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天一夜,终于遇到可以搭乘的牛车,蒋固北明显已经体力不支,景明琛扶他坐在树下,自己跑到路中间拦车,赶车的大爷停下车,口音浓重地问她:“啥事?”

景明琛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河南同学的口音,鹦鹉学舌似的边比画边说:“大爷,我们想搭你的车。”

大爷看一眼树下的蒋固北:“你当家的病了?”

景明琛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家的”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腾地红了,声如蚊蚋地说:“是的,我当家的病了,我们从开封来,要赶去郑州,麻烦您捎我们一程,我们给车钱。”

大爷答应带他们去最近的县城,让他们想办法从县城再去郑州。赶车大爷是个农民,一边赶车一边用浓重的河南口音向他们打听开封城的事情,蒋固北精神恹恹地靠在景明琛肩上,听她用别扭的河南话跟人家聊了一路。

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下车时,蒋固北的精神略好了点,他硬塞给对方一点钱,告诉他:“家乡不能久留,早做打算往西南去吧。”

他们在县城休息了一夜,次日搭乘几天才有一趟的公共汽车去郑州。车子停停靠靠颠簸了足有两天,才终于到达郑州。

郑州也已是一片混乱,有条件的人纷纷想办法离开,火车上人满为患,吵吵嚷嚷的,蒋固北却睡着了。

景明琛揽着从文坐在他身边,侧过脸去看他,他这些天带伤奔波定然是累坏了,来武汉的火车上他是那么英俊倜傥衣冠楚楚的一个人,回武汉的火车上呢,莫说这一身似菜叶子发着馊的衣裳,他连脸颊都瘦得凹进去了,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可是,景明琛托腮看着他却怎么都看不够,觉得他仿佛比她第一次在舞场上看见他时更英俊了似的。

她脱下在郑州城里新买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车行了不知有多久,当闷热潮湿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时,武汉终于到了。

车一到站,景明琛往外一看就看见了站台上的父亲母亲和大姐明琅。

她的心肝一抖,有点害怕又有点抱歉,家里人哪能知道她几时回到武汉呢?想必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好几天了吧。

她跟蒋固北告别:“我看到我父母了,我回家了,蒋先生,再见。”

蒋固北点点头:“再见。我去打个电话等人来接。”

景明琛跳下车门,朝父母跑过去:“爸妈!我在这儿!”

像是没有预料到景明琛竟真在这辆车上,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天才跑过来,一把把她揪到怀里就上手打:“你个小孽障,离家出走,你本事大了啊……”

打完她又抱着景明琛哭:“幸好你没事,前两天你们会里的人回来了,我一看没有你,恨不得跑到开封去找你。”

大姐忙劝慰:“好了,没事就好,回家再说吧。”

蒋固北从车上下来时,望见的就是景明琛在妈妈姐姐的簇拥下离开的背影,他微笑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怅惘,然后他走进火车站的办公室给阿大打电话。

出来的时候他却意外看到了一个人:“你不是走了吗?”

景明琛站在办公室外等他,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我想着,咱们既然是一起走的,也就应该一起回。”

这次保育院在开封和郑州战果颇丰,保育院一下子变得异常拥挤,这当然令人欣慰,但是,也有让人非常窘迫的事情。

比如景明琛。

有一天晚上正和妈妈姐姐述说着在河南的所见所闻,突然间觉得头皮痒得要死便伸手去抓,妈妈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指尖在她头皮上一按一掐,惊声尖叫起来:“虱子!”

太不幸了,兴许是被保育院的流浪儿传染的,兴许是在火车上,兴许是在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总而言之,景三小姐,生头虱了。

景太太如临大敌:“不行,你这头发不能要了,赶紧去剪了,要不然虱子越生越多。”

景明琛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大姐“哧”地笑了:“你不是喜欢短发吗,去年把头发剪得跟小男孩一样,怎么现在要剪你头发就跟要你命似的。”

景明琛不吭声,要她回答什么?难道说,她羡慕傅秋荻那一头黑发,想要留长了好编麻花辫?

最后景明琛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妈妈拉去了理发店,出门前妈妈还喜滋滋的:“剪个短发也好,剪成狗啃一样,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到处乱跑。”

一贯沉默的爸爸却突然开了口:“夫人,此言差矣,你也是女人,难道不知道,一次剪坏的头发可以给女人一个借口去买十顶帽子?”

景明琛的头发果然给剪成了狗啃般的样子,然后她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买了十顶帽子。

恰巧今天是大姐儿子的生日,剪过头发后,景明琛就和妈妈二姐一起去了大姐家。

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聊天的周叔叔和周阿姨。周叔叔是爸爸的朋友,也是爸爸在大学任教时的同事,大姐夫的老师之一,他们夫妇看着景明琛长大,是景明琛的干爹干妈,景明琛和他们十分要好。

如今他也是大律师,有钱得很。

景明琛眼珠子一转,挂着甜甜的笑容迎上去:“干爹干妈!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最近打了一个官司,赚了一大笔佣金,俗话说独食难肥,你要不要给我们保育院捐个款?”

保育院最近人口大涨财政紧张,景明琛简直成了个讨债的,见谁跟谁要钱。

干妈逗她:“想要钱,成啊,得跟小时候一样,给干妈表演一段唱歌。”

景明琛脸皮一臊,她从小喜欢唱歌,小时候大人们老是爱用零花钱逗她唱歌。大姐笑着说:“又没别人,唱一首吧。”

为了孩子们,豁出去了。景明琛清一清嗓子,开始唱。

她唱的是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楼台会的选段,她没有女高音那样尖锐的嗓子,就音乐本身来说唱的着实不怎么样,但胜在清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这首,唱之前她还在想要不就唱最近大热的《天涯歌女》,肯定能讨大人们的喜欢,出口却变成了这个。

这么大了当众表演总觉得尴尬,她不敢看听众,一边唱歌视线一边漫无目的地流转,突然间,楼梯上出现了一双脚,然后是笔挺的西裤和西装,蒋固北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边走一边看着她,脸上带着惊讶。

水晶吊灯柔润的光芒下,他真像是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的罗密欧。

景明琛惊慌失措地伸手扣住了自己头上的帽子。

景太太想给她剪个狗啃似的头发让她没脸往外跑的如意算盘并没能打响,顶着狗啃的头发,景明琛的热情丝毫没有被打击,她扣着一顶帽子每天照常往保育院跑。

但是光有热情是不够的,保育院最缺的还是钱。

政府有拨款,民间有捐助,但还是不够。除了安置孩子们,这个国家目前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必须做,前方军费、教育费、西南那边的建设、云南那边的公路……最后分到孩子们头上,所余已经不多。钱是伸手要来的,必须得敲锣打鼓地诉说,才能让人们注意到还有一个需要帮助的角落。

保育院于是决定搞个义卖大筹款。

景明琛收拾了一遍自己的房间,翻出那些可以拿去义卖的东西,书本、衣服、玩具、首饰……她收拾了满满一箱子,然而目光落到首饰匣子里那个镯子时,她还是犹豫了。

这是她最喜欢的首饰,去年被蒋固北的车撞得摔在地上断了,蒋固北找人补好了,现在这镯子上有两块包金,一块是原有的牡丹纹,一块是后来的桃花纹。

她拿出来又放回去,反复了三四次,最终还是放进了义卖的箱子里,然后怕反悔似的“啪”地盖上了箱子。

一个镯子,兴许就能多救一条命呢。

然而义卖那天,一早上过去了,她面前的东西少了一半,那个镯子却一直无人问津。

景明琛有点庆幸又觉得气愤,这些买主都什么眼光!这镯子那么好看竟然不买!

终于,黄昏时一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个镯子:“这个卖多少钱?”

景明琛抬起头看,夕阳余晖里,蒋固北正拿着镯子看着她。

景明琛忙站起来,磕磕巴巴地报了一个价格。

蒋固北蹙眉:“有点贵啊,这么个镯子,碎过两次卖这个价格,不值吧。”

景明琛有些生气,去夺镯子:“不买就还回来,我这个镯子只卖给有缘人。”

蒋固北手往回一缩:“我又没说不买,就按你说的价格。”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数出相当数目的钱来递给景明琛,景明琛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镯子,尽是不舍。蒋固北拿了镯子却没有立刻走,他问:“这是你心爱之物?”

景明琛点点头。

蒋固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既然是心爱之物,为什么要卖掉?”

景明琛长叹一口气:“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很好笑……我总觉得,拿心爱之物出来捐赠,上天才看得到我的诚意。”

蒋固北微微一笑:“那如果你爱上一个人,那人岂不是惨了?”

景明琛挺直腰,义正词严地反驳他:“才不是,人是独立的有感情的,怎么能拿来和物件相提并论?我若爱一个人,一定尊重他,尽力保全他,决计不会把他当作牺牲品。”

蒋固北笑了,他把镯子放回到桌上:“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这是你的心爱之物,那我就把它送给你。”

景明琛惊讶:“为什么?”

蒋固北微微一笑:“算是为纪念开封的同生共死吧。”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的脑海中蓦地回响起那一夜自己说过的话。

同生共死,相濡以沫……

蒋固北又摘下手上的手表放进篮子里:“加入你们的义卖,算是我尽一点心。”

他转身要走,景明琛喊住他:“蒋先生,我最近听到传闻说,仗马上要打到武汉来了,大家都在想办法离开武汉去重庆,是真的吗?”

蒋固北回过头来,眉目之间尽是遗憾:“是,合肥徐州都已沦陷,大家都在准备南迁了,你们保育院也要走。”

景明琛惆怅地望着远处,黄昏之中日落之下,巍峨的珞珈山、高大的江汉关、延绵不绝的长江水,街市上往来如织的人群,江面上万航齐渡的船流,这是她的故乡,千年古楚,所有的繁华,竟都会在转眼间消散于炮火之下吗?

她忍不住向蒋固北倾诉:“蒋先生,你知道年初南京那边发生的事情吧?十岁前我父亲在立法院做事,我们全家就住在南京,我读大学也是在南京。南京的一草一木我都好熟悉,玄武湖的水,夫子庙的灯,我都一遍遍地看过。我不敢想象那些熟悉的东西和人就那样被摧毁了,而现在,大家都说,武汉也会变成那样……”

蒋固北在她面前蹲下来:“至少,我们还有希望。”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回望,保育院的孩子们正唱着歌,稚嫩的歌声在武汉六月的上空回荡。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蒋固北来保育院探视的那天,保育院里正闹成一团。

起因是有别的孩子抢了从文的午饭。那天传来安庆陷落的噩耗,景明琛心事重重地走进食堂,就看见从文坐在桌子前哇哇大哭,正值饭点,他的面前却空空荡荡,连只碗也没有。

景明琛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一边哭一边比画着向她告状,说小五哥抢走了他的饭碗。

景明琛有些头痛,这位“小五哥”是孩子们当中的一霸,从武汉街头捡来的,他来到保育院后没少给老师们添麻烦。

她朝“小五哥”走过去,果然看见他左拥一个饭碗右抱一个饭碗,得意扬扬挑衅地看着自己。景明琛蹲下来和颜悦色地跟他说:“小五,你们是兄弟姐妹,大家要相亲相爱,怎么能抢弟弟的饭碗呢?”

小五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是什么兄弟姐妹?梁从文是少爷,我们都是跟班的!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偷给梁从文一个人吃糖!”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不说话,羞愤地转身就走。

然而刚一站起来她就感觉到脑袋一凉,大惊失色地回头,小五歪嘴冲她笑着,手里转着她的帽子,一边转一边起哄嘲笑她:“景妈妈是个小癞子头!”

景明琛伸手去夺帽子,小五灵活地一闪,吹个口哨把帽子扔了出去。

他在孩子们中颇有威信,很快这就成了一场闹剧,帽子在“小五党”的中间飞来飞去,景明琛追着夺帽子,冷不防脚底下被人一绊,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

幸运的是,一双手及时箍住她的腰把她提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她回过头,蒋固北正蹙眉望着她。

不知怎的,景明琛的眼泪“唰”地就涌满了眼眶。

他们两个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聊天,景明琛一肚子委屈:“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违逆了父母,放弃了报社的工作,跑来照顾他们,把他们从街头和沦陷区接到宽敞温暖的房子里,给他们吃穿,教他们读书,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他们,他们要这样捉弄我。”

蒋固北语气温柔:“你没有,你做得很好,问题在于他们,寄人篱下的孩子,心思总是比较敏感脆弱。”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景明琛:“我小的时候,和母亲姐姐一起寄住在舅舅家。那是我们过得最不快活的一段时间,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多喝一杯热水都要担心舅妈又会念叨柴多少钱一斤煤又涨了价钱。每次舅妈一抱怨什么,我就怀疑是在抱怨给我们听。我想走,又怕惹母亲伤心,就一直那样煎熬着。后来母亲一去世,我就和姐姐搬出了舅舅家,宁肯住漏水的廉价小公寓,也不愿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过去,景明琛小声问:“你母亲去世后,你和南荞过得很苦吧。”

蒋固北“嗯”一声:“很苦。刚寄住到舅舅家时,母亲手里还有一笔钱,后来借给舅舅做生意,全被他败掉了。搬出去的时候我和姐姐手里的钱已经不多。那时我和姐姐都在读书,我背着她偷偷退了学,跑去拜帮会做门生跑码头,做了很多错事,也受了很多教训。”

景明琛蓦地想起了在开封农村破庙里见过的他身上的那些伤痕,想必那些伤痕就是他所谓的“教训”吧。

蒋固北话锋蓦地一转:“我曾寄人篱下过,明白寄人篱下的孩子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一切张牙舞爪其实都是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他们对你没有敌意,只是现在他们都还太小,这个地方对他们也还太陌生,假以时日,他们会明白的。”

景明琛小声嘟囔:“可是小五指责的也没错……”

她说得太小声,蒋固北眉峰一挑,耳朵凑近她:“你说什么?”

景明琛叹一口气:“我说,小五没说错,我确实偷偷给了从文糖吃。”

她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样子:“按说,他们都喊我一声景妈妈,都是我的孩子,我应该一视同仁才对,但是当有了什么不能分享的好东西,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从文,我那么偏心,是不是不够资格被他们喊一声妈妈?”

蒋固北“扑哧”笑了,景明琛这小姑娘,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这有什么?人心本就有偏向。从文是故交的孩子,你和他又曾经同生共死过,你偏爱他,这再正常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说:“偏爱不等同于有失公正,也不是件坏事情。你想一下,你是为什么来到保育院,最直接的原因不正是为了从文吗,一开始只是为了救从文,后来便救了很多人。爱就是这样的,像一颗启明星,因为爱一个人而爱全世界,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有什么可自责的呢?”

景明琛破涕为笑:“蒋先生,你才应该当老师。”

一阵冷风吹来,景明琛摸了摸脑袋,突然问蒋固北:“丑吗?”

蒋固北觉得莫名其妙,景明琛小声重复问一句:“我的头发,丑吗?”

不等蒋固北回答,一个声调百转千回的妩媚烟嗓插进来,打破了二人的宁静世界:“哟,你们在这儿呢。”

景明琛抬头一看,是二姐明嬛。

快一个月没见,明嬛依旧是一副艳丽无双的模样:“政府马上要南迁了,我得跟着走,走之前来看你一眼,顺带认捐个孩子。”

“认捐”是外界对保育院的一种资助方式,认捐一个孩子,意味着将负担这个孩子在保育院期间的所有费用。

对于这种认捐,保育院一向十分欢迎。景明琛忙领着二姐去了宿舍看孩子们。

二姐似乎很挑剔,一个个看过来面上全无表情,直到看到角落里的从文,兴许是被他哭花了的脸激发了爱心,她蹲下身来,拿出手绢仔细擦干净他的脸,声音空前温柔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

从文含混不清地说出自己的大名“梁从文”,二姐捏着他的小手说:“他还没有人认捐吧?那我就要他了。”

从文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二姐转头笑着问景明琛:“既然我认捐了他,他是不是该喊我一声妈妈?”

听到“妈妈”两个字,从文瑟缩起来,他或许想起了他的亲生母亲,那吊死在房梁上的单薄身影。他摇晃着脑袋往后缩,二姐却不放弃,晃着巧克力诱哄他,声音几乎要甜过手中的糖果,以至于带着些哀求似的:“好孩子,喊我一声妈妈,妈妈就给你吃外国糖。”

从文紧闭着嘴巴不说话,景明琛无奈地对二姐说:“二姐,算了吧,从文妈妈在他眼前自杀了,他现在喊不出这两个字来。”

二姐只得站起身来,她没站稳,脚下趔趄了一下,蒋固北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

二姐侧过脸望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估货般的打量,让蒋固北心中一凛,警铃大作。

他们一起往外走,二姐边走边吩咐景明琛:“我后天的船,爸妈和大姐他们最晚八月里也要走,你们保育院也有撤退计划,你最好争取赶早一批走。”

她转头看向蒋固北:“蒋先生,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景明琛一步三回头地走远,明嬛开口:“蒋先生,你喜欢我们家三傻。”

三傻?蒋固北一怔,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扑哧”一笑,三傻,这个昵称还真贴切!

他没有反驳,只是问:“何以见得?”

明嬛看着他,语气笃定:“在开封的时候,一直是你和她在一起吧。我问了明宇,他招认说是你接应的三傻,送她去火车站,又陪她去了开封,你们也是一趟车回来的。明宇说,那天他把家里的事情无意间向你透露后,你告诉他恰好你要去开封处理生意上的事,可以帮他这个忙。但是据我所知,无论蒋家还是林家,如今在开封都没有什么所谓的生意。”

“林家在开封一带确实有过生意,但那是民国二十五年之前的事情了,民国二十五年起,你就在劝说林先生把生意向西南转移。我说的没错吧?那试问你去开封有什么可处理的生意呢,无非是去当个护花使者罢了。”

“冒着生命危险远赴战区做个护花使者,除了喜欢,我可找不到别的原因。”

蒋固北冷眼看着她,这位景家二小姐对自己的生意未免太过了解了,景明琛说她在政府部门做事,难道……

明嬛微微一笑,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她慢悠悠地说道:“蒋固北,二十七岁,武汉籍,二十年前因故流落上海,上海格致公学毕业后未能升学,进入林氏利兴昌报关行做伙计。八年前成为林氏金兴银行的职员,六年前上海桐油贸易反超武汉坐大,林氏遂收购别家桐油公司涉足桐油行当,而收购一事正是由蒋先生负责。蒋先生年少才俊颇得林先生赏识,经过威尔逊洋行一役和遗产官司,不仅成为蒋氏家主,还和林先生从主仆变成了合伙人……大战将至,攘外也要安内。像蒋先生这种大实业家,自然在监视之下。”

她点到即止,将话题一转,向他微微欠了欠身:“蒋先生,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喜欢我家三傻,但我相信,既然愿意同生共死,你对她肯定是真心的。家国多舛前路难测,三傻就托付给你了。”

蒋固北开口:“二小姐……”

明嬛打断他的话:“你既已心属我家小妹,随她喊我一声二姐就是了。”

蒋固北笑道:“来日方长,二小姐怎么这样着急喝我这杯妹婿酒。”

明嬛望着他,淡淡地说:“你我之间,未必有再见的机会。”说完这句话,她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听了她这句话,蒋固北心中一凛,他望着她的背影,这位有“汉口玫瑰”之称的景家二小姐今天穿了一件火红的旗袍,她背影袅娜,如同风中一簇的火焰。

要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大半生都已经走完,蒋固北回想起这一天,才会蓦然发觉,那果然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二小姐见面。

第三章 宜昌宜昌

换好衣服出门前,景明琛习惯性地喊了一句“我走啦”。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她回过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家,嘴巴一撇,委屈又负气地把包往肩膀上一甩,推开门走了出去。

武汉十月燥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大街上显得非常拥挤。“保卫大武汉”的口号已经喊了半年,然而战场传来的尽是丧气消息,安庆、马当、九江相继陷落,保卫战胜利的机会越来越渺茫。八月里驻武汉各机关逐渐内迁重庆,先前那些坚信武汉绝不会失守的平民百姓们终于慌了神,一时间人潮蜂拥向西南撤退,到十月里,武汉几乎已经空了半个城。

景家因为二小姐在政府里做事知道些内情,原本预计八月就要走的,但景明琛却非要留下来和保育院共进退,景太太景先生舍不得小囡囡,一直拖到昨天才举家南迁,留下景明琛一个人在武汉。

虽然空了半个城,武汉的街头却仍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难民,一些店铺也仍在开张。景明琛去早点摊子吃早饭,老板年逾花甲,景明琛一边吃一边和他聊天:“您怎么还没走?眼看就要打起仗来了。”

老板苦笑:“哪有那么好走哦,西南那个地方,山高水远,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我在武汉活了大半辈子啦,要死也死在武汉。我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皇帝、长毛、民军、姓段的姓吴的……我命大得很,死不了! ”

直到景明琛放下钱离开,那老板嘴里还在念叨那些武汉的往事,景明琛回望一眼他佝偻的身形,不禁轻叹一声。

路过巴公房子的时候,景明琛忍不住停下来,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她知道蒋固北就住在这里,成为蒋家家主后他没有回蒋公馆住,明宇说他在巴公房子长租了一间公寓。

他离开武汉了吗?兴许已经走了吧。

且慢,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人是谁?

景明琛傻傻地望着,直到那人走到近前张开五指在她眼前一晃:“喂,不认识我了吗?”

景明琛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