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

“我没事。”

张老太爷无力的抬手挥了挥,垂着头坐了半晌,低低的喃喃道:

“这王府的天,这韩地的天,真的变了?”

张大爷担忧的看着父亲,低声安慰道:

“父亲,这孙义不过一个管家,能知道多少?父亲别太放心上。”

“你懂个屁!”

张老太爷突然暴怒起来,手指颤抖着指着张大爷骂道:

“你这个没用的蠢货孙义是什么人?那是跟着爷长大的,是爷肚子里的虫子!你说他知道什么!我怎么养出你这样没用的东西!”

张大爷急忙跪在了地上,磕头请着罪,丰禄也跪下磕着头劝道:

“老太爷息怒,这事,还得赶紧想想办法。”

张老太爷喘着粗气坐在椅子上,呆呆的怔了大半天,才哑着声音说道:

“文家,已经被夫人拆散打残了,大少爷和二少爷都还小,一时半会撑不得事,也指不上,顾家,顾家那个老狐狸一心等着三少爷长大,必不敢有什么动静,如今,只好靠着夫人。”

“可是,”

张大爷迟疑着说道:

“听说顾家也想靠着夫人,到现在也没找到门路。”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附骥(上)“没有门路?哼那庆余堂,那灯草胡同不是门?不是路?他顾家不过想着借着夫人的力扶三少爷上位借了这力,他准备给夫人什么?顾家那头老狐狸没那份气概图谋这样大,却没有舍家弃族的横心,夫人是什么人,会让他平白借了这份力去?咱们没那么大的心思,不过借她些荫凉,往后能送一两个人到爷身边,就是大利了,她只有得没有失,凭什么不肯?”

张老太爷慢慢平静下来,冷静的说着,张大爷连连点着头,“父亲说得极是。”

第二天一早,张老太爷带着张大爷,各坐了一顶青布小轿,悄悄的往灯草胡同去了,小厮开了门,恭敬客气的答道:

“两位爷,我们连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走前吩咐过,要很晚才能回来,若有人来,还请改日。”

张老太爷温和的笑着谢了小厮,转身坐到轿子上,脸色就阴了下来,怎么这么巧,还是……张老太爷心里有些焦急起来,用力踢了踢轿门,吩咐道:

“走快些,去三爷府上。”

轿子出了胡同,一径往林三爷府上过去了。

十里庄,连庆和吴未俊下了马,木通早接了出来,给连庆见了礼,又转身笑着冲吴未俊点头示意,侧身引着连庆和吴未俊边往里走,边笑着说道:

“今天一早,逸梅庄那边就送了几十部新抄好的书过来,夫人这会儿正在琅嬛居看新送过来的书呢,吩咐带连爷和吴三爷去琅嬛居见她。”

连庆笑着点着头,“夫人的书,理了多少了?你记着和郑嬷嬷说,别让夫人太过劳累着了,那么些书,没个一年两年的,哪里理得清楚的?慢慢理就是了,别太赶。”

木通脚下顿了顿,躬身答应着,“是,小的记下了。”

吴未俊得体的微笑着,听着两人的闲话,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的跟在连庆后面,沿着曲折的青石小路,往琅嬛居进去了。

木通到了琅嬛居正屋门口,恭敬的躬下身子禀报道:

“夫人,连爷和吴三爷到了。”

帘子从里面掀起,绿蒿站在门侧,曲膝福了福,“连爷,吴三爷,夫人有请。”

连庆含笑点了点头,吴未俊微微躬了躬身子谢了,跟在连庆身后,小心的进了屋。

“夫人已经收拾出这么多的书了?”

连庆看着书架上堆得满满的书,惊讶的说道,吴未俊抬起头,满脸惊愕的看着这毫无隔断,宽阔异常的七间正屋,和屋子里一排排顶着屋脊的红木书架,书架满满垒着的全是书籍,吴未俊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一时竟有些恍然如梦的感觉,怪不得叫琅嬛居,这就是读书人心目中的琅嬛福地啊。

“吴三爷。”

连庆低低的叫了他一声,吴未俊恍过神来,急忙跟着连庆转过身去,南窗下的榻上,李青正裹着件银狐斗篷,端坐在炕上,笑盈盈的看着吴未俊,李青身边的几上,满满的垒着十几本新抄出来的书。

连庆上前就要跪倒,李青忙抬手止住,笑着说道:

“快扶着庆叔,庆叔,不必行这样的大礼。”

木通忙满面笑容的上前扶住连庆,吴未俊跟在后面,跪在地上,磕头请了安。李青仔细的打量着他,笑着说道:

“起来吧,不用这样多礼。”

吴未俊又磕了个头,才谢了李青,起身垂手站在了连庆身边,李青笑着示意道:

“庆叔坐吧,吴公子也坐吧,我和芳菲情同姐妹,说起来,吴公子也算不得外人。”

连庆笑着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头,“夫人和九小姐情分深厚,那天我在厚德居,看到九小姐,真是又惊又喜,赶着告诉夫人,夫人高兴得不行,也真是难得的缘分。”

“能得夫人青眼,是芳菲的福份,也是未俊的福份。”

吴未俊笑着回道,小丫头奉了茶水上来,连庆和吴未俊接过,欠身谢了。

连庆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仔细的看着李青,笑着说道:

“这也不过几个月功夫,夫人就收拾出这么些书来,夫人也不能太过劳累着了,还是慢着些整理收拾的好。”

“也没怎么赶着收拾,这些都是很早前看的书,看着这些书总是想起以前在寺里的事,这屋里好多书,都是老和尚到处找人给我讨了来的。”

李青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连庆轻轻叹了口气,吴未俊微微动了动,看了看连庆,想了想,忍着没有说话,连庆又叹了口气,低声安慰道:

“大师也算是高寿了。”

“嗯,”

李青仿佛意识到什么,忙敛了凄容,微笑着接着说道:

“三爷找了五十个抄书匠给我,还有两个管事,竟都是极好的,我让人把他们安置在了逸梅庄,既然有了人手,不如干脆紧一紧,看看一两年里能不能把我带来的书每样都抄个几本出来。”

李青顿了顿,笑盈盈的接着说道:

“庆叔知道,我一直想着,在玉山脚下和平阳府各建一座书楼,集天下图书于楼里,给天下的读书人看。

李青声音里带着欢快,透出向往来,吴未俊正在心里暗暗计算着五十个誊写匠,两年里能抄出多少本书来,听了李青的话,微微有些动容,笑着说道:

“若是这样,天下文气都要集于平阳府一处了。”

“若是因了这个,能带起韩地的文风文气来,自然是最好,即使不能,也无妨,这书就是要给人看的,有人肯来读书,也是书的福气不是,咱们这书楼,他来读也好,抄了走更好,等我再仔细想想,定了规矩出来,抄书的笔墨纸张,我也想送给他。”

李青笑着说道,吴未俊怔了怔,突然起身深深的躬下身子,“未俊先谢过夫人这片爱文爱书之心,能有夫人,是韩地的福份。”

李青笑着抬手示意他坐下,“我也算半个读书人,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再说,这世间,哪里有与世隔绝的净土?天下清平了,咱们才能这样负暄而读,临窗清谈不是。”

吴未俊仔细的听着李青的话,面色郑重起来,又站了起来,掀着衣襟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直视着李青说道:

“夫人,未俊自小读书,略有小成,又在外游历十年,一心想为天下人,为天下读书人做些事,受家父差遣入韩,没想到未俊的福份竟在这平阳府,在夫人这里,未俊愿意附骥夫人,为夫人心目中的这天下清平,尽一份力,若老了,未俊还想求了夫人,到那书楼里做个守书人。”

连庆嘴角往上翘起,垂着眼帘端坐着,李青端坐在炕上,微笑着看着吴未俊,微微思量了下,慢慢说道:

“我这里有份差使,正没有合适的人选,既然这样,就交给你吧。”

吴未俊忙磕头答应着,李青抬手示意着:

“起来,坐下说话吧。”

吴未俊谢了,起身重又坐回到椅子上,李青微笑着看着他吩咐道:

“双山城一带遭了雪灾,今年这雪灾早,受灾的地方大,要赈济的人就多,按理说,需要更多的银子,可咱们韩地财税本来就少,今年爷用银子的地方又多,户部能拨出的银子不多,可赈济又不能马糊了,这赈济的事,就交给你,既不能委屈了灾民,也不能再跟户部多要银子了。”

吴未俊眉头轻轻拧了起来,李青端起杯子,一边喝着茶,一边打量着吴未俊的神色,吴未俊仔细的思量了片刻,才谨慎的开口道:

“户部能拨几成的银子?”

“最多四成,先给你三成,那一成,能不用尽量不用。”

李青慢慢的说道,吴未俊眉头拧得更紧了,又思量了片刻,才问道:

“夫人可允我自己筹银?能允我几个路子?”

“募银和募工可以,不过不能用官府的名义,也不能用王府和我的名义,更没有彩头,若是募工,庆余堂可以给你做保,这事你找庆叔就行。”

“双山城府尹?”

“这事我和爷说过了,赈济的事,你作主,知会他就行了,不过,只是赈济这一件事。”

吴未俊重重的点了点头,“好,这差使我接了,有庆余堂做保,事情就好做得多了。”

“嗯,有什么想头没有?”

李青笑着问道,吴未俊笑着点了点头,“未俊在外游历期间,也见过几回赈济之事,这中间讲究极多,未俊也仔细思索过,若只一味施粥施银救困,最易作养懒人刁民,但若不施粥施银,极穷困之人又不得生活,这中间,如何施,就有些讲究,这赈济上,又最易滋生贪欲,不过,夫人放心,未俊不是那只读书不经世事的书生,这赈济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此为主,再辅以施粥施药救困之举,赈济之人规矩严格,再盯得紧些,韩地官风本就清廉,许能成功。”

“不是许,是必要成功,这事关着万千的人命呢,我让丁二帮着你,有什么事,找庆叔,找我都行。”

李青笑盈盈的交待道,吴未俊忙起身恭敬的答应了。

第二百三十章 附骥(中)李青又笑盈盈的指着旁边炕几上堆着的书说道:

“这是我让人新抄出来的几本书,你看看,有没有没看过的。”

绿蒿上前,分几次捧着书送到了吴未俊身边的高几上,吴未俊小心的拿起书,仔细的一本本翻看着,抽了三四本书出来,递给绿蒿,笑着说道:

“真是惭愧,只这几本是看过的,这七本都没能读过,这本<北地杂说>,很早就听我授业恩师盛赞过无数次,只是一直没有机缘看到过,没想到,今天能在夫人这里见到。”

“这本杂说,我也很喜欢,记述得很平实,说理简朴却极透彻,这本书原是庆国国子监祭酒张大人收着的,是广慈大师替我从他那里借了来,我就录了本留着了。还有那本<草堂随记>,也是张大人的收藏。”

李青笑盈盈的和吴未俊闲话般说着那些书的来历,吴未俊扬起了眉梢,惊喜的说道:

“怪不得,张大人可是有名的藏书大家,我游历到京城时,也曾到他府上借过书,不过,夫人也知道,张大人爱书成痴,为人却最是小气,我托了无数的人,也没能从他那个书楼里借出一本半本来”

“那个书楼,听说一向是张大人自己打扫整理的,别说仆妇丫头,就连自家儿子,也是连门都不让进的,说是怕他们粗手粗脚,弄坏了他的书,要不是大师,我也借不出这些书来,唉,说起来,也亏得我把他的藏书几乎抄了个遍,不然,岂不可惜死”

李青感叹道,吴未俊也重重的叹了口气,感慨道:

“这是这些书的福份了,谁知道张大人仙逝后,他那些儿孙竟如此混帐,那些书,如今也不知都散落到何方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连庆端坐在椅子上,笑盈盈的凝神听着两人聊着那些书,李青脸上微微露出些疲倦来,吴未俊机灵的收了话头,小心的看着连庆,连庆满眼笑意的看了看他,转头看着李青说道:

“夫人身子弱,又劳累了这半天了,还是回去歇着些才好。”

李青笑着点了点头,“嗯,也好,庆叔先留一留,我还有些事要交待给你,吴公子,我就不虚留你了,代我问芳菲好。”

吴未俊忙起身谢了,恭敬的告了退,跟着木通出去了。

看着吴未俊出了琅嬛居,李青直起身,下了炕,笑着说道:

“庆叔,咱们还是回竹园居说话吧,这里太冷了些。”

连庆笑着应了,绿蒿忙上前小心的取下李青身上的斗篷,给李青换了件长长的紫貂斗篷,又从小丫头手里接过手炉递给李青,李青接过手炉,微微拢了拢斗篷,转身出了门,往竹园居走去。

李青回到竹园居,直接进了书房,去了外面的斗篷,舒服的叹了口气:

“还是暖和些舒服啊。”

连庆跟在后面,满脸笑意、眼睛里闪着骄傲,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李青,李青回头看了看连庆,笑了起来,摊了摊手说道:

“哪,庆叔,我长大了,是不是?”

连庆笑了起来,连连点着头,“夫人长大了,还这样好要是”

连庆猛然顿住,“庆叔接到我那天,我母亲就知道她能安心走了。”

李青笑盈盈的看着连庆,接过了话头,连庆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忙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夫人……”

“好了,不说这个了,庆叔,你先坐。”

李青笑盈盈的打断了连庆的话,轻盈的转了个身,看着绿蒿吩咐道:

“让厨房送些点心来,庆叔一早赶过来,也该饿了,我也有些饿了,想吃些东西。”

绿蒿忙笑着应了,李青转身坐到炕上,打开炕几上的紫檀木匣子,取了几张纸出来递给连庆:

“庆叔,你看看这个,这是我让那些小丫头算出来的总数,你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什么来。”

连庆接过纸,仔细的看了起来,不大会儿,绿蒿带着两个婆子拎着食盒,送了几样点心和两碗紫米羹进来,小丫头跟在后面,送了热水过来,李青和连庆净了手,吃了点心,李青打发了丫头退了下去,连庆已经看完了手里的几张纸,把纸递给李青,笑着说道:

“帐都极明白清楚,看不出什么不对来,这帐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毕竟爷盯得紧,爷脾气又那样,只怕也没人敢在这上头动手脚。”

李青接过纸张,又放到了匣子里,笑着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着,这里头,最多有些个不划算,若说别的,象庆叔说的,只怕也没人敢,若是这样,就好办了,这个吴未俊,我想着,暂时也别让他在户部挂职,就给他个钦差的关防,让他一心做双山城赈济的事,庆叔看,是不是妥当?”

“夫人这样安排,自然妥当。”

连庆笑着应道,稍稍顿了顿,才接着说道:

“那户部?”

“户部那边,这些帐,我还是要一一盘过,一来,查过了总是要放心些,二来,正好让我那些小丫头们有个练习的机会。”

李青笑盈盈的说道,“至于人,我想把杨元嶂先放进去先做个六品主事,接管双山城司务,庆叔看呢?”

“六品主事?是不是高了些?”

连庆怔了怔,皱着眉头仔细思量着,“高是高了些,不过,咱们不正要这样嘛?一来,依着杨元嶂的才能,这差使做起来绰绰有余,二来,若不做了这双山城司务主事,放进去也就没半点用处了,第三,庆叔不是说过,要树咱们自己的威风嘛,这既然要树,总是树个样子出来吧,让大家都能看到不是。”

李青笑盈盈的说着,连庆窒了窒,失笑起来,“夫人说得有道理,杨元嶂这样入户部,就能分去些吴未俊的风头,吴未俊那边的差使也许就能少些牵绊。”

李青笑着点了点头,连庆顿了顿,接着说道:

“最近要操心的地方多,夫人也别太劳累着了,如今虽说病根去了,可毕竟底子弱。”

“我知道,庆叔放心,庆叔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李青笑盈盈的说道,边说边下了炕,走到桌子边,拉开抽屉,取了只黑漆匣子出来,转身递给连庆,连庆接过匣子打开来,取出里面的帐册子,李青重又坐到炕上,微笑着低声说了这帐册子的来历。连庆心里一时五味俱全,合上册子,抬头看着李青,感慨的说道:

“夫人的福份,真是……”

连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笑着看着李青,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

“都说夫人是木莲传人,其实原本我并不太信这传人不传人的话,这世上若有神,李云生那样的人,怎么不见报应?”

连庆声音哽了起来,有些说不下去了,转过了头,李青默然坐在炕上,微微有些怜悯的看着连庆,连庆慢慢平息了下来,转头看着李青,脸上露出笑容来,“如今想想,神明自有神明的道理,木莲大师留在这世间的东西,如今一点点的竟都交到了夫人手里,还有那个匣子,竟跟木莲大师特意留给夫人的一样。”

连庆低声感慨着,李青眼光微微有些闪烁,轻轻笑着说道:

“庆叔先不要感慨这神明不神明的事。”

李青边说着,边取了印章出来递给连庆,“这是印章,庆叔拿着,我想着,这银子,死放着也没意思,你安排安排,稳着些,慢慢的把这些银子一点点取出来,这些银子,我想开个钱庄,给寺里留个活水源。”

连庆接过印章,迟疑了下,低声问道:

“这事,爷知道吗?”

“知道,当天我就和他说了,就是不说,这事必定也是瞒不过他的,爷倒不是那目光短浅,没有见识的人,庆叔放心。”

连庆舒了口气,仔细翻着册子,李青看着他手里的册子,笑着说道:

“我算过了,一共一千万两不到一点,开钱庄是足够了,咱们这钱庄的章程,要和其它的钱庄有些不同才行,我这几天再理一理,回头拿给庆叔看看,我记得连家老早也是开钱庄的,就是这主持钱庄和管事的人,庆叔要仔细物色物色。”

连庆点了点头,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