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的从电梯出来,罗嘉颀将头靠在沈夜的肩上,她只能陪着他一道坐后座。

老章回头看了罗嘉颀一眼,说:“很久没见罗总醉成这样了。小沈,今天就你陪着么?”

沈夜掰开他扣着自己的手,勉强笑了笑:“是啊。”

“小沈你酒量不错啊,看上去没什么事嘛。”

沈夜看看罗嘉颀的侧脸,没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件事:她根本不该提出来陪他一道应酬。自己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反倒拖累上司。

可他不是更古怪么……明明知道自己的酒量的,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拒绝呢?

他们一道将罗嘉颀扶回酒店的套房,让服务生帮忙开了门,又将他放在卧室,老章抓抓头发说:“我出去给老婆打个电话,你替罗总收拾一下就下来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夜答应了一声,烧了一壶水,等开的时候,又替他将公文包和西装外套一一摆好。

水开了,电热壶哒的一声,汩汩的冒着热气。

倒了半杯在玻璃杯,烫得根本没法喝,沈夜从小冰柜里拿了一瓶perrier,拧开倒了一半进去。试试温度差不多了,才拿进卧室。

罗嘉颀还是原来的姿势,倒在厚实雪白的床褥间,一条长腿搭在地上。

沈夜将水放在床头,踌躇了一会,蹲下来,将他的腿搬上床。

临走之前,沈夜回头看了一眼,觉得那杯水的位置摆得不好。他的手臂一动,可能就会碰翻,于是蹑着脚步重新走回去,把水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手指才碰到杯壁,床上的那个人却突然坐起来,一动不动的盯着沈夜的动作。

黑暗之中,沈夜吓了一跳,回头看着罗嘉颀,试探性的将水杯递给他:“罗总,喝点水吗?”

他几乎是一把夺走了水杯,半杯水泼溅在床上也恍若不觉。

“沈夜。”他眯了眯眼睛,此刻倒是一字一句,口齿清晰。

沈夜提心吊胆的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神有几分孩子气的倔强,又有几分醉酒后的颐指气使:“你给我记住,以后不许再喝酒!”

(48)

沈夜怔了一怔,顺口说:“好。我不会喝酒了。”

罗嘉颀嗯了一声,修长的手指依然紧紧握着杯子。

她试探性的将手伸过去:“把水给我,早点睡觉吧。明天下午还有一个新闻发布会。”

直到他一声不吭的躺下去,沈夜才松了口气。

离开之前,沈夜在卧室里给他留了小小的一盏夜灯。光线算不上好,而她站在床边,异常清晰的看到他的脸,此刻正陷在厚实雪白的枕芯里。他的鼻梁的弧度挺直,安静的睡着的时候,呼吸轻缓,睫毛轻轻卷起来,很长,也很柔和。

叫她想起心怡……总之,像孩子一样。沈夜微微勾起唇角,又替他拉上被子,悄悄走出了卧室。

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街道上早就没了什么人,老章把车子开得很快。沈夜问:“罗总每次应酬都这样辛苦么?”

“这次好像特别醉。”老章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就带了你一个人?以前有小孔他们陪着,很少会喝醉。”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天天这样应酬,每天早上还起得来哦?”

其实这句话不算是问题,只是感慨罢了。

结果老章也同她一道感慨:“是啊,我每天早上来接他,他精神都很好。”

沈夜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还没有黑眼圈……真像超人。

第二天九点,罗嘉颀准时踏进办公室。

沈夜送茶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

他微微抬起目光,示意她把杯子放下,就转过了身,继续对着电话说:“……你继续。”

沈夜往外走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的想,昨晚在丽晶发生的事,希望他都已经忘了……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她莫名其妙的想起那次自己醉酒。和他醉后安静的睡觉相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这是什么?”

沈夜连忙站住,转身,看见他拿了一份打印稿,皱着眉问。

“下午两点的新闻发布会,是和上个月印度伊维公司的合作项目说明。”沈夜解释,“哪里有问题么?我马上就去改。”

罗嘉颀的视线不离开文件,点了点头,“没事了。”

“这份稿子不是给你用的,只是需要过目一下。”沈夜补充了一句,“前几天和你确认的时候,你说不想发言。”

“知道了。”他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淡淡的问,“昨晚你送我回去的?”

沈夜怔了怔,说:“我和司机一起送你回去的。”

他的眸子此刻掩映在金色的阳光里,是一种低调优雅的琥珀色。

“你没醉是吧?”

“没有。”沈夜有些局促的说,“谢谢你。”

他笑了笑,从容的翻阅着文件,唇被嘴角的弧度拉得更薄:“沈夜,以后不需要你好心的为我做些什么。”

沈夜沉默,她知道他只是在用礼貌的说法表达一句不大礼貌的话:“凡事量力而行”。

她说了句“我知道了”,提醒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转身离开。

而罗嘉颀在听到关门声后,才抬起头,微怔着望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晚和厉宁一起喝酒,厉宁像兄弟一样肆无忌惮的拍着自己的肩膀,用过来人的口气说:“你不能……老这样惯着她。她会给你脸色看,你不会吗?她做事辛苦,你不辛苦吗?要这样——”

他有些不确定的揉揉眉心,心里很怀疑,厉宁的那些话,究竟是酒醉后的信口胡说……还是真的会管用么?

下午两点,在I&N一楼最大的会议厅里举行新闻发布会。

等电梯的时候,罗嘉颀被人群簇拥着,而沈夜站在离他不远,忽然接到电话。

“你好,沈夜。”她认出这是公司同事的短号。

“沈助理,你让罗总再过十分钟下来,好么?”

电梯门已经打开了,罗嘉颀当先走了进去,同事们一个个跟上,只剩她一个人突兀的站在外边压低声音说电话。

罗嘉颀站在电梯右侧,皱了皱眉,眼看着电梯门就要关上,伸出手按住开门按钮。

一旁陈苒连忙喊了一声:“沈夜!”

电梯的门缓缓的向两旁弹开,沈夜走进去,对陈苒笑笑说:“谢谢。”

陈苒瞅了罗嘉颀一眼,没说话。而罗嘉颀已经侧了脸,若无其事的和一个同事低声说话。她只能有些尴尬的对沈夜笑笑:“什么人的电话?”

电梯一路往下,沈夜有些心烦意乱的看了看时间。

还是一个多月前那件事。I&N旗下某杂志的员工得了重病,又被公司辞退,影响极其恶劣。罗嘉颀不止一次为这件事发过脾气,最后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罚,按照规定支付了医药费,算是解决了问题。

前几天,那名员工到底还是重病不治去世了,家属们认为是公司延误了治疗时机,来I&N大闹了几场。而今天据说又在I&N楼下拉出了横幅。

刚才在电话里,沈夜对安保部的同事说的话语气很强硬,或许还带着几分紧张:“罗总已经下来了,我希望五分钟之内,你们把场面处理好。”

出电梯的时候,沈夜有些心神不安的看了看隔了大厅的门外。还好,并没有看到哭闹的人群。大概是被保安暂时请开了,她跟在罗嘉颀身后,微微放心。

一点五十五分。

棕色的会议室大门已经打开了,两边也陆陆续续的有媒体在拍照。罗嘉颀在走廊拐弯的地方等了一会儿。项目的代言人是一位当红的女星,此刻跟着经纪公司的人一起过来,低声和罗嘉颀交谈几句之后,挽住了他的手臂。

选秀出身的女星今天穿得是一件红色范思哲的露背礼服,因为裸着的后背还抹了亮粉,露出的肌肤雪白柔滑如绸缎。曳地长裙下踩的高跟鞋想必有七八厘米高,不过这样,倒和罗嘉颀的身高更相配了些。

闪光灯亮成一片。沈夜跟在后头,没有不适应的感觉。原本做服装编辑的时候,自己就整天对着片场的强光,她眯了眯眼睛,微微让视线适应了这样的亮度,然后环视了一圈。

身后似乎有些骚动,或许是有摄影师在为了抢位置而起争执吧?沈夜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

挤在当中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得有些窘迫寒酸,并不像是来出席这个场合的。

闪光灯又是一亮,沈夜用力眨了眨眼睛,看到那个女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瓶子。

不远的地方起了些动静,有人隐隐约约在喊:“那女人跑去哪里了?”

她觉得不对,脚步便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冲出了人群,拼命向罗嘉颀跑过来,一边拔开了瓶塞,瓶子里的液体在晃动中泛着毫无质感的透明色泽。

身前罗嘉颀和女伴还没有察觉这瞬间发生了什么,脚步依然优雅从容。

沈夜想要尖叫,可似乎来不及了。她下意识的跨上一步,用力撞开罗嘉颀。

罗嘉颀稳住身体的时候,已经往前趔趄了好几步,而女伴被他一带,踩住自己的裙角,摔在了地上。

他听到身后惊呼声,条件反射般回头。沈夜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几乎就是原来罗嘉颀站的位置——那个陌生的女人手里握着一瓶液体,不偏不倚的泼在了她的脊背上!

心脏在瞬间收缩起来,手脚瞬间变得冰凉,罗嘉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失去了思考下去的勇气。

闪光灯连绵成一片,咔嚓声不绝。

“婷婷!”

声音在倏然间暗哑无力,他不顾一切的试图去接住她往前倒下的身体。

(49)

没有腐蚀,也没有焦臭。

罗嘉颀的手臂牢牢的环着沈夜的身体,手指触到她背后的布料上,冰凉濡湿的一片,润滑黏腻,却没什么异样。一颗心晃晃悠悠的从黑暗中回落到胸腔,此刻跳得越发剧烈,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轻微的颤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她。

手臂的力道随着意识的恢复在渐渐的加重,他有些迫不及待的俯下来,将脸埋在她的颈侧,深深的呼吸一口,仿佛要以此确认她的安然无恙。

那个女人被保安拉开了,身体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在拼命挣扎。而周围一片闪烁的灯光和嘈杂的低语,仿佛是一圈薄薄的塑料膜,悉悉索索的在发出声响。

数秒之后,罗嘉颀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裹住沈夜的身体,低声说:“婷婷……能自己走么?”

这是沈夜第二次听到他叫这个名字。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将那瓶液体泼上来,强烈的恐惧和不知所措让她站在原地,忘了闪避。她只听见他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叫自己,那个声音穿过思维的空白而来,提醒了她自己是处在怎样的情景之下。而这一次,他叫她的名字,沈夜的头微微一扬,在众目睽睽下惊醒过来,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有些无力的想将他推开。

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隔开了记者和媒体,礼貌的阻止他们继续拍照。

而外界的这一切,罗嘉颀全无察觉,他只知道怀里的那个人正在推开自己,于是伸出手,不容抗拒、又不失柔和的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肩上,修长的手指覆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别看外边,我们先离开这里。”

喧闹声仿佛已经远去,从这里到电梯,空落落的疏散出一条小径。

罗嘉颀半揽着沈夜往前边走,依然半强迫的抚着她的脸,手指遮在她的眼帘上。一直到进了电梯,他没有等任何人,一只手放开她,摁下了按钮。

“我自己可以了……”沈夜手指抓着他的外套,努力的挺起背脊,仿佛这样可以躲避背后可怕的黏湿感。

罗嘉颀慢慢放开她。电梯启动,她只觉得身体一沉,下意识的望向跳动的数字。

“是在……往下么?”她依然无法很好的控制自己呼吸和说话的节奏。

罗嘉颀紧紧抿着唇,直到听到她说话,才微微柔和了表情:“我送你回家。”

沈夜“嗯”了一声,微垂了视线,跟着他走出电梯。

车子里温度打得极为暖和,暖风拂到颈间唇上,有些干燥。沈夜依然披着他的外套,不曾拿下来。

罗嘉颀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似乎并不愿意接起来,隔了许久,沈夜低声说:“那边肯定在找你。”

他嗯了一声,戴上蓝牙。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听,即便要说话,也十分简短,毫不掩饰此刻的焦躁:

绕过I&N大楼,罗嘉颀索性摘下了耳机,将电话仍在了后座上。

明显的一声闷响,大概是手机落在了后边的羊毛垫上,沈夜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说:“罗总……”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松自己的领口,又不耐的拉了拉领带。

一路上都是沉默,沈夜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也希望他一直就这么沉默下去,什么都不要说。她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她连自己之前做了什么都是浑浑噩噩。

直到窗外他在一个路口转弯,方向渐渐有些不对。

“这是去哪里?”

他只是答她:“先不去你家,现在不是很方便。”

沈夜有些讶然的看他一眼。

“那边可能会有记者。”

罗嘉颀侧身看了看她,语气温和镇定:“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

沈夜没有说话,愈发的抿紧了唇,午后的阳光落在睫羽下,眸色深漾,情绪莫名。

车子在宜春路一座老宅前停下,自动门打开,罗嘉颀径直驶进了花园,停在檐廊下。

“这里是?”沈夜还有几分迟疑。

“我家。”他简单的说,“你先去整理一下,别的一会儿再说。”

宅子不算新,却收拾得整洁干净。沈夜被阿姨带去了二楼的浴室,

罗嘉颀重新走到门外,拿出落在车子里的手机,看了看数个未接来电。

“罗总,小沈还好吧?”这次打来的是陈苒,“东西已经查过了,就是一瓶清油。那个女人神经有些问题,已经被送走了。”

他踱进客厅,在楼梯边顿了顿,继续往上走。

“还有……下午到场的媒体也有些棘手。”陈苒慢慢的说,“并不都是I&N旗下的,今天发生的事,想要控制……恐怕还是有些问题。”

罗嘉颀嗯了一声,一步步踏在厚实的漆木地板上,扣扣的声响在偌大的房子里回荡,清晰空落,叫人觉得心惊。

“刚才那边拿出了应急方案,让我问下您的意见是什么。”

“你说。”客房的门半开着,看得见房内浴室的门关得很紧,水声淅淅哗哗的传出来。

“……如果不能把媒体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移开,对于我们这次的收购是很不利的。前一阵娱乐城和影院的职工就因为担心裁员,去市工会闹过事。这个新闻如果再炒一炒,只怕阻力会更大……”

罗嘉颀靠在门口,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说:“结论呢?”

陈苒轻轻咳嗽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很难开口。

“说吧,不用顾忌什么。”罗嘉颀淡淡的说,

“那个……今天在场的人都对你和小沈的关系很好奇……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舆论导向偏一偏,关注的焦点就完全不一样了。”

罗嘉颀脸色沉了沉。

“罗总?”陈苒在电话那边尴尬的住口,又喊了一声,“罗总……”

浴室里依然有着水声,可分明还有一种声音在冲击罗嘉颀的耳膜。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慢慢的靠近。

是哭声么?

小丫头或许是以为有着水声遮掩,才敢哭得这样肆无忌惮……是在后怕?

罗嘉颀有些失神的微微低了头,阳光从露台一直照进来,落在他的脊背上,僵硬的身姿拉出一道黯淡的长影。

手机还在不依不饶的震动,这次是厉宁打进来。

他到底还是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