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固北离开后的第三天,新院长就到了。

景明琛看那新院长一眼,就知道蒋固北所言非虚,一双眼白多于眼黑的吊梢眼,果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良善之辈。

吊梢眼陈院长一来便召集了所有人开会训话,她站在台子上,双手叉腰,像个圆规,她的丈夫坐在后面,一双眼珠子贼溜溜地在台下女老师们身上流转,转到关小姐身上时,更是几乎要粘在上面。

陈院长先是说了一番套话,很快话题一转,转到了整顿保育院上来:“必须整顿,看看你们现在像什么样子?我去图书室看了下,里面放的都是些什么书?不客气地说,安你们一个搞赤化罪名也不冤枉!”

台下鸦雀无声,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这位陈院长又话锋一转,变得和蔼而循循善诱:“我知道这些和你们都无关,全是之前那个曹院长的主意……”

下面突然有人跳着举手,是小三子。

景明琛担忧地看他一眼,小三子冲她挤了挤眼睛,景明琛不禁更加担忧,这小东西和曹院长关系很好,又古灵精怪的,恐怕是要给曹小姐抱不平。

果然,被点到说话后,小三子摆出一副天真面孔,问:“院长,什么叫赤化呀?赤我知道,是红的意思,可是曹院长人很白呀,白得像牛奶似的,我看还不如您红呢,您多红呀,跟花儿似的。”

下面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这位新院长的脸上从额头到右眼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笑声如引线般点燃了陈院长的怒火,陈院长把手里的演讲稿一摔,眼睛一眯:“看看,这就是你们曹院长教育出来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关一天禁闭,不许吃饭。”

台下瞬间悄寂无声,陈院长满意地继续说下去:“改革势在必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纠正风气,现在说一下接下来改革的方向,第一,更换教科书……”

陈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铁了心要拿小三子立威,训话一结束,就亲自把小三子关进了一间空房,乐山保育院从前是没有禁闭室的,这间房从此就是禁闭室了。

吃饭时,景明琛悄悄藏了个馒头,打算等夜深人静后溜去给小三子送饭。

等到二更天她才敢出门,她蹑手蹑脚地往禁闭室方向走,却看见个小小身影早蹲在那里,是从文。

从文也是来给小三子送饭的,景明琛叫他先回去,自己又把馒头掰成小块从缝隙里塞进去,一边喂他吃一边叮嘱他:“你蒋爸爸走的时候跟我说,新来的院长不是什么好人,和中统的人还有点沾亲带故,让我小心。你也是,抖机灵也要挑时候,万一真给人抓到把柄,把你赶出学校怎么办?”

小三子满不在乎:“我才不在乎呢,要是被赶出去,我就去当兵!”

景明琛觉得好笑:“你才多大,当兵人家也不要你。”

小三子做个鬼脸:“怎么不要,曹小姐跟我说,他们那边有的娃娃兵比我年纪还小呢。”

景明琛吓了一跳,一个哆嗦,手里的馒头掉到地上:“你说什么?什么他们那边?”

小三子自觉失言,不再说话,景明琛平静下来:“你叫我一声妈,不该对我有所隐瞒。”

小三子忙解释:“不是的,只不过我答应了曹小姐……我也是偶然间知道的。”

景明琛打断他的话:“好,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了,从今以后也不许再对别人说,从文也不行。还有,打仗是大人的事,你年纪还小,我不许你再提这个。”

小三子乖巧地答应了一声,景明琛把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去:“我回去了,你也早点睡,明天向院长认个错,先出来再说。”

“蒋先生:

展信佳,如你所言,新任陈院长果然与曹小姐行事大有不同,这半年来,保育院中风气愈见闭塞,陈院长为人苛刻好用权威,孩子们怕被关禁闭,行事说话都越发小心,唯恐被捉住把柄,真怀念过去那个和乐融融的保育院。”

到乐山后,景明琛便和顾南荞保持着书信往来,但两个月前南荞传来怀孕喜讯,她身体荏弱,为她健康着想,景明琛便不再直接与她书信,而改为和蒋固北。

字迹渐淡,景明琛蘸一蘸瓶底的墨水,继续写:

“小三子令人担心,他年纪较大,在院中又颇有威信,当初与曹小姐也较为亲密,因此与陈院长不睦,三不五时被陈院长逮住由头饿饭,长此以往,恐怕会出大事……”

正写到小三子,门外突然传来吵嚷声,景明琛丢下信跑出去,只见小三子正端着一个砂锅上蹿下跳,陈院长和她丈夫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边追边骂,小三子猴儿似的蹿上树,笑嘻嘻地看着陈院长在下面跳脚。

见到景明琛,陈院长忙气急败坏地喊:“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孩子!”

景明琛呵斥小三子:“快下来,像什么样子!”

此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小三子不肯下来:“下来也行,等我演讲完再说!”

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他,小三子英雄似的开始了他的演讲:“兄弟姐妹们,你们猜我怀里是什么?”

他的怀里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有个年龄小的孩子蹦跳着喊:“是肉汤!”

小三子得意地一笑:“没错,是肉汤。那么问题来了,陈院长说上面拨款少经费迟迟下不来,物价又飞涨,咱们已经喝了一个月的稀米汤,这肉,我又是从哪儿搞到的?”

陈院长气得脸都白了,小三子熟视无睹:“那我就告诉你们,我是从陈院长房间里找到的!陈院长的房间里不止有肉,还有好些鸡蛋和罐头,还有外国糖。咱们连米汤都要喝不起了,陈院长哪里来的钱买这些东西?我看八成是上头拨下来的钱和好心人捐的钱都让他们夫妇给贪了!”

一时间一片哗然,陈院长气急败坏地骂:“你这个贼骨头……”

然而骂来骂去也只有个贼字,看来贪污情况属实,这些日子以来景明琛也多有质疑,但她不善账务也无实据,没想到小三子竟然釜底抽薪,直接搜了物证出来,公之于众。

小三子把怀里的砂锅往树下一摔,砂锅摔到石头上,登时四分五裂,肉汤溅出来泼了陈院长一裤腿,小三子高举起手臂大呼:“大家还要这样的院长吗?”

被他煽动,素日里与他关系好的几个大孩子也跟着起哄:“不要!”

很快,“不要”的喊声震耳欲聋地在院子里响起来,陈院长还要骂些什么,却被老公拉出人群,逃回自己的小屋,“砰”地关上门,躲进小楼里。

景明琛叹一口气,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看来是不可能善了了。

她想了想,决定写一封报告信,把发生的事情如实上报,上面定然会派人下来调查,理在孩子们,如果能就此把陈院长调走,那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她嘱咐小三子一句:“差不多就得了,不要闹过火。”便转身回了房间去写报告。

她没想到,不等上面来调查,陈院长夫妇就趁夜溜了。

第二天她起来后,发现陈院长夫妇的屋子已经空了。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她的心里瞬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像陈院长夫妇这等跋扈弄权的恶人,怎么会吃了亏就立刻跑?只怕他们是先走一步去恶人先告状。

她急匆匆跑回房间,拿起写好的报告,跑去县城里寄信。

陈院长一走,保育院又陷入了无主的状态,但无主也总比陈院长在的时候好,孩子们都很开心,又恢复了曹小姐在时的活泼,景明琛内心却忐忑不安,心惊胆战地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人。

等来的却是三青团的人,三青团奉命调查这次“学潮事件”的始末,带队的是一位叶主任。

这位叶主任看上去与蒋固北年纪相仿,却有一双阴鸷的眼睛,他一来就召集所有人去操场训话,一双眼睛把台下的人扫视一遍,看得人心里发毛。

景明琛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眼神也和其他男人一样,在关小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但是,眼神里所蕴含的东西,却又和其他男人有所区别。

她瞟了关小姐一眼,关小姐脸色煞白。

莫非关小姐和这位叶主任是故人?

简短的训话后,叶主任开始找人单独谈话,第一个被约谈的,就是景明琛。

私下里他看上去倒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给景明琛倒了一杯茶,客气地从她的家庭谈起:“我曾经也立志学法,对景先生可以说是久仰大名。”

但很快他就切入了正题:“这次带头闹事的蒋三,是在宜昌转移时收留的吧?有消息说,他在宜昌时就是个小混混,还在上海做过流氓……”

景明琛忙打断他的话:“这都是陈院长的一面之词吧?蒋三今年也才十四岁,进保育院的时候才十二岁,不过是个孩子,试问一个孩子怎么能用流氓混混来形容?不过是在街上讨口饭吃罢了,和乞儿没什么区别。”

叶主任笑了:“景小姐对这个蒋三维护得很哪。”

他的笑容里带着陷阱,景明琛冷静下来:“说哪里的话,进了保育院就是我的学生,对每一个学生我们都要认真负责。”

叶主任点点头,敲敲桌子:“很好,我问完了,你可以走了,请帮我叫关小姐进来。”

景明琛如释重负地去找关小姐,关小姐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听到叶主任叫她,眼睛里透出些惊恐,景明琛突然心生恻隐:“去吧,没关系的,那个叶主任看上去倒还讲道理。”

关小姐报之以苍白的一笑。

景明琛注意着动静,过了很久,关小姐才从屋子里走出来,走出来后立刻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一个又一个的人被约见,天很快黑下来,晚饭时间到了,那位叶主任终于从屋子里走出来,笑着问:“饭做好了没?问了一天我都饿了。”

小三子还没有被叫到问话。

吃晚饭的时候这位叶主任对调查的事情闭口不谈,只是谈笑风生。景明琛注意到,小三子坐在不远的地方观察着叶主任,紧张得握着筷子的手关节都在发白。

吃完饭,叶主任就去睡了,没有叫小三子问话。

第二天,问话继续,早饭后开始,到晚饭结束之后,却依旧没有叫到小三子。

第三天早晨,景明琛决定去找小三子谈谈,却发现,他人不见了。

景明琛耳朵里“轰隆”一响,糟糕,小三子没扛住叶主任的心理战,跑了!

他能跑去哪里?景明琛想了又想,他可以投奔的,只有蒋固北!

她立刻跑去给蒋固北打电话:“三青团入驻,小三子跑了,我猜他多半是去重庆找你,如果他去找你,你一定要稳住他,我现在就赶去重庆!”

她又跑去敲关小姐的门:“小三子跑了,我去重庆找他回来,叶主任那里麻烦你顶一顶,就说我家里有急事让我赶回重庆,小三子,就编个借口让叶主任见不到他,千万不要说他跑了,不然事情就再无挽回余地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简单收拾了两件衣服,打个包袱往肩上一甩,从后门溜出去,直奔码头而去。

她到达重庆已是深夜,一进城便直奔蒋固北的北公馆。

去往北公馆的路上夹道种着银杏树,已是初秋,秋风飒飒,摇落一地金黄银杏叶,深夜时分,整座城市已经熄灭了灯火,然而这一路上路灯却还点亮着,暖黄灯光照在一地金黄叶子上,像是叶子本身在散发着荧光。景明琛循光而去,鞋子踩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转过一个弯,北公馆就在眼前。

已是三更天,北公馆的大门却还敞开着,门前石凳上,蒋固北和小三子并排坐着,见她来,蒋固北仰脸一笑:“我想着你也该到了。”

小三子也只比她早到一个时辰,此刻已经困倦得不行,蒋固北便打发他去睡了。

景明琛突然回到重庆,也不打算告诉家里人,只好在北公馆过夜,她洗完澡下楼来,楼下客厅里灯光暖暖,蒋固北斜倚在沙发上,正在看什么东西。

听到下楼的动静他没有回头,而是继续翻着手里的东西:“你来重庆,打算怎么办?”

景明琛突然迷茫了,她原本想带小三子回保育院去,但是,关小姐到底瞒住叶主任没有?如果没有,小三子怕是彻底回不去保育院了。

蒋固北放下手里的册子:“刚才等你的时候我同小三子谈了一下,他说保育院那个地方他是不想再回去了,他想参军入伍……”

景明琛急急打断他的话:“他才几岁?小孩子的话怎么能当真,你怎么能由着他的性子乱来?”

蒋固北“哧”地一笑,回过头:“我没说我答应了啊。”

他对景明琛招手,像唤小狗似的:“你来看。”

景明琛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来,蒋固北把方才看的册子递给他:“保育院那个地方我也不赞成他回去,他这次擅自跑出来,瞒不住的。被他赶走的陈院长,在中统那儿有些裙带关系,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明明是她贪污经费,她记小三子的仇,硬是把保育院往赤化方面诬陷,把三青团搅进来。小三子在保育院待一天,陈院长便少不了怂恿生事。再说,小三子也已经快十四岁了,保育院也待不住了,依我看,不如升学。”

他给景明琛看的,便是一份重庆地区的中学资料:“早晨你打电话给我后,我便让阿大去搜集了些中学资料,刚问过小三子,他也同意。我从里面选了两所适合的学校,你来看看,哪所更好?”

他凑过去,指一下其中一所:“我觉得这所不错,学校环境好,校舍挺漂亮。”

景明琛翻着册子:“校舍有什么要紧,关键的是学校风气……”

突然间,房间里变得寂静,像是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景明琛奇怪地转头看蒋固北,两个人面孔离得太近,她正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

愣怔了片刻,蒋固北突然“哧”地笑了,景明琛莫名其妙:“怎么了?”

蒋固北笑着说:“我是笑,咱们两个虽然没有结婚,但寻常夫妻会做的事,好像也都已经做过了,养孩子,为打孩子吵架,为孩子升学闹意见……”

景明琛脸一红,嘟囔道:“胡说八道。”

突然间又想到那个“有个女儿睡不得”,景明琛的脸简直要烧起来,骤然间又觉得蒋固北可气可憎,她冷不防地拿起沙发上的靠垫朝他砸过去,砸了好几下觉得心里舒爽了,这才“噔噔噔”地跑回楼上。

第二天一早她便离开了重庆,保育院那边事情悬而未决,烂摊子不能都扔给关小姐一个人,况且自从叶主任来后,关小姐明显变了个人。

回到乐山又是深夜,她从后门溜进去,却正巧撞见海棠树下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一个身形高大一个窈窕纤瘦,显然是一男一女,那男人将女人钳在怀里,一只手捏着她的下巴要凑上去吻她,女人奋力挣扎着,屈膝在男人腘窝狠狠一顶,趁男人抱膝呼痛,她摆脱钳制,一溜烟地跑了。

察觉到有人,那男人警觉起来:“是谁?”

他朝这边望过来,景明琛看到了他的脸,是叶主任。

那么刚才的女人……是关小姐?

景明琛假装抱歉地一鞠躬,也一溜烟地跑了。

第二天早晨,见到关小姐的时候,果然见到她穿着高领旗袍,转身的时候,能看到她下巴上一个清晰的已经发青的手指印。

见到她,关小姐抱歉一笑:“对不住,小三子的事情没能瞒住。”

景明琛摇摇头:“这个没关系,蒋固北有办法解决,倒是你,昨天晚上在海棠树下……”

关小姐对她的疑问置若罔闻,她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不远处:“蒋先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突然间铃声响起来,叶主任又要开会了。

景明琛只得作罢,和关小姐一起去操场上开会。

叶主任的话无非又是旧事重提,强调了下防止赤化之类的老话,最后说调查已经结束,他回去后会如实汇报,到时保育院是继续保留还是解散与其他院合并,看上面的处理结果。

台下顿时人心惶惶,大家交换着视线,对保育院的未来充满了担忧。

叶主任下台后,大家正要解散,突然间关小姐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台:“大家请稍等,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她,关小姐站在台上,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台下,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景明琛从未在她眼睛里看到过的称之为决绝的东西。

她终于开口:“承蒙大家这半年的照顾,我不胜感激,但人生终有一别,我马上就要离开保育院了,就在这儿向大家做个告别吧。”

景明琛一惊。

她下意识地看向叶主任,叶主任似乎也很吃惊,他张大嘴巴,片刻后,眼睛一眯,眼神里透露出些仇恨和凶狠的情绪来。关小姐已经鞠了一躬匆匆走下台来朝宿舍走去,景明琛拔腿便追了上去。

她在关小姐关门前侧身挤了进去:“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和昨天晚上的事情有关?”

关小姐斜睨着她,脸上带着笑:“怎么,你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我走了不是正好吗?”

景明琛磕磕巴巴地承认:“我是……是不怎么喜欢你,但不妨碍我觉得姓叶的是个王八蛋,昨天晚上我看见你踹了他一脚……”

关小姐打断她的话:“景小姐,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你平时也没有误解我。以你的标准看,我确实放荡不堪,但是,我偏偏不愿跟这个人放荡。”

她挺直腰站着,正午的阳光从窗子洒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坚毅。

半天,她又自顾自笑了:“你一直对我的身份很好奇是不是?既然都要走了,那我不妨解开你的疑惑吧。我的身世很不光明,我原姓瓜尔佳氏,父亲是个汉奸,在我十几岁时就因为勾结日本搞复辟被暗杀了。姓叶的和我家曾是……邻居,知道我的底细,与其等他向上面告发我的身世,倒不如我自己先走为上。让那姓叶的吃瘪,想想也真痛快。”

她转头看景明琛:“你在想,我为什么不从了他是不是?反正也不差他一个。”

景明琛急赤白脸地辩白:“我没有!”

关小姐“哧”地笑了,她微微躬下身,在景明琛的头发上揉了一把:“傻囡囡,我跟你开玩笑呢,过去总是逗弄你,看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玩,以后怕是再没机会了。景小姐,你很像我的妹妹,一双圆眼睛简直一模一样,生起气来活脱脱就是她的模样,如果她活到了现在,也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景明琛的鼻子突然一酸。

不知道怎么的,她想起了二姐。

关小姐在当天晚上离开,她走后第二天,叶主任也带着三青团撤出了保育院。

整个保育院开始了提心吊胆的等待,等待新院长上任,或者等待本院被合并,大家各自分散到其他分院。

等了半个月,终于传来好消息,上面委派了新院长来。看到新院长的名字,景明琛一蹦三尺高,沈蓓!竟然是沈蓓!

沈蓓来到保育院是在一个雾天,深秋的清晨,景明琛正在院子里扫落叶,突然大门里走进两个人来,景明琛直起腰来看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渐渐走近,一个高大一个清瘦,都是那么熟悉。

她张大嘴巴呆住了,直到两张笑脸到了眼前,蒋固北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晃:“怎么,不认识我了,还是不认识沈先生了?”

蒋固北来乐山有事,便顺带送沈先生到保育院来上任。

他乡遇故知,景明琛高兴坏了,她拉着沈蓓去看院长卧室,帮她收拾行李。沈蓓的行李不多,除了几件衣裳,就是几本书和几个相框,她把相框取出来摆在桌子上,景明琛凑过去看,一张是翼明弓穿着空军制服的单人照,一张是翼明弓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张,看上去年代久远,是一张冬日大雪西湖前的合影,照片里有四个人,一个依稀可辨是年轻时的沈蓓,剩下两男一女,女孩儿娇俏可爱,搂着她肩膀的年轻男人挺拔清秀,朝着镜头微微笑着,还有一个男人一副书生模样,虽不英俊,却也文气十足。

景明琛好奇地问:“这是沈先生年轻时候吗?这三个人是谁?”

沈蓓爱惜地拿过相框擦一擦:“这是我年轻时候,和我的先生,还有一对朋友夫妻一起去湖心亭赏雪所拍下的照片。我先生早逝,如今这位女性朋友人在英国,而她的丈夫于十二年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我一直在帮她找他,想要为她带一句话给他。”

景明琛愈发好奇:“什么话?”

沈蓓叹一口气:“告诉他,她爱他。”

景明琛拧起眉头:“他们是夫妻,他竟不知道吗?”

沈蓓摇摇头:“他们是夫妻,也是怨侣,他不仅不知道她爱他,反而以为她恨他。”

她坐下来,为景明琛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久远的,发生在二十六年前的故事。

故事讲完时外面雾已散尽,景明琛小心翼翼地问沈蓓:“这张照片,我可以拿去照相馆拓一张吗?我想帮你的忙,多一个人就多无数条关系,说不定我认识的人里,恰好就有认识他的人呢?”

沈蓓欣然同意,景明琛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取出来放进衣兜里,随口问:“翼军官有没有来家信,他最近怎么样?”

沈蓓的眼睛“唰”地亮了:“月儿啊,他前两天刚刚寄了封信给我,信里说……”

景明琛后悔了,她不该提翼明弓的,她早该知道每个母亲提到自己的孩子都是喋喋不休的,在这一点上,一个女报人和一个目不识丁的普通妇女根本毫无区别!

沈蓓和蒋固北来得巧,第二天就是中秋节,于是沈蓓和景明琛便邀请蒋固北留下来一起过节,蒋固北说这次自己来乐山是为生意,要进县城去和人谈笔生意,晚上就不借宿保育院了,第二天再过来。

一直到中秋正日下午他还是没有出现。保育院组织大家一起用当地的土方法做月饼,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河边走去,等夜幕降临,好在水边赏月吃饼。

黄昏都要尽了,他还是没有来,景明琛闷闷不乐地坐在河边树下的大石头上,手里捏着个月饼望着河水发呆。蒋固北这个人真是的,答应好了要来又不来,既然不来也不托人捎个信,今天可是中秋节呀,孩子们都在等他过节,从文问了她好几次蒋叔叔怎么还没来。更何况,今天还是……

她长叹一声,嘴里念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山月不知心里事……”

背后清朗愉悦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念诗和遐思:“景小姐心里有什么事?”

她心下一喜,却努力板住脸才回过头去,冷淡地说:“你来了。”

蒋固北没有察觉到她的故作冷淡,他长腿一迈,也在石头上坐下来,从她手里拿过那块月饼:“是你做的?”

景明琛“嗯”一声,蒋固北送到嘴边咬一口:“正好,我今年还没吃月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