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人亦已歌!仅此而已。

面对如此淡漠淡薄的人情世态,我,冷九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原觉着我的性子,便是这世间最冷的,但是原来最冷的,是人情世态。

这一年,是西宋成化七年。这一年的三月,潍县城里忽然异常的下了好几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冻坏了很多的庄稼。这一年,是我嫁入沈家的第二个年头。这一年,沈洪的病情慢慢的好转起来。这一年,我失去了生命中最好的姐妹-冰儿。

【兄弟阋墙】

第一回:春闺梦里人

沈家大院里,一日比一日的萧条起来。自从冰儿死去,落落那一闹,老夫人也似乎急遽的老了起来。她的头上,开始生出丝丝缕缕的白发,任凭菊妈怎么帮她拔,拔掉的都不及新生出的多。一朝白发催人老,无奈何!

明月欣儿也似乎徒生出了很多心事般,不再有事没事唧唧喳喳的嘀咕个不停,而是经常一个人拖着腮,斜斜坐在梧桐树下的石桌边,呆呆的想心事。我心里想着,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我是不是该给她找户人家,把她许配掉呢。

自从冰儿去后,宝宝就跟了冰凝。她的神情面色上,仍旧看不出太多的变化,但是我却知道,有几次暗夜里我睡不着觉,起床在院子里走动时,听到宝宝的房间里传出低低的哭泣声。她和冰儿情同手足,冰儿这一去,最为伤心黯然的,自然也有宝宝。

冰凝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每日里除了练剑,很少去做别的。唯有沈家押酒出行的时候,她才多了几分雀跃。她每每跟着酒车走南闯北,保驾护航,这时候,我就忍不住想起冰儿。若是冰儿还在,冰凝何至于孤单如此?

梅娆非自从那日被训诫警告后,很少走出卧房。只是偶然阳光大好的时候,看到她抱着敏儿出来晒太阳。每次见着我,她都紧张兮兮的和我打声招呼,然后目光变得分外疏离。听木颜说,梅娆非的精神有些失常,整个人似乎每日都被纠缠在魔魇中,不能脱身出来。不知为何,我反而更怀念起那个牙尖嘴利、无事生非的梅娆非来。那样的她,固然有时难免惹人生厌,却也朝气蓬勃,不似现在死气沉沉,仿佛只剩下半条人命的样子。

与梅娆非不同的是,岑溪弦变得十分暴戾起来。她原是四面逢迎,八面玲珑的人,如今却不能够像以前一样,对人对事坦然处之。动不动就惩戒丫鬟,打骂下人,一时之间,在她手下做事的人颇有些诚惶诚恐、噤若寒蝉,却又敢怒不敢言。

偶尔见到沈福,他还是端着一个鸟雀笼子,提着蝈蝈篮子,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从冰儿那件事上,我知道,其实沈福并不是那样的人,他的心里定然藏了很多的无奈,所以只得遣怀于物,聊供开怀罢了。

沈齐在家里露面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上次听了落落的那番话,老夫人心里对他,难免有猜忌之心。他却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对老夫人越发的恭谨起来。在沈家,他俨然成了少主子,合家大大小小的事情,无一不是按照他的吩咐来做。老夫人对他除了猜忌,更难免有愧疚和笼络的意思,于是便由他去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是,沈洪的病情终于一日好似一日。到初夏的时候,他已经能在我和宝宝的搀扶下,下地行走了。他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起来,身子也日复一日的健壮。听明月欣儿和宝宝说,沈洪在病倒之前,是一个十分宽厚温润的人,对人十分之好。但是我见着他的时候,他多半都在蹙眉沉思,仿佛心里藏了无数的心事。他并不轻易对人笑,也不大说话。我心里想着:他的结发妻子柳雨湘的事情和冰儿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这个男人,刚刚从病魔的束缚中走出,又陷入失去心爱之人的深渊里,其中的苦楚,只有自个儿心里清楚。于是我便竭我所能,对他好些,让他心里不觉得那般苦闷。开始的时候,他是不太能够接受我的,慢慢的,便也习惯我伴在他身边。

六月的时候,天气大热。我和宝宝在园子里种的月季花开的缤纷争艳,香气沁人,整个沈家大院都弥漫在芬芳中。

这日一大早,我扶着沈洪去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忙吩咐下人拿椅子给沈洪坐了,温言道:“洪儿,你的身子骨还没大好,就不必来和我请安了。”沈洪笑道:“劳烦娘为儿子操心,我现在好的差不多了呢。有时候不用九容搀扶,也可以自己走些路。”

老夫人点头道:“那样就好了。你浸淫病魔中这些年,到如今终于日渐康复,为娘看着心里也安心,多亏沈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老夫人说着,便用衣袖去擦拭眼角流出的泪水。

菊妈见状,忙笑道:“老夫人莫要伤感。今个儿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老夫人也笑道:“菊妈有何好消息要说?”

菊妈把梅娆非推到老夫人面前,说道:“老夫人,这好消息就是,你快要再次做奶奶了。二少奶奶又有了。”今日的梅娆非一反往日的恹恹病态,眼角眉梢都绕着笑意和喜气,羞答答地站在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却不曾有意料中的惊喜,只是“唔”了一声,问道:“有几个月了?”

梅娆非忙回答道:“才两个多月。”

老夫人点点头,笑道:“这当真又是一桩大喜事。非儿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骨,有什么事多交付给下人去做。需要什么吃的喝的,都告诉菊妈或庆叔,让他们去置办,切不可亏待了我的孙儿,拘谨了自个儿才是。”

梅娆非原本见老夫人只是轻轻“唔‘了一声,以为她不喜,正失望间,却又听见她软语慰问,顿时喜形于色,乖巧道:“多谢老夫人,非儿知道。”

老夫人的眼光,忽然转到沈洪和我身上,说道:“洪儿,你自己瞧着,你弟妹又有身孕了。你这些年身子不好,一无所出,现如今难得康复起来,不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和九容同房,也给为娘的生个大胖小子?到那时,我这整桩心事,才算全部了结。”

沈洪的面色微微一红。他今年已是二十九岁,但是十分清瘦斯文,看起来反而要比沈福小上几岁。他说道:“娘,这事总是急不得的。”

老夫人的脸色凛然一变,说道:“洪儿,莫非你的心中,还想着那个女人么?”

沈洪的脸色也变了,他剧烈的咳嗽了几声,说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却也不必再提了罢。”

老夫人面生生愠,站起身来,拂袖而去。旁人也就跟着散了。

沈洪呆坐在原处,过得好久,才问我道:“九容,你的心里是否也在责怪我忘不了她?”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怎么会责怪沈洪,忘不掉柳雨湘呢?这一年多来,我虽日日伴在沈洪身边,头上戴着沈家小妾的桂冠,但是我的心里,又何曾有丝毫忘记邢枫哥?边关路遥迢,可怜无定河边骨,空是春闺梦里人。只是不知他…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现在可曾还活着?可曾一切都好?

第二回:更深夜阑时

第二日、第三日…以后每日早晨请安的时候,老夫人都会问起沈洪与我圆房的事情。问得久了,得不到肯定的答复,老夫人越发的着恼起来。

这日早晨,老夫人问起的时候,沈洪默然不语。我笑道:“多谢老夫人成全。九容与相公商议好了,圆房的事儿,就订在今个儿晚上。”

“当真?”老夫人略带喜意,问道。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给沈洪使了个眼色,他也只得附和道:“一切都听娘的意思。”老夫人拊掌大笑道:“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菊妈,阿青,你们速去帮大公子收拾好房间,然后来回我。洪儿,你和九容,一定要为沈家诞下儿郎,沈家这偌大的家业,还等着你们来继承哪。”

我微微皱了皱眉头,心里叹道:老夫人只这一句话,不知要凭空生出多少波澜来。因为我清楚地看到,老夫人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沈齐夫妇和梅娆非的脸色,都十分微妙的变了一变。

老夫人却又说道:“九容,你自打进入沈家,沈家对你也算不薄。你若是能为沈家一索得男,我就做主让洪儿把你扶正。”我忙谢恩。

圆房的事,就这么定下来。请安回去的时候,沈洪一直闷闷不乐。我见着了心中微微有些气恼,看他的姿态,圆房仿佛是我在占他便宜一般,也故意装作气鼓鼓的样子不理会他。

回到房中,他见着我的神情似乎也有些着恼,才软语安慰道:“九容,你也不必如此,圆房…那个…”他硬着头皮道:“也不是什么不大了的事儿。”

我白他一眼,笑道:“哪个要跟你圆房?你莫要做出奔赴刑场的表情好么?”

他支吾道:“不是你跟老夫人说…说那个我们今晚要圆房的么?”

我敛容正色道:“沈洪哥哥,我称呼你一声‘相公’,是碍于我现如今的身份。其实我知道呢,你的心里一直对姐姐念念不忘。我嫁给你做妾室,也是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并不是说我打从心底是对你有夫妻感情。但是既然上天安排我们在一起,圆房恐怕…恐怕是不能避免的。现在我们都需要时间,接受对方,也让对方接受自个儿。”

沈洪低头不语,沉思半晌,说道:“九容,你说的对。可是今个儿晚上…"

我笑道:“我自然有法子。”

接下来的一整天,沈洪做事儿都心不在焉的,我在心底暗暗地笑话他。

夜幕很快降临,晚饭过后,我们去向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笑道:“天色不早了,你们好好安歇吧。”

回到沈洪的卧房,菊妈和阿青早就在外面等着了。见着我们,菊妈迎上来,百般讨好地说道:“大公子,今个儿是你和小少奶奶第一次圆房。老夫人特意放了宝宝和明月欣儿的假,让老婆子在外面候着,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只会就是了。”

沈洪的面上有些不好看,一言不发。我巧笑道:”如此有劳妈妈了。如今虽是六月,半夜里天气却也寒凉。我这里有一壶桂花酒,就送给妈妈和阿青暖暖身子吧。”

菊妈也笑道:“就不劳小少奶奶费心了。老婆子有公务在身,哪里敢喝酒误事。”菊妈边笑便用得意的眼神看着我。自从我进沈家的门,一直到冰儿去世,我们的梁子,算是深深的结下了。

我笑道:“如此倒也罢了。真是难为妈妈。”说罢,与沈洪一起进房关门。

沈洪小声问我道:“九容,你说这事,可当真如何是好?”

我掩口葫芦而笑:“相公,你可会行酒令?我们来行酒令可好?”

沈洪摸不清楚我心里的想法,点头答应。

我在茶碗里倒上清水,笑道:“相公,我们行的这个酒令是这样的。我念一句诗,你要接下去。凑成一首整的。若是中间,谁接不得了,就算输了,罚‘酒’喝。你看可好?”

沈洪疑惑道:“好。”

我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你瞧,菊妈和阿青都在外面听房呢。我们先玩这个,让她们觉着无聊睡着,才能不干涉我们的事儿啊。”

沈洪闻言,精神大振,笑道:“九容,看你这丫头片子,平日里不言不语的,就像个没嘴的葫芦,心里头的鬼主意却还是蛮多的。”

我笑而不语。沈洪有些沉不住气,问道:“九容,你打头还是我打头?”

我想了想,说道:“相公,自古至今的文人中,你最爱是哪个?我们便吟咏那个文人,可好?”

沈洪脱口而出道:“好!我最赏识的文人,当是贾长沙。”

我赞叹道:“相公果然好情怀!贾长沙才气出众,博闻长策,可惜为屑小之辈所嫉,遭到诽谤,郁不得志,终是可歌可叹!妾身献丑,先咏一句,请相公接起。”我说话间,胸中已经有了,于是吟叹道:“迁谪长沙奈此身,临流作赋吊灵均。相公请。”

沈洪赞道:“九容好气魄!我却也要输于你了。”他想了想,接口道:“可怜夙抱治安策,不能一为台辅臣。”

我接道:“鸾凤已藏应自怅,骥骐在缚更谁珍?”

沈洪道:“后人只赏辞章丽,略似君王问鬼神。”

一首七律已成。我们不约而同相互微微一笑。沈洪叹道:“我自负才气出众,博览群书,却不曾想到今日输给你一个女儿家。九容好才情,气魄更是不输男儿,我自罚一杯。”

我微微含笑,不语。

更深夜阑,万籁俱寂。外面打更人的梆子声沉沉而起。

我悄悄推开门,菊妈和阿青果然睡着。我关上门,蹑手蹑脚走回来,笑道:“都睡着了,相公,天色已晚,我们也安歇吧。”

沈洪的面色微微一变,吞吞吐吐道:“我们不是说好先不圆房的么?”

我笑道:“哪个要跟你圆房?不过总不能一夜都不睡吧。”

沈洪如蒙大赦,忙道:“我睡地下,九容你睡床上吧。”

我微笑道:“以后这样的日子,恐怕多的很。难道日日都如此么?相公,我们都睡床上便是。”

沈洪勉强点头答应。于是我们和衣共被而眠。一夜无话。

第三回:竹林销魅影

第二日早上,沈洪早早的起了床,坐在床边,等着我起来。他的眼睛有些浮肿,想是一夜没睡好。

我也不理他,自顾自的梳洗梳妆。他找了一把小刀,割破中指,挤出一些血渍,抹到床单上。我大惊,忙问他何必如何这般自残。

他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原以为你这丫头是什么都懂,却不知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东西。今个儿是我们‘圆房’的第一天,娘自然会让菊妈和阿青来检查床单上是否有…有落红。”一时间,我也尴尬起来。

为造成“春宵苦短日高起”的假象,我和沈洪半上午的时候才去正堂向老夫人请安。现如今,沈洪不必我搀扶,已可以走路。虽还是有些踉跄,却一日好似一日。

到了正堂,老夫人仍是一脸肃穆的坐在正中,沈福夫妇、沈齐夫妇都噤若寒蝉地立在两边,不出一言。厅堂里的气氛,好似有些古怪。老夫人见着沈洪,面色微微霁晴。她满怀关切地问道:“昨个儿,你们两人,还好吧。”言语中别有深意。沈洪立即回禀道:“娘,我和容儿好的很。”老夫人见沈洪对我,连称呼都变更,不疑有他,微微一笑。

她摆手道:“洪儿来我这里坐坐。今个儿我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沈齐夫妇应着,梅娆非却仍面有不甘地说道:“老夫人,我这药…"

“好啦!你自个儿注意一些就是。哪里天天有那么些人要打打杀杀的害你,你莫是自个儿得了疑心病了罢。”说罢,别过头不理她。沈福夫妇也只得讪讪离去。

“娘,二弟妹这是怎么啦?”沈洪问道。

“也没有什么。”老夫人缓缓道:“非儿这孩子,哪里都是好的。就是一张嘴不不饶人,得罪很多人。以至于现今怀了身孕,每日里疑神疑鬼的,今个儿竟然和我说,有人在她平日喝的药剂里放了红花。”

沈洪闻言,也一笑解之。我的心里却无来由地一惊,我知道事情定然不会这么简单。紧接着,老夫人跟沈洪谈起让他重回沈家酒坊打理家业的事情,我一句也不曾听得下去。

这一天里,我都有些心绪不宁。我出身乡野,豪门大院的恩怨情仇,原是不曾经历过,可是一旦卷入,却深觉狂风骤雨,不啻说书人口中的战场。我嫁入沈家一年不到,柳雨湘、冰儿、落落都已先后殒身这惊涛骇浪之中,接下来的,又会轮到哪个呢?

我坐在窗下,一直挨到晚上,夜阑俱寂,我心里觉着百无聊赖,就一个人沿着院子漫步。

月华如练,天如碧水,蛐蛐鸣叫的声音宛然好曲。我的心情大畅,一路走走停停,不经意间,夜色竟然深沉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我回身一看:才惊觉已走到跨院沈福夫妇居处后面的竹林了。我刚想转身离开,忽然听得竹林中有呜呜咽咽的声音传出,半夜听来,如闻鬼魅之声,使人心惊胆寒。

我心里惊疑,便大着胆子往里走了几步。竹叶簌簌,那哭声却忽然停了。透过萧疏竹叶,我远远看到寒凉如水的月色下,香案摆起,上置几个牌位,香薰袅袅,有个背影瘦削的女子,正跪在香案面前,无声涕零。过了许久,她才对着案几呜咽道:“你们若是要怪,却是也怪我不得…”由于是隔得远了,那说话声音哭腔又极重,故而听不清楚是哪个的声音。

正在这时,我忽然觉着呼吸不畅起来,有人从我身后勒住了我脖子。

那个人的手劲,是极其有力的。我又是忽然被袭击,事前不曾预料。因而一瞬间,我被掐的喘不过气来。我把手伸到背后,试图去推开那个人,但是根本无济于事。我试图喊叫,可是喉咙发干,觉着一丁点儿的气息都没有,根本就喊不出来。我甚至都听到自个儿脖颈被扭动的声音。

我觉着整个人越来越难受,几乎要瘫倒在地。月亮的光芒惨白惨白的,恍惚中,我似乎听见冰儿早遥遥向我招手。

“九容嫂嫂,九容嫂嫂,你在哪里…"正在这时,忽然有呼喊声传入我的耳中。我的心思陡然一明:是冰凝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惶急。这时候,我身后那人自然也听到冰凝的声音了,她掐着我脖颈的手不由自主的一松,我想趁机推开她,却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那个人变本加厉的使劲,恨不能立刻将我掐死。刚刚稍微有些解脱我的,又开始陷入几乎窒息的状态。幸而冰凝的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也能听得到了。我身后的那个人,手开始有些发抖。他当机立断地放开我,闪身逃窜到竹林一端去了。几乎就在同时,冰凝已来到我身边。

看到我的情状,冰凝大吃一惊,凑上前来,扶住我,急唤道:“九容嫂嫂,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连续咳嗽好久,气息才有些顺畅,我艰难地说道:“冰凝,你看…看那香案…”我吃力的抬起手,指给冰凝看。冰凝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半日,说道:“九容嫂嫂,什么香案?那里只是一片空草地而已。”我闻言心里吃了一惊,让她扶我看去,果然是空空如也。

我叹口气,不再言语。冰凝问道:“九容嫂嫂,我刚才似乎看到有个人影窜出去,接着就见着你在这里,是不是…是不是有人要害你?”

我缓缓点点头,微微道:“幸亏你来的早,若是迟了一会,明年今日,就是我的祭日。”

冰凝摩拳擦掌,愤然道:“九容嫂嫂,你待人这么好,是谁这么狠心,竟对你下这么重的狠手?你若是知道是谁,就告诉我,我冰凝为你出这口气罢。”

我摇了摇头,说道:“我也并不知道是谁。对了,冰凝,这么晚了,你是如何跑到这里来找我的?”

第四回:由爱故生忧

冰凝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她说道:“九容嫂嫂,这件事,说起来却也有些奇了。今个儿晚上,我练剑后,原本早早就上床睡了的。谁知道,睡下没多久,就看到冰儿姐姐一直在窗口喊我的名字。我见着她,心里欢喜,说道:姐姐,你回来看我么?以后可是不走了?她的影像有些缥缈不定,她一直对我招着手,我却也握不住她的手,她只是一直说道:冰凝妹妹,妹妹,快快醒来,去跨院的竹林,救九容嫂嫂。如此连着说了好几遍。我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想着梦里的情形,觉着十分真切,我提了剑,跑去找你,大哥哥说你不在。我心里急的慌,撂下一句:九容嫂嫂多半要出事。就径自跑到竹林来了。谁知,果然见着有人要害你。”

听了冰凝的话,我怔了一怔,心里说道:“难道真的是冰儿?难道天底下真有鬼神之事?”

正在这时,沈洪、明月欣儿、宝宝几个人的喊声也慢慢传了过来。他们都在急促地呼喊着我和冰凝的名字。冰凝忙高声应道:“大哥哥,我们在这里哪!”

沈洪一众听得冰儿喊叫,一起冲了过来。明月欣儿正打着灯笼,见我形状,大喊一声,手中灯笼“啪”的一声落地,宝宝忙去把灯笼的火焰踩灭。

“容儿,你这是…这是怎么一回事?”沈洪惊疑道。

我还未及答话,冰凝已然说道:“是有人想要杀害九容嫂嫂,刚巧被我冲散了。”我气息仍是不畅,勉强点点头。

沈洪脸色惊变,急道:“容儿,你没事罢?”我强笑着摇了摇头。

“到底是哪个这么坏,竟然存心要杀害你?小少奶奶。都怪我最近没有好好看着你,我…我…我以后哪里也不乱跑,时时刻刻陪着你在一起…"明月欣儿带着哭腔说道。

“先别说这么多,回房再说吧。”沈洪说着,把我抱起来,向我们居住的院落走去。他的身子,虽是恢复的差不多,抱着我,仍是有些吃力。我的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一股厚实淳朴的男性气息,让我一时觉着有些安定,又有些迷醉,那种感觉,多少有些如同落水的人捉住一棵救命的稻草一般。期中几分是爱,几分是信任,几分是依靠,几分是感激,我也不能分的清楚。

回到房中,放我在床上,沈洪累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又是吩咐宝宝给我按摩疏松身子,又是嘱咐明月欣儿去给我炖汤压惊,忙的焦头烂额,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他坐在我床边,似是鼓起莫大的勇气一般,拉着我的一只手,温言道:“容儿,你先好好歇息吧。别的等你身子骨好了,再说不迟。”

我躺在床上,轻轻点点头,说道:“那害我的人,未必就不想害你,你自个儿切切要当心。”沈洪应着退了出去。在他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我忽然觉着自己眼角湿湿的。

第二日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沈洪已经候在我床前了。他温言道:“容儿,你昨个儿受了惊吓,身子虚,喝点人参汤补补身子吧。”他边说着,边从明月欣儿手中接过燕窝,吹凉后,一勺一勺地喂我吃。一时间,那种无以言表的情愫,又在我的心中荡漾。

沈洪说道:“容儿,你现今承受的这些,都是因我而起。是哪个做的,我心里面也有数。我对你,实在是万分的愧疚。你嫁入沈家以来,不但没有好日子过,反而累你受罪,实在是我的不是。”

听着沈洪这话,我心里一瞬间又凉了下去。他为我做下这般,原不过补偿二字而已。我笑而不语,一瞬间有些但不知今夕何夕。沈洪心中原有弥河畔那么一缕葱翠欲滴的杨柳枝儿,我的心又何尝不是时常随着大雁长鸿飞到迢迢关山楼兰以西?罢了罢了,既是命中注定有缘无爱,纵不能相濡以沫,便是举案齐眉也好。

吃过参汤,沈洪又柔声道:“容儿,今个儿你就不必去正堂和娘请安。我会把一切说明,求她老人家主持公道。”我看他眉眼之间隐约有难言之隐,已然明确他心中所想。昨夜妄图致我于死地之人,多半不是沈福夫妇这边的人,便是沈齐夫妇的人,或者又有可能原本就是这四人中一个,这些人全是沈洪至亲,沈洪自然是不想自己的亲人们受到太重的惩罚,殃及家宅。

我笑了笑,顺着他的意,说道:“就听相公的吧。这事原本就是说也可,不说也可,总之顾全大局为重。”沈洪听了我的话,倒是怔了一怔,说道:“容儿,这…这当真是你心里的想法?”

我笑着点点头。沈洪一时间有些感动,动情处,握着我的手,说道:“容儿,谢谢你。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话一说出,他自个儿先觉着冒失,忙不迭当把手抽了回来。我的脸颊上有些红云飘飞,我轻轻道:“这有什么。”

盛夏清早的房中,阵阵凉意袭人,外面偶尔有几声鸟雀儿的叫唤,嘁嘁喳喳。房中却静的连一只绣花针掉到地上,都清晰可闻。

正在这时候,明月欣儿推门进来,大叫道:“大公子,小少奶奶,老夫人请你们过去。”

我和沈洪的面色同时一沉,问道:“什么事?”

撞破我和沈洪略微有些暧昧的场面,明月欣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道:“昨夜的事儿,不知道哪个先去跟老夫人说了,老夫人今个儿一早,就传我过去问话。这不是刚刚问完,让我来请你二位来着。"

沈洪无可奈何的摇摇头,说道:“也罢,既然宝宝和冰凝都去回禀老夫人,我们也不妨去把事情说个明白吧。”

我不吭声地跟在沈洪后面走,明月欣儿扶着我。我走起路来,仍是有些虚虚的,像踩在棉花上一般。今个儿一大早,我就从铜镜中看到,我的脖颈早就变得一片青淤,纵是穿上高领子的衣裳,也不能都遮挡起来。

我心里清楚,沈洪此时此刻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罪欣儿、宝宝、冰凝几人,怪她们多嘴多舌,搅的家无宁日。我却清楚的知道,这事儿肯定不是宝宝几个说的,定然是下毒手的人,妄想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或者想洗清罪责,以示清白。

第五回:两两还相望

正堂之上,人人都脸色肃穆。见着沈洪和我,老夫人忙命我们坐了。然后问道:“九容,昨个儿晚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哪个妄图要谋害你?你告诉我,我一定为你做主。”

我看了沈洪一眼,躬身道:“老夫人,昨个儿夜里夜深人静的,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妄图害我的,许是一只野狗狸猫的也说不得。未必就是人呢。还请老夫人为了家宅安宁,不要再追查。这查不出什么来,弄的全家上下人人自危,也是不好的。”我的言下之意就是,若是查出什么来,查到是个与老夫人很亲近的人,是更不好的。

老夫人盯着我脖子上青色的於痕看了一会,叹道:“也罢也罢。就依九容所言,这次的事情,到此为止。若是再有下次,我定然查个水落石出,把从中作梗的小人送到官府查办。”她言下之意,是心里清楚有人害我,但是为了沈家,放过那人一次。

此时此刻,沈家上下每个人的脸色都是差不多的,就连最喜怒形之于色的梅娆非,也目无表情。老夫人又道:“九容,我虽然年纪大了,却并不是个不明是非黑白的人。你为保全沈家做的,我看在眼里,自然也记在心里。你有什么要求,不妨对我提出来,我尽力满足你便是。”

我想了想,趁机说道:“九容确有一件事,请求老夫人成全。相公现在回到酒坊做事,我心里很是不放心他的身子,因此特向老夫人请求可以跟相公一起去酒坊,可以时刻照料他。还请老夫人成全。”我心里头想着,既然有人连我都想除去,那么沈洪身边更是危机四伏。他又是个中正耿直的人,不大会防人的,我若是不设法多陪伴在他的身边,他说不准哪时候就中了别人的算计。

老夫人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先把身子养好,就跟着洪儿去酒坊,贴身照料他吧。洪儿,你对这事儿,可有什么异议么?”

沈洪的面色,却是不大好看,他勉强从嗓子眼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菊妈在一旁说道:“老夫人你看这小两口儿,好的蜜里调油似的,你抱孙子,指日可待啦。”

老夫人面色也甚为欢喜。她挥手道:“我这也乏了。你们都下去吧。”于是满屋子的人都请安离开。

走在路上,沈洪只顾在前面走,并不曾搭理我。我也有些气恼起来,自不理他。走了一会子路,我不慎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直直向前面摔去。

“小少奶奶,小心!”明月欣儿大叫着,过来扶我。这时候,一只大手从前面伸了过来,揽住我的腰。是沈洪。

“没事吧?”他边问,边忙不迭当地把揽住我腰的手拿开。

我的脸色也红了起来,我低着头,轻轻道:“没事。”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站着。这时候,明月欣儿忽然跑上前,大叫一声:“小少奶奶,别动!”她边嚷着边从我头上小心翼翼捏下一只虎纹蝴蝶来。原来竟是因站的久了,我头上的香油引得蝴蝶把我当成鲜花,来栖脚采蜜了。沈洪不禁莞尔。

我这才看着他,定定地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冷九容本不是那样的人。”他看着我的如水清眸,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是我错了,容儿。”

他心里原是以为我让人去和老夫人说了昨个儿被害之事,今个儿又有意在老夫人面前做好人。但是终归他还不是笨人,还算能了解我,总算是想通了。这算是好事一桩。不过我和他在园子里站的久了,竟引来蝴蝶一事,却被当做笑话传遍了整个沈家。以后我在沈家院子里走,经常听见下人们窃窃私语:“大公子和少奶奶真是好,天天在屋子里看不够,还在园子里两两相望,望了多久不知道,不过据说引来了一大群蝴蝶落在少奶奶的头上,两个人都没发现!”再到后来,就传的神乎其技了,竟然说我和沈洪对望了三天三夜,引来满园子的蝴蝶蹁跹等等,真可谓是三人成虎。

从那日开始,我就天天跟着沈洪去酒坊帮忙。他做事井井有条,上到客户生意,下到指挥工人搬运,事无巨细,必然躬亲。沈齐为人虽然城府深沉,深藏不露,在对待酒坊生意上,却丝毫没有懈怠,凡事亲力亲为,极其用心。相比较他们二人,沈福就截然不同。沈福每日里或拎着几个蝈蝈笼子,或捧着一个鸟雀笼子,象征性的到酒坊里转上一圈,很快就没了踪影。

我带着明月欣儿、宝宝和冰凝,在酒坊里跟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有时候也帮忙烧茶送水,与酒坊里的人,相处十分融洽。离开了沈家大院的束缚,每个人的心情似乎都雀跃起来。

这日,明月欣儿忽然找到我,羞羞答答地说道:“少奶奶,我想求你件事儿。”自从老夫人允许我跟着沈洪来酒坊后,合家上下,已不再喊我“小少奶奶”,而是“少奶奶”了。我瞧着明月欣儿羞不可掩的神态,忍不住打趣她道:“你可是求我放你出沈家,让你去嫁人么?你今年也有十五六了罢,是该嫁人了。”

明月欣儿瞪了我一眼,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说道:“人家来跟你说正经的,偏生要打趣人家,半点也没有主子的模样!”

我强忍着笑,说道:“好好好,明月欣儿姑娘请说,我在听着呢。”

明月欣儿又开始脸红起来,说道:“少奶奶,我听说酒坊里还有个酒尾公的活儿,可不可以烦请你和大公子说一声,教我的朋友来做?”

“噢?”我却没想到明月欣儿原是求我这个的,问道:“你的朋友是哪个,我可认识么?这酒尾公的活,可不是人人都做的了的。”酒坊的酒尾公,并不是如传统中的酒尾公一般,专门喝酒坊酿制剩下的酒。最主要的,还是要来试酒。要试出每一批酿造出的酒是否存有问题,确保酒的质量后,这批酒才可以出售。因而酒尾公的职责,对于整个酒坊的运转而言,实在是举足轻重的。

第六回:酒尾公风波(上)

明月欣儿听我问话,却反常的忸怩起来,半日方说道:“这个人,却原是你也识得的。”

我把识得的人寻思了个遍,却实在想不出是谁,因而笑道:“却不知明月欣儿说的是哪位?”

“就是…就是…就是那个养蜂人萧笑啦。”明月欣儿嘴一撇,双颊飞红,说道:“可不是你也认识的么?”

我听得这话,倒是吃了一惊,问道:“明月欣儿,你和这萧笑,却是很熟么?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明月欣儿跺跺脚,面色潮红,别过脸去,说道:“还行。”她这一别脸,我却是明白了:她和那萧笑,定然是好上了。只是这事儿,我却半点也不知道。

我笑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妨跟我说说。说不准我还可以为你们做主完婚。”

明月欣儿这才忸忸怩怩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原来那日我带着她去陈三叔家查探柳雨湘的下落,只见着被救上来的萧笑。萧笑被陈三叔救起后,过了几日,身子复原的差不离,陈三叔怕收留他会惹来是非,就给了他一点银两,让他赶紧逃到外地去。萧笑虽是孤身一人,潍县却是他的老家。思来想去,总是不舍的离开。他以前养蜂的地方是回不去了,他又不会别的活计。到最后就沦落成为一个叫花子,在街上行乞讨饭为生。

有一日,他去一家豪门大户讨饭,不单一无所得,反而被那家人放出狗来咬伤了。他沦落街头,苦不堪言。这时候,正好明月欣儿上街买东西,遇到了他,心中不忍,就把他救下,安顿在一间破庙中。自此之后,明月欣儿经常趁着上街的功夫,去破庙看他,给他带一些药,带一些好吃的。久而久之,萧笑竟然喜欢上了爽朗可爱的明月欣儿,明月欣儿也为他的幽默坦白打动,两个人情投意合,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

明月欣儿说到这里,越发的不好意思起来。她说道:“萧笑说等他攒够了银子,就帮我赎身,离开沈家,从此生儿育女,过自个儿的好日子去。”我听了,喜忧参半,喜欢的是,明月欣儿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忧虑的是,那个人却是被诬陷与柳雨湘通奸的养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