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火车站,他们那趟车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发车了,景明琛找到大部队坐下来,蒋固北朝她挥挥手:“我就在那边的包厢,有事去那里找我。”

火车发动了,她趴在窗子上看外面的景色,面红耳赤地回味着蒋固北双手抱住她腿的那一瞬间,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要是平常,这个时候她家该吃晚饭了,景明琛揉了一把肚子,真饿,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

乘务员走过来喊她名字:“是景明琛小姐吗?那边包厢的客人找您有事,希望您能去一下。”

蒋固北找她?

她跟在那人身后穿过嘈杂的车厢来到包厢门前,推门进去,一股饭菜的香味瞬间钻进鼻子里。

蒋固北正斜倚在床上看报,见到她来便说:“你哥哥托我照顾你,吃点东西吧,听说你被景太太关了一天,早饭午饭都没吃。”

景明琛的肚子应景地“咕噜”了一声,蒋固北“哧”地一笑,意识到不礼貌,他轻咳一声,再度用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蒋固北包厢的这一桌饭食,就火车旅行这种条件来说已经十分丰盛,景明琛馋得眼睛发绿,却还要顾及陌生男人在场不敢大吞大嚼,幸而蒋固北站起身来:“我去找朋友聊一下天,如果不介意跟陌生男人同处一室,你晚上可以睡在这里。”

他一走,景明琛立刻如释重负地狼吞虎咽起来。

突然门又被推开,蒋固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对了,你哥哥跟我说……”

景明琛嘴里塞着一大块蹄髈顿在那里,不敢回头。

半晌,他默默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蒋固北再回到包厢的时候,景明琛已经睡着了。

她躺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像只小花猫,原本盖在她身上的薄毯已经滑落在地上。蒋固北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毯子轻轻给她盖上。

像是察觉到了脚步声,景明琛眼皮挣扎了一下,露出条缝来,半天,她嘴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又闭上了眼睛。

几天的跋涉,火车终于到达开封,景明琛在火车站和蒋固北分道扬镳。蒋固北去办他的事情,景明琛也跟着抢救队的其他成员,一起去了战地青年服务团给他们安排的驻地。

一安顿下来,景明琛就迫不及待地跑出去找梁亭月的儿子。

开封城外已是炮火连天,城里也已经乱成一团,景明琛拦住一个大娘问路,大娘咋舌:“你是外地人?这个节骨眼来开封做什么,我们城里的人都拼了命地往南跑呢!”

但她还是给景明琛指了路,然而景明琛到了后才发现,那条巷子已经空了,没有一户住着人,包括梁亭月家。

这是梁亭月记忆里自家的住址,兴许打仗后他老婆带着孩子搬到了更安全的地方。

这下可麻烦了,景明琛只知道梁夫人姓陈,单名一个醉字,因为她娘家是酿酒的,当初就是因为梁老太爷常去陈家酒坊沽酒,才和陈家定了这门亲事。梁亭月的儿子,叫梁从文。

仅凭这点消息,在乱作一锅粥的偌大开封城内寻找两个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接下来的几天,景明琛一边和队友们一起去街上捡孩子一边打听着陈醉和梁从文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直到第五天晚上,她正在驻地喂孩子吃米粥,突然有人来找她。

她放下碗跑出去,为避免成为轰炸的目标,整个开封城家家熄灯,一片黑暗,然而黑暗中的不远处却有一点熹微的光。她朝那光跑过去,是蒋固北,那点光是他咬在嘴里的烟。

她仰望着蒋固北:“你怎么来啦?”

蒋固北拿掉烟:“我找到了小梁军官遗孀的住址。”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递给她:“就在这个地方。”

景明琛大为感动:“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

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蒋固北轻轻笑了:“我听人说,这几天开封街上有个外地姑娘,逢人就问认不认识一个叫陈醉的夫人。”

景明琛的脸有点发烫,她不服气地嘟囔:“怎么我就偏偏找不着呢。”

蒋固北没有回答,只是含笑看着她。

景明琛问他:“你要不要去看看孩子们?”

蒋固北拒绝了她:“不了,没带钱。”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知道蒋固北上次认捐了一百个孩子还捐了一大笔钱,也知道因为政府拨款不够用,近来商人名流们都成了保育院眼里的肥羊,她急急忙忙地解释:“不是,我就是请你参观一下,不是为了要钱……”

蒋固北“扑哧”笑了:“逗你玩的,我还有事要办,就不去看了。”

景明琛讪讪地说:“那好吧,再见。”

她望着蒋固北的身影走远,他又点燃了一支烟,那点微光在他的唇边,看在她的眼里,如启明星般夺目耀眼。

第二天一早,景明琛就按着蒋固北给的地址找到了陈醉家。

如今的开封已经没有一个地方算得上真正安全,陈醉家住在靠近郊外的一条小巷子里,景明琛在巷子外遇见了一个小男孩,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巷子口玩石子。

景明琛问他:“小朋友,你知不知道……”

那小男孩抬起头来,看到他脸的瞬间,景明琛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长得和小梁军官多像啊,他一定就是从文了。

她蹲下来,问他:“你是不是从文?我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带我去见你妈妈好吗?”

从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朝巷子里跑,边跑边响亮地喊:“妈!爸爸来找我们了!”

景明琛跟着他走进去,陈醉家是一户小院,院子里成堆放着酒坛子,散发着一股酒香气,与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掺和在一起,迷醉而滑稽。从文跑进了屋子里,景明琛不敢造次,就在院子里站着等人出来。

过了很久,门才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她和景明琛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景明琛原以为,一个和小梁军官关系不和的酒坊主女儿,应该是粗野泼辣的,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端庄娉婷眉清目秀。仗打了许多日子,她和开封城里其他人一样挨了很久的饿,饿得瘦骨伶仃,穿的旗袍也很旧,但浆洗得很干净。她一脸的傲气,脸上还化着淡妆。

哦,她那么久才出来,原来是在里面化妆,景明琛暗暗地想。

陈醉看景明琛的眼神很防备很刻薄。景明琛忙说明自己的来意:“我是小梁军官的朋友,开封眼看就要守不住了,我来这儿是想接从文去武汉。”

陈醉断然拒绝:“我不同意。”

她把孩子拉过去,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孩子,死也要跟我在一起,我不能让人把他带走。”

景明琛上前一步劝说她:“嫂子……”

她没有想到,陈醉竟然一把朝她的脸抓过来,她吃了一惊,往后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陈醉像是发了疯,抓起树下的扫帚就朝景明琛打过来,一边打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滚”。景明琛双手护住脸坐在地上不停倒退,直到听见一句厉声呵斥:“够了!”

景明琛放下挡住脸的手,一个男人攥着陈醉的手腕制止了她,是满面寒霜的蒋固北。

蒋固北把景明琛拉起来,一手攥住景明琛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沉声对陈醉说:“梁夫人,我未婚妻是汉口保育院的老师,为挽救军人遗孤不顾生死跑到北方来,她不是为了夺走您的孩子,请您不要对她有敌意。”

“未婚妻”三个字让景明琛红了脸。

陈醉一愣,半天,她哆嗦着嘴唇问:“梁亭月死了?”

景明琛也是一怔,很快,她反应过来,在梁亭月的记忆里,家中的地址还是旧地址,想必阵亡通知书并没有送到陈醉的手里。

蒋固北叹一口气,拍拍景明琛的肩膀:“我同她讲一下。”

景明琛看他一眼,点点头,看着蒋固北扶着陈醉走进了屋子里。

她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绕了好多圈,等了很久很久。从文像只受惊的雏鸟一样,坐在酒坛子上扑闪着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门终于开了,陈醉和蒋固北走了出来。陈醉径直走到从文旁边,她蹲下身来,使劲摸了摸从文的小脸,然后起身牵着从文的手走到景明琛面前,把孩子往她怀里一推:“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

她转身走回屋子里,“砰”地关上了门。

把从文带回驻地花了景明琛好大力气,陈醉关门后,他趴在门上捶了半天哭喊着要妈妈,陈醉却在门里一言不发。最后还是蒋固北拿出了一粒巧克力,又哄他说妈妈还有东西要收拾,过两天就会去找他,这才哄得从文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车。

他哭累了,一上车就睡着了,梦里还在咂嘴回味着巧克力的苦甜味。景明琛问蒋固北:“你怎么来这儿了?多谢你,否则我就要被打破相了。还有,你真厉害,还带了巧克力。”

蒋固北没有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他只是说:“哄孩子嘛,最好的办法就是给点甜头吃。”

他看着景明琛,嘴角微挑带着笑,景明琛突然想到了那袋糖炒栗子,她的脸一红,忙岔开话题:“你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突然同意让我们带孩子走了?”

蒋固北却摇摇头,神秘地一笑:“这是个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景明琛嘴上“哦”一声,手上却愤愤地扯着衣服上的线头,哼,原来她是个外人!

蒋固北送她和从文回驻地,一路上,但见大街上尽是拖家带口拎着箱子背包袱的人。开封大难在即,无数祖祖辈辈生活于此的百姓只得背井离乡去寻活路,景明琛吞吞吐吐地问蒋固北:“蒋先生……我想请你帮个忙。”

蒋固北没有回头,只是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景明琛说:“开封看上去是守不住了,到时候日本人进城,留在城里的百姓恐怕要遭难。我看陈醉一个年轻寡妇也没什么亲人可投靠,她是我朋友的遗孀,我想请她一起去武汉,可这次我是随公家出来办事,私人的事情总不好麻烦公家……”

言下之意,她想托蒋固北带陈醉回武汉。

蒋固北淡淡一笑:“你以为我想不到这点?刚才在屋里我就劝她了,但她不愿意,说自己自有去处,让我们好好照顾从文就是了。”

景明琛“嗯”一声,脸有些发烧,也是,蒋固北向来是个心思缜密的周全人,这点小事,哪还用自己提醒。

找到从文后,景明琛卸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便全身心投入到抢救孩子的工作之中。开封城破在即,他们的劝说工作也变得简单起来,老百姓不再对他们充满敌意,甚至有人带着孩子来找他们求他们收留。保育院在开封待的这一个多星期里,驻地已经收留了几百个孩子,从文已经是最后一批。

晚上开会,负责人决定这两天就出发回去,为确保平安,他们先坐卡车和汽车到目前较为安全的郑州,再从郑州坐火车回武汉。

在各方面的帮助下,很快就联系到了车,然而,就在出发的那天早上,景明琛发现,从文不见了!

她找遍了驻地也没找到从文,这才意识到,从文偷偷跑了。这孩子还记得蒋固北的话,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没见妈妈来,又听到抢救队说明天离开开封,所以偷偷跑回去找他妈妈了。

车队已经整装完毕就要出发,景明琛却顾不得了,她跟同事说了句自己去找从文,来不及的话他们就先走不要等她。然后她转身就朝陈醉家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躲避着漫天乱窜的碎片,日本人在用炮火攻城,满城硝烟,流弹乱飞,千百年的建筑在炮弹下化为碎片齑粉。景明琛在满大街的敞篷大货车中逆行,车上都是要逃出城的难民,他们睁大眼睛望着这个娇小的姑娘,她这是要做啥,疯了吗?这时候还往城里跑?

终于跑到了陈醉家,景明琛一推开大门,就听见了响亮的哭声,是从文!

她推开屋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瞬间血液都要凝固了。

陈醉自杀了。

瘦骨伶仃的年轻女人悬挂在屋梁上,像纸片一样在半空中晃荡,从文抱着她的腿哇哇大哭着,一边哭一边含混不清地喊妈妈。景明琛僵硬地走过去,简陋的屋子里,挂在半空中的陈醉双眼紧闭,表情安详,像是沉睡在一个好梦里,她穿着一身梨花白的旗袍,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却保存得很新,像是多年前只穿过一次后就收藏了起来,她还化着妆,是弯弯的新月眉。

景明琛伸手捂住从文的眼睛:“乖孩子,不要看。”

她半抱半拖地拉着从文出去,把他抱在怀里往城外跑,她不知道,在她的身后,古都开封的城墙已被连天炮火轰开。

开封沦陷了,日本人进城了。

怀里是从文沉重的躯体,耳边是炮火声和孩子的哭嚎声,景明琛踉踉跄跄地跑着,一个不小心脚一崴摔倒在了地上,从文也从她怀里滚了出去。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突然被人攥住手腕拎了起来,她挣扎着回头看,是一张面目可憎的脸,留着中分头,穿着黑茧绸的褂子,獐头鼠目,一脸淫邪的笑:“哎哟,开封城里竟然还有这么标致的小娘儿们。”

景明琛伸手想要抽他耳刮子却被按住,臭烘烘的嘴巴朝她凑过来,景明琛一边挣扎一边喊:“日本人就要进城了!”

日本人马上就要进城了,怎么还会有这种趁火打劫的恶人?那人“嘻嘻”笑着:“我可不怕,我是替皇军做事的,皇军一进城,我可就发达了。”

原来他是个汉奸,景明琛的心凉了半截。

见景明琛受辱,从文爬起来,扑在男人腿上用牙齿咬他,却被男人一脚踹开,躺在地上不动了。

景明琛撕心裂肺地喊了声“从文”,就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她悲愤地看着开封上空的硝烟,难道真的会死在这里吗?死在一个汉奸的手上。

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想到了一个人——蒋固北,她想起了他唇边那一点熹微的光。他在哪里?每次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都会从天而降,就像她的守护神。但是现在他在哪里?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用尽力气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蒋固北!”

像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呼唤般,突然间她身上一轻,睁开眼,她真的看到了蒋固北,他正在和那汉奸搏斗,手里拿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棒,狠狠地往汉奸身上打。

她忙爬到从文身边把从文抱起来,拍拍他的脸,从文咳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蒋固北终于把那汉奸打倒了,他从景明琛手里接过孩子,言简意赅地说:“上车。”

他是开着车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了一辆汽车。车已经很破旧,连窗户都碎了。

一上车他就把油门踩到了底:“我去驻地找你们,正赶上他们出发,你们队长告诉我你回城找从文了。日本人已经进城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立刻冲出开封城去,先逃到乡下再想办法去郑州。”

车子一路狂奔,终于在天黑前出了城。车一出城就报废了,他们把车扔了,徒步进了村子。

开封城外也是一派凄凉景象,能逃的人都已经南逃,村子里十室九空,夜里漆黑一片,就像一个巨大的荒冢。

以防万一,他们没敢在村民家里住,而是找到了一间破庙。

一安顿下来景明琛忍不住开始哭,她想起了陈醉,穿着梨花白旗袍悬梁自尽的陈醉,她忘不了陈醉在风中晃荡的伶仃模样,她哽咽着说:“是我害死她的,都是因为我要带走从文她才寻死的。如果孩子还在她身边,无论如何她都会想要活下去的……”

蒋固北打断了她的话:“不是你,是我,我早就该意识到,她不想活了。她把孩子交给我们的真正原因就是她不想活了,她那是在托孤。”

景明琛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为什么?”

蒋固北拨弄着眼前的篝火:“你不是问我,我跟她说了什么会让她答应我们带孩子走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回答她的问题,然后,听她说。”

篝火一跳,蒋固北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从未有过的惆怅和严肃,景明琛问:“她问了什么?”

蒋固北叹一口气:“她问我,梁亭月是怎么死的,死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我告诉她,梁亭月是以身殉国,死在了徐州战场上,我还告诉她,梁亭月有遗言,说:‘我老婆,我七岁的孩子。’她哭了,然后跟我讲了她和梁亭月的故事。”

“她是喜欢梁亭月的,她说小时候梁亭月常帮他父亲去陈家酒坊买酒,那时候她就喜欢他了,后来听到定了亲,她心里开心死了,但是后来她又听说,梁亭月在军校里本来有一个女朋友,是他家里用母亲病危为由把他骗回来的。于是陈醉就觉得,怪没意思的,原来这场婚姻里欢天喜地的只有她自己。”

“她说,她从小读的书不多,但记得有一句‘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后来,出于自尊心,她便装作对梁亭月很冷淡。再后来,梁亭月就回了部队,两年没回来过,陈醉心里觉得梁亭月是在躲她,婆婆死后她就赌气搬了家。”

“她宁愿梁亭月知道的是个过期的地址,这样一来,如果他总是不来,她还可以说服自己,梁亭月是因为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找得到她你却偏偏找不到?那是因为你找错了。你找的是姓陈的,但是,陈醉一直对外说的是自己姓梁,她是梁陈氏,她是梁夫人。”

景明琛听得呆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梁亭月和陈醉之间,竟然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陈醉深爱梁亭月,那梁亭月呢,他爱陈醉吗?他死之前还在念叨着她,想必他对她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的吧?

蒋固北突然的一声呻吟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蒋固北按着肩膀皱着眉:“和那人搏斗的时候肩膀上被他捅了一刀,白天急着出城,没敢说。”

景明琛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地去扯他的衣服:“那快包扎呀!”

蒋固北按住她的手,自己单手去解纽扣,氛围有点怪异,景明琛扭过头去。

蒋固北把外衫脱掉露出肩膀,那一刀划得很深,皮肉外翻着,脱下来的衬衫都被血浸透了。景明琛小心翼翼地摸着伤口周围的皮肉,她心里发怵,又难免自责,她早该注意到蒋固北发白的脸色。

伤口很长,蔓延到了背心下面,景明琛嗫嚅着说:“把背心也脱掉吧。”

蒋固北想要抬手脱背心,却扯动了伤口,疼得“嘶”一声,景明琛一语不发地红着脸帮他把背心兜头脱下来,却被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惊呆了。

他的背上有好多伤疤,都是些陈年旧伤,她小声问他:“你怎么那么多伤疤呀?”

蒋固北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年少无知犯的错,快点上药吧,冷。”

蒋固北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的车上带着医药箱,景明琛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想,他可真神奇啊,像个百宝袋一样,你需要什么他就有什么。

上完药缠好绷带,蒋固北穿好衣服,天色已经很晚,他拨弄一下火堆:“睡吧,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去郑州,夜长梦多,早到早安心。”

景明琛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从文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那一晚,陈醉和梁亭月入她梦来。

梦里依稀是硝烟未起时的样子,陈醉还很年轻,盈盈十五六的年纪,她趴在窗前听雨声,春雨里带着桃花香,她百无聊赖地吹着前额的齐刘海玩,突然间,有清朗的声音隐约传来:“两斤梨花白照旧,谢谢。”

她的脸腾地红了,红得好像枝头正被风吹落的桃花瓣。

恍惚间吹来一阵风,陈醉变了模样,变作了梳髻的少妇,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趴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知道那人永远不会来似的。

景明琛望着窗前的陈醉,心里很难过,她想跟陈醉说,他不会回来了,他死在徐州战场上了,但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身后的木门突然“嘎吱”一声,景明琛回过头去,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扛枪的军人走进来,他穿过景明琛的身体,径直走向陈醉,对她说:“我回来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

景明琛醒来的时候,凉泪满腮。

她看一看昏暗的四周,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这座破庙荒废已久,窗屉子上糊的纸也早已经破碎,北方郊外五月的风还是冷的,“呼呼”地灌进来,搜刮着人身上不多的热量。

她转头看向蒋固北,发现蒋固北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也紧蹙着。

她摸一摸他的手,他的手心潮乎乎的,指尖却冰凉,好像有点发烧。

景明琛搓搓手,心想如果跑回去找从文的时候带了箱子就好了,从武汉带来的衣服里有一件毛皮外套,如果那外套还在,尚且能给蒋固北盖一盖,避避冷风和寒气。

想了想,她把从文抱到蒋固北旁边,在蒋固北身边坐下来,让他们两个靠着。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们盖上,严严实实地掖好,转身跑出了破庙。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辆废弃的破汽车,拉开车门钻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只有后窗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大绒布帘子,她把帘子扯下来,抖一抖灰尘,抱着往回跑。

跑回到破庙里,蒋固北和从文还在睡,但睡得极不安稳,景明琛小心翼翼地用绒布窗帘裹住蒋固北和从文,自己在旁边坐下来,让蒋固北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蒋固北早已经醒了,但他看上去还是没有什么精神,恹恹地靠在墙上,见景明琛醒来,他递给她一袋饼干:“我们这就离开。”

景明琛有些担心,她伸手去摸蒋固北的额头:“你还病着,要不要多休息会?”

蒋固北攥住她的手腕:“日本人随时有可能到,事不宜迟。”

车已经报废,他们只好徒步前行。

或许是因为开封城已经停了火,清晨的村落看起来与晚上全然不同,暮春天气,草木繁盛,旭日初升,朝露未晞,蒋固北牵着景明琛,景明琛牵着梁从文,他们在晨光中向着南方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