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琛有点紧张,她在家时十指不沾阳春水,这是头次做月饼,她想要抢回来,蒋固北却已经送进了口,他眉头微皱,半天,评价说:“这种月饼,给我吃就好了,还是不要荼毒孩子们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一口一口皱着眉头吃完了那个月饼。

吃完后,他拍拍手,抖掉手心里掉落的月饼渣:“刚才那首七拼八凑的诗你还没念完呢,最后一句想拼哪句?”

景明琛脸一红,没说话。

她原本想拼的是“水风空落眼前花”,但现在想拼的却是“回首却见心底人”。

她才不要告诉他!

突然有几个人抬着东西朝河边走过来,远远地便喊:“蒋先生在不在?”

蒋固北站起身来走过去说了两句话,来的人便掀开了抬着的东西,一股香喷喷的味道瞬间在河边弥漫开来,闻到香味孩子们如潮水般涌了过来,看到东西一个个欢呼雀跃:“鸭子!肥鸡!”

保育院拨款有限,孩子们的日子过得清苦,乍一见这么多鸡鸭鱼肉,个个都欢喜坏了。景明琛替孩子们谢蒋固北:“让你破费了。”

蒋固北揽着两个孩子的肩膀,笑着说:“总不能让孩子们中秋就吃你做的月饼。”

景明琛轻轻“呸”一声,从文撕扯着鸡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含混地说:“我就说蒋叔叔不可能忘掉景妈妈的生日。”

蒋固北惊讶:“今天是你生日?”

景明琛“嗯”一声,带着鼻音,颇有点委屈。这是她头一次这样惨淡地过生日,过去哪一次生日不是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度过?哪怕是去年武汉局势飘摇的时候,父母也是给她过完了生日才离开武汉,那个生日也是有蛋糕有烛光,她还和爸爸跳了一支舞。

而现在呢,她布衣惨淡,没有蛋糕没有蜡烛没有礼物,所幸还有蒋固北,但正因为有蒋固北,她和心底人度过的第一个生日,竟然这样惨淡,让她尤其觉得不甘。

蒋固北低头看着她,脸上带着微笑,双手背在身后:“这可真麻烦,不知道是你的生日,连礼物也没有准备。”

他把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内兜,摸出个东西来:“也只有这个东西,勉强可以当做生日礼物一送。”

景明琛眼前一亮,是那个镯子!

她欢喜得要跳起来,却板着脸学林黛玉的腔调:“我原也只配用旧的。”

蒋固北“唔”一声,把镯子往口袋里放:“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不送了。”

景明琛着急地去夺:“谁说我不要!”

蒋固北扬高了手臂逗弄她,景明琛跳起来去够,跳得太高了,脑袋“咚”的一声撞到树枝上,扑簌簌撞落了一树秋叶。

蒋固北“扑哧”笑了,景明琛捂着脑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半天,蒋固北说:“你发辫撞散了。”

比起春天来,她的头发又长长了一些,已经及肩,编了条麻花独辫,但比起之前的及腰长发,还是不值一提。

蒋固北说:“你要是不嫌我唐突,我给你重新编一下辫子吧。”

景明琛惊奇道:“你连这个也会?”

两个人在石头上一前一后坐下来,蒋固北扯下发绳,打散她的发辫:“你以为南荞小时候辫子都是谁给梳的?我母亲被父亲辜负后就一直沉浸在报复的幻想之中,她还在世时,我和南荞在精神上就已经算得上是相依为命。”

他的手指灵活地在她的头发间穿梭,力量轻柔,显然是个熟手,景明琛说:“从小我二姐也最喜欢给我梳辫子……你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蒋固北轻轻笑:“我外祖父姓顾,原是上海富贾,靠做买办发家。母亲从小生活优越,养成了说一不二的倔强性格。那时我父亲在外祖父手底下跑腿,偶然间和母亲相识,母亲便着了魔似的迷上了父亲,外祖父本来已经给她订了婚约,当然不赞同她和我父亲,她也是胆大包天,索性带了外祖母留给她的一箱首饰和父亲私奔到武汉,靠她那些首饰,我父亲开始独当一面做起生意。直到我七岁那年,母亲发现父亲在外面有了人,最让她受打击的倒也不是父亲金屋藏娇,而是她发现,这个金屋阿娇,原来是父亲在宁波乡下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她这才知道自己是被人骗了,我父亲这些年与她全是逢场作戏,为的只是她那一箱首饰,她以为自己十年唱的是一出杜丽娘,却不想只是演了个杜十娘。咽不下这口气,她带着我和南荞离开了武汉,并告诉我,以后一定要以蒋家家主的身份回武汉去。”

“回到上海,外祖父已经去世,遗产也已经被舅舅败得差不多。我们原本可以自己一家子过活,我母亲却偏要借住在舅舅家,你猜她为的是什么?”

景明琛摇摇头,蒋固北嗔笑着在她脑瓜顶上轻轻拍一下:“别乱动。”

他继续说下去:“她为的是,让我明白寄人篱下是个什么感觉,唯有明白寄人篱下的难堪,才会铭记对我父亲的恨。她做到了,我真的很恨我父亲,哪怕看到他的遗嘱时我仍旧在恨他,我甚至想,他遗嘱里把蒋氏托付给我不过是无奈之举,毕竟除了我,蒋家谁还能撑得起蒋氏?与其看蒋氏被我打垮,不如直接留给我,还能博个慈父的虚名。直到那一天,在墓园里看到他旁边的那块墓碑。”

景明琛问:“是那块钱益如的墓碑?”

蒋固北回答:“是,那位钱益如先生,正是我少年时在上海遇到的贵人。我想,这大约不是个巧合吧,我的父亲,并没有遗忘过我,在我即将误入歧途时,他没有忘记拉我一把。他确实不是个好人,但他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

发辫编好了,蒋固北把发绳绕在发梢打个漂亮的蝴蝶结,景明琛探头往水里一望,天还没有黑下来,河水里还能映出人的模样,蒋固北编的发辫果然很好,她左右照了照,却总觉得缺点什么东西。

蒋固北伸手从树上折下一枝带两片叶子的细细枝条,簪在她的鬓角:“可惜秋天花都谢了,否则簪一朵海棠花应该会更好。”

景明琛摸一摸鬓角:“没关系啊,明年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你再来啊。”

蒋固北含笑望着她:“好啊,海棠花开的时候,我的生日也该到了。我的生日礼物,你可要提前准备好了。”

沈蓓来后,保育院终于又重新走上正轨,恢复了往日其乐融融的氛围,一转眼就到了旧历新年,景先生是正月初一的生日,今年恰巧是他七十整寿,于情于理,景明琛都该回去,于是便向沈蓓请了七天的假期回重庆。

尽管是国运飘摇之际,但重庆仍旧充满了喜气洋洋的年节氛围,景家这一年人聚得非常齐,大姐带了大姐夫和孩子,明宇带了女朋友回来,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二姐也回来了。

大年初一,阖家穿得花团锦簇的给景先生拜寿,外面放起三千响的鞭炮,一阵噼里啪啦,桃红色的碎纸屑落在雪地上,雪中红梅似的,漂亮得耀目,喜庆得扎眼。

吃完饭,景先生乏了先去睡午觉了,景太太宣布要带二女儿三女儿去看戏,说是爱国剧目,年轻人肯定喜欢看。

二姐冲景明琛做个鬼脸,景明琛无奈地回她一个鬼脸,姐妹俩心知,这肯定是场鸿门宴。

到剧院的时候,剧院里已经熙熙攘攘,景家一干娘子军上了楼找到自己的包厢,景明琛一坐下来,就看到了熟悉的人。

是傅秋荻。

她在离景明琛不远的包厢,只有她一个人,坐得端端正正,仿佛一棵盆栽的花。

景太太也注意到了傅秋荻,她小声给女儿们传播小道消息:“看到了吧?那边,大明星傅秋荻,她上个月离婚了!现在是交通部许先生的情人,听说她早就和许先生不清不楚的。”

许先生半年前刚刚升任到交通部,比起中统的身份,他更喜欢交通部的职位。

景太太继续说:“我还听说,许先生在滇缅公路上许了她老公什么好处,这才让她老公乖乖签了离婚书。”

自战争爆发以来,随着日本的不断封锁,滇缅公路作为国际公路运输渠道,在滇缅公路上跑运输也已经成为最有利可图的生意之一。

景太太接着说:“哦对了,她老公现在在蒋固北的公司里做事情,我就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景明琛苦笑,妈妈现在还在把蒋固北当仇人呢。

突然间,景太太像是看见了什么熟人:“哟,丁太太在那边呢,我去她那边看戏,你们姐妹俩乖乖待着,我去找丁太太说句话。”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景明琛凑到二姐耳边小声说:“你信不信,肯定是去找丁太太接头了,八成又安排了什么青年才俊。”

傅秋荻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离戏开场还有几分钟时,终于有人来了。

走进她包厢的却不是什么许先生,而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板挺直像是刚从战场下来,他走到傅秋荻身边,站定后敬了个礼,然后弯下腰同她说话。

借着灯光,景明琛看见他英俊倜傥的一张脸上却有一道痂。

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傅秋荻轻轻点了点头。

这年轻人大约是来传递什么消息的,传完消息人却没走,而是坐了下来。

很快,灯暗了下来,戏开场了。

那一场戏演了什么,景明琛毫无印象,她一直都在偷瞄傅小姐的包厢,她总觉得那年轻人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

一幕戏落下,剧场重回光明,场下一片嘈杂,那年轻人突然探过身去和傅秋荻说了几句话,一边说一边捏着兰花指做手势,傅秋荻竟“扑哧”笑出声来。

灯光又暗了下来,第二幕开场了。

第二幕还没结束,又有什么人走进了傅秋荻的包厢里,和那年轻人说了句话,年轻人点点头,又和傅秋荻交代了些什么,便起身走出包厢。

他下楼路过景明琛的包厢时,突然站住了,朝他们包厢里打招呼:“景小姐原来也在这儿。”

二姐靠在椅背上动也没动,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一边嗑瓜子一边从鼻子里哼出声来回应:“哟,我以为谁呢,原来是您哪。”

那年轻人微微一笑:“二小姐别自作多情啊,我是向三小姐问好呢。”

景明琛蒙了:“你是?”

还不等那年轻人回答,突然间熟悉的笑声传来,渐渐近了,二姐脸色骤然一变,把手里的瓜子往桌子上一撒,一把拽过年轻人按在沙发上,手臂往对方肩膀上一揽,头靠上对方肩膀,左手抓一个橘子送到对方鼻子底下,娇滴滴地说:“我剥得指头尖儿疼,你帮我剥。”

景明琛愣住了。

刚到包厢的景太太和丁太太也愣住了,跟着他们来的男人更是一脸尴尬。二姐又往年轻人身上靠了靠,声音甜腻腻地说:“妈妈,丁伯母,跟你们介绍下,这是我的男朋友林羡鱼。”

林羡鱼眉毛玩味地一挑,配合地演起了戏:“两位伯母好,我是明嬛的男朋友,林羡鱼。”

他把剥好的橘子往明嬛嘴巴里送,顺势在她的下巴上狠狠捻了一下。

回到家,明嬛恶狠狠地洗了三次脸,景明琛笑着劝她:“再洗脸皮都要搓破了。”

明嬛这才气呼呼地往床上一躺:“这个姓林的,竟然敢借机占我便宜!”

景明琛好奇地问:“他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明嬛言简意赅:“他能是什么好人,战场上的逃兵,中统的臭特务。”

景明琛“哦”一声,突然想到件事情,明嬛是军校毕业的,沈蓓那位姓顾的朋友失踪时人也在军校做教官,虽然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武汉,但同出黄埔,或许明嬛有些线索也不一定。

她翻出照片,问明嬛:“你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明嬛拿过照片仔细看了半天,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梅教官吗!”

景明琛精神大作:“你认识他?他现在人在哪儿?”

明嬛却突然警觉起来:“你怎么得到的这张照片,是谁在打听他?”

景明琛把沈蓓所讲的那些往事娓娓道来,听完故事,明嬛若有所思:“原来如此……我认识他,也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过那句话,我若见到他,会替你转达。”

景明琛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她问二姐:“你到底在政府里做什么呀,为什么天天不着家?”

明嬛笑了,她亲昵地拽一拽景明琛的辫梢:“总归没做什么对不起国家的事情就是了。”

第五章 云南云南

七天假日,景明琛却连蒋固北的一面也没见着,她去看南荞,以为兴许能在南荞家见到他,谁想竟也没有。

南荞主动提起他来,说他最近忙得很,自己也半个月没见到人了,应当还是生意上的事情,蒋氏越做越大,他也越来越忙。

景明琛听南荞讲,多听一句话心就多柔软一分,他那样忙,却也抽出空来去乐山看她,谁能想得到,忙碌到无暇过年的蒋氏实业蒋老板,竟然在乐山帮她修过鸡窝垒过猪圈垦过农田?

见不着也没关系,他答应过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再去乐山看她,她等着。

然而真到海棠花开的时候,他却没来。

保育院里那棵海棠树开花的第九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景明琛一大早就在渡头等他,等到日上三竿也没见到船影,直到沈蓓跑来河边找她。

沈蓓气喘吁吁的,一脸焦急:“别等了,蒋固北不会来了,重庆那边刚来电话,他出事了!”

蒋固北出事了。

顾南荞打电话来说,前段时间,蒋氏有一批货物在滇缅线上出了些问题,蒋固北便带着阿大赶去云南处理,原本早两天就该回来的,谁知事情办完回来,在过惠通桥时遇到了日本飞机轰炸,阿大死里逃生,受了重伤拼着一条命回到重庆报信,蒋固北却……

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直爬上来,景明琛手脚发软浑身冒汗,眼前模糊口干舌燥,这种感觉像是中暑,又像是小时候食物中毒,半天,才有力气开口说话:“我不信,我要回重庆去问个清楚。”

沈蓓流着泪帮她收拾行李,看她神情恍惚怕她出事,干脆陪她一起坐船回重庆。

回重庆的船上,景明琛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船头望着前面,这是个阴天,江上雾霭重重,行到半路下起了雨,细雨蒙蒙,她也不躲雨,就在那儿坐着,仿佛化成了一块千年的石头。

不远处有人在唱船工号子,依稀还是那年蒋固北送她来乐山时听到的那首。

“ 船到滩头——嗨嗨——水路开。

王爷菩萨——嗨嗨——要钱财。

你要钱财——嗨嗨——烧给你。

保佑船儿——嗨嗨——过滩来。”

景明琛怔怔地听着,眼泪终于“唰”地落了下来。

一下船,景明琛便直奔顾南荞家而去,已是深夜,顾南荞家却依旧亮着灯,景明琛刚跑到一楼门口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吵嚷声,推开门,顾南荞抚着肚子艰难地坐在沙发上,正在一边哭一边和人吵架,和她吵架的,正是蒋太太和宋先生,即顾南荞和蒋固北的“小妈”和“舅舅”。

顾南荞气得边哭边骂,气不打一处来:“发丧发丧,你们就那么急着要蒋氏?今天是小北的生日,谁买那些晦气东西,我跟她拼命!”

蒋太太装得一副委屈模样,声音里却带着得意:“哟,人死了可不就是要发丧。你们爹妈都不在了,我勉强也算是你们的长辈,丧事我不操持谁操持?”

见景明琛来,顾南荞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明琛你来评评理,今天是小北的生日,他们偏要提发丧的事,是不是成心的?打量我不知道呢,还不是想尽快把蒋氏握到手里!”

见她这样,景明琛反倒冷静下来:“发丧,发什么丧?确定人死了吗就要发丧?”

宋先生辩驳:“炸弹就那么扔下来,他人在桥上,桥都炸个粉碎了,他人能活下来?阿大都说了,人死了。”

景明琛反问:“那尸体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见不到尸体凭什么就说人死了?”

宋先生一脸无赖:“人死也死在云南了,你要活人要尸体都跟云南去要吧。”

景明琛冷笑道:“好,我就去跟云南要人!”

她话一出口,把满屋子的人都给惊到了。

景明琛原是被激才说出这句话,话一出口,这个念头却明朗起来,对啊,蒋固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说他就一定死了,阿大和他同在桥上,阿大不也没死吗?

她要去云南找他!

过了半天,宋先生不死心地说:“你是哪根葱,你跟蒋家有什么关系,这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外人说话?”

顾南荞捉住景明琛的手抬起来:“她才不是什么外人,她是我们景家还没过门的媳妇还没当家的主母,这个镯子是我母亲留给小北的,是要传给儿媳妇的!”

终于送走了蒋太太宋先生两尊瘟神,顾南荞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哭完后,她对景明琛说:“谢谢你刚才的权宜之计。他们欺负理查德恰巧回了英国,要不是你,他们到现在还不肯走呢。”

景明琛茫然:“什么权宜之计?你是指去云南?我不是开玩笑的,我是说真的。”

顾南荞望着她,半晌,道:“可是……”

景明琛按住她的手:“没什么可是,蒋先生在开封在武汉在宜昌都曾经救过我的命,不过是去一趟云南,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你也真是机智,什么传家镯子都想得出。”

顾南荞惊讶地看着她:“这不是我编的,这镯子确实是我母亲留下来要传给儿媳妇的,怎么,小北送给你的时候没有告诉你吗?”

景明琛愣坐在沙发上,半天,手指抚上镯子,眼泪落了下来。

当晚景明琛就睡在顾南荞家,就寝之前却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竟然是母亲和大姐,景明琛惊奇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母亲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你父亲病情突然恶化,急着要见你,快跟我回家去!”

景明琛来不及跟顾南荞告别就被母亲塞进了小轿车里,车一路开回到景家,一下车景明琛就喊着“爸爸”跑上楼,谁知爸爸竟不在房间里,景明琛刚要回头问母亲,只听见“咔嗒”一声,门竟被从外面锁上了。

景明琛这才知道落入了圈套,她很快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捶着门高声问:“是不是蒋太太通知你的?”

景太太高声回答她:“是又怎么样?你还真打算一个人跑到云南去?你休想!云南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日本人天天炸路炸桥,你想去干什么,去送死?你就在家里好好地待着吧,保育院也不要回去了。”

景明琛绝望地滑坐在地上。

墙上的钟表一分一秒不急不缓地走着,景明琛在地上坐了半宿,等到终于积蓄起一些力量,她开始策划逃走。景太太这场囚禁是仓促行事,留给了她许多可钻的空子,床没有收拾,床单还在,窗也没有封死,她可以跳窗逃跑。

在跳窗逃跑这件事上她已经是个熟手,她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牙手并用地撕床单结绳子,忙活了大半天,终于结出一条还算结实的绳子来。

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床腿上固定住,推开窗,重庆三月的夜风涌进来,带着酝酿之中的晨露的清苦,景明琛把绳子放下去,抓着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腿去,顺着绳子往下爬。

这间房在三楼,景明琛往下爬着,爬到二楼时绳子晃了一下,她像片叶子随绳子在风中晃荡,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汉,蒋固北站在二楼接应她,一双有力的手臂伸出来抱住她的双腿,把她抱进二楼去……眼泪“唰”地流下来,景明琛不敢哭出声,咬着牙紧紧抱住绳子。

绳子到尽头了,长度却不够,离地还有两米高度,景明琛咬牙闭眼松开绳子往下跳,一个踉跄滑倒在地上,地上尽是碎石子,她的丝袜都被刮破了,血从擦伤处渗出来,来不及处理,景明琛捂着伤口蹑手蹑脚地翻墙离开景公馆。

她跑回了顾南荞家,怕母亲发现她逃跑会追来,也不敢再夜宿,处理了下伤口,要了些钱和换洗衣物就趁夜离开了顾南荞家,在小旅馆里凑合了一夜,天亮后便离开重庆上路了。

好在重庆可以坐飞机到云南,景明琛生怕母亲追到机场来,乔装打扮小心翼翼,直到上了飞机一颗悬着的心才悠然落地。

在空中,飞机遇到一次颠簸,乘客们都有些慌乱,景明琛坐在位置上紧紧抓住扶手,内心默念:我死了就什么都不管了,但我若活着他就一定还活着。

飞机最终平安到达,一下飞机,景明琛蹲在地上就吐了。

她蹲在地上吐了很久,简直要把肠胃里的东西全部清空似的。

吐完后她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把脸埋在手臂里继续蹲了一会儿,周围人来人往脚步声纷杂,人的气息在燠热的空气中混杂发酵,这里是昆明,重庆八百公里开外,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她茫然地看了四周一眼,站起身来。

蒋固北是在惠通桥上出的事,如果侥幸生还,也该在惠通桥所在的龙陵施甸两县。龙陵距离昆明还有几百公里,她必须按捺住心情,先在昆明稍作休息,再搭汽车去龙陵。

昆明完全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这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春城花开,满大街都是馥郁花香,和过往的牲口在街道上留下的排泄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凑成微妙的人间烟火气。自从滇缅公路通车以来,昆明便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四方生意人会集,且云南本就是多民族杂居之地,街道上往来的既有西装摩登的文明绅士,也有穿着傣族、彝族、白族等各民族服饰的当地居民。骡马与汽车并行,鸣笛声与铃铛声共鸣,汽锅鸡的香味与咖啡的苦味交融……这是一个喧嚣复杂的地方。

景明琛在一家店面干净的饭馆坐下来,叫了一碗米线充饥。

等米线的过程中,很快有人来搭讪,是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小姐刚来昆明吧?找人还是投亲?在昆明有地方住吗,我给你推荐家旅馆……”

突然间,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插进来:“我说老张,你也积点德吧。”

景明琛循声望去,见是一个坐在窗边的年轻人,脸孔俊俏,穿着一身白西装,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正优哉游哉地喝茶。

被他唤作老张的那人“哧”地笑了:“我积什么德,倒是你,乐聆,我劝你收敛点,叫许太太知道了,看不剥了你的皮。就算许太太不剥你的皮,你和许太太轧姘头,当心哪天许次长回过神来,找人一枪毙了你。小姑娘,小心这个人噢,别看他油头粉面的像个绅士,实际上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专吃女人软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