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冷冷的停留在怒意冲天的人脸上,俊美的脸上笑意早敛,在眼神微眯间,冰寒的吐出一句,“凤凰不过是青楼中人,没有倚仗没有依靠。迎来送往讨着生活,不过就是为了活下去,若是我弹了这‘桃花流水’,只怕要不了几日,性命都不保。纵然有幸留了命,只怕这生活再也不得安宁,你说我弹是不弹?”

“你也知道‘桃花流水’?”女子又一次跳了起来,紧张的瞪着楼倾岄。

“昨日尹家老宅江湖聚会,整个‘定州城’都传遍了,大清早起来吃个饭,满楼都在议论什么‘桃花流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楼倾岄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如此杂乱的江湖人物聚会,昨夜发生的事犹如长了翅膀般,别说‘定州城’,只怕不出三两日,全江湖都要知道‘桃花流水’重出江湖的事了。

他虽然倨傲,但是话却字字在理,身为青楼中的小倌,没有任何保护势力,沾惹的事越多对自己越麻烦,为了性命推辞这个烫手的山芋,理由不可谓不充分。

他遥遥执起手中半盏茶水,“众位,请茶。”

请茶送客,赶人的态度已经表明。

吴半中和身边两人互相交换了下眼神,他站起身,“凤凰公子,若您能试这曲谱,‘少林’‘武当’‘丐帮’‘三十六盟’‘四十八舵’愿联手向武林中发出保护令,任何人想冒犯你,就是与黑白两道作对,之后我们会联手一直保护你的安危,只要你愿意,这个保护令永远存在。”

楼倾岄偏着脸,迟疑思考着。手指轻抹过吴半中的掌心,将那琴谱拈入手中。

翻开第一页,红唇微动,目光震了下,“啊?”

“凤凰公子,怎么了?”吴半中比他更紧张,连忙开口。

手指轻摆,他的表情恢复了从容淡定,“这曲子不好驾驭,若是一般的琴,只怕弹不了几句,便断弦裂琴了。”

“你怎么知道。”有人傻眼,下意识的相问,却换来一个嘲弄的眼神。

他是琴师,这城中顶尖的琴师,若是看不出岂不丢人?

楼倾岄抱着琴,目光在第一页上久久停留,眉头越蹙越紧,手指按在琴弦上,却是始终没有弹出一个音。

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他的脸上,随着他表情的变化而变化,呼吸的节奏也随着他的呼吸而动。他皱下眉,大家的脸色就抽一下,他翻过一页,众人才慢慢的吐出一口气。

只有一个人完全不受他的影响,慢慢的斟着酒,在床榻上悠然的饮着,房间里重复着单调的声音,斟酒,再斟酒,还是斟酒……

终于,他的唇角露出了笑容,慢慢阖上书页,闭上了眼睛,依旧未动手指。

除了几人脸上有些微的不耐,那些掌门帮主脸上的表情反而是小小的惊喜,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催促。

琴声,滑过,刹那震响。

明丽的声音,清泉水滑,流淌在众人耳边,整个室内顿时被一股浅浅的水汽温润笼罩了,曲调婉转悠扬间,灯光柔媚,仿佛流淌着的水雾在房间飘散,那一缕光芒,像极了夕阳下的残影,投射在溪水面上,被带着远去。

眼前,仿佛飘过一瓣瓣的粉嫩桃花,在溪水上载浮载沉,从上游而来,在清澈的水中荡下。

曲调忽然一变,猛的高昂了,尖锐刺耳的声音划破耳边,似是兵器交叠,一声又一声,一声高过一声,肃杀的气氛在空气里渐浓,仿佛凝结了所有人的呼吸。

溪水中的桃花,早幻化了景象,那朵朵红艳,分明是血色,染红了溪水,染红了视线,染红了那最后一缕残阳。

有人开始皱眉,有人的手指忍不住的跳动,又被强行的压制住。一名大汉猛的握住了拳,全身的劲气散发开,杀意迸发。

那斟着的酒声突然停了。

忽然一声佛号高宣,突兀插入到琴曲中,老和尚沉厚的嗓音低低颂着经文,手掌按着大汉的手腕。

在经文的流泻中,大汉似乎醒了,那贲张的劲气又渐渐敛了,收了回去。

斟酒声再起,平静。

而楼倾岄的琴声却未停,也完全没被老和尚的经文节奏打乱,他沉寂在自己的琴声中,飞快掠动着指尖。

曲调渐高,却不是刺耳,而是震闷,仿佛一柄重锤在不断敲击着人心,他的和弦勾着主音的颤抖,奇异的和鸣成诡异的声音。

杀伐气,浓烈的似乎能嗅到血腥,更多人的眼中,浮现了杀气,若不是在佛经声声中,只怕早已癫狂。

手拢,曲停,顿在最高处。

胸中一口憋闷之气更浓,似乎全力的一击在聚气后,生生顿在了丹田处,说不出的烦躁不安。

某人甩下手中的琴,不由分说的撩开帘子,魅惑的男子之声带着三分撒娇,三分讨好扑上床榻,“手疼,给个吻。”

没有人再去想他,也没有人再去好奇床榻上的人是谁,他们完全沉寂在曲声中,寒着脸,互相望着。

“了无禅师……”吴半中良久,才憋出一个名字,看向老和尚。

而老和尚双手合十,轻声念着佛经,不应。

平和的佛经在房间轻轻飘散,终于将最后一丝杀伐气消融,这才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睛。

灵虚一声长叹,“时隔二十载,依然如此动人魂魄,叹哉。”

吴半中默默点头,“我该庆幸,凤凰公子不是‘琴剑双绝’。”

谷南暄长长舒了口气,“就算不懂琴律,也懂杀意,这若是全本琴谱,该如何的恐怖?”

三个人的话,无疑给这半本书下了定论,这本“桃花流水”是真的。

若是假,只怕江湖事宜还好商量,如今是真,这个消息一点出去,怕不是又一场腥风血雨将起。

几人起身,吴半中起身在案上放下数百两银子,双手抱拳,“凤凰公子,我们将包下整座楼,安排最合适的人选保护您。”

床上的人没回答,他们也未深究,神色凝重的行出了房门。

当房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单解衣抚着楼倾岄的发丝,低声询问着,“还难受吗?”

他不语,只是抽起一缕艰难的笑。

他的脸色很白,惨白如纸,就连唇色也是雪白,呼吸凌乱。单解衣一只手握着他的掌,一只手抚着他的后心,缓缓的渡着真气。

当他扑入床榻的一瞬间,她就察觉到了他气息的凌乱,对于没有武功内力的人而言,驾驭如此强大杀气的琴曲,他一定被震的极难受,但是这样的惨白,却是连她都未预计到的。

她知道他不会武功,从第一次接触的时候,她就探查过他的内腑气息,空荡荡的普通男儿,没有真气没有内力。

“是不是杀气反噬?”直到感受他体内的气息渐渐平稳,她才开口。

他靠着她的肩头,小小的摇了摇头,一双灵动的眼也失了几分清澈,在她的耳边,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如果我说,我曾经听过这只曲子,你信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人家为了以后的双更,在拼命的赶稿,呜呜呜,每天天亮才睡,中午就起,爪子好疼好疼好疼哇……

9

9、保护、拜帖、“清风暖日阁” ...

也就是说,他的惨白不仅仅是因为这曲子的反噬,而是因为回忆?

她任他靠着,还能感受到他体温的寒意,没有询问,没有探究,只是悠悠的渡着气。

“七八年前吧,我还在百里外的‘云州城’的教坊里学习琴艺,曾被教坊中一名暂住的琴师指点一二,有日晚上我想去求他再指点些许指法,在门外就曾听到过这个曲调,只是有些不同。”他轻叹了声,摇晃着下了床,将那甩落的琴重新抱起,摊放在膝头,手指轻滑过,那只曲调飘飘忽忽的响了起来。

她按着他的手腕,“莫弹了。”

摇首,他扣着她的手,目光中莫名的思绪跳跃,“让我弹吧。”

在他的眼神中,她抽了手,那曲调再一次飘动而起,悠悠弥漫在房中。

只是这一次,是温柔低回,是流水潺潺,是桃花依依,是舒缓的三月之风,是轻摆的池畔绿柳,是缠绵,是缱绻。明明是相同的曲调,却再也听不到杀伐之气,听不到气血惊心的霸道。

慢慢的,他的曲调开始晦涩,有时候还有些走音,又很快的调整回来,一点点拨动曲调,到最后几是不成曲调了,不知道的人只怕还以为是孩童在玩闹乱拨,只有她看到了他此刻眼中的认真。

“我不知那琴师叫什么,只知道他为人温和,对于询问总是不吝指教,只可惜他与我不过是三两面之缘,从此之后再未曾见。”他的轻叹,有几许无奈,几许怀念,“若无他,又怎会有今日之楼倾岄?”

几番往复,那曲调又渐渐成了形,开始明朗。

手指按在琴弦上,曲声戛然而止,他恍然抬首,她默默摇头。

这些调子,是方才没有弹的,也就是说,这部分是“桃花流水”下半卷曲谱上的内容!

无论是不是改变,无论这曲子有没有杀伐,无论他记得清楚或者不清楚,这下半曲都不能弹奏出来。

楼上月下,天晓得有多少江湖人士盯着;房外窗下,又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他方才那半曲,已被太多人听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领悟,颔首。

忽的扬起了慵懒男声,“门外的,和你们帮主掌门说下,这曲子我喜爱极了,改了续了,如果不介意,以后我就用了。”

门外有脚步匆匆去了,楼倾岄定定的望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发呆,表情落寞。

她从身后抱上他的腰身,在那俊逸的身姿下,流露出的是淡淡的哀凉,孤寂,在感受到她的温暖后,侧首。

双臂忽然用力,将她压在床榻间,吻如雨点落下,侵略如火,几是有些发泄的疯狂。

她的双瞳望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心思,要看透这令天地失色的男子。

“人生如流水,刹那桃花。”他的呢喃在她耳边,“你我相逢,也不过是瞬间风景。”

那双清冷的目光在此刻有了些许的波动,叹息着,环上他的颈项,将他紧贴向自己。

她极少动情绪,嬉笑怒骂都潇洒淡然看过,但是眼前男子在回眸的刹那,在低语的瞬间,轻轻的勾了下她心底的某根弦。

宣泄过后的楼倾岄第一次沉沉的睡去,而灯下的她,手执一杯酒,在小桌边放下棋局,黑白双色,慢慢的落下。

她的棋子落的很慢,黑子攻,白子守,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而她的心思,也在静静的思考着。

当楼倾岄的曲声响起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可能不是第一次驾驭那曲,这不是一流不一流琴师的问题,也不是指法的问题,而是情绪。

他驾驭了那肃杀的情绪,勾动了嗜血的江湖人心底的杀气,如果他不说那过往,她只怕也会相询。

楼倾岄的确没有武功,那又是何人轻易的将“桃花流水”相授?他昔日的偷听,是教授者的无意,还是刻意?

思虑间,手中的棋盘渐被填满,天边的也泛起了朦朦的青蓝色。

她手中拈着棋子,目光游移在棋盘上,眉头忽的一动,人影已从小桌边消失,手指摸上门闩,优雅的拉开了门。

门外的人显然有些意外,手停在空中保持着叩门的姿势,呆愣。

单解衣目光扫过眼前三人,自然而然的一步踏出,随手将门带上,如此随意的动作中,门外三人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让开位置。

“凤凰还未起,几位有何事?”她轻声中,已将来者的一切入眼中。

除却敲门的谷南暄,还有两人在身边,一人灰色劲装,双手抱肩,目光冷凝,一语不发。一人锦衣,笑容可掬,矮墩墩的身姿似个弥勒佛般,与单解衣的眼神相触,送上笑容可掬。

只是一眼,她很快的抽回目光,但显然对方对她的好奇更甚于她,从上到下毫不隐藏的打量她。

谷南暄最先感慨出声,“若不是姑娘这般姿容,只怕也不能引得凤凰公子倾心。”

单解衣淡淡一笑,“老鸨倾心我万两银子而已。”

几人面色稍变,那弥勒佛似的人物笑着开口,“姑娘好大的手笔,武林中这样门派只怕不多。”

“家中生意,亲戚入朝,非江湖中人,陶总瓢把子不用多心。”随意几个字,将对方的试探打了回去的同时,再度惊愕了面前三人。

在三人的惊诧中,她颔首微笑,“想必三位是此次保护凤凰的主导人了,我替凤凰谢过了,待他醒了,再行拜会三位。”

不管眼前人的表情,她转身,推开了房门,却又在一瞬间顿住。

一只手,灰色的衣袖,撑在她面前的门板上,她顺着手的方向,看着灰袍的人,“李掌门不用如此,要练身手请去院子,莫要扰了凤凰休息。”

“姑娘好眼力。”灰袍人声音低哑,显然极少说话。

“您腰间藏剑,虎口厚茧,可见练的是软兵器硬功夫,除了‘点苍’掌门‘腰中剑’李端,谁还有您这气势?”她笑笑,转向那弥勒佛似的人,“看您这脸就知道是‘笑弥勒’陶涉了,三十六盟的总瓢把子,算不上眼力。”

李端却没有因为这个答案而放手,而是冷嗓开言,“姑娘名号。”

浅笑,“单解衣。”

江湖中,讲究的是个名头字号,只有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贯个号,无论好听不好听,就是身份的象征。

而这女子,有名无号,名字也是未听过的,可见确实没有江湖地位。李端的手这才缓缓收了回来。

“姑娘。”陶涉唤了句,“我们既然奉命保护凤凰公子,自然要对他身边一切人物留意,还请莫怪。”

“我知道。”单解衣点头,“事情未完结前,我不会离开。”

“寸步不离凤凰公子身边,是我们的任务,还请姑娘谅解。”陶涉又接着追了句,“我们不会惊扰凤凰公子休息,只是……”

她侧脸,笑起,“三位吃过早饭没?房中请喝杯茶,解衣洗漱过后再相陪。”

一帘屏风,隔断了床上的秀色,单解衣慢慢的梳洗着,外间的声音一片安静,默默的等候,没有人去惊扰床榻上的楼倾岄。

她很清楚,三个人大清早的守在门口,为的是什么,若是她不邀请入房,只怕这三个人会一直杵在那不动。

当她容光焕发的重新出现在三人面前的时候,明媚眼波流转,紫衫长裙束着不盈一握的腰身,丝绦垂坠腿边,云鬓金钗摇摇,更像是世家女子,半点也没有江湖粗豪之气。

陶涉和李端的眼中同时闪出惊艳的光芒,尤其陶涉那脸上的笑容,愈发的大了。唯有谷南暄望着面前残局的黑白子,完全忘情,“好局,好棋,妙手啊妙手。”

“谬赞。”她在桌边坐下,手执起茶盏,手中玉环相碰,清脆悦耳。

陶涉和李端两人互看了眼,重又将目光落回了她的身上。

玉佩垂腰,步摇斜插,手中玉镯贵重,每一样都是富家女儿使用的东西,江湖中女子是不屑的,因为那会影响身法的展开,舞剑的动作,和躲闪暗器的敏捷,于江湖中人而言,简洁精干才是上策,更别提眼前女子一身华丽的长裙,宽大的纱袖,更是江湖女儿的大忌。

“这是您与楼公子的残局?”谷南暄眼中爆发出热切的神采,“谷某能续下去吗?”

“是我自己没事下着玩的。”单解衣摊开手掌,一枚黑子伸到谷南暄的眼前,“轮到黑子了,您请。”

那手掌,冰清玉骨,纤细尖尖,无茧。

两人再度对望一眼,轻轻吐了口气,执起了面前的茶盏。

陶涉仍有些不解,探索的目光藏在茶汽之后,“姑娘既然不是江湖众人,为何一口道破我们名字?”

轻巧落下白子,单解衣头也不抬,“昨夜无事,询问了下老鸨是否有人包下了整座楼,前后住的是什么人,有钱老鸨自当知无不言,而江湖中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众位身份一问便知了。”

陶涉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暗中松了口气。

这女子刚才一口道破他们的身份,的确让他惊讶中提高了警惕,谁知道竟然是这个答案。

“入腹争正面,姑娘心思好。”谷南暄随口一句称赞。

“棋从断处打,谷先生好计谋。”单解衣笑着落子。

陶涉和李端沉默着,对于这所谓的高雅,他们是半点兴趣也无,更是看也看不懂,而谷南暄则是一脸兴致盎然,行到妙处还忍不住的手舞足蹈,满脸喜色。

“众派掌门舵主都去调查那尹家大宅的血案,而我实在无意介入江湖纷争,才应承保护凤凰公子,本以为会是无聊至极的事,现在方知实在是太好的决策了。”他借着落棋的手遮掩,冲着单解衣挤挤眼睛。

单解衣失笑,“那就是说,武林中已对那半本曲谱有了定论?”

“曲谱出自尹家大宅,先查真相,曲谱自会由泰斗们保管,到时再行安排。”谷南暄轻松的执杯轻啜。

“您不是好风雅吗?”她随意开口,“琴棋书画可是音律排第一呢。”

“我自小算是舞文弄墨一点就通,偏偏就是这音律,差的很。”他敬谢不敏的摇摇头,“做不到好,索性就不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