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找到黄昏也没寻到小三子的影子,景明琛心里着急没看清脚下,脚踝一崴跌坐在地上。蒋固北蹲下来扶她,看见她表情失魂落魄的,便安慰她:“你已经尽力了,没必要自责。”

景明琛揉着脚踝怔怔掉下泪来:“我不是自责,我只是想到了小三子的奶奶。她为了小三子能活下来,那么大年纪却向我下跪。我想起了我妈妈,她离开武汉前哭着求了我好几次让我一起走,我却那么心狠,指责她做人自私只管自家,其实我自己才是个顶自私的人,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连母女亲情都不顾,还满心觉得自己很伟大……如果我真的死在宜昌,想想对妈妈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你怎么那么自私……”

蒋固北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有事。”

蒋固北背着她回了接待站,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从文小麻雀一样地奔过来:“景妈妈蒋爸爸,小三子哥哥回来了!”

景明琛一惊,从蒋固北背上跳下来,一瘸一拐地跑进接待站。

小三子果然回来了,正坐在饭桌前“呼噜”“呼噜”大口喝稀饭,他不是一个人,他周围还坐着几个眼生的孩子,最大的和他年纪相仿,最小的不过七八岁模样。

看见景明琛回来,他站起身来兴奋地跟她介绍:“景妈妈,这几个是我的小兄弟,都是些没爹妈的孩子,咱们保育院能把他们也收下吗?”

原来他是去找自己的患难伙伴了,景明琛一颗心放回肚子里,笑着去摸他的脑袋:“当然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蒋固北黑着脸把小三子拽到身边,厉声呵斥道:“你知不知道你景妈妈今天找了你一整天?”

小三子心虚地辩解:“我又没跑出去干坏事,我是为了……”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做错事就是做错事,错了就要受罚,你认不认罚?”

小三子一咬牙:“好,我认罚!”

蒋固北环视周围,从灶台旁抽出一根粗细适中的木柴棍。小三子苦着脸伸出一只手摊开手心,蒋固北一手捏着他的指头,一手握着木柴棍打他的手掌心。景明琛看着不忍,劝蒋固北:“别打了,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保育院虐待孩子。”

蒋固北不理她:“你别管,我是他爸爸,我有权管教他。”

景明琛被他一激,头脑一热脱口而出:“那他还叫我声妈呢!”

说完才觉得失语,腾地烧红了满头满脸。

蒋固北握着木棍的手一愣,片刻,扔下木棍,拽着小三子走出了接待站。

他拉着小三子一直走到江边才停下来,“父子”两个沿江岸坐下,小三子摊开红肿的手掌心对着江风吹,嘴里直呼痛。蒋固北的脸色这才柔和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他:“给你。”

小三子接过去一看,面露惊喜:“新怀表!是送给我的吗?”

蒋固北笑了:“你那块旧怀表字儿都走偏了,可以扔掉了。”

小三子宝贝地举着怀表迎着夕阳看了又看,爱不释手,半天才揣进怀里,小心翼翼地问蒋固北:“你为什么……”

蒋固北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又打你又奖你东西。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打你,是因为你不守纪律让你景妈妈着急了,奖你,是因为你记着朋友,是个好孩子。”

“去年在开封,因为从文偷跑,你景妈妈回去找他,险些送命。你记得朋友是件好事情,但不该一声不吭就自作主张。你过去是光杆司令一个,不必向其他人做交代,但进了保育院就是保育院的一分子,要服从集体纪律,最重要的是,不能给你景妈妈添麻烦。”

小三子乖巧地回答:“我知道错了。”

沉默了片刻,他又问蒋固北:“我能不能,跟你走?”

蒋固北摇摇头:“不行,你得留在保育院,我有任务交给你。”

小三子好奇:“什么任务?”

蒋固北神秘地一笑,俯身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帮我看着你景妈妈,随时向我汇报情况,赶走她身边的狂蜂浪蝶,别让她有机会红杏出墙。”

突然间背后响起清脆的声音:“你们说什么呢?”

蒋固北回过头去,景明琛正站在不远处疑惑地看着他们,小三子抢答道:“没什么,爸爸教育我要听景妈妈的话,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景明琛蹙着眉头:“是吗?古里古怪的,走吧,要开饭了。”

蒋固北忍笑拍拍小三子的肩膀:“跟你妈回去吃饭吧。”

小三子乖觉地跳起来响亮地回答:“好的,爸爸!”

武汉沦陷后宜昌撤退的节奏进一步加快,十月底,景明琛终于带着孩子们登上去重庆的船,蒋固北则早两天随蒋氏货船先行南下。

南下重庆这一路还算顺利,轮船顺水而下,经西陵峡、巫峡、瞿塘峡,过南津关转黄陵庙,数日之后的一个清晨,景明琛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前面就是滟滪堆!白帝城到了!”

景明琛匆忙披上衣服奔出去,在江上十一月新鲜潮湿的冷风里打了个寒噤,她扒在船舷上望着眼前的江水与两岸的绝壁,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

到了,眼前就是刘备托孤的白帝城了。

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入川了。

从奉节城到重庆还有几天船程,几天后他们终于踏上重庆的土地。

景明琛有生以来第一次到西南地界,却来不及欣赏重庆风物,她带着孩子们匆匆赶到重庆保育院,才发现这里已经人满为患。

各地送来的孩子都聚集在这里,基本的吃和睡都是大问题,所以不能久留,要尽快转到各地方分院去,而景明琛带来的这一批孩子,上面决定过两天送往乐山的保育院。

折腾了一天终于将就睡下,半夜,有人来敲景明琛的门,是小三子,他一脸焦急,说从文发烧了,浑身滚烫。

在船上从文就有了点感冒的迹象,但没有被当回事。景明琛跑到宿舍一看,从文已经烧得跟火炭似的,她回房取了自己的一件毛皮斗篷给从文裹上,抱起他:“他烧得很厉害,我送他去医院。”

已经是二更天,保育院其他人都睡了,街巷上也悄寂无声,景明琛抱着从文走了好几里路才赶到医院。

非常时期病人也多,深夜的医院竟还很热闹。去急诊室挂号时,景明琛才发现自己出来得匆忙,口袋里竟一分钱也没有。

她只好问值班护士:“出门太急忘带钱了,能不能先给孩子看病,我马上回家取钱。”

对方颇不耐烦:“小姐,我们要照章办事的呀。”

景明琛赔笑央求道:“我不是想赖医药费,只是孩子病得厉害,能不能先给他挂上水,我立刻回去取钱。”

对方冷笑:“我可不敢,说回家取钱结果把孩子扔医院不管的今年也遇到好几个了,我们是开医院的,不是开孤儿院的。”

从文已经烧迷糊,嘴里咕咕哝哝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痛苦地扭动着小小的身躯。景明琛一咬牙,撸下手腕上的镯子推到窗口前:“我用这个作抵押总可以了吧!”

自从上次蒋固北把这只镯子以礼物相赠后,景明琛就一直戴在手腕上从未摘下过。

值班护士是个颇时髦漂亮的小姐,自然也认得真货,看到镯子眼前一亮:“也行,我就做个好人,先替你垫上,你要是不拿钱来赎,这镯子可就归我了。”

护士话音刚落,突然间一只手越过景明琛的头顶按住了她往前送镯子的手,另一只手把几张钞票推进窗口里:“收钱、挂号,镯子不押。”

景明琛扭过脖子抬头看,蒋固北正一脸阴沉地看着她,他那么高,两只手臂越过她的肩膀把她整个人环住,她完全落在他的怀抱里。景明琛讪讪地小声说:“谢谢你。”

从文被送进病房挂水,景明琛和蒋固北坐在外面长椅上等,蒋固北的脸色始终不是那么好看,景明琛心虚地搭讪:“是小三子去找你的吗?”

小三子没跟她一起来医院,蒋固北又出现得这么及时,不用问,肯定是小三子这个机灵鬼不放心她,去找了蒋固北做援军。

半天蒋固北才“嗯”了一声:“想必景小姐是怪我多余了。你那么有本事,哪里用得着别人帮忙。”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镯子:“上次你要卖了它给保育院筹款,这次又要抵押它充挂号费,看来你也并不怎么喜欢它。既然不喜欢,那我收回便是了。”

景明琛以为他在开玩笑,讪讪地探身去抓镯子:“我哪有,不过是事情紧急……”

蒋固北却将手一缩,反手把镯子揣进了怀里。

景明琛傻眼了,没想到他竟然是认真的!

来不及与他争辩,走廊尽头突然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景明琛循声望去,许久不见的妈妈和大姐正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她一惊,迎上去,走到半道中就被妈妈姐姐抱了个满怀。

妈妈一边轻轻地打她一边哭,景明琛费力地扭过头,蒋固北已经不见了。

想必也是他通知了她家里人,说她人现在在医院吧。

幸运的是,从文挂过水后很快就退了烧。

拗不过妈妈和姐姐,景明琛回家吃了一顿饭。景家在重庆新买了房,为相互照应,大姐家也安顿在景家隔壁,景家的日子比起在武汉时倒也不差什么。

令景明琛揪心的是,父亲病了。

父亲年逾花甲,本就是个文弱书生,南来一路饱经风霜,不免落下点病,自入川后就小病不断,这两日更是感染风寒卧病在床。

景明琛坐在床边满怀愧疚地喂他吃药,一边想起方才和母亲的争吵,母亲的意思是给她在政府里找个文职,不要再做什么劳什子的保育院老师,什么老师,说穿了不就是保姆!自己家里有父母不侍奉,跑去吃苦受累看别人的孩子,图什么!已经顶着连天炮火把人送到了重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景明琛当然不肯,如果说当初进保育院是为着小梁军官和自己那点“朱门酒肉臭”的幸运者对不幸者的愧怍,经历了这许多艰难后,她倒真对这群同生共死过的孩子有了感情,天天听他们喊景妈妈,感受着他们的信任和尊敬,仿佛真的成了他们的母亲。

也因此对自己的父母有了愧疚之心,她小心翼翼地同父亲说:“爸爸,对不起。”

景先生宽容地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当年我不也是把你爷爷奶奶的话当耳旁风,硬要跑去日本留学,参加什么革命,把你爷爷奶奶吓得要死。”

他把手放在景明琛的手背上:“囡囡,人生来不是为了对得起哪个人,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半晌,他又叹息道:“我对你们姊妹兄弟,没有别的期望,只是盼望你们能珍重性命罢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靠枕上,出神地望着窗外。

景明琛知道,他是想起了二姐。

距离上次见到二姐已经过去了整整五个月,母亲说二姐忙得很,已经两三个月没着家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两天后景明琛带一批孩子向乐山保育院转移,她惊奇的是,竟然在队伍里发现了蒋固北。

蒋固北咬着烟搂着小三子的肩膀对景明琛说:“景小姐做人这么粗心大意,晚上看急诊都能忘记带钱。我怕要是您自己上路,还没到乐山就把我儿子给丢了。正好,阡陌如今也在乐山,我要去看他,捎带给你们做个保镖吧。”

他的弟弟蒋阡陌在武大读书,年初武大也迁到了乐山。

景明琛觉得奇怪,他和蒋阡陌同父异母,听明宇说,蒋固北和小妈关系恶劣得很,对过世的蒋老先生也是颇多怨气,怎么倒和这个弟弟关系不错?

无论如何,多一个保镖总是好的。

蒋固北一路护送着他们到了乐山,下船后一行人步行去乐山保育院,他们从宜昌到重庆后本就没休整两天,为腾地方出发得仓促,到乐山的时候已近黄昏,大家又饥又渴,困倦得像打了败仗的散兵,不是这个掉队了就是那个摔倒了。景明琛跑前跑后,一会儿提醒这个不要打瞌睡,一会儿提醒那个手抓紧,蒋固北蹙眉看着她:“你这样不行的。”

他解下自己的背包,蹲下身翻出一大捆麻绳:“你让孩子们排好队,咱们用麻绳系住他们的手腕拴成一串,这样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人掉队了。”

景明琛佩服地看着他:“你真厉害,连这个都想到了!”

蒋固北一边给孩子们系麻绳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我们做商人的嘛,总是比较步步为营。”

他拿第一次见面时候她说的话嘲笑她呢,景明琛的脸红了红。

蒋固北却牵着绳子走到她面前:“抬高手。”

景明琛莫名其妙地举起双臂:“干什么?”

蒋固北屈腿蹲下,双臂环过她的腰,把麻绳在她腰上绕一圈,结结实实打个结:“你看你,跟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捆上你,怕你走丢啊。”

景明琛低头看腰上,他打了个蝴蝶结。

蒋固北扯一扯手里的麻绳:“走嘞。”

他牵着这一串“蚂蚱”往前走,夕阳晚照树影婆娑,这座位于西南深山中被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所环抱的嘉州小城尚未受太多战火波及,在晚风与余晖中透出世外桃源般的心旷神怡,不远处隐约飘来岷江上船工号子的歌声。

“ 船到滩头——嗨嗨——水路开。

王爷菩萨——嗨嗨——要钱财。

你要钱财——嗨嗨——烧给你。

保佑船儿——嗨嗨——过滩来。”

景明琛被蒋固北用绳子牵着往前走,她望着他的背影,蜀地湿热,又是连日劳顿,蒋固北不顾仪表,只穿了件衬衫,被汗浸湿了一半,他挽起袖子,手里牵着一根麻绳,平日精心打理的发型此刻也是乱糟糟的,景明琛却觉得,比起他衣冠楚楚的时刻,此刻的他更加英俊动人。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雨,景明琛忙让孩子们从各自背包里拿出伞来撑上,然而风大雨疾,很快就有人被风雨抢走了手中的伞。

蒋固北把自己的伞让出去淋雨前行,没走几步却觉得头顶被伞遮住,他回过头,景明琛紧贴在他身后,努力伸着手臂用伞遮住他的头顶,雨水顺着伞骨淌下去,砸在她的眼睛上,她抹一把雨水,傻乎乎地冲他一笑。

蒋固北的心蓦地一暖:“傻瓜,我不怕淋雨。”

景明琛却很固执:“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挑挑眉:“那既然这样……”

他屈膝蹲下身来,双臂向后穿过景明琛的膝弯把她背起来:“这下两个人都不用挨雨淋了。”

蒋固北就这样背着景明琛往前走,一把伞遮住两个人,一方小世界,把凄风冷雨隔绝在外。景明琛趴在蒋固北的肩头,蒋固北问她:“你说再也不想看我被雨淋了,你见过我淋雨?”

景明琛乖巧地“嗯”一声:“我见过,那一年在墓园,我其实也在,我看见你淋雨,看见你跪在地上哭,那时候我很想去给你撑一下伞,但没敢上前。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淋雨,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哭,但是我知道,我再也不想见你被雨淋了……”

蒋固北笑一声:“原来是这样……那一次,我在我父亲的墓碑旁看到了一块墓碑。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吧,我少年时在赌场里遇到过一位贵人,他拯救了泥足深陷的我,让我回到学校,但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不见了……”

没有回应,蒋固北只感受得到扑在后脖颈上均匀的呼吸声,景明琛太累了,在他背上睡着了。

蒋固北轻轻一笑,没有再说。

没关系,我的故事,你还有整整一生的时间来听。

第四章 乐山乐山

“明琛:

见字如面,武汉一别已近一年,你在乐山是否安好?理查德医院前几日的捐款保育院是否已经收到?

我在重庆一切皆好,理查德医院已走上正轨,景伯父的身体由理查德照料,你大可放心……蒋家的战争还在继续,小妈和“舅舅”依旧把小北与我视作眼中钉,这我倒并不在意,唯一令我担心的是小北。我对生意之事一窍不通,只从牌桌上判断,近日来笼络我的太太名媛愈发多了起来,恐怕都是冲小北而来。但我又听闻小北在生意场上与人结下梁子,有一位金氏贸易的金先生,与蒋氏在生意上颇多冲突,棘手之处,传言这位金先生与中统局许先生有亲戚关系,对了,你还记得傅秋荻吗?重庆如今街头巷尾都在流传她与许先生有些暧昧,总之,一团乱……”

看完顾南荞的来信,景明琛支着下巴愣了很久。

年前蒋固北护送她和孩子们来到乐山,一等他们在乐山保育院安顿下来,蒋固北就又回了重庆。这半年来她和蒋固北身处两地,并未有任何联络,她只知道蒋固北在战前就把蒋氏产业迁移到了重庆,却不知他在生意场上还与人有这样多的龃龉。

夕阳彻底落下去,寒气从窗子里侵进来她才放下窗户。屋子彻底陷入黑暗,桌子上油灯里的灯油已经枯竭,她弯下腰打开柜子门,摸索着拿出小半截蜡烛点上,房间里终于有了一点熹微的光。

她就着这点光线给顾南荞写回信。

“南荞:

展信佳,理查德医院汇款已收到,代孩子们谢谢你们贤伉俪。

我在乐山也一切都好,乐山虽是西南小城,但风景秀丽民心淳朴,并不输武汉重庆这些大城市……”

写到这里,她抬头环视一眼四周。

昏黄灯光里,这间屋子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再无什么可以称得上家具的东西,连衣橱也没有,她从武汉带来的衣服都还放在大藤箱里。回想起在武汉家中三姊妹那一间比这个屋子还大的衣帽间,景明琛也只好苦笑一声,叹一口气。

她并非有意要说谎,只是如今爸爸是理查德医院的病人,以妈妈的脾性,绝对已经和南荞打成一片,自己写给南荞的信,多半会被妈妈打听到内容。

乐山这个地方确实山明水秀民风淳朴,但这些都无法消除外来者的困窘。小小一座城,突然涌入一所大学一所保育院和各色人等,原本安逸的生活便骤然间局促紧张起来,再加上日本人的封锁,物价连连上涨,保育院拿到的政府拨款又有限,大家的日子便不得不尽量节俭。

冬去春来,最近换季时分又疫病高发,景明琛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她想了想,还是在信里写道:

“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最近院中传染病流行,医务室药品储备不足,你可否托人捎一批奎宁到保育院来?不胜感激。”

写完信,她把信纸折成三折塞进信封里,打算明天去县上邮局寄掉。

突然间门被推开,一阵凉风卷进来,伴着一线油灯的光芒和一个慵懒的嗓音:“哟,景小姐写信哪,给谁写?情郎?”

门扇上斜倚着一位妙龄女郎,比景明琛略大两岁,昏黄光线映出一张似笑非笑的妩媚面孔,质地像油画,但文艺复兴时的油画里绝无这般美丽却轻佻的姿容。

景明琛心里厌烦她,赶紧把信塞好,问她:“你来做什么?”

女郎端着油灯走到桌子前,倾一下手里的油灯倒了半盏灯油在景明琛的灯里:“别那么大火气,我看你灯油用尽了,来分你半盏。蜡烛可要省着用,应急的。”

景明琛硬邦邦地道:“那真是多谢你了,不早了,我要睡了,晚安。”

女郎耸耸肩,转身袅袅婷婷地离去。

景明琛跟过去,一等她出门就“砰”地关上了门。

她走回桌子旁坐下,吹熄蜡烛,支起窗户放月光入户,双手撑着脸望着外面庭院里的月色发呆,方才那位女郎也是保育院的老师,姓任,大家都称呼她关小姐。这位关小姐为人轻佻妖艳,常给保育院里来往的男士们飞媚眼,跟异性说话总是一副撒娇口吻,习惯性地想要从对方那里讨点好处似的。

景明琛很不喜欢她,相对而言,她蛮喜欢院长曹小姐,曹小姐留齐耳短发,人也和头发一样干脆利落,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感觉。

而且曹小姐也是金陵女大毕业的,算起来还是她的学姐,那位关小姐则是上海人,听说她是上海某所学校毕业的。奇怪的是,她似乎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信件,也没有人来保育院找过她。

一个轻浮且背景神秘的女人,景明琛对她敬而远之。

偏偏关小姐好像觉得她挺有趣似的,总是来逗弄她,每次逗到她生气才笑眯眯地走开。

神经病!

景明琛在被窝里气呼呼地想。

转一个身看见窗前的月光,心里不免又想起故人来。南荞在信里说蒋固北生意上遇到些麻烦,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讲不清楚,还有傅秋荻,怎么又有傅秋荻呀。

算了,等有空了找蒋阡陌问个清楚好了,陷入睡梦前,她迷迷糊糊地想。

蒋阡陌去年随学校迁到乐山,如今已经升上二年级。在武汉时景明琛和他并无交集。到乐山后,蒋阡陌周末常跑来保育院和孩子们玩,老师里数景明琛和他最投缘,两个人都从武汉来,在武汉的交际圈子多少有交集,蒋阡陌也是听过“景小公子”花名的,便开玩笑地喊她一声“三哥”。

惦记着蒋固北的事,景明琛等了他很久。说也奇怪,没正经事的时候他老在眼前晃,有正经事了倒不见他人。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整整大半个月时间都不见他踪影。

其间保育院倒发生了件大事,院长曹小姐不见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自己有事情紧急调任,很快会有新院长来接替自己的工作。

曹小姐离开后的那个周末,蒋阡陌终于来了。

蒋阡陌今年才十七岁,是个还在蹿个头的少年,面孔圆而白皙,有一双弯弯的微笑眼睛和一张翘翘的微笑嘴巴,看上去总是笑嘻嘻的,仿佛没正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