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杨谌哂笑,他的这位四弟,幼时样样出色,深得圣人喜爱。自打和妃瘗玉埋香后,深受打击,从此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萎顿不振,自甘平庸,圣人为此痛斥过他几回,毫无见效,逐渐便放弃了他。

杨复是卫皇后所出,从小却由和妃抚养成人。和妃待其如亲生骨肉,母子关系和睦融洽,不知十多年前发生何事,和妃一夜之间暴毙,据闻死相凄惨,模样骇人。此后杨复虽重回卫皇后名下,但性情大变,没有雄韬武略,赋不出精美文采,久而久之变得平凡无奇,再无昔日赞美之词。

许多人为此惋惜不已,认为大越损失了一位英才。更有甚者道杨复骄傲自负,恃才傲物,幼时不勤于功课,是以如今才庸碌无为。

旁人怎么看杨谌不管,他倒觉得未尝不好,他这个四弟,最好一辈子都如此。

两人说了几句话,不多时六王与九王一并到场,七王也来此处凑热闹。及至杨复回自己院落时,已是落日十分。

*

原本太子要留人用膳,不过几人都刚来,仍有许多事要准备,是以就此作罢,各自离去。

杨复的院子在昶园西北角,院外匾额提字寒沨,由他亲自命名。其中深意若要追究,是很久远的事情。杨复收敛心神,举步往院内走去,绕过浮雕山水纹影壁,便见丫鬟正忙里忙外地收拾屋子,见他回来,忙敛衽行礼。

其中一个小丫鬟见到他格外兴奋,熠熠双眸落在他身上,皎如明月的小脸堆叠笑意,好似看到他是再无所求。天地之间,唯他一人而已。

杨复回视她一眼,含笑颔首。

身后淼淼捧着脸颊飘飘欲仙,王爷只对她一个人笑了,这是不是代表她比较特别?

她嘚嘚跑到跟前,檀木盆架上早已置备好热水,她取来巾栉绞干,规规矩矩地伺候杨复盥洗。昨日烫伤没来得及处理,白嫩手背泛着红痕,更有几个大小不一的水泡,看着格外严重。

杨复端详片刻,直到淼淼收拾妥帖,他才淡声询问:“手怎么烫伤了?”

淼淼微顿,早上出门岑韵给她涂了药膏,目下已经不大疼了,方才也没在意,没想到仍旧被他察觉。“昨日端热水时不甚撞着了人,水洒在手上才…”大抵觉得不好意思,她抿唇一笑,“已经不那么疼了。”

府里丫鬟行事都有嬷嬷教导,哪有这么冒失的?

杨复坐于八仙椅上,丫鬟正在布置膳食,他不紧不慢地问:“不会看路吗,撞着谁了?”

淼淼翕了翕唇,苦思冥想一番,“我忘了她的名字…”

真是有够笨的,杨复不再言语,起身道偏厅用膳。园内厨房听闻皇子莅临,早已布置好膳食,虽不及王府内精致可口,但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山野美食。淼淼还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没敢到跟前伺候,默默地留守在正室擦拭座椅。

待杨复用过膳,他不急着进屋休息,让乐山取来明日需要的海棠木长弓,想了想另外道:“顺道取来银针和棉纱,还有治疗外伤的药膏。”

乐山虽不明其意,但没多问:“是。”

不多时去而复返,他手中捧一紫檀花雕木盒,盒内置放长弓,弓身修长。身后跟着的丫鬟手持药膏银针,两人立于跟前,“王爷,您要的东西。”

杨复若有所思地滑过长弓流畅线条,低声唤人:“淼淼。”

淼淼一直在门口站着,闻言入内,“王爷。”

杨复头也不抬道:“用烛火烧热银针,挑破你手上水泡,搽上药膏。若是一人应付不来,便让雨嫣帮着照拂。”

雨嫣便是拿药的丫鬟,比淼淼大了一岁,是个做事勤快性格沉闷的人。淼淼同她天差地别,喜爱吵闹,是以两人鲜有交集,至今仍不大熟悉。相较于此事,淼淼更诧异杨复的话…

他这是何意,在关心她吗?

然而从他的脸上看不见丝毫关怀之色,淼淼欣喜之余,更有几分失落。她弯眸一笑,谢过杨复关怀,同雨嫣到偏厅捯饬手伤。

起初她怕得很,一个劲儿地往回缩手,后来被雨嫣狠心摁住,一个个挑破她手背水泡。淼淼吓得呜哇哽咽,泪眼汪汪,好在雨嫣动作轻柔,没有伤害到她。直到上完药膏,她才吸了吸鼻子慢吞吞道:“好像也不是很疼。”

雨嫣轻笑,“原本就不大疼,都是你自个儿吓的。好了,王爷给的药膏一定好用,过两日便会好了。”

淼淼忍得眼眶一圈红,她用力点头,“真是多亏了你…”

她一个劲儿地道谢,到最后雨嫣有些不好意思,脸红红地站起:“这是王爷的意思,你不必谢我。”

手背缠了一层纱布,淼淼敛眸盯了片刻,悄悄弯起唇角。

*

第二天清晨杨复从院内出发,只带了乐山乐水两人。

丫鬟侍姬只能留在园内等候,淼淼偷偷从寒沨院跑出来,躲在一颗树后,探头探脑地观看门口情形。杨复翻身上马,动作流畅,俊逸非凡,他忽然偏头往园内看了一眼,吓得淼淼连忙缩回头去,心跳骤然加快。

待她再看去时,门外一行人已然远去。

淼淼失望地叹了口气,本以为到华峪山上来,便能看到许多美景。谁知只是从一个院子换到另一座院子,她根本不能到外头去。岑韵说这时候外头有许多动物出没,尤其山的深处,山鸡野兔,豺狼虎豹,狩起猎来必定十分惊险刺激。

淼淼摩拳擦掌,她也好想出去看看…

一整个早上都心不在焉,反正山上没什么事情可做,泰半婢仆得空都在偷闲。中午杨复回来一趟,只收获了两只山鸡,听说太子猎到一头母狼,收获显赫。饶是如此淼淼依然觉得杨复最厉害,看他的眼神满怀仰慕。

杨复失笑,“太子箭术精湛,我自愧不如。”

身后乐水闻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那头狼若不是王爷让了一步,怎会轮到太子手中?

用过午膳,休息半个时辰,下午还要继续出发。

这回淼淼可是按捺不住,昶园门口仆从把守不算严,趁两人不备时,淼淼小心翼翼地偷溜出门,闪身躲在墙后,蹑手蹑脚地绕开园子,往白烨林中走去。

第13日

昶园依山傍水而建,院后有一条清澈溪流,泉水顺势而下,叮咚作响。淼淼沿着水路朝前走,脚下是尚未融化的白雪,踩上去印出小小的脚印。她稀罕极了,飞快地从这棵树跑到那棵树,回头看地上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子,留下脆如银铃的笑声。

一个人玩得乐此不疲,淼淼蹲在溪边,凝眸盯着水面倒影的人影。虽然看了许多天,但对这张脸仍不熟悉,她掬了一抔水拍在脸颊,冰凉溪水冻得人一激灵,同时也勾起了她在水里游动的欲.望。

想当初她无时不刻都在水里泡着,目下连碰水都成了奢侈…她深深地叹一口气,环顾左右,此处不算隐蔽,时常有人走动。如若她脱光了在此处洗澡,一定会吓着人的吧…

犹豫许久只能作罢,淼淼绞湿了绢帕洗了把脸,将手臂脖颈擦拭一番,这才不甘心地继续往前走。林中深处愈发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野兔跃过身旁,偏头好奇地看了她两眼,眨眼便跑得没影了。好歹都是动物,淼淼试图跟它们搭话,奈何对方根本不理会她,一旦她靠近,便转头跑开。

她忽然生出恶作剧的心态,故意吓唬小动物,以前都是她被吓得在水中逃窜,目下立场对调,她生出无比优越感。不知不觉便走得远了,已经看不到昶园光景,天色尚早,她还没有玩够,浑然不想回去一事。

殊不知从她跨过一条蜿蜒的溪流时,已经抵达山林深处。岑韵告诉过她,此处山坡陡峭,常有猛兽出没,险象迭生。可惜早已被淼淼抛之脑后,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越往前走越阴森,树木参天,浓翠蔽日,远处似乎有马蹄踩在地面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橐橐马蹄声越来越近,而且不止一匹。

千万不能让四王知道她偷偷跑出来了!

这是淼淼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她举目四望,见远处有一座小山丘,上头密林环绕,能够藏匿人身。她牵裙往上跑去,企图不被后面的人发现,慌张之中被一块磐石所绊,踉跄两步重重栽倒在地。

手掌在地上擦出血痕,她疼得倒吸一口气,顾不得其他,爬起便继续往前跑。行将站稳身子,余光瞥见右后方一个兽形,她瞠目凝视——那是头体型健壮的灰狼,大约被逼到绝境,看着她的眼神露出凶光,睚眦欲裂。它紧盯着前方的小身影,后方马蹄声逐渐逼近,它仰天狂嗥一声,蠢蠢欲动。

淼淼动也不敢动,企图跟它打商量:“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我只是路过此地,对你并无恶意…”

灰狼无动于衷,甚至在她开口说话时更加敏感,朝前两步逼近,有随时上前撕咬她的趋势。

淼淼向后退了退,方才擦伤的手掌渗出血珠,滴落在雪地中,渗出一块殷红痕迹。狼族对气息素来敏感,这下可好,不必她有任何动作,灰狼已经嘶吼着扑了上来。淼淼退无可退,被它猛地扑倒在地!

腥臊涎液滴在脸颊,淼淼面如死灰,手脚僵硬地看着上方狰狞的兽面,“不要吃我…”

灰狼听不懂她的话,张口便要朝咬下,淼淼死死地闭上双目,已然将这一生回望了遍…若她没有执意变成人,便不会有惨遭今日光景,可这样她就见不到杨复,不能跟他说话了…虽然要死了,淼淼却不曾后悔,唯一遗憾的是杨复还没喜欢过她…

胡思乱想了许多,头上上方的灰狼一动不动,浓浓血腥味儿传来,却不是她的——灰狼直挺挺地倒在一旁,后颈被一支竹箭穿透。淼淼惊魂未定,撑起身子怔怔地看向来人,远处几匹马并行而来,四王与七王在前方,身后是几名侍从。杨复收回长弓,驾马行到她跟前时,俯身握住她臂膀,轻而易举地提到马上,不发一语,继续前行。

*

他们越走越远,浑然不知身在何处,淼淼自知闯了大祸,默默地埋首不敢出声,只等着杨复责罚。然而杨复始终不开口,她惴惴不安地回视他的表情,只见他下颔绷起,罕见地严肃。

淼淼心下咯噔,糟了,他一定是非常生气。

她擅自从昶园跑出来,还闯入猎场,惊扰了他的猎物…她做了一大堆错事,他一定讨厌极了她。这可怎么办,她本意不是这样的,她只想出来看一看罢了…

小手攒紧他的织金袖襕,淼淼忐忑道:“王爷,我…”

杨复听不出情绪:“先别出声。”

淼淼猛地被打入谷底,眼睫颤了颤,低头不语。

策马前行的速度愈发地快,耳边簌簌风声呼啸而过,山顶凛冽寒风刮得脸颊生疼。淼淼这才察觉不对劲,细听身后有狼嗥传来,并且不止一头,此起彼伏。

后背惊出一身冷汗,淼淼忍不住探头回望,只见远处狼群逼近,数目约有十来头,各个身形矫健。他们这儿只有五六人,正面冲突根本不是对手,淼淼总算知道杨复为何如此严肃,盖因他们现在处境危险,稍有松懈便命丧黄泉!

她只知道深山危险,未料想竟如此险恶,淼淼心跳到了嗓子眼儿,磕磕巴巴才能说出话:“王爷,我、我们怎么办…”

杨复嗓音没有起伏:“先找一处安全之地,等待太子带人相救。”

身旁七王的声音淹没在风中,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先射杀了狼群首领!”

杨复攒眉,正欲出言阻止,孰料杨廷已然张满长弓,竹箭离弦射出,席卷着空气中寒意,精准地射在最前方那头狼的腿上。来不及喜悦,那头狼只停顿片刻,动作反而更敏捷凶狠了些,直直朝他们冲来。

淼淼吓得缩在杨复怀中,紧抓着他的衣襟,身躯颤抖。杨复快马加鞭,往前方山头驶去,并出声吩咐:“七弟,加紧速度跃过前方山头,它们不会跟来。”

杨廷方才弄巧成拙,很有几分气馁,闻言落后他们半个马身的距离,“四兄先走一步,我在后面护着你们。”

杨复闻言一顿,“说什么傻话?”

前方不远果然是一处断崖,中间隔着一道数丈宽的深渊,深不见底。断崖另一边是冰天雪地,然而那处平静和乐,同这边险况全然不同,甚至有两只松鼠立于树下,呆愣愣地看着对岸情况。

杨廷执意落在他们后面,举箭射杀逐渐靠近的狼群。然而同伴倒下得越多,便让它们愈加暴怒,眼看着两方距离越来越近,杨廷夹紧马肚子往前俯冲,断崖近在眼前。他亲眼目睹四兄一手持缰绳,一手扶着怀中小姑娘,从深渊上方纵跃而过。两名仆从在旁守护,他紧随在身后,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对岸悬崖边上。

*

腾空而起的感觉分外飘渺,淼淼死死地搂着马脖子,双目紧阖,心跳剧烈。

直至被杨复抱下马背,真真切切地站在地上,她才缓缓睁开双目。面前是杨复俊朗丰逸的面容,他乌黑双目盯着自己,平静无澜,没有出言责备,却让她心虚不安。

身后传来接连落地声,淼淼忍不住回头观望,是七王和另外两个仆从也平安过来。对面断崖立着数十只狼群,仰天嗥叫,徘徊在山头久久不肯离去。她看得入神,忽然被杨复转回脑袋瓜,对上他责备双目:“你为何没在昶园待着,怎么会跑到此处?”

淼淼缩了缩肩膀,愧疚地低下头去,“我觉得院子里闷,就想出来看看…我不知道会给王爷添麻烦,对不起,我…我错了。”

杨复不置一词,直看得淼淼愈加不安,他眉心深蹙,“你可知此处多么危险?”

方才若不是他们及时赶至,恐怕她已经落入狼口。杨复盯着她的头顶,心中积郁一口浊气,真不知该如何惩戒她才好。这样不听话的小丫鬟,早就该赶出府外了,可是他为何一直留着她?

淼淼伸出白嫩小手抓住他袖缘,抬头可怜巴巴地瘪瘪嘴,“王爷,我错了…别骂我…”

嫩颊被寒风吹得苍白,鼻头冻得红红,编贝牙齿咬着粉嫩下唇,澄澈妙目含了一包泪水,眼里满含惭愧后悔,真是委屈到了极致。雪地松鼠不怕他们,悄悄来到淼淼脚边,绕着两人一会儿看看淼淼,一会儿瞧瞧杨复。

再多的责备都说不出口,杨复抬手揉捏眉心,后头杨廷察觉两人况味,来到跟前调笑道:“四兄,怎么了?这是你府上的丫鬟?”

杨复放下手,无可奈何地看一眼小丫鬟,“是我府上的,平常没管教好,让七弟笑话了。”

闻声淼淼头埋得更低了,简直无地自容。

这话勾起了杨廷兴致,他哦一声意味深长地绕到跟前,将淼淼端详一番,“看着不大,胆子倒是不小,竟然独自闯入那片密林。怎么,该不是特意为了四兄来的吧?”

淼淼倒真没有这个心思,她出来只是因为贪玩,诚恳地摇头:“不是的…同王爷无关,是我想出来看看,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这里。”

杨复睨她一眼,举步往前走去,“趁天未黑,先找一处地方落脚。天色已晚,大抵明日才能出山。”

眼看着他走远,淼淼连忙举步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或许方才被他斥责过,脑袋蔫蔫地耷拉着,跟着受气的小媳妇一般,分明想靠近,但又不敢上前,踟蹰犹豫,表露无遗。

杨廷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颔,好像这两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第14日

距离落日没多久,今晚肯定不会有人相救,他们只能在此委屈一宿。

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原野空旷,哪有能入睡的地方?一行人里除了个姑娘外,还有两位身份尊贵的王爷,这可难为了两名仆从,不仅要到远处探路,还要打点好住处。

所幸不远处有一座山洞,里头空间狭窄,仅能容纳五六人。侍从将里头收拾干净,又寻来干草铺置整齐,这才请四王和七王进来。地方虽小,但聊胜于无,总好过今夜露宿荒郊野岭。两人均无表态,淼淼更无二话,她睡哪里都可以,只消能跟杨复在一起就是了。

两位侍从是七王手底下的人,分别唤秦朝和秦暮。他们在洞外寸步不离地守护,淼淼就在一边蹦跶,她冻得手脚冰凉,若不跺跺脚恐怕浑身都僵硬了。她的动作震落了上方积雪,扑簌簌落了她一脑袋,淼淼呜哇一声,满头满肩都是碎雪,连睫毛上都挂了一层白。

秦朝是个很活络的人,看见她狼狈模样,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你是故意来逗趣的吗?”

淼淼掸下肩头雪花,忿忿不平地瞪他一眼,“我才不是!”

话音将落,山洞里传来杨复低沉嗓音:“淼淼。”

淼淼立即端正神色,便听里头又道:“进来。”

她朝秦朝吐了吐舌头,听话地走入洞中。杨复与杨廷分坐两边,中间升起一个小火堆,火光照亮了昏昧的山洞,杨复敛眸沉思的模样朦朦胧胧,整个人仿佛镀了层柔和的光。淼淼到他跟前,“王爷有事情吩咐?”

方才她落在头上的雪没有完全清除,白花花挂在发丝上,被火一烤全化成水珠,顺着精巧的脸颊滑落下颔,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蜜桃子。杨复示意手边的木柴干草,让她坐在一旁,“注意着火势,别让它灭了。”

淼淼听话地往里头添木柴,虽不明白杨复为何非让她来,但山洞里比外头暖和多了,她十分乐意。

杨廷倚着墙面闭目养神,将两人对话听入耳中,掀眸看了看对面的小丫鬟,她眸光水亮,单纯简单,一看便是没有心机的丫头片子。

他们今夜不回昶园,明日太子会派人前来寻找。然而凡事总有意外,若明日太子的人没有找到此处,他们必须得想办法自救,总不能一直留在这儿。杨廷唤来秦朝秦暮二人,“你们去外头探探路,若是有下山的痕迹,随时回来禀告。”

他们应下,分为两路离去。

*

不时有寒风从洞口袭来,淼淼抱着膝盖缩成一团,脑袋枕在膝盖上,默不作声地往火堆里添木头。木柴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恐怕再撑不了半个时辰,可是秦朝秦暮还不见回来。因着七王在场,她比平时拘谨得多,一直没敢说话,默默做自己分内的事。

她走了一下午,又接连受到惊吓,这会儿早已体力透支,饥肠辘辘。淼淼按着肚子愁眉苦脸,好想吃热乎乎的千层馒头,她的胃被自己惯坏了,如今一点饿意都承受不住。

安静的洞中响起突兀的一声,淼淼面红耳赤,反应片刻慌张摆手:“不是,不是我…”

这小丫鬟真是太好懂了,杨廷扬起一抹笑,正欲起身,只见杨复缓缓站起,修长挺拔的身形显得空间更加逼仄。他整了整衣摆,不紧不慢地走到洞外,“我去找些干木,顺道看看有无吃食。劳累了一天,七弟想必也该饿了。”

杨廷扬唇,“有劳四兄了。”

眼看杨复才走没几步,淼淼唰地站起来,为难地看看杨廷,“七王,婢子也去看看…”

杨廷不以为意地嗯一声,“去吧。”

言讫,淼淼毫不迟疑地追上杨复步伐,紧跟在他身后。

杨廷耐人寻味的目光扫视二人,随手拨拉两下火堆,唇边含笑。

*

在雪地里走路十分不便,淼淼后来学聪明了,踩着杨复的脚印一路往前。杨复的衣袂飘在她跟前,她很想伸手攥住,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她抬头打量杨复神情,可惜什么也没看出来,总觉得他仍在为方才的事生气。

沿路木柴都被雪水浸湿了,没法点燃,他们便顺着山坡一路向下。杨复好像不知身后有人一般,举步前行,没有回头看她一眼。淼淼撅嘴跟着,没有怨言,时不时抬头看他步履从容的背影。

下坡的路湿滑难行,她扶着岩壁一点点往下挪,胆小谨慎的模样滑稽极了。

走到一半没听到动静,杨复回头看去,便见她一副欲哭不哭的模样,颤巍巍地不敢动弹。他滞了滞,上前伸手递到她跟前,“跟着我走。”

淼淼呜咽一声,“谢谢王爷…”

她像找着救星似的,两只手紧紧地攀附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从来到平地,一张小脸早已吓得惨白。

“前头的路更加艰险,你若害怕不如趁早回去,我一人即可。”杨复低头凝视她片刻,出声建议。

淼淼紧咬下唇,使劲摇摇头,“我不回去,我要跟王爷一起。”

稚嫩的小脸写满坚定,杨复有一瞬间没出声,她自动自觉地挽着他的手臂,分明身躯都在轻颤,还是咬牙狠心道:“咱们走吧!”

杨复不由得轻笑,这声咱们叫得可真顺口,恐怕也没几个人胆敢自然地同他共称“咱们”。他们往前走去,在一处崖壁底下看到不少枯柴,因那里有石头遮风挡雨,面朝东方,枯木树枝很是干燥,能够用以燃烧。

那处道路陡峭,底下是一个滑坡,走起来十分不方便。杨复本想让淼淼在远处待着,奈何她坚持要来,拗不过她,唯有让她在后头慢慢跟着。淼淼悄悄勾住他衣裳,见他没有反应,弯唇放心地攒紧他衣摆,一步一步地前行。

脚下似乎有些微震动,淼淼并未在意,还当是因为两人足迹所致。杨复驻足观望,少顷不见任何动静,这才继续往前走。

淼淼将树枝上头的雪花抖擞干净,满满地抱了一怀,行将往回走时,看到不远处有只直立的白釉,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淼淼欢快地呀一声,不由自主地上前仔细观看,没走两步便被唤住:“淼淼,别动!”

她疑惑地停住,回头见杨复神情凝重地看着崖上积雪,淼淼循着他视线往上,尚未看清何事,眼前光景已被汹涌落下的冰雪覆盖。她抱着干柴僵立原地,甚至忘了躲避,眼看着厚重的积雪从山坡滑落,迅速而凶猛。

于此同时,她被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雪层瞬间将两人身形淹没,冲刷着往山下滑去。

雪层崩塌,地表轻微震动,无数动物四散逃开,整座山都陷入恐慌之中。积雪下滑的速度非常快,眨眼便掩埋了不少动物,雪花弥漫,气势磅礴。

原本还宁静安详的山头,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

后背似乎抵在一块巨石上,淼淼虽然怕冷,但因为体质原因,她是冻不死的,只觉得浑身酸疼难忍。她挣扎了两下露出脑袋,半个身子从积雪中爬出来,慢慢地扶着巨石站起身。举目望去一片雪白,好似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让她没来由地恐慌。

脑海里闪过雪崩前的最后画面,杨复将她护在怀中,他们一起摔了下来…那么他呢?

她在四周寻找,终于看到一条浅紫镀金束带,连忙上前营救,纤嫩十指扒拉得通红,总算扫除了杨复身上的积雪。她轻唤两声“王爷”,他毫无反应,俊逸脸庞苍白泛青,一看便知冻得不轻。

淼淼试着移动他,然而两人体型相差悬殊,她根本搬不动他。若是一直留在此处,入夜之后他们一定会冻死的!

淼淼暂时放开他,查看周遭情形,她在山坡底下看到一处山洞,洞口被积雪掩埋。她缘路折返,连拖带拽,费劲千辛万苦总算把杨复移到洞口。忍受着冰冷和身上疼痛,把堵在洞口的石头冰雪清除,再艰辛地将杨复搬入洞中。

寒冷的天里淼淼却出了一身的汗,她顾不得歇息,紧张地查看杨复伤势。他身上伤口比自己严重得多,手臂腰腹有多处划伤,并且双手冰凉,若不及时取暖,后果不堪设想。淼淼到洞外收集干柴,她从未生过火,好在杨复身上带着火折子,她有模有样地学着做,居然成功引燃了!

山洞内顿时温暖许多,饶是如此,仍旧不见杨复面色有所好转。淼淼把他推到火堆旁边,脱下上身短袄罩到他身上,小手捧着他的大掌揉搓,一点点为他恢复体温。

淼淼一直表现得镇定,这会儿才有功夫害怕,越是安静,她便越惶恐不安。

若是杨复一直不醒来怎么办?若是没有人救他们,又该怎么办?

此时没有人在,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搂着杨复,埋首在他胸口,紧紧拥着他为他取暖,“王爷,你快醒醒…”

日落西山,山坡陷入漆黑寂静中,仅剩下微弱的月光洒在洞外,反射出银白色的光芒。

淼淼不知不觉在杨复怀中睡去,醒来时有些分不清状况,迷瞪许久才想起,他们被困在山上了。刚才睡一觉,身上伤痛非但没有好转,腰侧那块反而更加疼了。杨复仍旧不见醒,非但如此,他唇色发白,体温滚烫,俨然病态。

见状淼淼着急地唤了两声:“王爷,王爷!”

末了着急,根本不顾身份他们身份差异,“杨复,你醒一醒!”

她一个人待着害怕,多想此刻他能够清醒过来。淼淼往火堆地添了几根木柴,她傍晚拾了许多,足够他们烧一个晚上的。她起身到外头洞壁角落,拨开表层积雪向深处挖去,最后捧出一抔洁白的雪,小跑回洞中,洞得浑身哆嗦。

这儿没有烧水得工具,她急得团团转,情急之下想出个法子,低头含了一口白雪,直至雪在口中融化,她低头覆上杨复的唇瓣,将水哺入他的口中。一口接一口,不掺杂任何□□,到最后淼淼的舌头都麻木了,总算觉得他面色缓和了些。

她回到火堆旁,烘烤冻得通红的双手,放在唇边呵气,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的短袄给杨复盖上了,目下穿得很是单薄,根本不足以御寒。腰后有一处疼得厉害,手脚已被冻僵,加上从山上滚下来时的擦伤,她总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