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陈苒在套房外拨了整整二十分钟的电话,终于成功的把喝醉的两个人叫醒了。

陈苒看到了酒店列出的清单,不出意外的,套房里的黑方红方都喝完了,甚至额外让服务生送来了啤酒。她自然不好对罗嘉颀说什么,可是一转身,看到了厉宁,表情严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调皮捣蛋的儿子。

两个小时之后,当车子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厉宁坐得笔直,只不过从表情上看,显然对刚才陈苒突如其来的大发飙心有余悸。

罗嘉颀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太阳穴一突一突的有些痛。

陈苒知道他并不喜欢坐飞机,有些担心:“罗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首都机场已经到了,他睁开了眼睛:“唔,没事。”

飞机缓缓降落在S市的机场。商务舱里的乘客本就不多,此刻三三两两的走完了。罗嘉颀又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陈苒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厉宁一眼,压低声音说:“已经很糟糕了,你还撺掇罗总借酒消愁?厉经理,麻烦你以后——”

厉宁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陈苒,结巴着说:“借……借酒消愁?”

陈苒看了看罗嘉颀的背影,用同情的口气说:“追女生真不容易,我忽然觉得那时候我老公追我,也太轻松了。”说完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只剩下厉宁目瞪口呆的站在后边,心想原来陈姐早就看出来了么?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罗嘉颀并没有听陈苒的建议回去休息,回到I&N,目光还是略略在旁边紧闭的门上停顿了一会儿,脚步却不曾停下,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沈夜从洗手间出来,看到罗嘉颀办公室半开的门,有些意外。

陈苒昨晚给自己打电话,他们回来的机票是在晚上,那么现在是谁在里边?

她有些紧张起来,掩了脚步,悄悄的走过去,张望了一眼。

办公桌后边的人很熟悉,只是……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专注的办公,只是靠着皮椅,似乎在闭目养神。

或许是因为微微仰着头,侧脸的线条便拉得更为清隽,脸颊的地方有些凹陷下去,而眉峰轻轻皱着,似乎有些不安。

沈夜有些发懵,完全想不到他竟然已经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来加班。她悄悄后退了一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吓了一挑,替他关上门,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边接电话。

“是,我在加班。”沈夜拿出便笺,“有事吗?”

陈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那边事办完了,我们就改签了早上的机票。罗总回I&N了,你碰到他了么?”

“……还没。”沈夜顿了顿,莫名其妙的撒了个谎,“有什么事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罗总身体不大好,你要是见到他了,记得提醒他休息。”

沈夜答应了一声,抬头的时候,恰好对上一双幽亮的眸子。

罗嘉颀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门口,就这样目不转睛的望着她,直到她站起来,才淡淡的说:“麻烦你,我要一杯黑咖啡。”

(47)

罗嘉颀并没停留很久,很快的走了。

沈夜抚了抚发烫的脸颊,回忆了一遍,确定他要的是黑咖啡,不是红茶。

可是自己手边只有速溶咖啡。她抓了大衣,又拿了零钱包,拉开门,看到罗嘉颀,有些讷讷的驻足。

“罗总……”她胡乱的招呼一声,“我去买咖啡。”

他的手扶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怔之后,才点头说:“去吧。”

周日的下午,咖啡店总是挤得满满的,气氛慵散,让人很想窝到软绵绵的沙发芯子里去。沈夜看了眼价目表,说:“一杯黑咖啡,一杯香草拿铁。都要大杯。”

“两杯是吗?”店员笑着确认了一遍。

沈夜低头掏钱的时候,忽然改口,“再加一杯蜂蜜香柚茶。”

鞋子在地板上敲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回到办公室,她深呼吸,平缓了气喘,才小心的敲了敲门。

罗嘉颀在她将第二个杯子摆到眼前的时候,终于将目光从文件上移开,带了疑惑望向她。

“这是咖啡,这是……柚子茶。”沈夜不得不解释,“冬天喝这个很好。”

他重新低下头,只是取过咖啡的杯子,礼貌的说:“谢谢。”

“罗总……”

“还有什么事?”他松了松领口,声音清冽。

“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不要——”

“我知道,谢谢你。”

算是无声的逐客。

沈夜有些尴尬,转身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罗嘉颀的咳嗽声,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

他依然低着头,左手撑着额角,大拇指正轻轻的揉着太阳穴。右手握着笔,像个孩子一样,在桌面上一下下的敲着,忽快忽慢。

四十分钟后,何医生赶到了I&N,先敲了沈夜办公室的门。

何医生是罗家在S市的私人医生,沈夜在心怡生病的时候和他联系过几次,对他也不陌生。

“何医生,一会儿你进去吧。我不陪着了……”她有些尴尬,“罗总肯定不喜欢我打断他工作。”

何医生点了点头,笑着说:“他每次下飞机都会有些不舒服,不用太担心,我去看看。”

半个小时后,何医生又进来了,脸上满是无奈:“他身体倒是没太大问题。就是太疲劳了,稍稍有些感冒。不过……他坚持今晚还是要去几场应酬。”

沈夜低头看了看日程,前头两场倒还好,不过八点是和市政府的人一起。那帮人,素来是挨上酒桌就不愿下来的。她皱皱眉:“何医生,你不能劝他不去吗?”

何医生耸耸肩:“他坚持。我只能建议他现在休息一会儿。”

医生走了之后,电话很适时的响了。

“麻烦你在四点的时候叫醒我好么?”罗嘉颀的声音在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是彬彬有礼的。

“嗯,好的。”沈夜顿了顿,“不过罗总……”

“我就在休息室,一会儿你可以直接进来。”他打断她,“还有事吗?”

“要不……要不我替您推了晚上的饭局?”沈夜的声音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说,“你的身体还好吗?”

他短促的笑了一声,沈夜听得出拒绝。

她想起他微白的脸色,或许还想起了他急匆匆的赶去北京。说到底,也是在弥补自己的失误。沈夜只觉得愧疚,有些突兀的说:“罗总,我陪你一起去吧。”

在此之前,或许是因为公关部的同事们自有玲珑手段,也可能是因为知道她实在不擅长这个,罗嘉颀不大会带沈夜去需要应酬的场合。

罗嘉颀有些意外,隔了许久,才说:“怎么?”

沈夜没吭声。于是他从善如流的答应下来,甚至笑了笑:“嗯,也好。”

时间滴滴答答的挪移到近五点的时候,沈夜走进罗嘉颀的办公室。

里边静悄悄的,她犹豫着是现在去叫醒他,或者再让他休息上半个小时。

目光悄无声息的落到那张办公桌上,罗嘉颀的西装就这么随便的扔在桌面上,并不像他往日严谨而整洁的作风。沈夜走过去,想替他挂到衣架上去,才将衣服拿起来,钱夹就从口袋里落了出来。

俯身捡起来的时候,她莫名的心虚了一下。然后指尖一动,翻了开来。

数排卡位,单调的黑色,没什么特别的。

“不用看了。我不会再放着那张照片。”罗嘉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寂静而疲倦,“那天你的话,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傻子。”

他的语气很自然,只是在中间微微的停顿,仿佛在和她闲聊家常。

沈夜的心脏在瞬间静止,仿佛血液逆行而上,整张脸涨的通红。手指一松,钱包又啪的落在地上。

罗嘉颀走上前数步,弯下腰拾了起来,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却已经云淡风轻的转了话题:“我的生物钟很准时。”

他的衬衣略显凌乱,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脸颊上还带了几分淡红,微微柔和了清隽的线条。不过在这个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刚醒之后的倦涩。他大概属于那种天生自律到不需要闹钟的人。

“谢谢你来叫醒我。”罗嘉颀接过她手里的外套,有些随意的说,“我想整理一下。”

沈夜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刚才失去的言语技能才算回来,回头说:“罗总——”

他正微扬了目光,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后脊,沈夜顿住了。

罗嘉颀很快的回复了自若的表情,轻扬了眉梢:“什么?”

“何医生说那些维生素片你还是得吃。”

“嗯。”他转过身,不再看着她。

半个小时后,沈夜坐进副驾驶座的时候,老章有些好奇的看了她一眼。

她不得不加深了脸上的微笑同他打招呼。

“小沈,你也要去丽晶么?”老章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罗嘉颀。他正低着头翻文件,不时轻轻咳嗽一声,专注得仿佛没听见前边的闲聊。

“是啊。”沈夜有些不自在的看了老章一眼,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老章没接话,只是呵呵笑了笑。

“送我到丽晶门口,你把沈小姐送回去吧,”罗嘉颀合上一份文件,语气镇定的对老章说。

她转头望向他,有些迟疑,“罗总,我还是陪你一起吧。”况且今天也没有别人陪着他啊……

暮色透过玻璃窗,几丝被折射过的光线融融的映在他的领口,罗嘉颀的脸色比起下午的时候,柔和了一些。

“陈姐刚才还打电话来,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沈夜的话没说完,罗嘉颀的脸色蓦然间又有些生冷。

他没再提让她回去的事,带着她下了车。

S市的夜晚刚刚开始。

从六点到八点,从三楼到五楼,都是在丽晶,罗嘉颀已经换了三桌。沈夜跟在他身后,想起他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忽然觉得他……真的很不容易。

自己看到的是他精神奕奕的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而看不到的,却是今晚这样,即使身体不舒服,还是若无其事的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电梯下到四楼的时候,沈夜终于忍不住,轻声问:“罗总……”

他淡淡凝眸看着她。

“你今天好像喝得太多了。”

罗嘉颀不置可否的移开目光,双手闲适的插在口袋,口吻却是平板的:“这就是我不想带你来的原因。”

她不能喝酒,也不能帮着挡酒,应酬起来更是有些笨拙……沈夜忽然有些懊悔,自己陪着来是做什么呢?

眼神有些黯,于是很快的低声说:“对不起。”

罗嘉颀靠着电梯,轻轻阖上眼睛,没有接话。

八点这一场,显然是正场。

包厢装修得巴洛克风格有些繁复,而一踏进去,巨大的水晶吊灯更是俗气得晃乱人的眼神。

沈夜正要坐下的时候,罗嘉颀忽然越过她的肩膀,对她身边的中年男人打招呼说:“李局,很久没见了。”然后拍了拍沈夜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自然的说:“你坐这里。”

宴请的客人都是政府某些部门的领导,一屋子的人,包括沈夜在内,有四个年轻女孩子。那些女孩子或许是单位里新进的职员,能喝,也能说话,半个小时不到,罗嘉颀已经在一波波的攻势下,连干了好几杯杯红酒。

他的脸色先是有些白,随即泛起了红色。并不是刚才那种睡醒之后的浅红。像是皮肤下边的毛细血管在酒精的作用之下,迅捷的膨胀开,看上去并不健康。

沈夜有些担心的看他一眼,心想那个李局长再来敬酒的时候,自己无论如何要帮他挡一杯。虽然那个中年男人……真是有点猥琐,刚才甚至有意无意的把手放在了旁边女生的腿上。

胡思乱想的时候,李局长直接越过了罗嘉颀,笑着说:“罗总带来的这位沈小姐,看上去真是年轻漂亮,又能干呵……来,这杯无论如何都要喝了。”

年轻漂亮这样的词,总有些不正经的调笑味道。只是酒桌上没人介意这句话,反倒有人起哄的笑,颇有些肆无忌惮。

是啊,谁会在意呢?在意的人,又怎么会把年轻女孩带到这样的场面中来?

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罗嘉颀握着高脚杯,不轻不重的晃动着杯中的液体,嘴角噙着笑,没有开口。

再讨厌对方的肥头大耳,自己也根本没立场拒绝。

沈夜索性一仰头喝干了,又让服务生倒满了八分,回敬对方。

罗嘉颀倒没有夸奖她的勇猛,只是微微低了头,将酒杯搁回餐桌上,又探手动了动桌子中央的转盘。

那份八宝琵琶鸭转到沈夜面前的时候,他并不望向她,只是用极低的声音说:“吃点东西,不要空腹喝那么多。”

沈夜的指尖都开始发热,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听到对面有人起哄,要罗嘉颀和一个女孩喝交杯酒。

几乎将那块鸭肉呛在喉咙里,沈夜抬头望向罗嘉颀,他的表情依旧是澹然,如果不说是愉悦,至少也是毫不抗拒。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那个女孩大方的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罗嘉颀忽然转头对沈夜说:“之前我让你联系Kathy,她给你回电了么?”

沈夜木木的摇头:“还没……”

“打个电话去问问。”他打断她,加了一句,“现在。”

沈夜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一阵笑声。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推开门,有些机械的拨了个号码。

打完电话,隔着厚重的橡木门,依然听得到里边的说笑声。

包厢里就有洗手间,可她还是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打开龙头,将手放在了冰凉的水流下,冲了又冲。

会所的服务生都相当体贴细致,站在她身边提醒说:“小姐,水会不会太凉?我帮您调得热一些吧?”

她笑笑说不用,然后接过擦手纸和乳液,认真的抹了一遍,才重新回到包房。

一推门进去,就有人在笑:“沈小姐一个电话打了那么久,是不是该罚几杯?”

沈夜先小心的觑了觑罗嘉颀的脸色,目光最后落在领口一团淡粉色的痕迹上。她下意识的望向对座的女孩,不出意外的看到了丰润的唇上微闪的色泽。

他是有意把自己支开的么?匀不出太多的时间去深思这个念头,沈夜听见自己举杯,说:“应该的。”

生怕类似交杯的闹剧发生,她毫不犹豫的大口吞咽下杯中的液体,凉凉的润滑在喉咙的时候,沈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不是红酒的味道……甜甜的,有点像是葡萄汁。

嘴里还含着一口“酒”,她疑惑的望向罗嘉颀。罗嘉颀的眼睛在微醺的时候竟明亮的惊人,他的眼神掠过她的讶异,又若无其事的游移开。

她不知道罗嘉颀用了什么办法,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换成了葡萄汁,服务生一次次斟满,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罗嘉颀一杯杯喝下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酒。饭局过半的时候,他的眼神终于慢慢的开始涣散,恰好有人来向沈夜敬酒,他毫不顾忌的伸手揽了她的肩,推开对方的酒杯说:“我来。”

沈夜背脊上密密出了一层汗,只觉得热。他刻意做出的种种冷漠姿态,在这个时候,终于还是被这样的一个动作瓦解开,甚至有溃不成军的意味。

对面的人起哄:“罗总心疼属下了。那就一杯抵三杯。”

他笑,二话不说的喝了一杯,又回头让服务生再倒上。

他的手臂就搭在沈夜的肩上,她能感受到他越来越烫的体温,于是有些着急的想拦住他——反正她喝的是葡萄汁,多几杯根本不会有问题。可手指一触到自己的杯子,罗嘉颀就瞪她一眼,唇抿得像纸一样薄,神色间全是不悦和警告。

沈夜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悄悄的放下手。

从八点到十点,罗嘉颀一共进了两次洗手间,大约是吐过了,出来之后脸色白得吓人。沈夜瞅着空挡,悄悄拨了个电话出去。公关部的同事赶来救场的时候,一群人终于愿意散了。

罗嘉颀扶着沈夜的肩膀,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丽晶……楼上已经开了包房,各位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