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一道人影跃了起来,轻咤中冲向单解衣,并指成拳,打向她。

如此大胆的动作本该令人惊叹,奈何这人却连身边第一关都没能闯过。风琅琊的手探出,轻易在他错身而过的瞬间,捞住了他的脖领子,随手一抛,人影踉踉跄跄的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单解衣看看地上跌落的“判官笔”,再看看摔在地上的狼狈人影,思量间扬起声音,“你是林家人?”

那人影一骨碌跳了起来,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脸上稚嫩未脱,一双明亮的大眼中染满愤恨,胸膛一阵阵起伏,恶狠狠的盯着单解衣,清亮的嗓音带着火气冲口而出,“你是不是‘紫衣侯’?”

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在座的人中没有一人敢用如此口吻质问她,唯有这个少年,怒意冲冲,没有半点惧怕,一句你是不是“紫衣侯”在他口中道来,就如同你是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样顺无所谓。

单解衣略一颔首,“我是,你呢?”

少年一听这话,站住的脚步再度冲了上去,直奔单解衣,拳头又一次扬了起来。

可惜这一次,他依然没能冲到单解衣的面前,脚下踢到了什么,一个趔趄,狠狠的趴在了地上,他刚才的脚尖处,横空伸来的青竹杖随意的摆着。

他趴在地上,表情十足狼狈,唯有那双瞳喷火依然瞪着单解衣,“我爹爹是不是你杀死的?”

“你爹爹?”单解衣挑眉反问。

少年冷笑着,“你别装傻,我听到你提到我爹爹的名字了。”

“林于千是你爹?”在看到那判官笔的时候,她的心头已有些了然,再问不过是为了确定心头的猜测。

他似乎知道冲不过风琅琊的身边,索性也不起来,干脆的坐在地上,少年稚嫩的嗓音传遍每一个角落,“我爹爹的墓是不是你立的?”

单解衣忽的想起,当初敬重林于千,在他的碑上写下自己的名号,只为了告诉他自己会遵守对他的承诺,没想到这几个字却成了他人追问的来源。

慢慢地点了下头,“是。”

少年眼睛瞪的更圆“那我爹爹是不是死在你面前?”

单解衣凝重的吐了口气,“是!”

少年声音忽然大了,嘶哑着叫喊,“那我爹爹是不是你杀的?”

这一次,单解衣久久没有回答。

说不是,若不是她一时大意,林于千的毒或许有救;而且若这少年追究起林于千的死因,她难免不要将林于千所做之事道出,可她允诺了林于千,为他保留最后一点江湖侠气,为林家留下最后一分名声。

这是承诺,她不能说。

林于千以一命相换,就为了林家百年名声,她既然答应了,就该为他守下去。

见她不语,少年跳起来,咄咄逼人,“江湖传言‘紫衣侯’不杀无辜之人,我父亲英雄侠义,光明磊落,你为什么要对我父亲下手?你敢不敢当着武林群雄的面说?”

单解衣表情平静,只是淡淡的开口,“你若想报仇,尽管随时出手,我不会伤害你。”

“心虚了吗?”少年冷笑连连,高高的扬起下巴,“总有一天,我要拿你的性命祭我父亲。”

他傲气的转身,听着众人议论纷纷,心头一口闷气终于吐尽,舒坦极了。

他就不信当着数百人的面,“紫衣侯”敢杀他灭口,只要杀不了他,他就要让“紫衣侯”的行径暴露,让天下武林不耻。

如今目的达到,他心头的兴奋,比报仇还要痛快,忍不住的笑容扬在了脸上。

才迈出一步,一道琴音响起,他膝盖一麻,双腿弯倒在地,齐齐的跪在地上。

愤怒抬头,青衫公子人如玉,飘渺若仙不染尘,孤傲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乍然冷笑了下,“你想知道你父亲怎么死的吗,我可以告诉你,你父亲为虎作伥,帮助谷南暄隐瞒灭族夺琴之事,愧对林家,自尽身亡。”

“你胡说!”

“倾岄!”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前者眼中写满不信,后者无奈叹息。

“我何必骗你?”楼倾岄人影飘渺,秀美孤绝,还待再言,一道紫色人影已掠到他身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紧了紧。

“倾岄,莫要再提了。”她摇摇头,叹息。

“不说,于你不公。”他冷然开口,同样执意,“不说,亦于我不公。”

单解衣忽想起,林于千牵扯的事件,本就是楼倾岄心头的一块大石,当年他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放任了,如今再有后人追究报仇,他还如何淡定漠视?

“解衣为保你父亲一世英名,为保你林家百年传承而立下誓言不泄露当年事件半分,但是在我眼中,所谓家业所谓名声都是狗屁。”红唇冷冷吐着字,“为了护卫名声牺牲自己的性命,本就是没脸面对真相的逃避行为,你若真有胆识,就应该重树你林家名声,而不是否认你父亲的错误。”

少年被楼倾岄身上突然爆发出来的气势所震撼,在那双出尘的眸光下,竟有些不知所措,茫然的出神,呆愣着。

“他说的没错,林家就是太重视那所谓的基业名声,一代代的掩饰下去,却造成了今日的局面。”苍老的声音里,蹒跚的老妪出现在门边,少年看到她出现,一骨碌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快步冲到她的面前,扯上她的衣角,一言不发。

老妪慈爱的抚上他的发梢,远望着单解衣,“‘紫衣侯’护我林家名声,老太婆心中感激,‘情僧’说的没错,如果当年千儿能悟了这句话,也不会一步步越发沦陷至深。”

她冲着单解衣拱了拱手,“林家未亡人吴氏,方才听闻紫衣侯询问当年一场纷争,不知道可是我说的这件事吗?”

单解衣讶然,还没等询问,老妪已开口。

“二十二年前,先夫应人之事出手暗杀一名女子,却因违背江湖道义而耿耿于怀,归来后不久郁郁而终,这件事本就不耻于武林,奈何却被他人得知。我儿为保父亲及那人名声,唯有答应为其做一件事。”她的手抚着少年的额头,“你父亲临去前便与我说,无论成功与否,他都无言面对林家,所以他的自尽,早在我意料中,可我却为了所谓的林家名声眼睁睁的看孩子去送死,始终不曾想通。”

“那女子是何人?”单解衣心头叹息,微摇头,她要查的事距今十载,而不是二十多年。

“先夫接到任务,只有那女子的形容样貌,就连一同前去的人,都是黑巾蒙面,互不相认,先夫私下曾与我说,看到有一人同样行刺的人武功身法极象李端李掌门,而其中一人在追杀那女子时曾出口喊破她的名字,依稀是‘寒灵儿’,而那人的声音,极似陶总瓢把子,是或者不是,老妪不知。能不能帮‘紫衣侯’老太婆尽力了。”

单解衣侧脸陶涉,只看到他惨白的神情。

再看向老妪时,她已牵着少年,一步步朝着门外而去,江湖中无论再起任何腥风血雨,都与这一老一少没有半点关系。

103陶涉自尽 倾岄情归

一场寿宴,本是热闹欢庆,更有数百武林群雄祝贺,只因为林家老妪一句话,再也没有了半分喜庆的感觉。

人人面面相觑,有人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林家,属于白道世家;陶涉,身为黑道三十六盟总瓢把子;武林中或应有点头之交,但是黑白两道始终不两立的宗旨还是存在心中的,更别提联手行事。

若与黑道事无关,黑道中人是不会介入白道纷争中的,可是陶涉不仅介入了,还如此隐秘的追杀一名女子。

江湖规矩要么单刀挑战,要么以一挡十,恃强凌弱是不齿的行为,现在这行为竟还是他们最为敬仰的人物做出来的。

许多人心头,有那么些不是滋味。

有人站了起来,“总瓢把子,我信您,这事一定不是您干的。”

“肯定不是,一定是听错了。”

“就是,更何况黑巾蒙面,又没看到脸,怎么能说是总瓢把子干的。”

人人纷纷附和,一时间各种声音再起,平静的大厅里各种议论交叠。

自从林家祖孙离去后,单解衣就没有说过话,她的眼神始终看着陶涉,一眨不眨。

陶涉脸上的惊愕,那种往事被人揭发的痛苦,还有无奈,都清晰地写在脸上,以他成名数十载的风浪江湖而言,显然这是完全不在他意料之内的事。

寒灵儿——寒蛊——灭门惨案——楚濯漓的禁制——“琴剑双绝”被暗杀

太多本无关联的事情,就仅仅因为这一个不曾听到过的名字被似有若无的挂上了钩,单解衣想要捉摸出什么,可一个个断开的点,又难以在脑海中成线。

直觉,让她想要探知那寒灵儿的身份,但她更想知道,那双剑的始作俑者。

“总瓢把子,晚些再谈吧。”毕竟是她搅扰了陶涉的寿宴,心中很是过意不去,当着众人的面再询问下去不啻于逼迫了。

“不用。”陶涉冷着脸,木然的回答着,“‘紫衣侯’不必相询,我不会说的。”

一句不会,几是承认了事情是他做的,更承认了他认识那鸳鸯双剑的主人。

“陶总瓢把子!”她声音不由重了,“您可以不说寒灵儿的事,我只想知道那鸳鸯剑法的主人是谁,还有……”

“还有‘琴剑双绝’是不是你杀的。”楚濯霄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她的身边,额头上的红宝石散发着如血般的光芒。

“‘琴剑双绝’?”陶涉窒了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很是恍惚,表情怪异,“‘琴剑双绝’不是三十年前就死了吗?”

这样的表情,显然故意想要隐藏着什么。

楚濯霄冷冷出声,“他是死了,只是不是死在三十年前,而是十年前。我们在‘琴剑双绝’的尸骨上找到了一双鸳鸯剑刺过的痕迹,还有内功深厚人的掌法,陶总瓢把子不知能否给我们解答?”

“啊……”陶涉似听到了,又似没听到,喃喃自语着,“出手杀‘琴剑双绝’,难道……”

到了这,话又忽然断了,脸上越发的惨白凝重。

“您知道是谁?”楚濯霄一步上前,掌心抓向陶涉。

陶涉身体晃了晃,下意识的躲开楚濯霄的手,摇头,“不知道。”

三个字,说的很是心虚。

别说单解衣和楚濯霄不信,就连在座的武林群雄都看的清清楚楚,不由叹息。

有人不由的嚷了起来,“总瓢把子,如果是白道中人的事,您没必要帮他们隐瞒,如果您是为了咱们绿林出手,即便有失,咱们替您扛了。”

陶涉始终沉思着,当这样的叫嚷声越来越多的时候,他单手抬了抬,按捺着大家的情绪,冲着楚濯霄和单解衣苦笑,“我告诉你们就是,能不能让我将这场寿宴举行完?”

话到此,两人还能说什么?

陶涉端起酒碗,豪迈的冲着大家举起,“来,今日老夫寿宴,大家同饮一碗。”

众人纷纷起身举碗,陶涉一声长笑,“陶某一生行事,虽算不上光明磊落,但也是为了中原武林,愿我绿林同道,他日行事也能牢记大局为重。”

他举碗就唇,满满一海碗的酒滴涓不剩饮了下去。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手中的碗抛了出去,跌碎在地上,而唇色已变的漆黑,人影慢慢委顿在地。

单解衣和楚濯霄同时出手,快速的接住他的身体。

风琅琊蹲□体,拈起破碗观察着残余的一点点酒渍,而楼倾岄的手已伸入怀中,掏着药瓶。

他们的动作很快,几乎就是在一个呼吸间,所有的动作已完成。

但是,陶涉的唇边,黑色的血一滴滴的滑了下来,浓重的腥臭气弥漫,药性之烈令人咋舌。

“总瓢把子!”单解衣手中的药刚刚伸出,就被陶涉推开。

风琅琊摇头叹气,“碗中无毒。”

碗中无赌,酒中无赌,那么陶涉口中的毒就绝不可能是他人下的,而是他自己服毒。

单解衣这才明白,所谓一会再说,不过是稳住他们而已,从开始起,陶涉就没打算要告诉他们真相。

“总瓢把子,您这又何必?”单解衣心头涩涩,表情也是涩涩。

就算陶涉当年真的暗杀寒灵儿,以他如今的江湖地位,后人不究无人寻仇,他根本不用在意;所以陶涉的自尽只可能是一个原因,就是她一直想要知道的鸳鸯双剑的主人。

陶涉的脸上平静自然,“他们为守那个秘密自裁,我比他们苟活时间更长,已是赚到了。”

他们是谁?

林于千和李端吗?

单解衣忽然想起,当年林于千也是早有了自尽的打算,而李端甚至能在自刎后归剑入鞘,那是何等的一种平静。

为什么?

他们究竟想要隐瞒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陶涉的手,轻轻拍了拍单解衣的手背,“‘紫衣侯’,如论如何请你牢记,异族妖祸,定要保我中原武林正统。”

那手,垂落。

徒留这句话始终在她耳边徘徊,身边豪杰冲上,吼叫着陶涉的名字,整个宴会的大厅,凌乱不堪。

有人挤上,将他们推开,楚濯霄脚步踉跄了下,被单解衣扶住,他的脸上是深深的不甘,痛惜。

陶涉的话,单解衣听到了,他也听到了。

她看到,楚濯霄的手微微颤抖着,想要握住什么,奈何掌心中却只得空空。

陶涉死了,所有的线索至此断绝。林于千、李端、陶涉,之后,再也无人可以让他们追查,在也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陶涉手下的人,快速地镇定场面,将所有人驱散。

她的手,轻轻握上楚濯霄的掌,“还有线索的。”

楚濯霄的眼底,是深深的愤怒,猛的看向单解衣,“还有什么线索?你让我上哪找线索?”

陶涉连死都不肯说出线索,他还有什么对方可以寻找?

此刻,她仿佛感受到了楚濯霄内心深处的悲凉,伤痛,愠怒。

“琴剑双绝”是他的师傅,“佘翎族”是他的族人,仅仅一句中原武林正道,那些杀戮,那些不公,都成了理所当然,楚濯霄如何不愤怒?

就连临死前,陶涉的那句话,都是在暗示她,身为维护武林秩序的单家,在这件事情上,不要再插手。

陶涉的死,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的心间,让她不断的自问着,自己的究查是错是对。

一双手,带着檀香,从身后拢上她的身体,温暖的身体紧紧的拥着她,那力量间想要传递的,是无尽的思念,无数的牵挂,还有些微让她心疼的恨。

低喟,在她耳边,呢喃着她的名字,“解衣,我恨你。”

一个恨字,道尽了多少思念,倾吐了多少无奈,空间的静谧中,两人的气息重叠,她的呼吸间,尽是那暖暖的檀香味。

一场风月,两年分离,各自在坚持中拉锯着,因为不可能的结局,彼此关心却不容靠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对方的名字在暗夜中被低喃了多少次。

“其实,你没有答应凤翩,对吗?”她的手,慢慢的抬起,抚着他的面颊,那细腻的触感,温润的肌肤,还有那双新月双眸,真实的绽放在她的面前。

“我若有,你认为当初我会任那风琅琊嚣张吗?”他傲气的笑了笑,那红唇勾起漂亮的弧度,不屑的神情远望着半开的窗外,黑沉沉的月色中,屋顶上人影高大,举着酒葫芦潇洒的饮着。

“那又为何变了主意?”面前的他,少了几分记忆中的放任随性,却依然勾动着她的心弦,每一分笑意,每一个眼神,都将她引领回昔日月下抚琴中。

她的手,摘下那枚绾着长发的桃木簪,他黑亮的发丝流泻满肩头,散落在腰侧,让他看上去更添了几分公子的清弱,哪还有那高楼之上,孔雀风光的恣意劲。

“因为我看到了楚濯霄眼中的占有欲,还有你的放任。”他愤愤的垂下脸,气息喷撒在她的脸颊上,“我以为只有我才能得你一个好字,才能看到你的纵容,为什么,为什么你让我看到风琅琊,还让我看到楚濯霄,为什么你不肯挽留我?”

她没有回答这任性的质问,因为不需要回答。

她不挽留,因为在意;她不敢挽留,怕束约了他;她甚至不能表现出一点点的不舍,怕他难受。

这一切,楼倾岄不会不懂。

“看到他们,我会猜测,你究竟是为了让我好受,还是真的放下了,所以你有了新欢,一个又一个。”这几个字,他几是从齿缝中迸出,“解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不想留下我?”

他越是愤愤,她越是笑,那笑容从心头展开,一寸寸的在脸上延伸,直到眼底,“要我回答可以,你先告诉我,究竟凤翩提了什么,让你难以下决心?”

楼倾岄清绝的面容上,冷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