从窗户走,下午两点,二楼有人接应,送你去火车站。

是哥哥明宇的字迹。

景明琛跑到窗边往下看,她不是没想过从窗户走,但因为她家住的这幢房子有五层高,所以也就放弃了这个念头,现在明宇说二楼会有人接应,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她住四楼,只需要下两层就可以,接一接床单,长度正好够用。

她一边注意听着楼下的动静,一边盯着钟表,手上忙着剪床单结绳子忙得不亦乐乎。

两点到了!

她推开窗户,温暖的春风一拥而入,鼓荡着她旗袍的宽袖口,一瞬间,她突然有了点少女逃家会情郎的刺激感。她想到了《罗密欧与朱丽叶》,便一边顺着床单往下爬一边忍不住念起了剧本里的台词。

“吵吵闹闹的相爱,亲亲热热的怨恨,无中生有的一切,沉重的轻浮,严肃的狂妄,整齐的混乱,铅铸的羽毛,光明的烟雾,寒冷的火焰,憔悴的健康,永远觉醒的睡眠,否定的存在!我感到爱情正是这么一种东西!”

结果太过得意忘形了,床单不知道撞到了什么东西,她像一只捆在绳子上的吊篮般晃荡起来,吓得她抓紧了床单,还好,二楼的窗户及时打开,一双手伸出来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抱进了房间里。

摇晃了半天,直到靠着那人站定,景明琛才看清楚了他的脸:“咦,是你?我哥呢?”

蒋固北一边拉着她往楼下跑一边解释:“你哥哥上午在办公室长吁短叹说起你家的战争,恰好我今天也搭火车去开封,送你哥哥个顺水人情。”

蒋固北接手蒋氏后,明宇大受重用,如今已经是蒋固北的秘书。

距离火车发车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了,他们飞速往火车站赶,蒋固北问景明琛:“你换洗衣服带够了吗?那边的情况很糟糕,你可能要在那儿待大半个月。”

景明琛脸红红地拍一拍自己的小皮箱,心里暗想,这可真像私奔哪。

她不禁又哀怨起来,都怪自己当初太冲动,退了亲才察觉到对方是个良人。这下可好,原本能光明正大地做小蒋夫人,现在只好自己在脑海里幻想私奔,有什么办法呢?自己退的亲,哭着也要承担后果。

车离景家越来越远,景明琛回望一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