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先生说的。”狗儿的眼中很是艳羡,“什么江湖豪侠飞檐走壁,什么武林高手来去自如,飞花伤敌摘叶取命,一掌就能把人打飞十丈八丈远,是不是啊?”

他越说越兴奋,柴火棒似的胳膊挥舞着,抡圆了手中的柴刀,口中还不时的发出霍霍的声音。

“你还听了什么?”先生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红唇浅浅的勾了下,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怜的狗儿完全没发现即将到来的悲剧命运,犹在那里喋喋不休自己今日的所见所闻,“今天说书先生讲的居然不是传统段子,而是江湖大侠的传闻,据说武林第一高手是个叫‘紫衣侯’的女人,与‘清风暖日阁’的阁主楚濯霄决战雪山之巅,结果‘紫衣侯’失踪了,‘清风暖日阁’解散了,谁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呢。有人说他们互拼数百掌,打了三天三夜,一起力尽摔下万丈悬崖;还有的说,他们原本就是一对情侣,比武不过是个幌子,根本就是携手归隐江湖了,江湖传闻,那‘紫衣侯’有倾国倾城之貌,楚濯霄有盖世无双之容;江湖还传闻……”

他口沫横飞喋喋不休,冷不防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抽上他的背心,将完全没有防备的他抽飞了出去,大字型的趴在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巴,长手长脚摊着,活像被捶扁的蛤蟆。

戒尺的力道似乎不大,打在背上都没有清晰的声音,但是只有地上的狗儿知道,那种痛,是从皮肉底层下蔓延出来,在身体里一层层的涌动,打的是一下,却是绵延无边的疼,从背到腿,就像被擀面杖揉过一遍似的。

“嗷……”地上的狗儿一声怪叫跳了起来,撒开两条小细腿飞奔,撕心裂肺的嚎啕声撕破空气的宁静。

“先生我再也不敢啦……”

“先生不要打我啊……”

“先生好痛好痛哇……”

可是,无论他怎么跑,那白衣先生都可以在闲庭信步间随在他的身后,每嚎一句,就是一戒尺拍上他的瘦臀。就看到狗儿如油锅里的虾子,一下下猛蹦着,凄惨已极。

“张妈救命嗷……”

“李婶救命哈……”

“陈奶奶呀,先生要打死我了呜……”

未发育的嗓音尖锐撕裂,在午后的小镇一角回荡。穷乡僻壤民风淳朴,几乎是家家不闭户,这声音顿时惹出了数个脑袋。

“哎呀,这又怎么了?”张妈疑惑的看看周边,回应她的是同样莫名其妙的眼神,“黄狗儿又惹是生非了?”

“大概吧。”李婶手中的鞋底纳了一半,口中咬着线,说话含含糊糊的,“楚大夫那么温和的性格,这狗儿真是不听话,老是招惹先生生气,亏先生为了养他连妻都不娶,真不懂事。”

“楚大夫也不容易,年纪轻轻把个孤儿拉拔大,图个啥啊。”陈奶奶叹了口气,“前阵子,城东第一富户托我向楚大夫提亲,人家就一个闺女,先说让楚大夫嫁,楚大夫不肯,后又改口说入赘,楚大夫还是不肯,最后人家说了下嫁女儿,楚大夫又是一口回绝,说黄狗儿太小,一定要看着他长大成人才肯娶妻生子,这多好的人呐。”

三个人同时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缩了回去,只有黄狗儿无边的凄惨叫声,依然一声接一声的嚎着。

似乎是打累了,先生停下了手中的戒尺,黄狗儿趴在墙角,呜呜的哭着,眼泪从大眼中滑下,把脸上的脏污冲出两道痕迹,一滴滴的掉在地上,双手捂着自己的屁股,瑟缩着。

先生从来打过这么狠,上次也才抽了他三下,这一次最少也有十来下,而且下下都疼的钻心,整个屁股火辣辣的胀着。

“知道错了吗?”先生站在他面前,身上的气势勃然中透着一股凌厉,“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可怜的狗儿点点头,又摇摇头,瘪着嘴连哭都不敢了,一下下的抽搭着,吸吸的声音不绝。

先生面色稍霁,冷着嗓子,“疼不疼?”

这一次,黄狗儿用力的点点头,手指摸摸索索的毛上先生的长袍边,眨巴着眼睛,又是一串泪水滚滚而下,“先生,狗儿再也不敢了,你不要抛弃狗儿,狗儿错了……”

先生长叹,“你若听话,我就不抛弃你。”

水洗过的眼睛明亮闪烁,爆发出快乐的神采,点头如捣蒜。

“不准在去听说书,不准和旁人胡乱搭腔,也不准在谈论什么江湖豪杰武林侠客。”先生停了停,“过两日我们就离开,不在这里住了。”

每说一句,狗儿的眼神就黯一分,但还是委委屈屈的点着头。

手指,勾上他的脸,轻轻擦去他脸上脏污的沙土,“起来,我看看打的怎么样了?”

黄狗儿应了声,朝着屋子里飞奔而去,一边跑一边扒着身上的衣服,转眼间把自己扒的精光,翘着屁股趴在床上。

冰凉的药膏敷上那犹如大寿桃一样红肿的屁股,“狗儿,记着先生的话,先生就不打你,可你为什么老记不住呢,说了就忘,说了就忘……”

可是那趴在床上的瘦小男孩,不知道是不是哭累了,早阖上眼睛呼呼睡了过去,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128“我叫楚濯漓”

黄土官道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远远的行来,大的闲庭信步,小的负重如山,大大的包裹从脑袋上横出,压得他气喘吁吁。

不过这些包裹显然没能压制住他旺盛的好奇心,轻快的嗓音不住的回荡,“先生,我们为什么要往北走?”

“先生,刚才村口的阿婆说过了下面那个镇就出关了,你这次是不是要出关啊?”

“先生,这一路你居然没采药也?”

无论他问什么,先生都是一副恍若未闻的姿态,闭口不答,黄狗儿也似乎自说自话惯了,继续自己唧唧呱呱的话语。

终于,他似乎说累了,抱着一棵树喘气。

“先生,我口渴。”哑哑的声音在清冷背影之后,黄狗儿吐着舌头,无赖的涎着脸。

先生眼眸看着地上发赖的黄狗儿,一声不响的摘下水囊,丢到了黄狗儿的怀里,狗儿抱着水囊,咕咚咕咚一气狂饮,直到最后两口,忽然讷讷的松开手,递到先生的面前,“先生,你也喝一口吧。”

水囊干瘪,显然已不剩多少。

先生看看黄狗儿意犹未尽的脸,平静地挪开眼神,“马上到城边了,你自己喝。”

黄狗儿眉开眼笑,想也不想的拔开水囊塞子,把最后一点水咕咚咕咚倒入口中,狠狠的吐了口气,终于过瘾了。

“先生,我腿疼。”黄狗儿赖在树下,阴凉的感觉让他撒手撒脚的咧着身体,脱下脚上的草鞋,揉着他一双可怜的小脚丫,“你看,都走起泡了。”

秀气的小脚丫上,几个水灵灵明晃晃的大水泡鼓胀着,在脚趾头上晃晃,狗儿黑亮的眼睛巴巴的望着先生,“能休息会吗?”

先生的眼睛划过脚趾头上的水泡,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淡笑,袖袍轻摆……

“嗷!!!”

黄狗儿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自己的脚丫不停的呼着气,眼中两泡泪水顿时汪汪的集了起来。

先生冰玉的指尖中,银针寒光闪过,狗儿的脚趾头上水泡顿时瘪了下去,沁着水。

一块手绢丢进他怀里,先生俯身拿起水囊,“自己挤掉就不疼了,我去山泉里汲水。”

一听这话,狗儿立即跳了起来,哈拉着拽住先生的衣角,“我去,我去……”

“你这脚,我岂不是要等到天黑?”先生刻板的吐出几个字,狗儿鼓着两颊,挤了个鬼脸。

拈着水囊在手,先生抬头看了看高大的树干,“狗儿,上去休息。”

“为什么?”小家伙瘫软在树下,连声音都是懒懒的。

“万一有大虫或者山贼,你的狗命就没了。”先生一句话,狗儿跐溜跐溜爬上树,从树枝林叶间伸出脑袋,冲着先生咧嘴一笑,“好了吗?”

先生拎起行李,甩上树枝间。

狗儿伸了伸舌头,露出赞叹的表情。

别看先生一副弱不禁风的身板,举手投足就把包裹丢了上来,如果换成他狗儿,丢起来也只能砸扁自己。

先生举步行去,狗儿在树上扯着嗓子,“先生……”

白袍回转,旋起优雅的弧度,先生冷静的面容看着树枝间探出的小脑袋。

“如果山贼是女的,把先生抢走了怎么办?”狗儿雪白的牙齿露出,可爱无比,眼底却闪着认真,代表着他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冷然的眼神停在他脸上,狗儿吐了吐舌头,飞快的缩回了脑袋,他可不敢招惹先生,不然又是一顿戒尺抽,他的屁股才刚刚好些呢。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惶恐的小脑袋缩回树枝间的时候,先生的唇角边,轻轻扬起了一抹淡笑,转身而去。

树上的狗儿,握着先生的手绢,轻轻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药香入鼻,再看看自己沾满泥巴黄土的小脚丫,狗头摇了摇,郑重的将手绢折好放在怀中,粗布袖子擦着小脚丫。

靠近关外,即便是炎热的中午,在这绿树成荫的地方,还是清凉无比的,黄狗儿趴在树杈中睡了过去。

“妈的,什么鬼天气,都快到关外了,还热死人。”一个粗豪的嗓音传来,惊醒了树上的黄狗儿。

睁开惺忪的睡眼,黄狗儿眯起了眼睛。

树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几名大汉,正在那歇脚乘凉,放眼望去一条小路弯弯曲曲,鬼影子也没一个,几人说话自然也放肆了起来。

“你们说,咱们能赶上看热闹吗?”一名大汉揉着脚,声音里掩饰不住兴奋,“都说如今武林两分天下,黑道都在‘鬼影’的掌握中,我真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神秘的黑道盟主,“你知道吗,有人说看到‘鬼影’的脸就有想死的感觉了,那绝对不是一张人间的脸。”

“长的丑果然适合混黑道。”旁边一人接过他的话茬,不屑的嗤了声,“你看现在刚推举出来的白道盟主,小白脸一张,哪有服众的本事?”

一句话,引人一伙人哈哈大笑,“就是,那脸蛋去楼里卖卖,说不定我都光顾一下。”

“张大胆,你居然好这口?”

“那家伙太漂亮了,老让人有种分不清男女的感觉,我不介意将就下的。”

“别想了,他能与‘鬼影’平分江湖,而且三两个月内整合了那些最食古不化的白道大门派,绝不是易与的主,长的漂亮是漂亮,手段绝不比‘鬼影’差,狠毒之风更不是当年许盟主能比的,如果不是‘鬼影’在,只怕黑道在一年内就被他彻底扫平了。”

“嗯嗯。”最先那名大汉忙不迭地点头,“不是这种手段的人,又怎么会发江湖贴约战‘鬼影’?黑白两道的高手都来了,想看看到底是他赢还是‘鬼影’胜呢,如果‘鬼影’胜了,说不定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的肖想被人狠狠的呸了一口,“敢这么叫板的,你以为真那么容易输,说不定人家就借这次机会引出‘鬼影’一举歼灭。”那人突然停了停,叹了口气,“说实话,如今江湖厮杀迭起,我倒更怀念当年许盟主在的时候,那种安宁。”

“安宁有屁用,没咱们‘云中五霸’出头的日子。”又一名大汉立即反驳,“你想想,许风初弄的江湖一滩死水,咱们还要尊重陶总瓢把子,你敢随便动手劫富户?你敢没事挑小门派?你敢敲诈勒索钱财?”

先前那人想了想,不由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入了江湖谁不想成就一番名头,陶总瓢把子让咱们不愁吃穿,但总觉得不是个味,平淡的手痒。”

树上的黄狗儿嘴巴张的大大的,一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树下的五个人,长长的睫毛扇扇,充满了疑惑。

这些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江湖豪杰武林高手?可是怎么看上去,和村头卖肉屠夫差不多?

大砍刀,粗布衫,那草鞋……

黄狗儿不由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很骄傲的扬起了下巴。

自己的鞋都比他们的好,如果所谓的江湖豪杰都穷成这样,那他还是跟着先生捣药算了,武林高手原来都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

先生果然是有先见之明,那顿竹笋炒肉抽他个没出息的家伙,今天自己亲眼看到了所谓的武林高手,所有的好奇都幻灭了,他黄狗儿再也不羡慕什么高来高去的人物了。

“他叫什么来着?”有人揉着脚丫,翻眼想着,“单什么?”

“单凤翩。”不等人提示,他突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就连名字也是个不男不女的。”

名字入耳,黄狗儿顿时犹如被雷击了一般,脑海内嗡响。

“凰羽翩兮,宇内伏兮,凤儿鸣啼,五洲沉喑。”狗儿抱着自己的头不住的颤抖哆嗦,疼痛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棒槌,一下下捶打着他的脑袋,而这几个字,浮现在眼前,竟然是一幕奇怪的景象。

新墨白宣,狼毫笔走,这十六个字带着湿润未干的痕迹,紫色的衣袖手中拈着笔,看向身边的人。

红衣,金丝坠垂,腰身间的金饰镂空而雕,圆弧下尖,就如同凤凰尾羽上最美丽的金色,高贵飘逸。

脸呢,为什么他看不到人脸,紫色的、红色的人影,他都看不到。

再想,只有更疼。

黄狗儿哀鸣一声,从树上跌了下来。

不想了,不敢想了。

直到此刻,他才稍缓,但是疼痛已经侵蚀了他所有的力量,只能趴在地上可怜的喘息。

“什么人?”几名大汉望着地上瘦小的人,刹那间爬了起来,手中刀出鞘。

狗儿趴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呜呜的嚎着,摔下来的时候,幸好带落了包袱,他只摔在包袱上,不然这一下,那瘦小的身板就直接摔散了。

“似乎是个娃子。”一群人松懈了警惕,纷纷归刀入鞘。

最先前的那汉子皱着眉头,“喂,你在树上干什么?”

“睡、睡觉。”狗儿抱着包袱,眼中含着两泡泪水,头疼让他全身无力,就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不知道谁家的傻小子。”一人嘟囔了句,挥挥手,“滚。”

狗儿不敢多话,艰难的爬了起来,拖着偌大的包袱想要走开。

这些人好粗鲁,身上透着一股让他厌恶的气息,没有理由,就是不喜欢,他还是赶紧找到先生。

包袱因为刚才坠下地早已经松了,被他这么一拽,彻底打开,几个明晃晃的东西掉了出来。

“金子!”有人一嗓子喊了出来。

五个人齐刷刷的再度站起身,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芒,唯有黄狗儿浑然未决,傻傻的蹲□体,捡着滚出来的金子,一粒粒放回包袱里,再扎扎好,继续拖行。

“小子!”一人快步挡在了黄狗儿的身前,“别走。”

“啊?”他茫然的抬起眼睛,不明所以。

“放下包袱。”男子不耐的看看黄狗儿瘦小的身板,“爷让你滚。”

放下,不放下?

两个念头在黄狗儿的心理交战着。

放下,会被先生竹笋炒肉。

不放下……

他似乎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这种感觉他说不清道不明,似乎是一种本能的感应。

他忠于了身体的感觉,松开了手,望着眼前的五个人慢慢的后退。

有人快步的上前,打开了包袱,忍不住一声惊叫,“哇,好多银票。”

同时,那人也翻到一枚黑黝黝的令牌,拿在手心中颠来倒去的看,口中喃喃自语,“‘清风暖日阁’桃花令。”

“啊?”

“什么?”

“怎么可能?”

几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那大汉,拦在黄狗儿身前的人沉下脸,“桃花令是昔日‘清风暖日阁’阁主的令牌,虽然‘清风暖日阁’解散了,但是楚濯霄和楚濯漓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说不定……”

趁着他们分神的空档,黄狗儿想也不想,撒腿就跑。

耳边,一个声音吼来,“不能留下这个小子,杀!”

刀风声,扑向他的后心。

此刻的黄狗儿,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声冷哼,“找死。”

两个字,让扑来的大汉猛的站住了身体,那一声冰冷的哼声,仿佛透进他的骨子里,让他不敢逼视眼前那双明眸寒瞳。

也就是一瞬间,黄狗儿再度蹲□体,抱上了头。

疼,好疼,说不出来的疼。

他在地上打着滚,扭动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