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固北沉默了片刻方才回答:“我来的当天林先生就殁了,只来得及听遗言。”

景明琛小小地“哦”一声,没有再说话,一句“那林小姐呢?”像一团滚烫的火球在她舌根底下乱窜,她努力压抑着不让它真窜出来,好在,接待站就在眼前了。

蒋固北对她道一句“晚安”,看着她走进接待站里,他又略微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很慢,除了因为膝盖上的伤,还因为心里的事情。

他想到了林先生。

林先生身上是痼疾,这次南迁旅途奔波又担惊受怕,加之年纪大了,一到宜昌就一病不起,等他赶到的时候,老爷子已经在弥留之际。

老爷子唤他来,无非是为两件事,一是生意,二是托孤。

他从十七岁起就在老爷子的报关行里做伙计,到现在重回蒋家做家主,与老爷子也从雇佣关系变成了合作关系。去年他把蒋家的生意转卖套现投到西南去,林先生也在他西南的公司里入了股,且是仅次于他的大股东。

至于托孤……他和林小姐稚薇相识多年,林先生的念头他不可能没有察觉。他也知道这些年林先生提拔他,多少有为着女儿稚薇将来招他做女婿的原因,因此过去十年来他总比别人更加刻苦努力,为的就是能带给林先生与提携相抵的金钱作为回报,来冲淡“靠女人”这件事情的影响。他一向把稚薇当妹妹看待,为避嫌也很少与她私下接触,去年他向景明琛提亲,多少也抱着一点向林先生明志的意思,谁想到竟没能成,倒让林先生一直惦记到去世。

林先生打滚半生已成人精,也看出蒋固北对林稚薇没有男女之情,他临终前和蒋固北的那番谈话,实则是一场谈判,一场以生意为筹码的托孤谈判。

他死后,稚薇作为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自然会继承他在蒋家公司的那些股份,如果蒋固北娶了林稚薇,那些股份自然也就成为嫁妆入他囊中。

“你在西南野心不小,当初筹资过巨,股权分散,财散则心不齐,稍有差池你便地位难保。但如果把你和我的股份合为一份,还有谁能撼动得了你?”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近乎威逼利诱了。蒋固北知道他说的没错,商场如战场,周围群狼环饲,他开公司便是在与狼共舞,那些大股东有哪个是吃素的?更不用说蒋家后院还烧着火。

于情,他似乎应当体谅一个老人对病弱孤女的担忧之心。

于理,他似乎应当为前途着想,笑纳那些能免去他许多麻烦的股份。

但是……

他只能在林先生床前一跪,承诺:“固北一定会好好照顾稚薇小姐……一生把她当亲妹妹对待。”

知他心意已决,林先生唯有长叹:“我为你铺设平坦大道,你却偏要走独木小桥。”

蒋固北淡淡一笑:“很可惜,您想给的,不是我想要的。”

他自然想要通天大道,但无须他人施舍,也断不会靠牺牲与景明琛的一生去获得。

林稚薇体弱多病不能操劳,蒋固北代行孝子职责操持了整个葬礼。战争期间一切从简,不过是搭了个临时灵堂吊唁,林先生的遗体被一把火烧成了灰,以待来日局势好转再运回青浦老家安葬。

蒋固北抱着骨灰坛送去给林小姐,却被林小姐的丫鬟挡在了楼下,那丫鬟转达林小姐的话:“老爷的骨灰请交给我,我们小姐说她就不见您了。小姐还说,她自己会照顾自己,不需要不相干的人来充什么劳什子的哥哥。”

蒋固北只得把骨灰坛交给她,苦笑一声转身离开。

他这算是把林小姐给彻底得罪了。这位林小姐不仅有林妹妹的病弱,更有林妹妹的决绝。

他与林稚薇相识整整八年,没有想到竟会以这种方式决裂。

不过也好,从此心无旁骛,天地骤宽。独自行走在宜昌十月的夜风里,想到景明琛,蒋固北忍不住微微一笑。

天还没亮景明琛就被同事叫醒,她睡眼惺忪地给孩子们套上衣服鞋子就直奔民生公司而去。

他们是去请愿的,如今人多船少,民生公司承担着政府委派的中转重任,垄断了从宜昌到重庆的长江航运,每天都有无数人来这里请愿要船。景明琛他们到的时候,民生公司门口已经聚集了一大批人。

景明琛左右手牵着孩子,踮起脚往前看,嗬,真热闹,人家还有标语呢。

她问同事:“请愿有用吗?”

同事叹息:“有用没用,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景明琛只好和她一起高举起拳头,大声呼唤:“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突然间背后被推搡了一把,景明琛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抬头看,一队流里流气的大兵正拨开人群往前挤,他们破衣烂衫打着绑腿,手里的步枪有效地震慑了人群,请愿队伍识趣地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他们大摇大摆地走到售票窗口,带头的一记重拳砸在窗户上:“军爷要买票,你们管事的人呢?”

连日以来工作人员见惯了这些场面,对此淡定得很:“抱歉,目前船票供应紧张,请您按流程办事。”

带头大兵一口黏痰吐到窗玻璃上,麻利地拉开保险栓把枪管从窗口伸进去抵住工作人员的脑门,嘴里骂骂咧咧:“老子为了你们,在战场上把命都快丢了,现在要张船票你都不肯给,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票?”

工作人员从容地拨开枪管:“您就算真开枪打死我也没用,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无权调配船只。”

他没有撒谎,如今宜昌航运受政府管制,非私人力量所能左右。

大兵只有把枪管抽回来,带着兄弟们满嘴脏话地推搡着人群离开,然而走到一半越想越不甘心,于是举起枪朝天“砰砰”放了几枪泄愤。枪声让人群顿时混乱起来,有人尖叫着“日本飞机来了”,人群立刻被吓得像无头苍蝇似的乱窜,霎时间整个码头乱作一团。

景明琛奋力揪住孩子们不让他们被人群冲散,等到码头秩序好不容易正常下来,她也已经出了满身大汗。

蒋固北从民生公司走出来,一眼就看见盘腿坐在门外牵着孩子的景明琛。

她看上去没有睡好,眼圈发黑头发蓬乱,脑袋点得鸡啄米似的,手却紧紧抓住孩子们的小手。蒋固北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脱下外套,对着孩子竖起食指“嘘”一声,单腿跪在地上,把外套轻轻披在景明琛肩上。

饶是他动作小心,景明琛仍旧是被惊醒了,她骤然睁开眼睛:“蒋先生,是你呀。”

真要命,她有一双湿漉漉的如溪边鹿的眼睛,带着一点惊怯,像是突然听到了猎人的枪声。

江边的冷风驱散了困意,望着如织船流,景明琛忍不住抱怨:“我真不明白,偌大个国家,怎么就省不出一条给孩子们的船。”

蒋固北摇摇头:“话不是这样说的。”

他指指码头,又指指身后:“你看,如今几乎半个中国的人都挤在宜昌。可以说,现在的宜昌是中国未来希望所在。西南经济凋敝,人要入川,机械物资也要入川。现在已经是十月份,最多再过一个半月,长江下游就会进入枯水期,到时航运停滞,神仙也无力回天。要在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把将近半个中国的人运到重庆去,卢先生难得很啊。”

卢先生是民生公司的老板,景明琛也多少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这位先生,她抱歉地对蒋固北说:“我知道卢先生很不容易,我就是,忍不住发发牢骚。对了,听上去你和这位卢先生有私交?”

蒋固北点点头:“算是吧,十年前我在上海做报关行伙计,常常要跑码头对接货船。那时民生公司初创,卢先生也尚未发迹,我与他在码头相识,那时便觉得他非池中物,十年过去,果然如此。”

景明琛歪头看着他,这人的履历真是奇怪,他年龄不比自己大许多,却仿佛已经经历过好几辈子的事情似的,十年前他看卢先生非池中物,恐怕卢先生看他也有化龙之相吧。

蒋固北看她眼神奇怪,摸了一把她的下巴:“你看什么?”

景明琛笑嘻嘻的:“没什么,只是突然很好奇你少年时候的模样。”

蒋固北“哧”地笑了:“恐怕远不如你所想。”

景明琛觉得好奇,刚想追问却被蒋固北岔开话题:“你们这样请愿是不行的,我教你们个法子,你回接待站去,多带些孩子来在民生公司门前做做表演,兴许孩子们的可爱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多机会。”

景明琛茅塞顿开:“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回去带孩子们来!”

她心急地转身就跑,脚下一个打滑,险些摔倒在地,幸亏蒋固北眼疾手快,伸长手臂揽住她的腰把她捞了回来,景明琛结结实实地撞进蒋固北的怀里,脸贴着他的胸膛。

她双手推开蒋固北,慌乱地说一句“谢谢”,转身像小鹿一样“哒哒哒”地跑远。

蒋固北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摸摸自己胸口。景明琛推开他的时候,两只柔软的小手似乎在他胸口上挠了一下,轻轻地,挠得他心痒痒。

他垂下眼睛,轻轻一笑。

景明琛回到接待站和同事商量了一番,决定就按蒋固北建议的那样,编排几个节目,拉孩子们一起去民生公司边表演边请愿,说不定还能给保育会募捐到点钱。

这一招果然奏效,当数百名难童合唱起《我的家在松花江上》,稚嫩哀伤的歌声吸引了不少人的视线,人群聚拢过来把孩子们包围在中央。合唱结束后,由难童之中口齿最伶俐的小六子口述自己这一年来的遭遇,小六子是河南乡下人,家乡毁于战火,在开封流亡半年后才被保育会抢救回武汉,如今又跟随保育会流亡到宜昌,在宜昌滞留半个月仍旧没等到去重庆的船,前段时间日本飞机轰炸宜昌,和他一同南下的小伙伴死在了轰炸里,小小身躯就此长埋宜昌,再不得回返故乡……

人群中渐渐有了抽泣声,有人开始捐款,流亡在外前途未卜,大家都是弱者,但仍旧怜悯这些弱者之中的最弱者。

景明琛不住地向这些好心人道谢,突然间,一个老大娘牵着一个孩子钻进圈子里直奔景明琛走过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一口浓重乡音:“求求你,收下我家小三子吧。”

景明琛吓了一跳,仔细打量那个名叫“小三子”的孩子。看他一脸稚气,至多不过十三岁,却在竭力装作大人的神情。他任由老大娘抻着他的胳膊,死活不肯跪下,歪歪斜斜地站着,浑身透出一股流气,眉宇间带着不耐烦:“奶奶你跪他们做什么呀,我不要进什么保育院,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你。”

老大娘站起身来,在他背上使劲打了两下,按着他肩膀逼他跪下,向景明琛赔着笑脸:“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听说你们保育院专收没父母没着落的孤儿,我孙子从小就没了爹妈,现在宜昌隔三岔五就被飞机轰炸,我们家也给炸没了,求求你们,把我孙子也带去重庆吧。”

小三子梗着脖子唱反调:“我说了,我能养活自己!”

景明琛一脸为难:“大娘,不是我们不愿意收,但是还是要尊重孩子本人的意愿……”

小三子不愿意跟保育院走,他的奶奶却偏要保育院给小三子一条活路,两边正在僵持,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怎么了?”

景明琛长舒一口气,擦一把汗回头跟蒋固北诉苦:“这位大娘想把孙子托付给保育院,但是孩子自己不乐意。”

蒋固北打量着被奶奶按跪在地上的小三子:“就是他?”

景明琛称“是”,然后把小三子的情况告诉给蒋固北,蒋固北点点头,走近小三子俯视着他,表情冷冷的,眼神里带着些轻视:“我听说,你觉得自己有本事养活自己?”

小三子自得地摇头晃脑:“可不是。”

蒋固北冷笑:“我倒偏不信,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本事?”

小三子被他的不屑所激怒,“噌”地站起身来,挺直单薄的小身板仰视着蒋固北:“你别小瞧人,我的本事不一定比你差!”

蒋固北脸上浮现出一点玩味的笑:“是吗?你有哪些本事,不如我们来比一下。”

小三子得意扬扬的:“那你是必输无疑了。看你衣冠楚楚脑满肠肥,一个有钱老爷,除了吃穿打扮,还能会什么?”

景明琛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脑满肠肥?还是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蒋固北!

蒋固北回头瞪她一眼,景明琛吐吐舌头,朝他扮了个鬼脸。

小三子继续吹嘘:“不瞒你说,三爷我去年刚从上海滩回来,别看我年纪小,在上海滩已经混了两个年头了,没有我不认识的人物,没有我没干过的行当。江湖朋友们给面子,叫我一声‘妙手空空蒋三爷’,我还会功夫,是青帮陈老爷子的嫡传,我赌技了得大杀四方,在上海滩混的时候我手底下也有几个小兄弟,天天吃香喝辣……”

原来他也姓蒋?景明琛一怔。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说那么多,不就是偷东西抢劫赌博。”

小三子被他噎了一道,索性梗着脖子耍流氓:“是又怎么样?乱世强者为王!”

他说得一本正经,景明琛别过头去不让自己笑喷出来,这位少年英雄真真是一棵长歪了的小树,她倒真是很好奇蒋固北能有什么法子把他扳正。

蒋固北点点头,脱下西装外套,往后一甩扔给景明琛:“好,那我们就比这三样。”

景明琛忙不迭地接住,顿时把蒋固北的温热气息抱了满怀,她的脸红了一红,忙抬高手臂用衣服挡住脸。

只听见蒋固北说:“第一局我赢了。”

景明琛忙放下手臂探出头来观战,小三子对蒋固北单方面表示胜利嗤之以鼻:“你怎么了你就赢了?”

蒋固北抱着手臂,闲闲看着他:“你摸摸自己的口袋,看东西还在吗?”

小三子将信将疑地把手往口袋里一伸,尖叫出声:“你偷了我的怀表!”

蒋固北伸手拽过景明琛怀里的外套,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是这只吗?”

他手指挑着一只老旧的怀表转圈:“这就是你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一只走偏了字儿的怀表都这样当宝贝,你的本事还真是吓人得很哪。”

他是什么时候偷到这块表的?景明琛脑海中灵光一现,她想起了蒋固北脱外套时的动作,他脱下外套,先向小三子的方向甩了一圈才扔到自己怀里。她还以为他在耍帅,现在想来,恐怕就是在那时以外套为掩护把手伸进小三子的衣兜拿走了怀表。

他的动作得有多快多轻!景明琛惊诧了。

小三子朝蒋固北扑过来:“你还我怀表!”

蒋固北身子微微一侧避开他,伸腿在他脚下一绊,小三子整个儿摔了个狗吃屎,蒋固北及时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背心把他揪回来。小三子趁机偷袭,屈肘撞向蒋固北的胸口。蒋固北冷冷一笑,左手钳住他的手腕一扭,屈膝在他腘窝一顶,逼迫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两手剪住他双臂,单腿压住他脚踝,嘴里“啧”一声:“青帮陈老爷子的功夫看来也不怎么样啊。”

小三子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但是无果,扭着头跟蒋固北顶嘴:“这两次都不算!你搞偷袭,不是君子所为!”

蒋固北嗤笑:“小子,你一会儿要当流氓一会儿要当君子,做人能不能前后统一?”

他松开小三子的手把他搡在地上:“你只剩一次翻盘的机会。”

小三子爬起来,吐一口沙子恶狠狠地看着蒋固北:“好,三爷跟你赌!”

他脱下一直背着的包,哗啦啦倒出一堆骨牌:“咱们就来赌牌九!”

蒋固北拧眉看着他:“生死当口,你背上一直背着的,就是这个东西?”

小三子盘腿往地上一坐:“可不是,这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蒋固北踢开脚下的腌臜,也盘腿坐了下来。

围观人群逼近过来,观看这一场奇特的江边博弈。

景明琛蹲在蒋固北身后好奇地看他和小三子,她对赌桌上的事情一无所知,长到现在,唯一和赌博沾边的事情也就是读书时候出于好奇和同学合买过一次白鸽票。看不懂赌,她就看赌的人,赌博中的蒋固北异常严肃,愈严肃便显得愈英俊。她看着日光下他的侧脸,越看越觉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同时也忍不住担心,蒋固北的神情不见轻松,和前两场游刃有余地调笑全然不同,难道小三子真的赌技超群难倒了他?

她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蒋固北把牌一丢,挑眉笑道:“我赢了。”

小三子恼怒地把牌“哗啦”一推,暴跳如雷:“你出老千!”

蒋固北原本带笑的脸色一沉:“我若出老千,你一开始就会输。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赌徒也分上下品,像你这样赌输了便污蔑人出老千,实在是赌棍里的下九流。”

小三子恶狠狠气鼓鼓地看着他,半天,才泄了气,说:“好,你赢了,我认输。”

蒋固北眉毛一扬:“你很不服气啊,也是,输给我这样一个脑满肠肥只知道穿衣打扮的有钱老爷,是挺丢人的。”

景明琛又是“扑哧”一笑。

蒋固北继续说下去:“你确实有些小本事,但不过都是些不怎么高明的鸡鸣狗盗的伎俩。做大事决不可靠它,你句句把青洪帮挂在嘴上,岂不知青洪帮的杜先生是怎样礼遇读书人的?你懂个半桶水的这些东西就四处逞能,我过去比你更擅长,但我走到今天家财万贯,靠的可不是这些。”

小三子好奇起来:“那你靠的是什么?”

蒋固北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回答:“哦,我找到了我的爸爸,他是个有钱人,我继承了他的遗产。”

小三子“嘁”一声,景明琛“扑哧”笑出声,脚一软,捂着脸蹲在地上。

蒋固北不管周围倒彩声一片,继续问道:“所以现在,我给你个有钱爸爸,你要还是不要?刚才我赌赢了还没有拿彩头,我要的彩头就是,你做我儿子。”

小三子愣住了,半天,双膝一软跪在蒋固北面前,乖巧地喊道:“爸爸。”

一直到人都散了,和蒋固北沿着江散步的时候,景明琛仍旧止不住笑。

走两步她就笑一次,蒋固北索性停下脚步,等她蹲在地上笑够了才拉她起来:“有那么好笑吗,你笑了快半个时辰了。”

景明琛一边笑一边擦泪花:“是很好笑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说是靠有钱爸爸发达的啊?”

前方道路泥泞,景明琛走得歪歪斜斜,蒋固北伸出一只手给她搭着:“小三子这个孩子,在上海跟流氓地痞混了太久,心思已经长歪,没有那么容易正过来。直接跟他讲大道理是没有用的,只好先想个法子把人拉过来再说。”

景明琛注意着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蒋固北走在她前面,脚印比她大许多,她踩着他的脚印走,这样就不至于跌倒了:“说起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上心?”

蒋固北望着远处的江面,东流不止的江水倒映在他眼睛里,仿佛有往事飘来:“看见他,我想起少年时候的自己,那时我也和小三子一样,受了些蛊惑,满脑子都是些成王败寇的想法。于是我瞒着南荞退了学,去拜门生,进了赌场做事,偶然一次替客人上赌桌,竟然发了一笔横财,从此便迷恋上赌博的感觉,如果不是后来有人点醒,恐怕我现在还在赌桌上厮混,做最下流的赌棍。”

景明琛好奇:“是谁点醒了你?”

蒋固北微微一笑:“是一个赌客,在那之前我从未在赌场见过他。那天我的赌运很好,他来的时候我已经赢了大把的钱。他似乎就是冲着我来的,一来便要和我赌,我看他书生面孔举止斯文……”

景明琛插嘴:“还脑满肠肥看上去只会吃穿打扮。”

蒋固北作势要敲她的脑袋,唬得她脖子往后一缩,蒋固北无奈地笑一笑,使劲揉一把她被江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你呀。”

景明琛“噌”地从脖子红到耳朵尖。

蒋固北继续说:“我瞧他不起,就应了战,头把赢了后更是气焰嚣张。没想到从第二把起就开始连输,没多久,已经输光了所有筹码。”

“没有赌徒懂得及时收手,我也一样,我输红了眼,只想翻盘。旁边又一直有人在起哄,如果不翻盘,恐怕我以后在赌场都没得混,所以我跟他说,我还要赌。”

“他笑了,一脸轻蔑,问我筹码输尽,还能拿什么跟他赌。我咬咬牙,把手往赌桌上一拍,说就赌这只手,倘若输了,我就壮士断腕给他看。”

景明琛惊呼一声,拿起他的右手反复翻看,确定没有缝合过的痕迹后才长舒一口气。

蒋固北说一声“别闹”,反握住她的手,把她柔软细嫩的小手包在自己的手掌里,薄茧磨得她手心酥麻麻的:“很不幸,我又输了。众目睽睽等着我血溅赌场,我一咬牙,抽出匕首就要切腕子,眼看刀刃就要切到皮肉,那人突然伸手拦住了我。”

“他说,一只手四两肉有什么好稀罕的,切一盘当下酒菜都不够,他不要这种廉价彩头。他要的彩头是我这个人,要我听他的话,为他做事情。”

“能保住手我当然很开心,我答应了他,但心里很忐忑,想着如果他让我帮他卖鸦片做拐子那可怎么办?还好,我这些担心统统没有成真,你猜他要我干什么? ”

景明琛摇摇头,蒋固北揭晓答案:“他要我回学校读书!”

景明琛惊叹:“这可真是个奇人。”

蒋固北含笑道:“可不是吗,我虽然觉得奇怪,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读书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没退学前成绩也很好。我听他的话,回了学校……”

听他说着,景明琛忍不住陷入了遐想,十四五岁的蒋固北,一个是非混沌的小赌棍,把一只手当赌注放在赌桌上跟人家赌……蒋固北发现她心不在焉,问她:“你在想什么?”

景明琛挠挠脖子,她的头发长得有点长了,硬硬的发梢戳着脖颈,有些痒又有些疼:“我在想,你的人生经历可真复杂,不像我,我长到十四五岁什么都没经历过,只有很平常的吃饭睡觉读书。”

蒋固北微微一笑:“那多好,经历复杂不见得是幸运。”

是啊,经历复杂算什么好事情,景明琛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孩子们,他们哪个不是有着复杂的经历,但他们谁想要这些经历?

想到这些,不觉又有些低落。

蒋固北察觉到她的情绪低落,便微微俯下身,一只手虚放在她的头顶,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祝愿你这一生不必经历丰富,而人生幸福。”

接连在民生公司门口表演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船,虽然不足够,但总能先送部分孩子走。景明琛和从文、小三子到宜昌的时间晚,因此也没能赶上这批船,需要继续在宜昌等下去。

到宜昌半个月后,无线电里传来武汉失守的消息,那天整个接待站的气氛都很压抑。武汉失守,宜昌彻底失去屏障,近日空袭频频,日本人决计不会放过宜昌。

早晨吃饭时,景明琛又发现,小三子不见了。

同事都说这小子原本进保育院就不情不愿,现在八成是后悔了所以逃跑了,不必管他就是。

景明琛却不肯:“人已经登记在保育院的档案里,我们就得对他负责,就算他真的是自己跑了,也要找到他问个清楚登记在册,要不然以后怎么对他的家人交代?何况外面现在这么乱,他说到底就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还有一句话她没说。

他那么像少年时代的蒋固北呢。那天听蒋固北说自己的少年时代,她觉得惊奇,也隐约有些遗憾,如果她曾路过他的少年时代就好了,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呢,她也愿尽力给他些温暖。

她想着小三子会不会去找蒋固北,便去了蒋固北下榻的饭店。

听说小三子不见了,蒋固北也一脸惊讶,他迅速穿上外套:“我和你一起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