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浅浅,是她喜欢的味道,茶气氤氲,水雾淡淡。

“是!”侯浮光掏出一枚蜡丸,双手恭敬的奉到她的面前,“凤翩少爷的信,请您过目。”

蜡丸在小小的力道中碎开,一缕幽香钻入鼻息中,属于单凤翩的味道。

她浏览着字条上短短几行字,侯浮光站在她的身边,脸上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喜色,“凤翩少爷说,您这次的任务让皇上非常满意,已经同意您成为这任的家主了。您可是历任家主中,最快得到皇上认可的人了。”

“那就是说,我不用五年之期就可以回去了?”她抬了抬眼皮,轻轻揉碎了手中的纸条。

纸条上,公事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只交代了皇上圣旨下至单家,对她和单家护卫这次舍身很是满意,单家家主从此刻起,属于她。

没有情爱之语,没有波澜起伏,这就是单凤翩,若是她看到了过于开心或者愠怒的字眼,只怕还稀奇了。

“是的。”侯浮光掩饰不住自己的开心,“前任家主说,您有皇上的圣旨可以随时回单家,但是单家对您的考验依然存在,不过元老们已经不在意了。”

她笑笑,圣旨一下,其余的自然形容虚设了。

“凤翩少爷还有什么交代么?”她就像早预料到了似的,半点不急。

侯浮光搓了搓手,“少爷说,他知道您想询问什么,等您回转单家,他会当面向您解释。”

单解衣扬起了唇角,脸上浮现起浅浅的温柔,提及那个人名时,不见了犀利和锋锐的抗拒。

当她参透那柄扇子上的真相时,对于单凤翩,她已不想怨恨。

一句解释,是他欠她的,也代表了他愿意坦诚的态度,她不用再等四年,他也不用了。

有些事,是该当面说开的。

“您有话带给凤翩少爷么?”她的表情,让侯浮光看懂了什么,才大着胆子问出一句,他可没忘记上次初见家主时,她提及凤翩少爷的表情。

“告诉他,信物我保管的很好。”她浅笑,在侯浮光提笔的刹那,又忽然伸手拦住。

看着侯浮光询问的眼神,她接过笔,“我自己写吧,你去楼下替我请赌大小那桌的风爷上来,莫要惊动旁人,再备一桌酒席。”

侯浮光应声去了,她提笔在字条上写下几行字,“安好莫念,归期只在数月间,信物稳妥。”想了想,再添了几个字,“君勿牵挂。”

普通的问候,除了家人,还有他。

这是她对他自出家门以来的第一次主动,第一次平心静气。

小心的将字条卷好,封成蜡丸,侯浮光也再度回到密室中,为难的表情看着单解衣,“家主,您要找的人刚刚已离去了。”

她沉吟了下,笑了,“知道了。”

“那,还要准备酒菜么?”侯浮光小心翼翼的接过蜡丸,询问着。

站起身,单解衣摇摇头,“不用了。”

拒绝了侯浮光热切的挽留,她无声无息的走出“常赢赌坊”的大门,炙热的夏日已经过去,初秋的风吹去了燥意,也暗沉了天色。

又是用膳的时辰,她拈着刚买来的茯苓饼,边走边吃,有些碎屑掉落在前襟,挥手坦然的拂去,继续咬着。

她,果然越来越市井了。

心头的重担卸下,脚步也分外的轻快,一阵阵飘渺的歌声传到耳边,她不由驻足停下,望去。

水波清清,画舫红灯高悬,轻歌曼舞的曲调悠悠然而至,丝弦管乐浮华了水面的光影,不时有客人来来往往,调笑声娇媚一片。

不知不觉,她又来到了河边,想起那一日,他与她在河边的面摊相会,一句玩笑的娘子引来后面数个月的形影不离。

她摇摇头,叹气中却是笑着。

天色渐暗,河旁小巷子里的灯笼挑了起来,那是那个冷清清的面摊,还是那个下面的老者,佝偻着背影,掀起锅盖,一阵热气飘起。

脚下的动作快过了理智,待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站在了桌旁,老者一双浑浊的眼睛闪着希冀的光,“姑娘,吃面么?”

只一眼她就看到,旁边的桌子旁围坐着几个人,没有空空荡荡的椅子,也没有那个人。

她点了点头,在油腻的桌边坐下,“来碗面。”

老者下着面,她静静的坐着,在安谧流转的时光中失神。

“喂,那女子你记得么?”旁边桌上的男子小声的耳语着,却逃不过她的耳朵。

“记得,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怎么不记得,是不是上次我们巡查单身美艳女子的时候遇到的,她还为了让丈夫过上好日子出来卖笑呢,我记得我收工后来这寻她,想要做她生意呢,可惜没找到。”略显激动的声音回答着身边人的提问,“让我失落了好阵子呢。”

她不用抬眼也知道,那伙汉子是什么人了。

“要不要去问问今日她还做生意么,我们光顾下,付两倍、不、三倍银子。”

单解衣蹙了下眉头,无声的看着自己的手心。

是亮出皇上钦赐的令牌高傲的离去,还是点了人无声无息的走开?

“姑娘……”旁边桌上的人已按捺不住开口了,“你……”

“对不起各位爷,我娘子从良了。”话语未完,就被打断,一只手臂从旁边揽上她的腰身,重重的带入自己的怀中,“我们赚够钱了,置了田地,今日只是来吃面的。”

青草的味道,浓烈的男子气息,还有她熟悉的劣等酒味,那胸膛的主人抛下几枚铜板,将她拥在怀中,“娘子,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让我可好找。”

她的手藏在衣袖下,贴上他胸膛的同时,暗劲点上他的筋脉,嘴角噙笑,“相公大人睡的太熟了,我不忍心叫醒,只好出来替相公买面了。”

他的手,温柔的握上她贴着胸膛的手心,一股力道传来,阻隔了她的使坏,“我可不愿你到处乱跑,万一被人看上带跑了如何是好?”

两人似有如无的调笑,让身旁那桌人纷纷摇头,叹息着离开。

他丢下几枚铜钱,笑着贴上她的耳边,胡茬刮着她柔嫩的脸颊,“娘子,回家吧?”

81约定

寂静的街头,没有人来往。

单解衣一指点向他的穴道,风琅琊轻巧的闪身躲过,“娘子,还想再度谋杀亲夫么?”

单解衣嘴角一丝冷笑,“你还敢找我,不怕么?”

他不正经的靠着青砖墙面,“你敢说你没找我?难道你就不怕么。”

她就知道,赌坊中他是故意离去的。

“喝了你那么多酒,今天让我请一回。”他伸出手,指了指城西的位置,无声的展开身法。

她跟随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如两道清风过山岗,刹那远离了京师的喧嚣。

城郊,破庙,无人

一张四方桌,几个菜碗扣着,地上的篝火簇簇燃烧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四面通风的墙,破烂的不能再破烂

“你就请我在这里吃?”她嗅着空气里淡淡的香味,不客气的在桌边坐下,“比那面摊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但是我有好酒。”他从倾倒的神像后抱出两个大坛子,拍开封泥,一股陈年女儿红的味道飘散出来,熏人欲醉。

“是好酒。”她接过酒坛,慢慢的斟上一碗,陈年的酒沉淀在碗底,犹如他们此刻的笑容。

“干了吧。”他举起碗,两人在空中遥遥一敬,清脆的撞了下,仰首饮尽。

擦去胡茬上沾染的酒渍,风琅琊看着她的脸,“你的属下可还好?”

“怎么,你不相信自己的手法?”单解衣挑起了眉头,“还是我下手有偏差,让你的士兵死了一两个。”

“你的手法很精准,全中要害,伤势吓人。”他沉着脸,忽然又绽放了豪迈的笑意,“但是一个都没死。”

“单家护卫也是。”她柔柔的笑了,“现在已痊愈了。”

“你呢?”他眼中蕴着深深地情感,表情倒是邪恶,“需要我替你疗伤么?”

单解衣掏出几文钱,一枚枚的放在桌面上,“你还卖黄瓜吗?”

“不卖。”他干脆的打断她的话,声音忽然压低,“送你,要吗?”

还是那个没下限的人,永远这么厚脸皮。

但是她听着,却是开心的,仿佛回到了昔日相处的时光,一切都那么随意,那么坦然,完全不像是历经过生死相搏的人。

“恭喜你,这一次应该拿到了单家家主的位置。”他再度端起碗,敬她。

回敬,“我也恭喜你,抓到了两王造反的证据,得到了信任。”

碗相触,却是谁也没喝,默默的望着对方,同时一声叹息。

“你说我们这算是欺君之罪吗?”她问他。

“应该是,不过为了活命,欺便欺了呗。”他无所谓的耸耸肩膀,“我们都要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这是最好的选择。”

“你没有告诉我。”她的话语微带指责,“如果我有半分未能领悟,你很可能会死在我的手中。”

风琅琊从来没对她泄露过半分自己的决定,即使交手中拼命的表现下,她清楚的知道,那些凌厉的招式吓人,攻击力却绝没有想象中大,如果她拼下杀手,绝不是两人安然的结局。

“我们心有灵犀,我不信你没猜到。”他的回答含糊,这样模棱的理由以命相交,她不知道该说他大胆,还是他太信任自己。

“我信你的灵秀,也信自己的眼光,更信我们之间的……”他挤挤眼睛,“感情。”

单解衣执着碗,却是饮不下去,“没有粮饷,‘清静王’和‘逸然王’便无法造反,你真的相信皇上抛出‘玉芙蓉’只是为了试探吗?”

“皇上早有了灭他们的心,只是苦于没有借口,从让他们铸造大鼎和监管礼炮起,第一步棋已经落下,‘玉芙蓉’只是诱因而以,他们以为自己的时机到了,却完全不知道,他们走出的每一步,都是皇上安排好的,因为只有谋反是满门抄斩,将他们连根拔起的罪名。”风琅琊的笑,森冷,眼眸中一丝轻蔑,“你我,只是他试探的另外两枚棋子而以。”

“一石四鸟。”单解衣低声念着,“对武林出兵,只是他集结兵力的借口,真正的目的,也是两位王爷吧?”

她停了停,眼眸抬起,停留在他的脸上,“还有你。”

风琅琊笑笑,没说话,高高的抛起一粒花生米,轻松的以口接了,细细的嚼着。

以处境而言,他比她,危险数倍,如果她没猜错他的身份话。

“你知道我是谁了?”

她笑了,“你从未隐瞒我。”

“没有吗?”他的表情很无辜,装傻充愣。

“‘清静王’‘逸然王’。”她忽然冒出两句话,“‘边疆百里琅琊王,戍边将士鬼见愁,厮杀十载护家园,不畏鲜红染衣袖。’这几是朗朗上口的童谣了,人人心中最为敬佩的将领,我怎么不知?”

风琅琊低低的笑了,那笑声震在胸膛,说不出的豪迈之气。

不世功勋,几乎等同于功高盖主,太过受百信爱戴的人,是不容于天颜的,他的名气他的地位,才是这次事件中另一枚被重点试探的棋子。

他欺上脸,还是那么吊儿郎当,“从什么时候猜到的?”

“刑部尚书金雷安。”她缓缓吐出一个名字,“那日你不敢见他,只躲在房梁上,可他听到你声音后的表情,很是怪异。还有刑部天牢,你进去的太容易了。”

“最重要的,是我在欺骗江榆时露出的信物吧。”他唇角微扬,满不在乎。

“前朝雕工和我朝工艺,还是有差别的。”她颔首,认了。

风琅琊呵呵笑着,“你也远比我想象中聪明的多,没想到那么早就让你怀疑上了。”

“那我该叫你风琅琊,还是燕殊绝?”她的表情很是调皮,“要不要大礼参拜,三呼千岁?”

“叫相公,我喜欢这个。”他的回答,换来一枚花生破空。

他翻腕接住,捏开花生,细细剥了丢进嘴里,“言陌容呢?”

“单家始终查不到‘玉芙蓉’的下镖者,劫镖者却这么轻易的现身了,让我很奇怪,甚至无数次怀疑,这镖本就是人故意丢出来吸引眼球的。”她慢慢的说着,“尤其当我知道言陌容顺着那路走后,柳轻韶却没有放出击杀他以正‘飘渺仙阁’名声的消息,要么就是他背后有更大的势力阻拦,要么就是有人相救,无论是哪一点,他都不简单。”

“当你看到单凤翩扇子上的真相时,就彻底明白了是么?”风琅琊哼了声,“皇族后代连信物都能保存如此完好,怎么会丢弃‘玉芙蓉’,如果我猜的没错,单家根本就没有对‘兴’国皇家叛变,而是一直保护着‘兴’国的太子。没想到高祖登基之后始终没能放弃对‘兴’国余孽的追杀,所以无奈之下,单家以他人代替太子,领了那一死好让高祖皇帝放弃追杀,为了证实太子身份,才故意丢弃那‘玉芙蓉’。江湖传言‘玉芙蓉’流落民间,其实在那种情况下,军队搜山怎么可能找不到一个锦绣匣子?那匣‘玉芙蓉’其实早到了高祖皇帝的手中,不然岂会轻易放弃?”

话到此处,他忽然凝了笑容,举起了手中的酒碗,“我该恭喜你。”

“恭喜我什么?”她有些莫名,若是恭喜她逃过一劫和他配合无间的话,刚才他已经恭喜过了。

“你的丈夫,不是亲兄长,你不用再在伦理道德中挣扎了。”风琅琊不轻不重的戳了下,那恭喜的笑容在他脸上,完美的看不出半分破绽。

“未必呢。”她摇首,“你莫忘了,单家一直是如此,若是隐藏了皇家太子为自家儿子,那前朝太子岂不是我爷爷?而凤翩,依然是我亲身兄长。”

风琅琊哈哈笑着,捶胸顿足。

“我还是谢谢你。”单解衣眼中写满真挚的感激,“没有将这个怀疑说出去,否则……”

否则不仅是她,就是整个单家,都将受到灭顶之灾。

“我也该谢谢你。”风琅琊笑容中,总是藏着什么,“没有将我丐帮的身份传出,否则……”

否则琅琊王结交江湖人士,不啻又将引发皇帝的新一轮怀疑。

“皇上要的,是每一个人都只忠于他,没有皇命即使是亲密爱人也要痛下杀手,毫不留情。”她酒就唇,一口咽下,**辣的,“皇家的残酷我深有体会,就冲你我这次的情分,我也该这么做的。”

“所以,我们都是欺君罪臣,今日这酒之后,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她点点头,明白。

皇上是绝不愿意看到他们之间还有牵连,任何私下的关系都是结党营私的理由,为了他,也为了自己,不能再见。

他抛起铜板,“与我赌一把,猜猜那山洞里,究竟有没有宝藏?”

铜板落在桌上,雪白的掌心覆着,单解衣思量间开口,“我赌没有。”

他抬眼,“为什么?”

“因为削去山壁刻痕的剑法,凌厉中带着平稳,绝不是将死之人能够留下的,我想或许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人在我们之前,开启过宝藏了,至于如何打开,不得而知。”

风琅琊叹息,“既然你选了这个答案,那我只能认输。或许说,我一直输给你。”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甚至会请旨求皇上将你赐婚与我,单凤翩再是你明媒正娶,也绝不如王爷身份尊贵。”他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又忽然没正经的笑了,“可惜你太厉害了,我不想每天上床前都和你打一场。”

她从那话语中忽然捕捉到了什么,脸色微怔,“你要娶妻了?”

“你我那段日子太亲密了。”他淡淡的回答,“为你消除最后一点被怀疑的可能,毕竟你还要忠于他。”

“你不要忠于他吗?”她想淡然,心却猛抽了下。

此刻,她应该说恭喜,但是这样的恭喜又怎么说的出口?

“边疆已定,我该交出兵权了,然后做个闲散之人。”他的回答平静的不起半分涟漪。

交出兵权,就是交出他所有的倚仗,再之后呢?他会不会如同那两位王爷一样,在一步步的陷阱中,成为皇权的牺牲品。

“不过我记得,我还欠你一个约定。”坛中的酒已见底,只剩下最后一碗,他举起手中的酒,平和的笑了,“一年后我去寻你,替你守关过那功力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