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天,保育院突然有故人来。

其实说是故人也可,说是陌生人也可,景明琛知道他名字,也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也仅限于此。

来的人,正是那年春节时在重庆剧院里见过的林羡鱼,二姐口中的“战场逃兵”“中统特务”。

他来找自己做什么?景明琛困惑不解。

林羡鱼肃穆的神情中带着些许怅惘,他低声问景明琛:“有些话要同三小姐说,保育院人多耳杂不便开口,三小姐可否找个僻静处?”

景明琛不解其意,却仍旧说:“那么去江边吧。”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步行到江边,隔江遥望着大佛,林羡鱼停下脚步,叹一口气:“三小姐一定不记得我了吧。”

景明琛勉强笑一笑:“哪里的话,上次在剧院见面,印象深刻。”

林羡鱼摇摇头:“不,我与三小姐头次见面不是在剧院,只不过三小姐不记得罢了。说起来,三小姐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景明琛不解,林羡鱼淡淡一笑:“民国二十六年我在战场上打仗,有一次受了伤被送到陆军医院治疗,抬下车时已经没有呼吸,其他护士认为我已经死了,要把我直接送到停尸间。是三小姐坚持认为我还有救,羡鱼才得以保全这条性命。”

往事渐渐浮出脑海,景明琛恍然大悟:“原来是你!”

她是记得有这么一件往事,但当年陆军医院伤员往来频繁,她也不过是个去采访的记者,那时林羡鱼重伤,全身包裹着绷带,面目也看不清晰。

见她终于想起,林羡鱼嘴角微翘:“对于三小姐来说这或许微不足道,在你所做的好事里算不上什么,但对我来讲却是重生之恩,我一直想报答三小姐。”

景明琛摆手:“说什么报答,你当时是战场上杀敌的好男儿,保家卫国,有你们才有其他人的安稳生活,若说起来,倒是你先有恩于我,只是,你为什么成了……”

林羡鱼知道她想问什么,她想问,一个热血战士怎么成了一个中统特务。他没有回答,而是轻轻说:“这次,我是受二小姐嘱托,来给三小姐捎一句话。”

二姐?景明琛精神一振:“我二姐说什么了?”

林羡鱼回答她:“二小姐说,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这是什么奇怪的话,景明琛咀嚼了半天,才醒悟过来,上次和二姐见面,自己委托她给沈先生少年时的朋友顾灵毓带一句话。二姐这个“他知道了”,想必说的就是这个,她把话带到顾灵毓耳朵里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托林羡鱼来传话?上次见面,她对林羡鱼还颇为不屑。

景明琛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问林羡鱼:“我二姐怎么了,为什么要托你带话?”

林羡鱼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眼神里似有哀戚。

半晌,他终于开口:“三小姐……节哀。”

两个字如轰雷掣顶般袭击了景明琛,景明琛浑身都在发颤,她不敢相信,过了很久才终于从唇缝里抖出两个字:“什么?”

林羡鱼怜悯地看着她:“三小姐,我此来乐山,一为带话,二为报丧。二小姐五天前去世了,临终前托付我来乐山找你,替她传话,并且向你报丧。”

景明琛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的喉咙变得很干,每说一句话都像有石子刮擦着喉咙:“我二姐是怎么死的?”

林羡鱼斟酌着字句,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关于二小姐的工作,三小姐和景先生景太太怕是只知道她在政府里做事情吧。实际上,二小姐的具体工作,是军统特工。我与二小姐相识,正是因为一些中统和军统工作上的摩擦。但二小姐又不只是军统的人,她实际是共产党安插在军统内部的特工。二小姐潜伏这些年一直没有出什么差错,直到前不久,一次共产党的秘密会议,中统从线人那里得知了会议时间和地点,赶去抓捕,没有想到,竟抓到了断后的二小姐。”

“中统军统素来不和,摩擦甚多,见抓到个军统特工,自然是觉得抓到了军统的小辫子,喜不自胜。二小姐被中统秘密关押,企图从她嘴里撬出些东西,我也参与了这次抓捕行动,是审讯二小姐的人之一。二小姐平时与我在工作上多有摩擦,一向瞧我不起,但关键时刻无人可托,只好托付我。有一次我单独审讯时,二小姐拜托我,若她身死中统狱中,叫我来乐山告诉你‘他知道了’四个字,向你报丧,并且转达你,不要向父母传达她的死讯。”

“三小姐,虽然我不了解二小姐所信奉的主义,但我必须说,二小姐是好样的,她受尽了酷刑,却一个人也没有供出来。”

“直到弥留之际,审讯她的人才从她嘴里听到一个模糊的名字,后来,他们在关押她的房间里,发现了被稻草遮着的地板上用手指蘸血写的字,反反复复全是一个名字。那群蠢货高兴坏了,立刻去调查了这个名字,嘿,你猜怎么着,调查结果出来,这个叫梁亭月的人是个军官,早在民国二十七年就在徐州会战里殉国了。费尽心机只调查出一个死人,那帮废物气坏了……三小姐,冒昧问一句,这位梁亭月是谁?”

景明琛颤抖着嘴唇:“他是我二姐喜欢而不得的人。”

长久的沉默后,林羡鱼淡淡地一笑:“果然如我所料。二小姐心里爱慕着一个殉国的英雄,难怪会鄙薄我这样的战场逃兵。”

景明琛喃喃道:“林先生,我想自己静一静。”

林羡鱼点点头,向她敬一个礼,转身离去。

景明琛失魂落魄地沿着青衣江独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只听见天上闷雷滚过,很快大雨倾盆而下,她也不闪避,就在滂沱大雨里如行尸走肉般地走着,她想哭,却流不出眼泪,只觉得腿很软心里很空。

她想起了那一年受二姐的委托送香囊给梁亭月,从来都明艳泼辣的二姐脸上竟然带着些小姑娘的羞怯,那时她才知道,原来她这位看上去潇洒不羁的二姐,从少女时代起就在爱慕着一个人了,从她在广州黄埔时对那人的偶然一瞥开始,她就爱慕着那个人,甚至为他考了军校。

她还记得她把梁亭月委婉的拒绝带给二姐时,二姐的眼睛里全是失落,脸上却带着勉强的笑,喃喃地说:“也好,从此就更没什么羁绊,可以放心大胆去干了。”

她那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到如今才懂,原来二姐说的是,求爱情不得的她,可以为自己的主义奉献一切乃至生命了。

她还想起,就在小梁军官重返战场的那一晚,她半夜醒来,透过那个小小的墙洞,看见二姐在抽烟,她坐在床边望着窗外的月色,烟雾缭绕里,她的背影如此落寞。

还有那一年,二姐离开武汉前,去保育院认捐孩子,她哪里是去认捐孩子呀,她无非是为去看看梁亭月的儿子罢了,她认捐了从文,诱哄从文喊自己一句妈妈,但直到死,她都没有听到从文的这句妈。

她可怜的二姐呀。

从小她与二姐关系最好,大姐是端庄淑女,与她年龄相差也大,总是半个母亲似的端着架子。二姐虽然嘴上总调笑她是三傻,但会陪她一起疯一起玩,他们在武汉的那幢老房子,二姐和她的房间挨着,两个人一起悄悄在墙上挖了个洞,半夜里睡不着传纸条通消息,那些关于梁亭月的心事,都是二姐用纸条从那个洞里向她传递的。她和二姐打过枕头架,又笑又闹,打得漫天里飘羽毛。冬天里难得下一次雪,二姐起得早,先下去兜一圈,攒着满手的寒气,跑到她房间里来,把冰冷的手伸进她脖子里叫她起床……

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到,景明琛扑倒在地上,脸朝下跌进一个水洼,这才终于攥着落叶和泥土痛哭出声。

哭了不知道多久,只觉得天昏地暗中,一双温暖的手把她抱了起来。她不需要看也知道那是谁,那个人总是在她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哪怕他和她相隔千里,他也总有办法在她需要时到她身边来。

她闭着眼睛靠在他胸膛上流泪:“二姐死了,是被中统局害死的。”

蒋固北不说话,只是无言地摩挲着她的头发。

过了很久,景明琛说:“二姐托中统局的林羡鱼来给我报丧,告诉我说,不要把她的死讯向父母说。蒋先生,阡陌死的时候我也在,只有我和你知道他不在了,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你的痛苦,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真正懂得,你的心里该有多苦啊。”

蒋固北没有说话,半天,他捧起她的脸,凑近了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然后望着她,郑重地,轻轻地说:“景小姐,你的秘密,从此也交给我保管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又到了过年的时候。

这半年里景明琛过得心惊胆战,生怕父母会知道二姐去世的消息。好在到底没有被发现,想必中统顾忌着景先生党国元老的身份,怕引起不必要的矛盾,所以隐瞒了二姐的死讯,而军统方面更是巴不得从未出过这档子事,也对外封锁了消息。父母那边,二姐本就是长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因此虽然半年没有露面,父母倒也没有疑心,只当是她又受公派去了外地。

一近年关,母亲催景明琛回重庆过年的信就接二连三地寄来。

景明琛心里很矛盾,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应当帮二姐尽孝,更顺从母亲才是,另一方面她又怕回到重庆面对着父母,会想起二姐,会难过,会瞒不住。

最终,一直到除夕前一天,她才磨蹭着回到重庆。

一进门,她便听到了母亲的笑声,走到客厅,竟惊诧地发现林羡鱼也在。

她不觉紧张起来,林羡鱼来做什么?

见她回来,母亲忙站起身来,嗔怪着说:“你还知道回来!”

母亲又回头笑着向林羡鱼说:“你看,我们家女儿都不听话,老二这个样子,老三也这个样子。”

景明琛同林羡鱼交换一个眼神,林羡鱼示意她少安毋躁,景明琛耐下性子坐了一会儿,等到林羡鱼告别时立刻假借送他蹿了出去。

一出景家门,景明琛便迫不及待地问:“林先生,你来我家是为了什么?”

林羡鱼说:“没什么,只是来告诉景太太,说二小姐在外地执行公务赶不回来过年,托我来说一声。”

景明琛狐疑地望着他:“我母亲何以信你?”

林羡鱼淡淡一笑:“难道你忘了,二小姐曾经对你母亲假称我是她的男朋友。二小姐性子别扭,有话不同亲生母亲说,反而只告诉男朋友,这种情况也是很有可能的。景太太果然信了。”

景明琛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她打量着林羡鱼:“你对我二姐倒是很了解。”

林羡鱼苦笑着摇摇头,他望着不远处光秃秃的冬日树,轻声道:“我与二小姐,既是敌手,也是知音。”

景明琛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家,去楼上看父亲。

外人走后,景太太才卸下那副面具露出忧惧的面孔来,她坐在景先生床头垂泪:“要不然怎么要你今年过年一定回来,理查德大夫说,你爸爸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父亲的病这一年来恶化严重,到现在已经是睡的比醒的多,一天里清醒不过一两个时辰。

就像现在,景明琛和母亲都坐在他身边,他却睡着。

景明琛对母亲说:“您先去休息吧,我在这儿陪一会儿爸爸。”

母亲依言离开,景明琛坐在床边看着父亲,突然间,睡梦中父亲抽搐了一下,含混地喊出一个名字。

他唤,明嬛,明嬛。

景明琛潸然泪下,她握住父亲的手,轻声回答他:“爸爸,我在,我在。”

晚上理查德和顾南荞来看了一下景先生,景明琛送他们离开时,理查德对景明琛说:“景先生状况不大好,如果能熬得过春节或许有救。”

言下之意,人如烛光熄灭之时,就在这个春节里了。

景明琛膝盖一软瘫坐在地上,她憎恨这一年,这一年里离开了太多人,翼明弓、沈蓓、二姐,现在又轮到父亲。

她还记得上一个春节,那时多快活,谁料到,一转眼,如锦鲜花凋谢,烹油烈火熄灭。

景先生是在大年初二殁的,前一天他刚过完生日。

景家早有准备,事到临头倒不至于慌乱,但至亲之人离世这件事情,无论做多久的心理准备,事情到来的那一瞬,仍旧是锥心之痛。

景家有明宇和大姐夫两个男人主外,又有母亲和大姐主内。景明琛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便成了闲人一个,只需跪在灵堂前守孝即可。

景先生身为立法院元老,又曾在大学任教,前来吊唁的政商学界名流数不胜数,景明琛跪在地上,木木地看着一双双皮鞋来了又走,直到一双鞋子停在她的面前,对她说:“明琛,你要珍重。”

景明琛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哽咽着回答:“我知道。”

这是她回到重庆后第一次见蒋固北,于她而言,他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只需要站在那里,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她便能得到安慰。

战争时期,连丧事也从简,景先生的葬礼很快便结束了。

下葬的当晚,景家一家人齐聚在餐厅吃晚饭,景太太看了一圈,突然哭了:“明嬛这个死丫头到底去哪里了,怎么那么不孝,爸爸死了都不回来看一眼。这么不孝,干脆死在外面好了。”

景明琛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桌布,她咬着牙使劲憋着眼泪,不敢哭出来。

她想起爸爸去世前,只有她在身边的时候,爸爸突然回光返照,问她:“小囡囡,你老实告诉爸爸,你二姐是不是不在了?”

他已经病卧床榻整三年,断无可能听到什么风声,但父女之间自有心灵感应。二姐从小个性别扭最喜欢和母亲犟嘴,但对父亲却乖巧崇拜。

景明琛心知瞒他不住,便点头默认了。

爸爸叹一口气:“你们姐妹三个里,我最担心的一直是她,你大姐是个大家闺秀,性情贞静,你呢,爸爸一直相信你傻人有傻福,只有你二姐,她像团火,总是过分地燃烧自己,爸爸总担心她烧着烧着就熄灭了,但是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先我一步走了。”

他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小囡囡,难为你了,继续把这件事情瞒下去吧,别让你妈妈知道,连续失去两个亲人,她受不了的。你别看她平时喜欢和你二姐斗嘴,但她心里其实很爱你二姐。”

她答应了父亲,一定要暂时把这件事情瞒下去,等到母亲的伤痛稍有平复再想办法慢慢告诉她。

她答应了两个人,所以必须瞒下去,哪怕现在妈妈一口一个死在外面地说二姐,她也不能替二姐说一句话。

大家沉默地在母亲的哭哭啼啼中吃完了这一顿饭便各自回房了。

景明琛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挨到半夜却毫无睡意,她小心翼翼地起床穿衣下楼,走出了家门。

她向着北公馆的方向走去,三更都已经过了,想必蒋固北也睡了吧,他睡了也没关系,见不到他人也没关系,只要靠近他,她就觉得安慰,她现在太需要安慰了。

她没有想到,北公馆的灯竟然还亮着。

二楼蒋固北的书房散发出温暖的黄色光线,她站在大门外望了很久,按响了门铃。

不多时便有人下楼来开门,是蒋固北,他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推开铁门握住她冰冷的手:“你来啦。”

景明琛仰脸朝他笑:“你怎么还没睡?”

蒋固北牵着她往里走:“我在等你呀,我知道你会来的。”

他捏一捏她的手指,低声说:“明琛,我要你知道,无论何时,我这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你亮着的。”

蒋固北早已命人为景明琛收拾好客房,景明琛洗漱后便睡了,走了这许多路到北公馆来,她也真的累了,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浅绿色的窗纱照射进来,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手臂上,景明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直到有仆妇来敲门:“景小姐,下面开饭了,您要起床吃饭吗?”

景明琛回答说马上就起,关上门立刻换好了衣服,在客房盥洗室里洗漱完毕后就下楼去了餐厅。

一进餐厅,就听见有人喊着“妈”扑了过来,景明琛被抱起来转了个圈儿。她头昏眼花地刚落地,一抬眼,就看见蒋固北黑着脸把人拽了回去:“你都多大了还这样跟你妈撒娇,一百多斤也不怕把你妈撞飞。”

小三子便挠着头“嘿嘿”地笑。

景明琛仔细看他:“半年没见而已,你又长高了。”

距离从宜昌捡他已经过去了五年,小三子也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他个头蹿得快,每次见面都拔高了一截,景明琛听他喊妈都觉得臊得慌,她才多大年纪,哪来这么大个儿子!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早饭,小三子问景明琛:“妈,你怎么没把从文带来?”

景明琛勉强一笑,她原本是打算过年带从文回家的,但考虑到家里一片人仰马翻,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她对蒋固北说:“林羡鱼收殓了二姐,悄悄埋在了墓园里,我想过几个月带从文来一趟重庆,去祭拜下二姐。”

蒋固北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武汉,景明嬛对他说景明琛就托付给他了,一时间百感交集,他点点头:“好。”

景明琛把视线移向小三子:“你过年就要毕业了吧,有没有想好考哪所大学?”

小三子叹了一声捂住脸:“有什么比你妈曾经是你老师更可怕的事情?答案是,没有!”

景明琛敲了一下他的头:“少打岔,你到底想好没?”

小三子放下手:“我不打算考大学。”

景明琛拧起眉头:“你说什么?不考大学你要干什么?”

小三子正色道:“我想参军。”

景明琛把筷子重重一放:“我不允许,你怎么还没放下这个念头?”

小三子着急道:“我都十七岁了!过去你说我小,现在还有什么理由阻止我?”

景明琛语塞,半天,她轻声说:“我承认,是我自私了,只是,我这一年失去太多亲朋好友了,战场那么危险,我怕你会像从文的爸爸、沈院长的儿子那样,一去不复返。”

小三子的语气也软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就像你当初选择做保育院的老师,难道你的父母没有想过给你安排更安逸的工作吗?但他们最终不是也尊重了你的选择吗?”

景明琛看着他,骤然想起两年前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

“囡囡,人生来不是为了对得起哪个人,而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心。”

瞬间泪凝于睫,景明琛哽咽着对小三子说:“你要保重,一定要平安回来。”

突然有人按门铃,管家去开门,不多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进来:“固北,这次我遇到大麻烦了。”

看到坐在餐桌前的景明琛,来人顿时噤声,抱歉地对蒋固北一笑:“打扰你们吃饭了。”

来的人是傅秋荻。

她一身淡青色旗袍,外搭着白色裘皮大衣,端庄而清丽。

景明琛久闻她大名,曾经一度“傅秋荻”三个字是盘旋在她心中的阴影,但真正像这样面对面,倒是头一次。

要是在以往,见傅秋荻如入自家门般出现在蒋固北家,还这样亲昵地称呼蒋固北,她的心里肯定要犯嘀咕,但云南之行后,她和蒋固北已经互表心意,再不会对蒋固北起疑。她站起身来问蒋固北:“要我和小三子回避下吗?”

蒋固北对小三子说:“你去楼上温书吧。”

他按住景明琛的手,对傅秋荻说:“明琛不是外人,可以信任。”

傅秋荻点点头,对景明琛报以微笑。

客厅里只剩下蒋固北、景明琛和傅秋荻三个人,傅秋荻迫不及待地从手包里拿出个东西打开来放在桌子上,景明琛的眼睛瞬间一亮。

那是一枚钻戒,主钻足有鸽子蛋大小,闪烁着熠熠光辉。

蒋固北蹙着眉头问:“这是?”

傅秋荻愁眉深锁:“是许先生送的,他向我求婚。”

景明琛险些惊叫出声。

许先生和傅秋荻的传闻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她原以为许先生对傅秋荻不过是捧戏子的态度,没想到竟还真想娶她进门。

蒋固北倒不意外:“那年他逼老姜和你离婚,我就料到会有今天,你打算怎么办?”

傅秋荻满眼彷徨:“我不知道。我是万万不愿意嫁给他的。老姜不在重庆,我只能找你商量。”

蒋固北安慰她:“总会有办法的,你不要着急。许先生那边就暂且拖着,找个借口好了,说和老姜离婚不过两年,如果现在就和许先生订婚,恐怕会招来非议。就拿军统做幌子好了,说许先生正值升迁之际,怕军统会以此为把柄,给许先生的仕途带来影响。你先回去,让我想想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傅秋荻愁眉不展地离去后,蒋固北也陷入了繁难之中。

景明琛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事情很棘手吗?”

蒋固北把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身边:“棘手,假如秋荻真是传闻里那样水性杨花,假如姜韬真是流言里那样没有心肝,那倒罢了,偏偏不是这样,这两位鹣鲽情深得很。姜韬是我的中学同学,原本也是沪上小开,家境优越。秋荻是普通家庭出身,那时在女校读书。我们是在一次郊游中认识的,老姜和秋荻一见钟情,本来打算一毕业就结婚,但谁知老姜家为他安排好了亲事,秋荻家也觉得齐大非偶,要秋荻和远房表哥结婚,为了在一起,两个人都和家里断绝了关系。日子起初过得很艰难,全靠老姜做文员的一点工资维持生活,所幸秋荻被喜乐电影公司的星探看中,邀请她去拍戏,一举成名。但成名后各种登徒浪子也接踵而至,这些年他们打发掉了不少狂蜂浪蝶,也因此得罪了许多人。直到这次这位许先生,来头实在太大,手段又着实强硬。我想了想,竟想不出方法来帮她,许先生是金先生的姐夫,恐怕在许先生这里,我自身都难保。”

景明琛不解:“听你所说,姜先生和傅小姐伉俪情深,可我在武汉时也确实见到姜先生出入舞厅和舞小姐厮混呀。”

蒋固北摸摸她的头:“这其中自有缘由,我暂时不便同你说,你不会怪我吧?”

景明琛乖巧地回答:“有什么可怪的,你又不会骗我,不告诉我,一定也是为我好。”

蒋固北满意地一笑,揉一把她的头发:“乖。”

他收回手,看着手心,皱着眉头:“我说景小姐,你多久没洗头了。”

景明琛脸一红:“在灵堂里每天被香薰,头发出油有什么稀奇的。”

蒋固北牵住她的手:“走,今天天气暖和阳光好,带你洗头发去。”

他牵着她走到花园里,吩咐仆妇提一壶热水来,冷热水参半灌进花洒里,自己提着花洒给景明琛浇水洗头发。这一天阳光甚好,水从花洒孔里喷出来,被阳光一照,折射成一道道彩虹。蒋固北说:“你头发长得真快,要及腰了,再长一年就跟我第一次见你时差不多了。那时候你梳了麻花辫,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