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偏偏就是这个动作,落在单解衣的眼中,是一种无声的誓言。

当那阵佛香入怀的时候,她忍不住的伸出手,揽上了那腰身。

臂弯中的人,真的瘦了。那宽大的衣袍遮挡不住她与记忆重叠之后的比较,那缕佛香绕鼻,将一阵阵深藏的过往如流水般的牵出。

“没有。”她淡淡的回应着,眼底闪烁的温柔顷刻被他灵动的表情吸引,有些话不需要再问,他的举止已表明了一切。

从认他至今,两年了。分开许久,本以为从此就是江湖陌路,此刻遗珠重得,心头难免唏嘘。

狭小的位置,本就紧紧挨着,多一人挤进来也就罢了,偏这人手中还抱着三尺有余的“神鹤琴”,那偌大的琴左右摇晃着,可惨了单解衣身边的人,时不时的要被撞上两下。

白衣公子温文尔雅,手掌挡在身前,仍然被不轻不重的磕了下,发出低低的闷哼声。

这一声,黑衣公子手指轻弹,掌心力道撞向“神鹤琴”。

他的动作不大,而且快,场中甚至没有一人察觉。

“噌……”清律突响,刺破耳膜,青衫宽袖手指拈上一缕琴弦,那琴就在他掌中停了下来。

两人目光空中相撞,冷然。

“楼公子,陶总瓢把子那有上座,何必来我们这挤?”楚濯霄手掌按在桌面,凝势待发,嗓音冰寒。

雪白手指轻摇,目光清波潋滟,反唇相讥,“江湖名头是一回事,家中规矩是一回事,身为她的人,我岂能不陪在身边?倒是二位宫主,‘清风暖日阁’的名头只配坐这最下首的位置吗,还是陶总瓢把子不会招待人?让‘风云录’上的二位宫主蹲在门边?”

一句“清风暖日阁”,场中又闻无数噼里啪啦稀里哗啦的声音,可怜了陶涉安排的下人,不停的换上新的碗筷。

而韩香末,惨白着脸,保持着举筷端碗的姿势,但是手中的碗筷早落下,大海碗倾倒在桌子上,碗中的酒撒了一桌子,**的沾满了她的前襟,她也恍若未觉。

就在刚才,她居然还隐隐调戏了那男人,说他长的漂亮,暗指他跟着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女人不如跟着自己,至少自己是个门派的旗主。

现在的她,恨不能一巴掌扇歪自己的嘴巴,旗主算什么,门派算什么,他一根指头就能把自己玩完。

韩香末慢慢的缩着,朝着桌子底下,借着大圆桌的遮掩悄然离去,远远的躲着。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楚濯霄的名头和两人间似有若无的火药味吸引,大家都是混江湖的,再是没脑,也能察觉到不对,更别提二人此时身上冷冷的杀气。

“一别经年,没想到上次见到解衣身边之人,是‘情僧’大师。”楚濯漓尔雅开口,脸上扬起暖阳般的温和,如水潺潺,和煦清幽。

一句大师,讽刺的是什么,大家心头明白。

楼倾岄笑眼弯弯,“你上次见到的是我,可我上次见到她身边的男人却不是你。”

脸垂下,香气吹上单解衣的耳边,“又换人了?那位贵气的爷呢?”

他的声音很小,堪堪够单解衣和身边两人听到。

一句话问毕,那双眼睛若有若无的瞟过楚濯霄和楚濯漓,眼尾勾起的眸光分明是另外一种挑衅。

“能给我点面子吗?”单解衣淡淡的开口,是对楼倾岄,也是对楚濯霄。

方才两人暗战的过招,她不是没有看在眼内,幸亏他们点到即止,只是这冷嘲热讽之下的话语,早吸引了数十桌人的全部目光,本想躲在角落中不招惹是非,结果这突然的变故,反而成了注目的焦点。

“好。”楼倾岄轻飘飘从她的腿上落地,抱着他那尾琴,忽然收敛了笑容,认真的双眼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忽然沉了沉,“单家向楼家提亲了。”

单家,是她的家么?

单解衣忽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对着楼倾岄,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答应过尊重他的选择,更叮嘱过凤翩不要任意行动,可是为什么倾岄却会带来这样的消息?楼倾岄今日的大胆举止,是因为这件事吗?

“我答应了。”他忽然笑了,带着几分释然,放下,手指轻轻点上她的唇,“单家允我平夫之位,准我陪你身边行江湖,不会有束缚,不会桎梏。”

“谁说的?”挑战单家族规,就连她都不能任意许下这样的承诺。

楼倾岄垂下眼皮,是笑,却笑的深沉,“单凤翩,他亲自与我私谈的。”

“什么时候?”为什么单凤翩的每一次行动,都不会经过她,即便是与她有关。

“大半年前。”他的脸色,隐隐藏着什么。

大半年前,正是她追查“芙蓉扇”事件时,那时凤翩曾入江湖,与自己在余家大院有过短暂的相会,是那个时候吗?

那时的他曾提过,只要她完成任务,便由皇家请命为她娶倾岄过门。

那时的她是如何反应的?是拒绝,是讽刺,还有对凤翩的失望,对他干涉的愤怒,一场不欢而散。

也就是说,之后她与倾岄相逢时,他已知道这事了,所以才会有与风琅琊的对手相战?

她静静的凝望着楼倾岄的脸,那俊美无俦的容颜带着笑,凝着深情几许,伸手撩开她脸侧的发丝,笑眼千千,“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她伸手握住那脸颊边的掌,“我只知道以凤翩的性格,你一定还应了他其他要求。”

“有。”他毫不掩饰的点头,“不过我觉得值得,就好。”

他忽然抬起脸,声音稳稳的传入场中,“对不起诸位,‘情僧’还俗下嫁,今后江湖中不会再有无心此人,只有单家夫。”

笑容,在他唇边绽放,“从此我的曲,只为你奏,可好?”

“不委屈吗?”她咬着唇,不敢相信这幸福会来的如此之快,那牵挂在心中的人,会这般坦然的站在面前,将昔日的坚持放下。

“委屈。”他带着几分撒娇似的口吻,“所以,你以后若要再娶人入门,需我点头。”

场中,喧嚣起,各种起哄叫好声伴随着猜测,不明白这女子究竟有何魅力,能让传说中“情僧”如此委屈求全。

这般姿容,绝世武功,令人仰望敬佩;青年才俊,出尘气质,值得任何女人捧在手心中好好呵护,却要为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子退隐江湖,甚至坐不到正夫之位,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各种低声的议论,均是在猜测那女子的身份,可惜放眼全场的人,竟无一人知道她的身份。

“当日,单凤翩寻上我时,我的确没有答应,他让我考虑一年。”楼倾岄的笑容中,有苦涩,有心酸,“这一年中,我一直在犹豫,我领悟了曲中情,却再也放不下。直到那日,我听到你与‘仙翁双客’一战,再也没办法安宁,我开始后悔,若是我在你身边,断然不会让你受此危险。”

所以他突然下了决心,以高调的姿态挑战“仙翁双客”,是他终于心疼了,不舍了。

“啊……”人群中忽然有人一声惊呼,“我……我知道……知道她……她是谁了!”

此起彼伏的声音接二连三的响起,一声比一声不淡定,一声比一声惊讶。

“‘紫衣侯’与‘仙翁双客’一战,先说‘紫衣侯’重伤下落不明……”

“然后‘情僧’挑战‘仙翁双客’……”

“还没打呢,就传出‘紫衣侯’一人挑双客,老头还被扒光了吊在城楼上呢……”

“她是‘紫衣侯’。”

“天呐!”

“不会吧?”

“这么年轻?”

“如果不是‘紫衣侯’,凭什么让‘情僧’如此痴心念念,凭什么和‘清风暖日歌’两位阁主坐在一起?两位阁主还一左一右相伴呢。”

“何止啊,刚才楚大宫主和‘情僧’,分明是在争风吃醋。”

从没有一刻,这些在他们看来高高在上的人物,也会有如此多八卦消息可以让他们肆意谈论,还是活生生的演在眼皮底下给他们看。

感情的八卦,远比打斗纷争来的让人兴奋的多,更别提都是一等一的风云人物感情纠纷。

议论声越来越大,楚濯霄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清寒的眸光犹如出鞘长剑,一寸寸的扫过众人,那群看热闹犹如菜场般的哄笑,顿时慢慢的减低减低,直至不见。

眼见着如此情形,陶涉也终于坐不住了,他笑盈盈的端着酒杯走到二人面前,“真是没想到,早在两年前就见过‘情僧’真容,想来也是,若不是‘情僧’谁有如此琴上功夫,当初二位情深令人羡慕,陶某谨以薄酒一杯,祝二位鸾凤和鸣。”

楼倾岄一向眼高于顶的傲气表情中,终于染上了些许开心,红唇微启,“多谢。”

“谢他,为什么不谢我?”一声清朗长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屋顶上方,衣衫褴褛的大汉男子慵懒的躺在屋瓦上,若不是他突然开口,全场数百群雄,竟无一人发现他的到来。

楼倾岄才露的笑容刹那绷在脸上,眼神微眯,“风琅琊?”

“呵呵。”屋顶上的人大笑着,拈着络腮胡子,“没想到月下一眼,楼公子念我至今不忘,这般形容竟也未能逃过楼公子锐利的眼神。”

楼倾岄轻轻哼了声,“怎么,昔日贵公子今日落魄,入了丐帮?”

“是啊,太穷了只能要饭过日子,不象楼公子嫁了好人家,今后衣食无忧。”他身影微晃,从房顶上落下,手中锦盒递到陶涉面前,“风琅琊代表丐帮上下三十万弟子,祝陶老爷子百岁千福。”

手中青竹杖一晃,眼尖的人立即发现,“那是丐帮帮主信物。”

陶涉接过锦盒,正待开口,眼前已不见了风琅琊的人影,这礼送的,敷衍无比。

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单解衣眼底终于露出了欣慰的表情,轻轻吐了口气。

他还活着,这么多个月的牵挂,终于有了结果。

高大的人影走到她的面前,“听闻你调动单家全部力量找我下落?”

笑容,浮现在她眼中,“因为一年之期快到了,你还欠我一个约定。”

雪白的牙齿绽放在阳光下,“让你记挂是我的错,风琅琊特来道歉。”

手指,摩挲着她的下巴,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他俯下脸,在众目睽睽中吻上她的唇。

场中,抽气无数。

楼倾岄眼中神色深藏,嘴角笑意冰冷。

楚濯霄手掌在身侧,不动如山的姿态中,掌心捏紧,指节雪白。

楚濯漓含笑隐隐,始终平和有度,温雅从容。

102、往事阵阵,疑云团团 ...

唇才贴,温暖乍碰她的柔软,三道力量涌了过来。

第一道,属于他面前清丽的女子,掌心轻推,将他从极亲昵的距离中推离自己的身边。

他的出现让她开心,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她终于可以不用在月下踟蹰想起他时一声叹息,但也绝不代表,她有兴趣在数百武林豪杰面前与他上演香艳的戏码。

第二道,来自他身边青衫公子,琴弦勾起一抹刺响,带着厉啸,扬起青色的劲气打向风琅琊,琴弦上隐隐的青色劲气令人赞叹。

这是江湖中人第一次看到“情僧”无心出手,也是第一次见识到“风云录”上高手的真正功底,说惊讶,倒不如说心底藏着隐隐的兴奋。

第三道,从桌边弹出一杯酒,酒入空中,滴滴似暗器,擦破空气的声音,银色水滴飞向他,黑衣公子指尖略伸,依然保持着执杯冷然的姿态。

楚濯霄的出手,与其说是伤人,不如说是逼退更合适些,他要的,仅仅是风琅琊从单解衣的面前离开,但是这一杯酒的出手,却让事件再度被推向了□。

人当单解衣看到那一道琴音和一泼酒洒的瞬间,下意识的抬起了手腕,不是她想替风琅琊出手,而是以她对风琅琊的了解,这个算计的家伙一定不会躲闪,而是会顺势将她抱在怀中,逼她看不过眼而出手,再故意宣告自己对他的在意。

但是这一次,她似乎有些估错了,风琅琊不仅没有多少,反而傲立她身前。双掌微晃,掌风刚猛,一只手点上青色的琴劲,一道掌风拍向空中的银色,袖袍卷上,银色顿时消失在袖边。

琴弦震响,久久不衰,劲气已在风琅琊的力道中化为无形;至于那杯酒……

楚濯霄并未尽力,这杯酒不过是阻止风琅琊放肆而已,但是这杯酒带来的余味却太值得人深思了。

风琅琊的看着袖子上点点的湿濡,精明的眼睛盯着楚濯霄的方向,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嘴角似笑非笑,“楚大宫主,多谢敬酒,只是我与解衣重逢您敬一杯,倒让我一时不知原由为何了。”

“‘紫衣侯’的请柬是‘清风暖日阁’接的,自然‘倾风暖日阁’也就应下了‘紫衣侯’的护卫责任,阁下冒然出现,唐突佳人,家兄不过一杯酒让阁下冷静冷静,有何不妥?”白衣公子含笑清渺,淡然的姿态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漏。

一句话,简简单单的将“清风暖日阁”和“紫衣侯”之间的关系说的清楚明白,不给人任何挑剔的空间,朋友的帮助、责任的保护,楚濯霄的这一次出手,就在楚濯漓随意的话语中被掩过。

风琅琊远远的看着楚濯漓,两人俱是含笑莞尓,眼神中袒露着不知名的神采。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单解衣心头多多少少是不悦的,她不喜欢风光人前,更不喜欢为人议论;可是今天,“紫衣侯”不仅人前显摆,更成为他人谈笑的话题。

怪不得倾岄,也怪不得琅琊,更不能责难楚濯霄楚濯漓,这一切只能说是巧合,虽然这巧合中,有不少人为的因素在其中捣乱。

吵闹也好,打斗也罢,都是她自己的事,可以私下解决可以无人时闹腾,但是当着数百武林中人的面,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她脾气好,极少有怒意,但是这不代表,她不清楚各人心中的心思。

她的眼神,平静的停在楼倾岄的脸上,楼倾岄脸色微白,犹带薄怒,指尖扣着琴弦,可见若不是冲着她的面子,根本不是如今这样的情形。

风琅琊背手而立,平静淡然的姿态中,凝望着她的双瞳,眼神中有久别重逢的欣喜。

楚濯霄仍然保持着空执杯的姿势,眼中火苗升腾,眼睛深幽的弧度紧紧的盯着她的脸。

她的眼睛,冷然一一划过。

三人,没有一个吱声,也没有一个敢继续动武,都在那双冰寒的眸子下,无声静默。

她抬首风琅琊,他尴尬的笑了笑,耸耸肩膀。

她侧首楼倾岄,他在明眸水沁中,垂首不语。

她远眺楚濯霄,他眼中的火光,在她更冷的神色中,渐渐熄灭。

再转目光,唯有楚濯漓,尔雅无辜,在她蕴含着怒意的神色中怡然相迎,绽放一抹温暖的笑意,让人不忍苛责。

心头微叹,她举步走向陶涉,微带歉意开口,“总瓢把子大寿,搅扰了您的兴致……”

“没有,没有。”陶涉弥勒佛似的脸上带着笑容,连连摆手。

哪有搅扰兴致,大家都兴致的很呢。只是这话,没人敢说出口而已。

单解衣苦笑,“总瓢把子,今日解衣前来,是有事情私下相询,不料惹了这么多事,还请见谅。”

“哦?”陶涉的脸上露出疑问,“什么事?”

本想拖延到群雄离去才私下问的话,因为这场闹剧无法再等下去,她拱手抱拳,“我只想总瓢把子告知,如今黑白两道中,有谁的‘开山掌’‘劈挂掌’‘铁砂掌’一类的掌法在十年前能并入一流高手的行列。”

陶涉一怔,思索着开口,“十年前便已成名的,如今最少有七八位。”

“那这七八位中,有哪位是同时与‘判官笔’林于千和‘腰中剑’李端交好的?”单解衣发现,当她报出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陶涉的眉头突然跳了下,表情突然变的怪异。

“别人不知。”陶涉沉吟了一会,声音低低,“我与林掌门和李掌门昔日私交都不错。”

“那么……”单解衣追问道,“陶总瓢把子是否认识一位手使鸳鸯剑的凌驾于一流高手之上的人物,或者双人使剑能达到心有灵犀的两位绝世人物?”

她这么问是绝对有理由的,以她对伤痕的判断,虽然“琴剑双绝”身上有多处伤痕,但是每处伤痕都有先后之分。

以正常的打斗分析,“琴剑双绝”应该是先被制琵琶骨遗失“桃花琴”,再受李端和林于千的攻击受伤,最后被一掌打落悬崖。那么首先能够伤到他琵琶骨的双剑,显然是一干人中武功最高的人。

陶涉一贯如弥勒佛似的笑容早早的消失了,表情僵硬眼神闪烁,就连强笑也笑不出来了,“‘紫衣侯’问这个做什么?”

单解衣隐约猜到了什么,眼睛紧紧盯着陶涉话语却随意,“调查一桩武林陈年纷争而已。”

她说的含蓄,众人心中有数,所谓武林纷争定然有生死,这个答案说出来,或许就又是一场寻仇报复的事件展开。

可问话的人是“紫衣侯”,又有几个人敢说在她的问话中隐瞒不报的?

就在这沉默中,“呲……”

银亮色从人群里打出,尖锐的轻啸闪着寒芒,打向紫色婉约的丽影,可惜才到半途,一声琴弦震响,未见楼倾岄动,地上已落下一枚武器,细细长长,单头尖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