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的小女朋友天真无邪地问:“怎么样才算有足够的了解?”

景明琛笑着回答她:“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中间应该至少隔着一整个夏天。”

民国二十六年夏天他们在舞会上初见,她对他满怀偏见,拒绝掉一门大好姻缘。民国二十七年春天,他在武汉街头的风雪里遇到哭泣的她,冲她伸出手来,他的手像火炉般温暖。

“要一起看过电影。”

他们相逢在乱世,十年相识,大多数时间都分居异地,他忙着他的生意,她忙着她的教育,倒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直到民国三十四年,战争结束后才一起进过影院,她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叫《摩登女性》,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大银幕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是那样英俊,英俊得她几乎喜欢得要发狂。

“要一起跳过舞。”

是啊,一起跳过舞,在武汉一起不情不愿地跳过舞,在重庆一起跳过得胜归来的舞,民国三十年翼明弓殉国,他也曾代替翼明弓,与她跳那支她亏欠翼明弓的舞。

“要相濡以沫过。”

民国二十七年,她去开封营救难童,为返回去找从文而落了单,幸好被蒋固北搭救。两个人穿越过连天炮火返回武汉。开封城外的破庙里,蒋固北夜里发起了烧,她扯下汽车上的布帘子裹住他,抱着他度过了那艰难的一夜。

也是民国二十七年,去往乐山保育院的山路上,下起了雨,他背着她,她为他举着伞,对他说“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要同生共死过。”

民国二十九年,他在惠通桥上遇难,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她偏偏不信,独自一个人跑到云南去找他,最终果然找到了他,人家都说她是千里寻君,有人笑她,有人赞她,她统统不在意,她只在意那个人的死活。

民国三十一年,她被抓进中统,对她严刑逼供要她说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她宁肯死也不愿置他于危险境地,而他为了她能平安脱险,甘愿把奋斗十年的基业拱手于人。

“要背负过秘密。”

民国二十九年,他的弟弟在滇缅公路上被害,天大的秘密却必须一力承担,不能告诉给家里人知道。北公馆外的银杏树下,她曾把他的秘密一手握住放进自己胸膛里,对他说“蒋先生,你的秘密,我从此替你保管了”。

民国三十年,她的姐姐被中统秘密杀害,她不敢告诉给家里人知道,青衣江边的海棠树下,他也曾用浅浅一吻,告诉她说“景小姐,你的秘密,从此也交给我保管了”。

“要分享过甜蜜。”

民国二十八年,在乐山的阡陌之间,她坐在牛背上,曾为他唱过一首山歌。

民国二十九年,云南的荒草间,他曾对她张开双臂,说,明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民国三十年,他曾对她说,我要你知道,无论何时,我这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你亮着的。

民国三十一年,他为她剪过一次短发,让她第一次觉得,短发原来也可以蛮好看。

民国三十二年……

一转眼这许多年,往事已故,此情仍在,然而,人何在?

景明琛没有想到,今生今世竟然可以再见到关小姐。

关小姐是在三月的一天来景家拜访的。

她来时,景明琛正在书房里,丫鬟直接引她到书房,景明琛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她。

景明琛揉了揉眼睛,才敢确信眼前是故人无疑。

比起当年,关小姐的面貌毫无改变,依旧是那样明艳妩媚,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旗袍,显出婀娜身段,呢子大衣崭新登样。显而易见,在这个物价飞涨的敏感时期,关小姐依然过得相当不错。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关小姐的消息,自然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的名声依旧是那样,妖精狐媚子,一个媚眼就能让男人为她生为她死。

但唯一令景明琛诧异的却是,这些年,听说她和叶主任走得很近。

正是当年来乐山保育院审查“学潮事件”的三青团叶主任,这些年,叶主任步步高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区区的三青团主任,听说他如今在上海势力很大,多少人的生死,都被他一手掌握。

她不明白,关小姐为何和叶主任混到了一起,当初她为躲避叶主任,甚至不惜离开乐山保育院。她还记得关小姐走之前对她说“我偏偏不愿跟这个人放荡”,说这句话时,她的表情是那样坚决。

再相见,她忍不住说出这个疑问:“听说你和叶主任走得很近,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关小姐熟练地点一支烟:“傻囡囡,过去负气的话,说说也便罢了,人总要生活呀。他今非昔比,手上有钱又有权,跟谁不是跟,他好歹也算得上年轻英俊呢。”

她轻轻吐一个烟圈,烟圈升上半空,悠悠消散,景明琛知道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只好缄默。

关小姐朝她放在桌子上的稿纸伸出手,她的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红得像是心尖儿血:“哟,《双城记》,你还在翻呢。”

是啊,她还在翻,曾经她答应蒋固北,要翻译一本中文版的《双城记》给他看。

无论他在与不在,这本书她总是要翻完的。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关小姐一页页地翻着,她抬起脸,对着景明琛粲然一笑:“你翻得真好。”

她放下稿纸,站起身来:“今天来就是看看你,人我看到了,该走了,你多保重。”

走到门边,手已经扶上门把手,她突然又转过身来,冲景明琛微微笑着,说:“那年我说《双城记》里有一段话我很喜欢,还没说是什么就被你给打断了。想了想,还是告诉你那段话是什么吧。”

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门边,她被笼罩在阳光中,像一个暧昧的、睁眼后正被渐渐遗忘的梦,只听得到她那轻轻的如梦呓一般的背诵:“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

这一年的时间过得飞快,三月很快过去,四月也很快走完了一半。

四月刚入下旬,举国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震动。

解放军发动了渡江之战,东起江阴西至湖口,誓要突破千里天险直取南京,势如破竹,只两天时间便攻占了南京,将红旗插到了总统府的楼顶。南京解放后,解放军以南京为中心向全国辐射出击,不出一个月,武汉三镇便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五月中旬,武汉三镇解放,整个武汉沸腾成一锅开水,大街上、树上、沿街商铺里都挤满了人,挥舞着旗帜迎接解放军入城。

景明琛和妈妈姐姐哥哥一起站在景家楼上往下眺望,只见绿色的军队如洪流般涌进城来,人们挥舞着旗子,叫啊跳啊,小孩子们尽管什么都不懂,却沉迷于这样的热闹,叫得比大人还要大声,旗子挥舞得比大人还要起劲。

景明琛微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她想起了小三子和二姐。

小三子和他的长官到底还是没有投诚,前不久,他和长官一起撤离驻地,飞去了台湾。

若二姐能活到今天,这进城的队伍里,恐怕也会有她的身影吧,不知道平日总是锦衣华裳的二姐穿上这解放军的军装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啊。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流转,突然间,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她狠狠揉了一把眼睛。

片刻的愣怔后,她突然推开身边的人,发疯似的朝楼下跑去。

母亲大姐和哥哥不明所以,怕她出事,赶紧跟了下去。

他们跟着景明琛跑下楼,又跑出景家大门,跑到大街上,跟在她身后拨开狂欢的人群,终于在一棵树下追上了她。

然而追上她的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婆娑绿树下,景明琛与一个人对望着,两个人像是都中了童话里女巫的魔法,就那样傻傻地站着对望。

直到站在景明琛对面的那人,微笑着朝她伸出手,舒展开的手心里是一枚海棠书签:“乐山三月的海棠花,我给你带回来了。”

时间回溯到民国三十五年上海六月的那个夜晚。

终于从一家银楼老板那里赎回了辗转流落到银楼的镯子,蒋固北坐上车回酒店,明天一早他就要赶回武汉去,毕竟再过一天就是婚礼了。

他坐在后座上闭目养神,突然间,阿大低声道:“先生,不对劲,有人跟踪。”

车子这时已经驶进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前面突然出现一辆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蒋固北回头看,后面亦有一辆车逼近。

前有拦路后有追兵,阿大只得停下了车。

后面的车子车门打开来,两个人走下来,朝他们的车子走过来,蒋固北降下车窗,冲来人打招呼:“叶处长,不知道找蒋某有什么事?”

来的人,正是昔日的三青团叶主任,今日的党通局叶处长。

叶处长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中山装,一派温文儒雅的模样,手里却拿着一把勃朗宁小手枪,乌黑的枪口直抵着蒋固北:“蒋先生,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事情,党通局想找你了解下情况。”

蒋固北坐在车里不动:“不知道是哪方面的事情?”

叶处长摸一把下巴:“蒋先生是聪明人,像您这样的社会地位,党通局秘密找您了解的,还能是什么事情?咱们是老朋友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前段时间党通局抓到了一位延安来的朋友,他向我们提供了很多有意思的消息,比如,一位叫姜韬的花花公子,原来是延安特工,他在滇缅线上那几年,没少为延安方面提供便利。又比如,这个姜韬,一直到现在还和他曾经的老板有联系,他的老板与延安方面暗通款曲……”

蒋固北打断他的话,冷静地说:“我这一去,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叶处长点点头:“你放心,我们不会连坐你的家人,尤其是你那位可爱的未婚妻。我们会做一个漂亮的车祸爆炸现场,保证连你的未婚妻都分辨不出。”

蒋固北推开车门下了车,阿大喊一句“先生”就要站起来,叶处长举起枪,干脆利落地按下扳机,霎时间,阿大的心口上绽放出一朵血花。

蒋固北一路被枪口指着坐进了叶处长的车。

没有审讯,没有逼供,什么都没有,他原以为他们会秘密处决他,却没有想到,最后他只是被扔进了提篮桥监狱。

在监狱里他的待遇亦不算差,他被单独关押在一间小房间里。

整整三年,没有一个人来看他。陪伴他的只有那枚小小的海棠书签,他们允许他保留了这枚书签,他将它贴心口放着,仿佛它就是她。每次忍受不了寂寞的煎熬时他都想起她,想到她还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生活着,他便热泪盈眶,胸膛中再次燃烧起勇气。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在这寂静的牢房里待到死。

直到四月的一天,叶处长突然来看他,对他说:“蒋先生,这天下怕是要易主了,我要走啦,去台湾。但是走之前有一件事情让我很头痛,那就是你,我应该拿你怎么办呢?原本三年前你就该死的,我做主留下你一条性命,没想到今时今日却成了个累赘。带你去台湾肯定是不可能的,或许,我应该执行上峰三年前的命令?”

但叶处长终究没有杀他。

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他被蒙上眼睛带出监狱,他想,或许这个夜猫子嚎叫的夜晚就是他的死期,或许,那荒草丛生的野外就是他的归宿。

然而出乎意料的,叶处长只是扯下他头上的黑布,对着天上放了一枪,对他说:“走吧,回武汉去吧,还有人在等你。”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转身就跑。

他乔装打扮离开了上海,到了武汉城外才知道武汉也在打仗,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仗打完,解放军进城了,他跟着解放军一起进了城,然后,便看到了那站在楼上的姑娘。

时移世易,天地都像衣服一般渐渐旧了,而她一如当年模样。

景明琛久久地抱着他,仿佛他是一个梦,手一松梦就醒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肯相信这不是梦,理智重新回到她的脑海中,她问蒋固北:“为什么?那个叶处长为什么会放了你?”

话一出口,她便自己联想到了答案。

她想起了两个月前关小姐的那次造访。

“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

曾经,在乐山,离别时,那妩媚漂亮的关小姐对她说:“景小姐,你很像我的妹妹……如果她活到了现在,也该和你差不多大了。”

与此同时,上海,龙华机场。

关小姐站在舷梯上,怔怔地望着武汉的方向,高处风大,吹乱了她的长发,她一手揪着大衣的领口,却仍旧阻挡不住直往心口处灌的寒风。

这是一架飞往台湾的飞机,机舱里,叶处长正闭目养神等待着她,他知道,她不会跑的,她一定会走进来。

等得太无聊了,让他想起了三年前接到上峰命令的那一天。

上峰指示,蒋固北走私通共,正值战争胶着之际,为防止他为共产党提供助力,要叶处长执行任务,在上海格杀蒋固北,考虑到蒋固北的社会影响力,任务秘密执行,事后再伺机将责任推卸到共产党一方。

起初接到这个命令,他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的。

蒋固北,这个叱咤民国商界的大商人,外界传闻中逼死生父的复仇之子,他一直以为,蒋固北不过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顶多也不过在儿女私情上是个小情种,和景三小姐有些荡气回肠的暧昧纠缠。

慢着,景三小姐。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走出上峰办公室,走到太阳底下,他忍不住眯着眼睛驻足了一会儿。

三天后,他执行了这个任务,却没有杀掉蒋固北,而是把他秘密囚禁在了提篮桥监狱。

又过了几天,他秘密带了一个人去监狱,让那人透过监狱暗格看了一眼蒋固北,然后,走出监狱,只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就与那人谈妥了一笔交易。

“你留在我身边,我留他一命,如何?”

“我可以去把真相告诉景三小姐。”

“你尽管去,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枪子快。”

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煎熬,那人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好。”

三年后,他与同一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谈成了第二笔交易。

“政府已做好撤退准备,我将会随政府撤到台湾。”

“那监狱里的蒋先生你们打算怎么办?”

“三年前他的死讯已经登报,对我们而言,他毫无价值,我们并不打算带他走。”

“你要杀了他?”

“他有机会活命,机会就在你的手里。你跟我走,我放他走,如何?”

那人咬牙切齿地反问:“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被你要挟?”

他伸出手,钳住了她的下巴,轻声说:“因为你愚蠢啊,大小姐,我还记得,小时候你们兄弟姐妹一起读《双城记》,三小姐喜欢的是卡顿先生,二少爷喜欢的是马内特医生,只有你,你最喜欢波西小姐,我还记得你最爱的那段台词。”

“只有女人中才有这样的人,她们为了纯真的爱恋和仰慕,甘愿俯身为奴,侍奉她们已经失去的青春,侍奉她们生来未有的美丽,侍奉她们没福气受到的良好教养,侍奉她们惨淡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光辉前程。”

他移开手,冷漠地说:“使你为奴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愚蠢的牺牲精神,和景三小姐那双酷似你妹妹的眼睛。”

飞机即将起飞。

关小姐转过身,走进了机舱。

飞机朝着大陆彼岸的小岛飞去,云雾苍苍,江海茫茫,从此后,她再也没能回头。

时隔三年,再次抚摸着景明琛的脸颊,蒋固北的眼睛里满含怜惜的柔情:“你那么爱哭,这三年里肯定掉了很多眼泪吧。”

她那么爱哭,好多次他遇到她时,她都在哭。在牢里那么寂寞的岁月里,他总想起她的眼泪,旧时光把她的眼泪变成了琥珀,而他是被琥珀包裹住的蜘蛛,想起她的眼泪他便辗转反侧,他爱哭的小姑娘呀,会为他的死去流下多少眼泪,又有谁能在她哭泣的时候擦一擦她的眼泪呢?

一串珍珠般的眼泪从景明琛的眼窝里滚落出来,爬过蒋固北的手指,她笑着,满含娇嗔地回答他:“当着你的面我才哭,背过你去,我才不哭呢。”

他们牵着手走回家去,一路穿过狂欢的人群、挥动的旗帜。时光匆匆,他们曾经以七年为期,谁知转眼就是十二年。十二年好啊,老人们总说十二年是一个轮回,一个轮回过去了,这个民族迎来了大团圆,而他们也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小团圆。

人间几多巨变,而你笑靥依然。

走,回家去。

经过一路又一路,路过一树又一树,望着这满城春色,蒋固北惋惜道:“只可惜海棠花都已经谢了。”

景明琛用那年在乐山对沈蓓说的话回答了他:“海棠开完牡丹开,牡丹开完石榴开,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但荼荼蘼谢后还有菊花开,都说菊花开后百花杀,但冬天里不照样有蜡梅在。一年四季花常有,只要有一起赏花的人,开的是什么花又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话蒋固北笑了,可不是吗,有一起赏花的人,哪里还怕没有花开?有情人的眼里,看什么不是如同看花儿一般?

恰巧这时,一片树叶飘落下来,蒋固北伸出手接住,抬手簪在景明琛的鬓边。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明琛,我回来了。”

尾声

她终于见到那寻找照片的迟暮老人。

是在养父的家里,那老人年已古稀,依稀可窥见年轻时的英俊,当他和养父站在一起,她头一次从养父身上看见了她想象中养父原本该有的精气神,一种曾有过的锐利和峥嵘。

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笑了。

“叶处长,久仰大名。”

“林秘书,仰慕多时了。”

“快四十年了,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相见之日,世事一场大梦啊。”

“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太阳底下总是有新鲜事发生的。”

她悄悄退了出去。

有隐隐约约的谈话声随着淡淡寂寂的风飘出来,飘进她的耳朵里去,她仔细听了两句,却难解其意。她便不再听,只安心切自己的葱丝。

那位“叶处长”就这样在养父家住下了,这一住竟是半个月,半个月后养父打电话给她,口吻不容置疑:“过几天我要和你叶伯父一起去乐山参加个联谊会,你陪我们去,不许推辞。”

养父鲜少要求她做什么,她无奈,只得向单位告假,几天后,陪养父和“叶处长”坐上了去乐山的客车。

她觉得叶处长和养父的关系很怪,他们应当是头次见面,却又熟悉得如同故人,仿佛他们还有着许许多多共同的故人。一路上她听他们聊天,叶处长说起自己的这四十年:“那一年蒋还山被查出身份,处决前把这张照片留给了她,她便仿佛突然找到了精神寄托似的,日日望着这张照片发傻,我也是好笑,竟嫉妒起一张照片来,夺过来要烧,烧了一半被她抢了回去……这里没什么我可眷恋的,想必这里也不欢迎我,我这次来,只盼能找到这张照片,或者向蒋先生三小姐索要一张他们的合影,到下次祭奠她时烧给她,总能安慰一下黄泉之下的她吧。”

她很好奇,想问一下蒋还山是谁,“她”是谁,蒋先生三小姐又是谁,然而嘴唇翕动,却还是没有开口。

出乎意料的,养父突然喊她:“囡囡,我同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主角,一位叫蒋先生,一位叫景小姐,故事要从一九三七年的武汉说起……”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讲完时外面天色已暗,他们也到达了目的地,夜色里前方有辉煌灯火,隐隐传来欢声笑语,养父对她说:“景小姐曾拒绝过蒋先生,也曾在所有人以为他死亡的时候独自去找他,他们经历过战争,经历过离散,经历过长久的分离,但是谁也没能把他们分开,囡囡,一时的困顿算不上什么,有人情痴得,不怕天地变。”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只要你们是真正相爱的。”

她的心微微一颤,对于她的恋爱养父从来不置一词,她从未奢望过会得到养父的安慰,没想到还有今日!她的眼前重又浮现出心上人的面容来,冬去春又来,那张脸一直在她的脑海里,从未模糊过。

一股意气突然在胸怀中膨胀开来,她向养父和“叶处长”鞠一躬:“我有事先走了。”

不等养父回答,她便撒开腿朝即将发动的客车跑了过去,她要回去,去找那人,把一颗心捧到他的眼前去。

上车前她回头望了望。她看见那一扇门被推开,从门缝里流泻出一地辉煌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