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覆上她的背心,雪白的衣袖从她肩头垂落,他静静的伏在她的背上,呼吸打在她的耳边,清晰。

站起身,她举步走向房间,“配合吧。”

脚尖点在空隙中,她衣袖微扬,手中力道挥起地上的碎片,将陈年的灰土吹向敞开的窗外。

雕花的木床,昔日漂亮的床帷已不见了踪迹,只留下帘钩歪斜躺在一旁,窗外的阳光撒在床头,浮灰在阳光下散着点点金色。

“那楚雪杨昔日是位美丽的女子。”楚濯漓的手指着妆台的方向。

铜镜沾染了灰,依稀能辨认上面漂亮的花纹,桌面上,残留着胭脂盒和炭笔,虽然早已落满了灰尘,却是样样都不缺。

“只有爱惜容貌的女子,才会对镜揽花,描妆点唇。”她叹息着,“你说的没错,她昔日应该是位美丽的女子。”

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在重现着往日,曼妙的女子,缀着金步摇,长裙逶迤,从妆台边起身,走向那神圣的祭坛。

“很美。”他贴上她的耳边,“看看床帐后。”

那是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木雕成的大床,久经风雨摧残和坍塌的屋瓦,竟也没有太大的损伤,张开的床帷后,隐隐透出一缕淡黄色,像是画轴。

衣袖再拂,内侧的床帷再也扛不住如此的力道,彻底落了下来,一张女子的画像展露在两人面前。

历经三十年的岁月,这画轴已有些泛黄,唯一庆幸的是,因为床榻的遮挡,它并没有遭受到太大的毁损。

画上的女子,手指拈着衣角,发丝垂散,嘴角噙着一丝浅浅的笑容,那飞挑的眼神,清澈流转,手腕间金色的镯子闪烁,蛇纹妖艳。

“这镯子?”她有些诧异。

“师尊手上也有一枚这样的镯子。”楚濯漓淡淡的开口,“想来是她离开‘佘翎族’,放下了所有的一切,不想沾染半点与‘佘翎族’有关的东西,却成了师尊最挂念的物件。”

“琴剑双绝”保存着她的物件随身带着,意味着他从未对这女子忘情。

“所以,她想来必是楚雪杨无疑了。”楚濯漓凝望着画像,表情却深沉,敛目思索着。

单解衣望着画像上的女子,那眉目间的巧笑倩兮,总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尤其是那挑起的凤眼,勾魂摄魄。

“楚雪杨姓楚,你也姓楚,你们之间……?”有个念头从她心中一晃而过,“漓,你多大了?”

“刚过完年,算二十二。”他在她的肩头轻声笑着,“你是不是觉得她这个表情和某个人很像?”

“嗯。”她应了声。

楚濯霄也喜欢这般偏着脸,扬起眉角的姿势,那眼神与这画像上的楚雪杨倒有几分神似,只是楚濯霄通常都是一副冷冰冰的神情,极少看到那样的姿态。除却那个表情,倒没有太多类似的地方。

楚雪杨被追杀,在二十二年前,而漓一个算字,显然吐露了他不足二十二岁的事实,那么她的猜测便不是十分可能了。

许风初在“蓝衣坊”中曾说过,他的妻与子亡于病,话语未必是真,但是许风初说过一个事实,就是他只有一子!

“她如此深爱着那个男人,爱到可以放弃族人,爱到放下自己圣女的身份,爱到不惜以自己全部功力相赠,是怎么样的仇恨才会让她与那人反目成仇?”

“感情的背叛吧。”楚濯漓叹息,“爱到极致的反面,也是令人恐惧的。”他摇摇头,“一旦为人背叛,那种报复亦会毁灭一切。”

“‘佘翎族’传承的就是偏执的性格。”她忽然想起什么,半开玩笑似的睨着楚濯漓,“若是你,在背叛之后会怎么做?”

“偏执?”楚濯漓玩味着这两个字,浅笑清风,“与其问我,不如问我兄长。”

她侧脸看向肩头的容颜,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显然,他与她都非常了解楚濯霄的性格。

单解衣轻轻拭了拭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忽然正色,“其实与你兄长相比,我更想知道你的心理在想什么。”

“为什么?”他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姿态,眼中蕴着淡淡的轻松笑意。

“和能猜测心思的人相比,不能猜测的人更可怕。”这是她的回答。

“我不难懂。”楚濯漓扬起眼角,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楚濯霄的惯常动作,那是一种心思的飞扬,“没有人愿意心思深沉,没有人想要耗费心神去步步为营,寻常日子里,我也是个普通人,不要把我当做敌人去猜,你若愿意了解,就不难。”

“若是始终不曾爱过我,也就不会有仇恨的心态;但若是以感情为筹码,只为了骗取武功财宝,我也不会让对方太好受。”

“杀了对方?”单解衣想了想,“似乎太便宜了?”

“我会拿本命蛊下到那人的身上,我受了多少伤,就要对方也承受更多倍的痛苦,我要那人一生一世都成为我的傀儡,日夜受尽煎熬,以我的蛊一点一滴蚕食心头血,让活着比死更难受,几十年都不得安生,在我死的那一天,发动本命蛊,死也脱着一起入黄泉,再纠缠下去。”楚濯漓的话语声很淡,淡的听不到半点心思起伏,随意的就像是在谈论着天气,“若是为名利欺骗了我,我就让其身败名裂,身无分文,若是为武功,我就废了其武功,天天拿锁链栓在身边,让其日日夜夜都看到我。”

单解衣久久的说不出话,半晌后,只有两个字,“好狠。”

“爱到极致,我既舍不得让其死,也做不到原谅,不如就一生一世的纠缠下去。”楚濯漓呵呵一笑,“不过,亦不会有人能骗我到这个份上吧?”

单解衣叹息,“此刻我终于相信,你是‘佘翎族’人后裔的事实了。”

两人再度笑了起来,在轻松的话语间,她突然凝住了笑意,喃喃自语,“感情的背叛,本命寒蛊,寒灵儿……”

心头的一个猜测,让她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为了这‘佘翎族’中人的一员,想法越来越偏执,越来越疯狂。

“漓,你会不会为了一个不是血亲关系的人独守雪山二十多年,只为了他每三个月可能要服用的解药?不在乎江湖名声,不在乎武林地位,隐姓埋名就为了一个人。”

“会。”楚濯漓幽幽然的开口,“你。”

“世上真有这般的友情?”她有意外。

“我对你,你觉得只是友情吗?”楚濯漓的一声问,让她顿时无言。

112阻挠

“你的心思,我不猜。”三两个呼吸间,她已从错愕间回复平静,因为楚濯漓的声音虽然轻柔温润,却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无论猜对猜错,她都不可能知道真实,何必猜?

耳边,楚濯漓笑声连连,“若我为你这么做,你自然要善待我兄长,倒也值得。”

这人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单解衣除了摇头无奈,还能怎么做?

“为他如此付出……”叹息,却能理解。

“若没有他,楚濯漓不可能活到现在,别说二十年,就是一生又何妨?”楚濯漓的声音幽幽,“自小就是他拉拽着我长大,十余年间,他承受的一切只有我知道。几岁时,他背着我游戏,山林间玩闹;十余岁时师尊离去,他兄带父母的养大我,寻医问药拖着我的身体……”他的笑带着丝丝苦涩的味道,“还记得你那日来‘清风暖日阁’的情形么?”

她应了声,点了点头。

她能想象楚濯霄对弟弟的付出,几乎是共享着生命的方法延续楚濯漓的性命,这种恩情,换她为楚濯漓也会说过同样的话。

“你以为小时候的我,也会如现在这般淡然么?我会哭闹,会烦躁,也会绝望。我咒骂过他,也哀求过他,不愿意再活下去,因为太痛苦。”他恬静的嗓音,仿佛诉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是他每日每夜抱着我,安慰我、支撑我,让我有活下去的勇气,他为了让我开心呢,想着办法讨好我,那手厨艺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他细细的说着,她静静的听着,脑海中仿佛看到了他们扶持着成长,在困难中挣扎的画面,想着的,却是那张冷峻的容颜。

楚濯霄的重情她早知,但是这些往日的事情,从楚濯漓的口中说出来,却又是一番感觉。

“你这个答案,依然为了血亲。”她一语带过话题,不愿让自己再多深入的想下去。

“算是。”楚濯漓笑了笑,“这个世间,要么恩重如山,要么情大于天,否则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独守雪山二十载?”

恩重如山,情大于天……

文雁岚,属于哪一种?

“解衣,多谢你带我来这里。”楚濯漓的声音带着感激,流淌在她的耳边,“剩下的事,你可以放手了。”

单解衣的脸色倏忽数变,轻笑着开口,“怎么,寻到了‘佘翎族’就可以把我甩到一旁了吗?”

走出了屋门,楚濯漓的身体重新坐回轮椅上,他手掌拍上椅背,“如果你要我这么说,我会说是,可解衣是剔透的人,真正的原因不需我说太多。”

事情查到现在,他们看到的,猜到的,都与一个人有着无法脱离的干系。

“就象陶涉说的,为了中原武林正统,你也不能过于插手。而我不同,我与兄长本就是‘佘翎族’的人,更是身在黑道,无论我们做的多过分,都无所谓。”此刻的楚濯漓面容正色,静静望着她的双瞳,“事至此,与你再无任何关系。”

“不让我为你做任何事吗?”她叹了口气。

楚濯漓表面温润,骨子里却无比坚韧,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商榷的余地。

“那你就帮我……”他忽然笑了,“在七日内,赶去‘华泉’山庄吧。”

“华泉”山庄,许风初的住所,也是这一次武林大会召开的地方。

当这句话说出的时候,她清晰的看到,楚濯漓的眼中,那隐隐跳动着的火光,带着冷冷的讽刺。

他的手中,那卷画轴被小心的卷了起来,抱在怀中。

“你想搅局?”她试探着开口,却看到了楚濯漓脸上更加深沉的笑容。

那笑容,一如清风暖阳,却偏偏让人打心中有种冷然的寒意,“我们不过是黑道中人,论势力怎能与他抗衡,我只想阻止一件事。”

扬起脸,金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莹润如玉雕的人眼眸深深,“如果你是许风初,卸下武林盟主之位后会做什么?”

“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单解衣想也不想地道出几个字。

“一旦金盆洗手,任何江湖恩怨都一笔勾销,不能再追究,我不管什么盟主之位,只是想让他暂时不能够退隐江湖而已。对于‘佘翎族’我没有太深的感情,对于楚雪杨我也不认识,但是师仇不能不报,解衣,我希望你能够理解。”直到此刻,楚濯漓的话语依然是平静的。

也正是因为这种平静,让她清楚楚濯漓的决定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不容她有拒绝的余地。

“好。”

朝着村外的小路走着,单解衣有些庆幸,庆幸她带来的是楚濯漓而非楚濯霄,漓是懂得权衡利弊的人,至少她不必为他们的安全而担忧。

“漓,你的武功也是‘琴剑双绝’教的吗?”她推着他的轮椅,两人低声的交谈。

“是。”他笑着,“你是不是好奇,我与兄长的武功传承,不象是师尊的路数?”

她笑了笑,默默点了点头。

“琴剑双绝”以双剑一琴名动武林,而楚濯霄的剑招中,看不到半分昔日“琴剑双绝”的狠辣阴毒;楚濯漓的蛊术虽是“佘翎族”一贯的传承,但“琴剑双绝”闻明江湖,却从未用过蛊术和摄魂术。

“许是师尊重练了武功。”他想了想,“师尊自从三十年前闹场许风初婚礼被打下山崖后,就再没有出现过武林,他教给我们的武功,并没有‘桃花流水’之类的功夫。”

单解衣发现,所有的故事中,每一个人都是那么神秘,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之处。

“或许见到了许风初,一切都知道了。”

她推着他,刚刚行到村口牌坊下,眉头一皱,手指间的力道瞬间弹了出去。

劲气嘶嘶,弹落空中无数细小的暗器,叮叮当当的落满地。

有人!

还是不少一流的高手。

那些人,似乎知道她的身份,没有人靠近她身边,而是尽量将手中所有的暗器都打向轮椅上的白衣公子。

这一招,果然牵制住了她。

楚濯漓不会武功,在这漫天暗器之下,她根本不敢离开半步,只能尽力守护着他,心中各种念头飞快的闪过。

是什么人,知道了他们的行踪?

又是什么人,能够猜测到他们会来‘佘翎族’?甚至知道‘佘翎族’隐藏的地点?

各种念头,在心中翻涌着,人却站在楚濯漓的轮椅前,将他挡的严严实实。

现在是白天,视线非常好,她甚至可以看到山崖上树丛的偶尔晃动,猜测到人影躲在后面的动作。

指尖弹上飞来的暗器,银色一闪,以比来时速度更快的力道倒飞了回去,没入草丛间,一声闷哼声中,树影一阵猛烈的晃动,再无了声息。

而其他山石树林间的暗器,却更急了。

前进难,唯有退。

“暗器总有打完的时候。”她迅速的做出判断,“漓,我们先进村子里避避。”

这种打法,是扛不住半柱香。

“解衣。”他的声音沉稳的传到她耳边,“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杀我们,而是拖住我们的脚步,你看湖边。”

她的目光,看到湖边黑色的人影,正在往桥板泼洒着什么,湖面上飘着一层层油污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道。

他们要毁桥!

以她的武功,一苇渡江自然没有问题,可是她还带着楚濯漓,她纵然能带着楚濯漓渡湖,也带不了他的代步工具,无论是来回搬运还是背负行走,无形中都拖拉了他们的时间,她没有办法在预期的时间内赶到“华泉山庄”。

“解衣,硬冲吧。”楚濯漓说完这话,身体俯低,蜷缩了起来。

单解衣腰间紫色轻纱扬起,张开如帐,将他们两人包裹在其中,她单手推上楚濯漓的轮椅,脚下微点,腾空而起。

暗器打在轻纱上,犹如打在铁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单解衣五指劲气挥出,右边又是几声闷哼声和人影落地声。

楚濯漓的手静静的按在他的扶手处,当人在空中,单解衣挥出一掌时,那轮椅中顿时飞出无数寒光,强烈的机簧声中,左边的暗器攻势也弱了下来。

“我也有。”那语气孩子般,几分得意几分玩闹。

就是在这一瞬间,单解衣带着楚濯漓闯出了暗器如林的包围,落在了桥头边。

桥边,数名黑衣男子惊愕,呆呆的看着单解衣带着楚濯漓如电光般的轻功,转眼间到了眼前。

一眼,她已做出判断。

这些人手中,都是熊熊燃烧的火把。打火把,则落入湖中,依然是点燃火油的结果。

制人,看他们的身手,自己纵然有机会转眼间制住数人,却无法奈何更远处的人,给了他们反应的机会,自己和楚濯漓则更难渡河离开。

人如清风,就这么从数人面前飘过,没有任何停下缠斗的意思。

待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单解衣的脚步已经踏上了桥头,身后传来黑衣人惊呼的声音,“快,放火、不能让他们过去。”

男子一惊,下意识的看向手中的火把,就这瞬间远远一缕指风弹过,手腕疼痛处,火把从他手中跌落。

那火把,落入白皙的手腕间,刹那远去,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香气残留。

桥栈上,处处都是火油,根本无法行走,简易的桥栈没有扶手,对于单解衣,也就是没有借力之处。

气息在丹田中浑浊,飘飞的身影带着沉重的轮椅飞掠,单解衣的眼神,冷静的寻找着落脚处。

楚濯漓的手指按在扶手处,刹那间,飞刀弹射出,插在桥面上。单解衣脚尖点过,换气,纵起。

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的话语交流,也没有多余的空闲眼神相对,他在前面,恰到好处的射出飞刀,她带着他,以绝世的武功带着人和沉重的椅,渡湖。

那群人抛出手中的火把,当火光沾上湖面,“轰……”

热浪从背后袭来,犹如火蛇般快速的吞噬着一切,在桥面上形成一道灿烂的光线,整个湖面上,也顿时升起了火光。

火光的最前端,一道紫色的人影快速的飞舞着,比那火焰的吞噬力更快,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她牵引着火光行走。

背心处感觉到一股浓热的炙烤,而她与对岸之间,还有数丈的距离。

掌中用力,那轮椅被她的力量抛起,以更快的速度飞向对岸,稳稳的落下。而她,却因为这一个动作,凝滞了身体,身后火焰升腾半空,似要将她全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