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鸟儿,从他手中一路蹦着,有的占据了手臂,有的跳在了肩头,有的甚至大胆的踩到了他的头上,揉乱了他那头青丝。

此刻的他,纵容的笑意挂在嘴角,再没有江湖黑道第一高手的冷冽气质,无论是谁看到那个微笑的表情,都会不自觉的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她静静的望着,楚濯霄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的转首,鸟儿扑棱着翅膀飞起,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僵硬着消失。

两人,同时悄然别开脸。

“回来啦?”童洛陵懒洋洋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找到‘雪蔷薇’了?”

“拿到了。”

“拿到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窒了下。

“是不是蓝色的?”童洛陵快步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满脸希冀的望着两个人。

这一次,单解衣没开口,楚濯霄也没有开口,徒留童洛陵闪烁着豆大的眼睛,等待着。

沉默

依旧沉默

童洛陵哼了声,“要么一起回答,要么都不回答,搞什么呢,快给我看看。”

楚濯霄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朵蓝色的花在手心中绽放,伸到童洛陵的面前。

“就是这个。”童洛陵喜滋滋的抢过“雪蔷薇”,冲着楚濯漓眉开眼笑,“小子,有它我保证你一年内不会再发病,等我给你通通筋脉,就能走了。”

楚濯漓并没有太大的惊喜浮现脸庞,还是静静的浅笑着,仿佛与自己没有太大的关联,那双透彻的双瞳,始终在楚濯霄和单解衣之间徘徊。

听到这个消息,单解衣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孱弱却灵睿的男子,承受了太多的压抑,总算是守到了一个云开月明的日子。

“漓,事情已落定,我想我该告辞了。”她冲着二人拱手微笑。

一瞬间,楚濯霄的脸有些微的失神,而楚濯漓则抬了抬眉头,面露疑问。

“快,倒盏茶来,给他服下去。”童洛陵一声吼,惊散了彼此欲出口的话。

她伸手执向茶盏,同时楚濯霄亦伸出了手,两人的手在空中触了下,同时缩了回去。

“虽然来不及过年,至少还能赶个元宵团圆,不是吗?”她扬起平和的微笑,冲着楚濯漓眨眨眼。

一杯水送到楚濯漓的唇边,楚濯霄背对着她,对于她告辞的话,没有挽留,也没有寒暄的送行话语。

“元宵节啊。”童洛陵望天思索着,“我似乎二十多年没见过过年过节的热闹了,早忘记了。”

“解衣。”楚濯漓执着茶盏,“明日似乎就是元宵了,你真的能赶得及回去吗?”

不等她回答,他已扬了脸,那清浅的笑容里,渴望的神色让人难以拒绝,“我很多年都不知道过节的感觉了,只当是为了庆祝我重生而活,解衣能相陪吗?”

回家,不过是她离开的借口,只是这借口被楚濯漓轻易的戳穿,如此开口相留,太难拒绝。

“哎呀,小子刚好陪我过元宵。”童洛陵开心的拍着桌子,“一起,一起。”

黑色的人影转身,望着她的面容,“留下吧。”

他都开口了,她还如何拒绝?

单解衣轻轻的一点头,“好。”

这个字,她看到了楚濯霄唇角淡淡的勾起弧度。

她留下了,只是大多数的时间,都是楚濯漓在她身边陪伴着,那抹冰寒黑色,却几乎不见踪迹。

她没有问过,从他飘忽的行踪间依稀能判断出他在刻意躲着自己,只有偶尔的无眠月下,能看到树梢林下,那踟蹰彻夜的身影,孤单徘徊着等待天明。

又或者清晨起早,桌面上散落的几把碎米,告诉她他来喂食过鸟儿的事实。

偶尔,她会拈起几粒小米,在鸟儿啾啾的嘈杂中,想起他那日狼狈中又惬意的可爱模样。

“解衣在想什么?”和润的男子声传入耳内,惊回她走神的思绪,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轮椅响声,楚濯漓的身影慢慢靠近,“什么事情让你如此出神,竟连我到来都没察觉,还是……”

眼中一丝狡黠,“在想什么人?”

抛下手中几粒碎米,她推上他的轮椅,“我在想为什么‘鬼医’为你施了针,你却站不起来,是筋脉受制太久回复缓慢吗?”

“不是。”楚濯霄的手指了指厨房的方向,她推着他朝着厨房缓缓而去,“是我自小从未行走,即便筋脉通畅,我也不会走路,需要慢慢学呢,到不如这坐了二十年的东西方便了。”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她很是错愕,当轮椅行进厨房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又一次惊了。

楚濯霄站在灶台边,正在努力的揉着什么,面前的盆碗中,各色的馅料调好放着,红绿黄黑,好不漂亮。

黑色的袖子高高挽起,锅子里的水汽嘟嘟的冒着,氤氲了那绝美的容颜。

“这是……”

这样的楚濯霄是她从未见过的,手掌还沾着水和粉的混合物,不住的揉捏搓着,让人瞬间遗忘了他的身份地位,只觉得像家中围绕着锅台灶碗的煮夫。

“做元宵啊。”楚濯漓偏着脸,“今日是元宵节,莫非解衣忘了?”

他手指着碗里的颜色,“你看,芝麻馅、花生馅,还有肉馅。”

对于她的出现,楚濯霄是一贯的沉默着,低头眼前的灶台,全心投入手中的活。

对于自小生长在单家被人伺候的她而言,楚濯霄的动作流畅到令她瞠目结舌,一揉一捏,掐出个小小的坑,快速的勺了点馅料点进小坑里,在搓上几搓,瞬间便成了形。

“我能试试吗?”她忍不住开口,他的动作在她看来,似乎不是太难呢。

楚濯霄身体顿了顿,让出了身边的位置。

她洗净手,挽起衣袖,站到了他的身边,熟悉的香气袭来,勾魂摄魄。

守定心神,她从大团的糯米团中揪下一块,按了个坑,正想填馅料的时候,冷不防身边传来他低沉的嗓音,“大了。”

“啊?”她不解。

楚濯霄就着她的手揪下一小团,“这东西下水会蓬起来,你那个煮熟了,会有橘子大。”

僵了下表情,她努力的就着小团子捏个坑,才放了点馅,一揉。

黑色的馅挤了出来,在她手心里与白色的粉混杂一团,黑黑白白的。

“这样。”他的双手拢着她的掌心,“用虎口的力道先捏紧口,再揉圆。”

他的身体紧贴着她,双手合拢着她的指尖,脑袋从她肩头伸出,极亲密的动作里,小小的元宵在两人的手心里成形。

“如何,我兄长可算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楚濯漓的话,让楚濯霄的手抽了回去,挪开身体,远离了与她的亲密范围。

感受着手背上残留的温度,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当然算。”

“你爱的‘忘情’也是兄长亲手酿的。”楚濯漓在糯米粉中撒上水,揉着。

“忘情”的滋味她始终难忘,这冰封的男儿,到底有多少面目是她没见过的,单解衣开始好奇了起来。

“不需要这么多。”楚濯霄的话没有楚濯漓的手快,眼见着一团粉末中已全部添了水。

楚濯霄摇头,“四个人,不需要这么多元宵的。”

楚濯漓抬了抬手腕,“无妨,反正解衣爱糯米糕,晚些再做糯米糕就是了。”

楚濯霄的目光转向她,似是在询问着。

单解衣浅笑着,颔首。

“哎呀……”白色的宽大袖袍扬起,带起了装着糯米粉的盆,顿时小小的厨房里扬起了一阵白色,如雪似雾,兜头罩上三人。

她不是不想躲,而是狭小的地方,挤进了三个人,她根本无处可躲,眼见着雪白的粉末到处飞舞。

“漓……”无奈的声音中,楚濯霄背着身体,将她遮挡在怀中。

“咚……”盆子落地,还有楚濯漓抱歉的嗓音,“袖子,袖子太大了。”

“啪……”一个碗掉在地上,又是楚濯漓的声音,“椅子似乎卡住了。”

“稀里哗啦……”再是楚濯漓的声音,“我看不清,撞到什么了?”

当她从粉末落地中伸出脑袋的时候,整个厨房已是一片狼藉,她被护在楚濯霄的臂弯中,尚算完好,楚濯漓本就一身白衣,早早的以袖护住了头脸,只是星星点点的一些。

可楚濯霄那身暗色的黑衣,还有发丝,头脸,几乎从头到脚,全部都被淋了个透,刚动了下头,一阵白雾从发丝簌簌而下,凄惨极了。

“噗。”她笑出声,抖动着双肩。

楚濯漓靠在椅子上,满面无辜。

“我帮你拍拍。”她的手自然而然的拂上了他的肩头,可惜她忘记了,她手上的不仅是粉末,还有混杂着水的糯米团残留,这一拂,黑色的衣服上顿时留下了长长的手指印。

“出去!”一声令下,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被楚濯霄扫地出门,兀自在门口大笑连连。

当精致的晚餐上桌的时候,那带着清香甜美的元宵入口,在暖暖的烛光中含着,她扬起笑容。

这种生活,宁静和暖,开心惬意,曾是她无数次想要得到的。

若无江湖纷争,若无朝堂责任,该多好。

98江湖同行 欲分难离

她赞赏楚濯漓的知心懂意,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谈古论今,他都能一杯茶一盏酒,与她笑谈长饮。

如此良友,几言佛道,几枚棋子,也是酣畅淋漓。她知道楚濯漓想要挽留自己,可是如今看过了林中风景,吃过了元宵香甜,就连单解衣都再也找不到留下的理由。

不仅是要回家,她还有一桩事要去探查,那事情在她心中悬着很久很久了。

就在她垂手凝词的空当,楚濯漓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双唇水气潋滟,“解衣可是要离去了?”

她还以淡笑,“这一次,漓又要以什么理由挽留?”

论救命,有童洛陵在,又何必她出手。

说保护,有楚濯霄在,怎轮到她挡在身前?

楚濯漓不语,惬意的捧着茶盏,慢慢啜饮着,眼神似有若无的拂过厨房的方向,唇角略勾。

她发现,与他相处越久,越容易敬佩和害怕,他只要一个淡淡的眼神,就能把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清楚的告诉对方,明明看穿了一切,只留下你知我知的意会空间,不给人尴尬;而这样的场景,还是因为他想要透露,若是不想,谁也猜不到那和暖的笑容背后,白衣少年的倾世无邪中,埋藏着怎样的心思。

“快走,快走,天天赖在这里,吵死人了。”说话的不是楚濯漓,而是从屋子里蹦出来的童洛陵,“我的米都要被你们吃光了。”

他的手赶蚊子似的挥着,“要走赶紧走,别以为一年不会发作就可以一辈子没事,找仇人也好找恩人也罢,都给我走!”

这句话,不啻一记重锤敲上两人的心,单解衣敛了笑容,楚濯漓停了手中盏。

生死边缘挣扎回来,二十年的痛苦暂离,让他们完全沉寂在快乐中,将所有的一切抛在了脑后,当童洛陵的话入耳,才猛然惊醒,淡看风起雪落,笑饮佳酿清茶都是奢望,他们终究是江湖中人,还有他们江湖未了的责任。

黑色的人影带着冷香清寒,行到楚濯漓的身边,冲着童洛陵微抱拳,“先生的话我们记下了,不会忘记寻找杀师之仇,和彻底召回漓身上的本命蛊。”

直到此刻,单解衣才从他的话语中突然醒悟到了什么,之前始终被她忽略的一件事。

童洛陵的回答简单而干脆,进屋,甩门,连让他们收拾包袱的时间都不给。

重又回到“定州城”,一路无言的行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连酒楼饮茶,也是沉默。

斟茶,倒水,淅沥沥的声音。

楚濯漓一直没有挽留她,或许他也清楚,再也没有留下她的理由,不如不说。

楼上的包厢安静雅致,如今更显沉默凝滞。

酒楼老板从单解衣入楼后就频频打量,当那白玉手掌摊开一枚令牌时,他脸上惊喜交融,眼光扫过楚濯霄二人,又有些迟疑。

那白玉腕在空中虚虚摇了摇,他这才快步上前,恭身有礼,“家主。”

“有什么消息要给我?”她悠悠然的为楚濯漓斟满茶。

本传消息说要回转,却因为楚濯漓乱了计划,更因为他的谨慎,让她连消息都来得及传回单家,也不知道自己的失踪,家中会不会担忧。

“凤翩少爷说您可能为事所绊,但是着所有单家眼线全力寻找,一个月若再无消息就单家全部出动。”老板讷讷的回答,眼神却不时瞟瞟单解衣身边的二位公子,表情分明是在评估着什么,“我会立即回复家中,让凤翩少爷不用挂念。”

才失踪几日就全力寻找,一个月不见就要出动单家全部力量,这有些不似单凤翩的冷静性格。

想到这,单解衣不由轻轻翘了下唇角,“和他说我为友尽些心力,迟些赶回。”

老板连连点头着,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一旁的黑色人影,垂眉敛目之下的冰封眼神。

“还有吗?”她追问了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老板想了想,“三十六盟盟主陶涉五日后六十大寿,一月前广发请帖邀请武林同道,曾询问各地豪杰谁能传请帖给‘紫衣侯’,因为没有您的命令,我们没有接。”

一个月前,正是他们在“清风暖日阁”中艰难挣扎为楚濯漓疗伤,之后急急寻找童洛陵,再入大雪山,对于江湖中发生了什么,当真是半点不知。

随意的点了下头示意知道了,她忍不住的开口询问,“丐帮呢,有没有寻我?”

老板愣了下,恭敬的腰身弯的更低了,“我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家主与丐帮有什么交集吗?可以交代我去做。”

单解衣轻叹了声,“帮我打探下,丐帮少帮主风琅琊近日的动态,不需太过仔细,只要……只要有消息就行。”

至今为止,他的生死到底是真是假她仍不知,这件事,已成了心头一块悬着的刀,每每触碰,就被那锋芒割上数道。

耳边依稀,是漓轻轻的笑声,眼眸勾着暖意,弯在茶盏之后。

他在笑她……

看看身边单家的眼线,单解衣在长久的沉吟后,还是开口相问,“漓,能告诉我你师尊下山的目的吗?”

不等楚濯漓开口,楚濯霄已接嘴,冷冷的嗓音抗拒排斥着,“‘紫衣侯’,吃完这顿饭,我们二人就先告辞了。”

出了竹林后,又是那个高不可攀的冰山之容,说完话,他再度闭唇不言。

人已将态度表明至斯,“琴剑双绝”的事与他人无关,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让单解衣也没有多事的余地。

就在单解衣准备点头的时候,二楼的楼梯间突然出现一道人影,直奔他们而来,单膝跪地,“忆夏见过大宫主,二宫主。”

楚濯霄冷寒着面容,恍若未闻;倒是楚濯漓温暖的嗓音流淌,“外面风雪大,先饮杯热茶吧。”

忆夏抬起头,眼神悄悄投向楚濯霄,很快又垂下头,“属下不敢。”

她手中的一封红色的请柬高举过顶,“这是三十六盟陶总瓢把子六十大寿的请柬,在宫主离开‘清风暖日阁’后才送到,属下不敢擅自做主,唯有赶来请宫主定夺。”

楚濯霄眼角微扫,声音孤冷,“我什么时候会去参加这种宴会了?”

忆夏目光从他身后抬起,静静的凝望着那笔挺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