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固北摇摇头:“我在武汉还有事情要做。”

原来如此,景明琛好奇地问:“很重要吗?”

蒋固北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非常重要。”

景明琛懵懂地点点头,蒋固北看着她,心里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原本是要走的,船票都已经买好了,和景家同一趟船。但走之前突然听到明宇抱怨,说家里又大吵了一架,小妹把母亲给气哭了,这才知道原来景明琛不同家里人一起走。

他不由得苦笑,心里又觉得骄傲,他的小姑娘还真的是帮人从来不只用余力啊。

他于是决定留下来,等景明琛一道走。

他吩咐阿大把船票送给需要的人,阿大有些不理解:“先生,武汉危矣,罗山沦陷,日本人已经逼近信阳,武汉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早走早安心。您为了个女人留下来,值当吗?”

蒋固北眼睛里含着笑,望着封上又打开的行李箱:“如果不能护她周全,我这十年奋斗就全是笑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听我吩咐就是。”

她是他这一生事业的根基,倘若没有她,纵然有千顷良田万间华厦,也不过是个笑话。

八月里小妈和“舅舅”已经携家带口去了重庆,弟弟蒋阡陌也早和武大的同学一起迁去了乐山,上个月他送走了林先生林小姐和姐姐顾南荞,昨天又遣走了阿大。

如今在武汉,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而景明琛也和他一样。

他对景明琛说:“走吧,送你去保育院。”

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路,突然间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响了起来,日本空军来袭了!大街上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连滚带爬地向防空洞入口涌去,地上一片狼藉,伴着刺耳的警报声,恍如人间炼狱。

蒋固北拉着景明琛往防空洞跑,突然间景明琛脚下一个踩空跪坐在地上,来不及犹豫,蒋固北抱起她继续朝防空洞跑去。

钻进防空洞的瞬间,一枚炸弹在他们身后爆炸,蒋固北整个人被热力冲击掀倒在地,却依旧紧紧地把景明琛护在怀里。

耳朵里轰鸣作响,眼前一片混沌,半天,景明琛才终于耳清目明,她被蒋固北压在身下,而蒋固北一动不动。她内心冒出个惊骇的念头,吓得她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她用双手拍打蒋固北的脸颊:“蒋先生!蒋先生!”

过了许久,蒋固北终于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

谢天谢地,他只是被震晕过去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脸泪水的景明琛,闷笑一声:“你还真是喜欢哭啊。”

景明琛扶他靠墙坐下。防空洞里塞满了人,却出奇地寂静,只听见水滴的声音,昏黄灯光照出一张张饱经折磨又神情肃然的脸,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天上的动静。这半年来武汉频繁遭受轰炸,很多人都练就了一双听战况的顺风耳,能从声音分辨出敌方和我方的飞机,甚至判断双方交战的胜负情况……

过了许久,交战声渐弱渐不可闻,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是我们赢啦!”

这一声欢呼如引线般点燃了寂静的空气,防空洞里热闹起来,人们高呼着“万岁”跑出防空洞,景明琛和蒋固北互相搀扶着随人流涌出去。恶战过后的武汉街头热闹非凡,大街上房顶上树上到处都是人,大家挥舞着手臂朝天欢呼着,一架架飞机在武汉上空盘旋着巡阅着,和这些留守武汉的人们一起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对于经历过这半年苦难的武汉人来说,这种好消息实在太过难得,去保育院的一路上景明琛都听到有人在谈论:“我就说武汉不会失守的,咱们的空军那么厉害,日本人肯定打不进武汉的!”

听着这些话,景明琛的心中充满了淡淡的悲哀,她想起二姐走之前说的话。

“孤城难守,如今武汉三面受敌,后退是唯一出路。”

是啊,事到如今,谁还能真正相信武汉能保得住?只不过就如那位早点摊子的老板一样,虽然知道死亡在逼近,但并非每个人都有逃跑的力气,他们只能自我说服,只好自我说服。

蒋固北问她:“你们保育院最后一批撤离计划是什么时候?”

景明琛回答他:“快了,船都已经安排好了,最迟十月中旬前全部撤离,我和最后一批一起走。”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保育院门口。

今天的保育院气氛不同往日,门前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大家吵吵嚷嚷情绪激动,景明琛带着蒋固北绕后门进去,一到办公室就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同事回答她说:“说起来也真是气人,一开始咱们好说歹说他们也不信咱们,现在眼看武汉要失守了,都一窝蜂跑来求保育院收留。撤离计划都已经做好了,船也都联系好了。明琛你说,这可怎么办?咱们哪还有余力再多收留一批?”

景明琛扒着窗户往外看,楼下人头攒动,一张张尽是绝望的脸。

她喃喃说:“就算不收,也得给他们个交代啊。”

同事忙摆手:“你要交代你去,我可不敢下楼开门。”

蒋固北冷眼在旁边看了很久,见景明琛转身要下楼,他便阔步跟了上去。

景明琛下了楼站在台阶上,声嘶力竭地向送孩子来的家长们解释现下的情况,她把保育院的窘境向家长们和盘托出,阐明为什么现在没法接收这些孩子,然而越说心里却越觉得难过。

保育院的成立不正是为了拯救孩子们吗,为什么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孩子等死呢?

绝望的家长们对她的理由概不接受,有人嚷嚷着:“你们保育院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的吗?怎么现在真要打仗了反而把我们的孩子拒之门外?”

一句话点燃了人群的怒火,一时间人声鼎沸,景明琛手足无措地看着台阶下的人群,突然间蒋固北喊一声“小心”,扳住她的双肩挡在她身前,一块石头砸过来,沉闷地打在他的背上,景明琛听到一声闷哼。她忙问蒋固北:“你怎么样?”

刚才他还被炮弹的热浪掀翻过,也不知道背上有没有受伤!

蒋固北摇摇头,他把景明琛护在身后,挺直了背望着人群大喊一声:“大家安静!”他的眼神冷峻,一时间竟震慑住了激愤的人群,待人群鸦雀无声后,他开口沉声道:“各位父老乡亲爱子之心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们在爱护自己孩子的同时,也能想到,刚才你们试图攻击的这位小姐,也是别人的孩子。景小姐出身名门望族,原本可以和家人一起去重庆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大可不必在意平民百姓的死活。但她偏偏跑战区救难童,大战将至仍坚守武汉,全因内心有一股热血。景小姐有悯人之心,希望你们也能体谅她,体谅保育院的不易。”

听了他的话,人群里半天没有声音,直到一声抽泣打破沉默:“我们也知道保育院不容易,可是我们也没有法子呀,孩子不走就是个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孩子死呀……”

一时间人群哭成一片,整个保育院上空弥漫着愁云惨雾。

蒋固北听到自背后传来的抽泣声,他回过头,景明琛正垂着手低着头,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胸前。

他的心瞬间被她的眼泪浸泡得柔软如绵,他低低地带着叹息笑一声:“你怎么那么爱哭……你放心。”

他转过头去对人群说:“我是蒋氏实业的蒋固北,诸位如果信得过我,就先在此等候,过后我必然会拿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主意。”

他牵着景明琛的手走回办公室,直接去找了还留在武汉的保育院负责人。

“全部接收?”负责人拧起眉头,“蒋先生,您在开玩笑吧,不是我们保育院不想尽责,而是条件实在有限,您也知道现在船票紧俏,运送现有的孩子已经耗尽了保育院所有的力量。现在再接收一批,怎么把他们送到重庆去?”

蒋固北却胸有成竹:“船的问题我来解决。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客船我是没有,但蒋氏还有一批物资滞留武汉,预计十月上旬出发。如果你们不嫌弃,蒋氏货船可以捎带孩子们去宜昌。”

听了他的话,整个办公室都沸腾起来。

景明琛送蒋固北出去,一路上她总是忍不住看蒋固北,蒋固北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景明琛憋着笑摇摇头,蒋固北更奇怪了:“那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景明琛“扑哧”笑出来:“看你有没有三头六臂呀。蒋先生,我觉得你好神奇,你好像总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蒋固北淡淡一笑:“如果我真的这么万能,就把日本人送回他们的老家去了。”

气氛再度沉重起来,见景明琛低垂着眉毛,蒋固北笑一笑:“开个玩笑而已。我并没有三头六臂,只不过是习惯了独自解决事情罢了。”

我怎敢倒下,我背后即是万丈悬崖。

我怎能倒下,我怀中还有你笑靥如花。

新接收的一批孩子给保育院增添了不少工作,接下来的半个月,编档、送船、制订新的撤退计划,景明琛忙得不可开交。

到十月中旬,保育院原本制订的撤退计划基本已经完成,只剩下最后一批接收的孩子,等待与蒋氏货船共同出发。

蒋固北原本也打算随货船一起走,但就在出发前两天却接到宜昌的紧急电报,林先生在宜昌突然染病,情况危急,性命有虞,急需他赶去处理。

蒋固北只得向景明琛道别。

深夜里两个人沿着江边漫步,黑暗之中江汉关依旧巍峨,十月的风很冷,蒋固北把外套脱下披在景明琛身上:“抱歉,不能同你们一起走了。林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林小姐自幼多病不能料理事情,我必须去一趟宜昌。”

林小姐……景明琛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之前母亲说过的话。

林先生危在旦夕,急唤蒋固北过去,怕是为交代后事。林小姐荏弱孤女,又与蒋固北年龄相当,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不知道林先生会不会来一出宜昌托孤……她胡思乱想着。

如果她当初答应了蒋固北的求婚就好了,现在就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景明琛在心里哀叹。

蒋固北在第二天出发去宜昌,五天后,保育院最后一批人也终于随蒋氏公司的货船出发。

一声汽笛长鸣,货船驶离江岸,景明琛和孩子们一起扒在船舷上回望武汉,货船渐行渐远,江汉关在身后逐渐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那之后,是李太白登高望远过的黄鹤楼,是俞伯牙摔琴悼友过的古琴台,是汉阳树,是鹦鹉洲,是她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孩子声音怯怯地问景明琛:“景妈妈,我们还能回来吗?”

景明琛蓦地回想起分别那晚,她也曾这样问蒋固北:“我们还能回来吗?”

蒋固北望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他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念了两句诗。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唐代宗广德元年,杜甫为安史之乱平息而作此诗,那时诗人也恰在巴蜀之地。

想到蒋固北,景明琛的胸腔里便升起一簇火焰来,她蹲下身来,牵着孩子们的小手:“孩子们,景妈妈教你们背一首唐诗好不好?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咱们就背着这首诗回武汉!”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见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汉阳。”

她把“洛阳”改成了“汉阳”,孩子们的背诵声很快在江面上响起,稚嫩童声驱散了沉沉的暮霭与硝烟。

武汉,再见。

武汉,请待我归来。

船在长江上行了多日,这一天黄昏时分,宜昌码头终于出现在视野之中。

景明琛给船上的孩子们挨个穿好衣服打点好行李,又急匆匆地从包里摸出一面小镜子左右照照。船上没有洗漱条件,她又晕船吐得厉害,这一路下来,整个人就像一片从垃圾桶里拎出来的菜叶子,头发打着结衣服发着馊,一张原本圆润的脸瘦得凹了进去,面色也变得蜡黄。

这可真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了,像个难民似的。景明琛惆怅地想。

不过现在家国破碎,自己可不就是个难民吗?

但是……老天保佑,千万别让她这副鬼样子撞上蒋固北!在等待船靠岸时,景明琛内心里不住地默默祈祷。

然而天不遂人愿,船停靠码头后,景明琛刚刚走到甲板上,举目远眺,就在长岸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霞光笼罩着整个码头,江面长岸被夕阳披上一层暖黄的柔纱,汽笛嘈杂人声鼎沸,岸上人流来往如织,卸货的、接人的、游行的……小半个中国的流亡者都集中在这宜昌的江岸上,然而她一眼就看见了蒋固北。

他倚靠汽车斜站着,一身难掩的疲倦,嘴角似乎有香烟的火光在闪,让她想起那一日在开封,一片漆黑中他嘴角的亮光。景明琛一颗悬了多日的心悠然落地,终于踏踏实实。

她望了蒋固北很久,直到那人终于发现她朝她看过来。

景明琛紧张地扯扯皱缩如菜叶子的衣角,刚准备露出个微笑,高举起手臂想跟他打招呼,谁料他却转身钻进了车里。

车子开走了,只留下一溜烟尘让景明琛干瞪眼。

他今天这又是刮的哪一路风啊?

景明琛满肚子疑惑地带着孩子们去保育院宜昌接待站,接待站设在一所教会女子中学。景明琛到了后才发现情况远比自己想象的严峻,她原以为先前到的孩子们都已经转去了重庆,谁知竟还有部分挤在接待站。

接待站的同事向她诉苦,说没想到宜昌的船比武汉的船还要难搞,他们每天都去民生公司请愿,船却仍旧不够用。

听同事抱怨了一会儿,便有人来找她。景明琛听到说有人找,以为是蒋固北,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没想到见到的却是沈蓓。

他乡遇故知是件乐事,然而景明琛却觉得委屈,她撇撇嘴,勉强挤出个微笑来:“沈先生,你也在宜昌啊。”

沈蓓看出她的小情绪:“这是怎么了,谁惹咱们景小公子生气了?”

景明琛把话题岔开:“你怎么来这儿了?”

沈蓓惊奇道:“你这小没良心的。前几天电台里说长江上有两艘武汉来的货轮被日本飞机炸沉了。我知道你是坐蒋氏货船来的,担心得不得了,生怕你在沉船上,每天都跑这里一趟问你到没到。你还问我怎么来这儿!”

景明琛心里一热,忙向她撒娇:“是我狼心狗肺了,对了,报社不是八月就转移了吗,你怎么还留在宜昌?我以为你已经去重庆了。”

沈蓓回答她:“报社已经转移去重庆了,我留在宜昌是为我儿子,他也在宜昌……”

正说着,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人朝她们走了过来,沈蓓忙喊:“月儿,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时常跟你提起的景明琛景小姐。”

她拉着那年轻人的手向景明琛介绍:“这是我儿子月儿,是个飞行员。”

那高大的年轻人脸腾地红了,撒娇地喊了句“妈”,语气里带着埋怨。沈蓓这才反应过来当着陌生女孩子喊他乳名犯了他忌讳,笑着后退了半步。

年轻人上前一步冲景明琛伸出手:“你好,我叫翼明弓,笕桥航校毕业,现在是一名空军飞行员。”

沈蓓补充说:“他们大队刚从武汉战场上下来,在宜昌稍作休整。”

他刚从武汉战场下来!那么那天和日本空军的那场恶战想必他也在了?景明琛眼前一亮:“我也刚从武汉来,上个月咱们的空军在武汉打了个漂亮仗,打完仗后飞机绕着全城飞,威风极了!”

翼明弓微微一笑:“我也参加了那场空战,很荣幸曾经保护过一位这样美丽的小姐。”

景明琛的脸红到了耳根子,她现在这样子,算哪门子的美丽小姐啊。

翼明弓继续说:“今晚我们空军大队在饭店有一个联欢会,想邀请保育院的老师和孩子们一起参加,不知道景小姐赏不赏这个光?”

舞会?景明琛的心一动。

不知道蒋固北会不会去参加?

夜幕降临,景明琛打扮得焕然一新,领着梳洗干净的孩子们走到翼明弓所在的轮船饭店,大堂里已经布置一新,战时讲究朴素低调,却也散发着团团喜气。

空军大队的战士们都是愣头青,见到保育院的年轻女老师们个个红着脸不知所措,还好有那么多小孩子,过了半天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景明琛弹钢琴伴奏,孩子们合唱了一支保育会的会歌。

孩子们的表演结束后,翼明弓向自己的战友们使个眼色,几十个英俊的小伙子齐刷刷站起身来,今夜他们统一穿着空军制服,起身时浆洗干净的制服发出“唰唰”的响声,一群年轻男孩子挺拔如白杨林似背手站着,翼明弓开口:“既然小朋友们都表演了,我们空军大队作为回馈,也给小朋友们唱一支歌,景小姐,《抗敌歌》会弹吗?”

景明琛心领神会,她怎么不会呢,在金陵女大读书时,“九·一八”硝烟刚散,《抗敌歌》在进步学生中广为流传,她在舞会上弹奏过很多次这首曲子。

翼明弓点点头,转过身去面向着战友们,抬手指挥:“一二三,唱!”

小伙子们高亢的歌声响起:

“中华锦绣江山谁是主人翁?我们四万万同胞!

强虏入寇逞凶暴,快一致持久抵抗将仇报!

家可破,国须保!身可杀,志不挠!”

弹着弹着,景明琛忍不住双脚打起拍子来,她在很多场合听过很多人唱这首歌,但从未有一次如这次一般感动,尽管他们当中有的声音粗嘎,乃至五音不全,但这是带着血色和力量的歌声。

一曲结束,翼明弓回过头来望景明琛一眼,向她点头致谢,景明琛回报以粲然一笑。

两支歌曲合唱下来,生疏尴尬的气氛被成功驱散,孩子们坐下来吃点心,飞行员们则和老师们结对跳起了舞。

景明琛不跳舞,只是继续弹钢琴,翼明弓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然后朝她走了过来:“景小姐,可以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景明琛仰起脸笑一笑:“不了,我有点不舒服。”

她撒谎了,她不是不能跳舞,只是因为心里沮丧所以提不起劲儿来跳,她原以为今天这个联欢会蒋固北也会来,谁知他并没有。

沮丧感像长江水,一浪叠一浪地将她淹没,她不想跟任何人跳舞,就算蒋固北现在来邀请她跳舞她都不要跳!

景明琛心里气呼呼地想着蒋固北,手下便多用了两分力气,弹出来的华尔兹舞曲都怒气冲冲的。

翼明弓也不强求,他彬彬有礼地向景明琛欠一欠身:“那么打扰了。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请你共舞。”

他这样善解人意,景明琛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郑重地说:“等到战争胜利的那天,我一定陪你跳一支舞。”

联欢会很快就结束了,孩子们吃得肚皮滚圆,被先一步送回了接待站。舞会上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人,翼明弓打趣景明琛:“拒绝和我共舞,总不会也拒绝我送你回家吧?”

景明琛羞赧又窘迫地报以一笑。

为防空袭,入夜后的宜昌一片黑暗,翼明弓和景明琛在路上慢慢地走,一边走翼明弓一边说一些空军大队的趣事给景明琛听,景明琛却听得心不在焉的,她满脑子都是开封那个夜晚。

那一夜也如今夜般黑暗。

她多希望今夜也能如那夜一般,在黑暗中出现那一星熹微的火光。

然而当那点火光真出现的时候,她却呆住了。

她停下了脚步,翼明弓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前面路灯杆上斜倚着一个人,熨帖风衣下身形挺拔,嘴角香烟闪烁着一点微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和景明琛。

景明琛小声说一句:“那是我朋友,多谢你送我回家,再见啦。”

她声音那样小,带着抱歉,感觉怯怯的,翼明弓却仿佛从里面听出了点欢呼雀跃。

他望着她的背影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奔向那陌生男人,那男人向他微微一点头,便转过身去和景明琛走远了。

蒋固北大步流星走得极快,景明琛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她察觉出他身上有一股隐隐的怒气,快跑两步展开双臂拦在他前头:“你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蒋固北停下脚步,低头眯眼抿唇望着她,她还好意思问?前几日传来货船被炸沉的消息,他担心她也在沉船上,无法得知具体情况,焦虑得寝食难安,每天往码头跑,几乎把汽车当了卧室。看见她平安出现在码头的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怕被她看见这才钻进汽车里跑了。谁承想,他回去洗个澡的工夫,她就跑去和别的男人跳舞去了!

还好意思问他谁惹他生气了!

他真是要被她气死了。

蒋固北心里生气,嘴巴也刻薄起来:“我以为景小姐真的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巾帼英雄呢,没想到跳舞跳得也蛮开心。”

景明琛气得一蹦三尺高:“你红口白牙污蔑人!这又不是舞会,是空军大队为孩子们办的联欢会,我也没跟人跳舞,你凭什么骂我?”

蒋固北一怔,原来如此吗?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景明琛依旧是气呼呼的:“道歉了不起吗?你的一句道歉价值千金?”

她甩手大步走开,余光向身后偷觑,却不见蒋固北跟来,便越想越觉得委屈,她为了不想跟他之外的人跳舞拒绝了翼明弓,翼明弓可是空军飞行员呀,翱翔蓝天的飞鹰、保家卫国的英雄,人家还刚刚在武汉打过空战,可以算得上是她的救命恩人。照理说,一个英雄的请求无论如何不该被拒绝,更何况还是小小的一支邀舞。她拒绝了对方,到现在心里还觉得内疚忐忑,然而蒋固北这个始作俑者,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指责她沉迷声色!

越想越气,她转身飞快地跑回去,在蒋固北的膝盖上踹了一脚。

心里到底是舍不得,她脚下并未用太大力,蒋固北却呻吟一声,一个趔趄几乎跪倒在地上。景明琛吓了一跳,忙搀住他:“你怎么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蒋固北疼得冷汗涔涔:“和你无关,昨天跑警报的时候摔了一跤,磕伤了膝盖。”

如今半个中国的人都聚在宜昌,宜昌也因此成了日本人新的轰炸目标。景明琛内心里不觉生出些愧疚来,民族存亡生死攸关的时刻,多少人食不果腹性命堪忧,她还在这里和蒋固北闹这些小女儿情绪,实在是太不知人间疾苦了。

她搀扶着蒋固北往接待站的方向走,边走边聊聊这些天的经历,景明琛问他:“林先生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