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复上前一步,“他是囚犯,你也要同他一样吗?”

他一动作,院里的侍卫纷纷出鞘,刀刃在太阳下反射出森森幽光,使人不寒而栗。淼淼下意识后退一步,护紧在卫泠跟前,“王爷为何要如此定罪?卫泠偷了山庄里什么?要真这么说,还是王爷您拿了他的东西在先。”

杨复停住,一时无话,深潭般黝黑的双眸凝视她,“他一再擅闯王府,搅乱府中秩序,难道不足以定罪?”

淼淼从十几名侍卫身上扫过,毅然决然道:“如果能留下来,请王爷也定我的罪吧。”

杨复瞳仁一缩,许久才问,“此话当真?”

她道:“当真。”

“胡闹。”此话出自身后,卫泠不赞同地拧眉,“六水,我不需要你留下,你回去。”

淼淼很为难,“可是我怎么能抛下你…”

何况他还带着伤,是因为她受的伤。以前卫泠那么厉害,极少有受伤的时候,自打她一意孤行要来岸上,他便不断地受伤。这种时候,让她如何忍心离去…她是真的生气,觉得杨复不近人情,卫泠是她唯一的亲人了,难道他要逼死他吗?

他怎能如此狠心?

卫泠伸手推她,试图把她送到门外,“回去,待我伤愈后,自有解决办法。”这句话说得很轻,只有他们两人听见。

淼淼踉跄两步,扶着直棂门不愿意走,“万一你没痊愈呢…万一,他们又对你…”

卫泠轻笑,“哪有那么多万一。”

“不要!”淼淼耍起无赖,立在原地就是不动,“我不走,等你伤好了我再走。”

她实在不听话,卫泠不想将她牵扯其中,原本就傻,这时候居然更加固执了。他烦闷地皱眉,不知拿她怎么办。

两人僵持不动,让屋外的人钻了空隙。

杨复板起脸,一声令下,“将屋里的人拿下。”

几名距离门口的侍卫一齐行动,两人制住淼淼,其余人面向卫泠,举剑便架在他脖子上。他们动作粗鲁,一左一右擒住卫泠,使他肩上的伤口又裂开,淼淼甚至能看见他们掌心渗出的血液。

她不住挣扎,“你们放开他,别动他!”

大抵是她过于激动,竟真让她挣脱了。那两个侍卫准备再度捉住她,被杨复一个眼神制止,立在原地不动。

淼淼推开持剑的侍卫,有如一只愤怒的小母鸡护在卫泠跟前,“你们不要碰他…”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碍于四王在场,不好贸贸然行动。

杨复立在门外,隔着一道门槛的距离,他背着光,轮廓模糊,“淼淼,你真要留下?”

淼淼真个被逼到了绝路,前后都是万丈深渊,她只能选择摔得较轻的一边,“求王爷成全,求求您。”

她说求求您,求他成全。她为了另一人这般低声下去地求他,如同在他心上剜肉。

“好。”杨复闭了闭眼,“本王答应你,让你留在山庄。”

淼淼低头,心口窒闷,她的目的达到了,反而一点都不开心。

杨复哑声,“山庄内戒备森严,不留闲人,你若留下,唯有居住此处。”他踅身往外走,声音渐渐远了,“何时想通了,何时你再回去。”

十几名侍卫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他们消失在庭院门口,身影越来越远,然后消失在小径尽头。

淼淼收回视线,转身扶着卫泠坐下,“你怎么样,伤口疼吗?”

卫泠不语,缓缓问道:“为何要留下?”

淼淼微楞,不懂他何意。

他抬眸,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剑眉微低,“为何不同杨复回京,你不是想同他在一起么?又为何因我留下?”

淼淼张了张口,呆呆地望着他。

就差那么一点,那层模糊不清的纸一捅即破,呼之欲出。她忽地慌了神,连忙屏退这种想法,“这还用问吗?因为你受伤了,需要我照顾啊。”

卫泠深深凝望她,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旋即自嘲一笑,“我不需要你的照顾。”

淼淼抿唇,“那我现在走了?”

她掏出金愈散放在桌上,“你每日上三次药,不出十来日便能痊愈了。”言讫脚步一转,故意往门口走去。

卫泠垂下眼睑,视线里裙摆晃动,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她,“…”

一句话反复许久,他终于出声。

“别走。”

就算注定得不到,起码这时候,让他享受片刻温存。

*

承明山庄内有些地方尚未建成,常有帮工在山庄内来回,厨子自然要招待他们饭菜。一顿下来,还不得上百个馒头,一大锅肉汤,再并上数十碟小菜。

淼淼跟厨子混得熟了,因着嘴甜乖巧,厨子总会给她留几个馒头,两碗汤和两碟菜。她跟卫泠就住在通院里,每日陪着他养伤,很快便过去三五天。

通院有两间房勉强能住人,淼淼把地方收拾干净,晒了晒发霉的床褥,晚上盖起来倒还算暖和。唯一有一点不好,便是金愈散快用完了,而卫泠的伤还没有全好。她为此苦恼一下午,这瓶药还是来山庄时,旁人送给杨复,杨复随手让她带着的。效果很好,可她不知用完了怎么办。

卫泠走出房间,便见她托腮坐在台阶上,望着门口出神。

他一滞,“六水。”

淼淼回头,眉眼微微弯起,“你醒了?”

他颔首,上前两步立在她身旁,“你打算何时回府?”

淼淼不答反问:“你的伤好了吗?”

卫泠低头,只能看见她黑压压的头顶,“快了。”

“那就等好了再说。”她嗯一声,潜意识地逃避这个问题。

那天杨复离开时眼里的失望,她怎么都没法忘记。这几天一直在脑中徘徊,消磨不去。

她伤了他的心,这点毋庸置疑。可是那种境地,她怎能抛下卫泠跟他回京…

淼淼思绪紊乱,烦闷地扒拉两下地面,再站起时,只觉得双腿僵硬,根本动弹不得,险些一头栽进地面。幸好卫泠及时扶稳她,“怎么回事?”

那感觉稍纵即逝,淼淼再度动了动左腿,毫无异样,她疑惑道:“或许是坐得太久,腿麻了吧。”

卫泠见她无事,松开手道:“小心一些。”

淼淼嗯一声,“你上药了吗?”

那药一日三次,他现在已经能自己上药,便无需淼淼帮忙。卫泠道:“方才起来便上过了。”

她哦一声,到底没把自己的忧愁说出来,想着山庄里有不少侍卫,难免有受伤的时候,她去用珍珠换,总该有人愿意给吧?

然而哪曾想,翌日早晨起来,床头桌几放着一瓶伤药。淼淼好奇地查看,这东西是怎么出现的?昨晚有人到她房里来了?

纳闷归纳闷,她老老实实地把这瓶药递给卫泠,“你看,这药跟金愈散有何区别?”

卫泠放到鼻端嗅了嗅,又倒了一些在手心,“都是治疗外伤的药,只是这瓶没有金愈散珍贵罢了。”

淼淼想了半天,也想不通究竟是谁送来这么一瓶药。

“你哪里来的?”卫泠问道。

她恍然,“屋里捡的。”

卫泠扬眉,“捡的?”

淼淼点头不迭,“不知是谁留下的,若是能用,正好你留着上药。”

卫泠拿在手中端详,直到看清瓶底后,面容一峻。

“怎么了?”淼淼凑过脑袋。

他将瓷瓶收入袖筒,起身道:“没什么,我收下了。”

淼淼看着他背影,乌溜溜的眸子似懂非懂。

*

自从承明山庄一行后,四王府便笼罩着一层阴霾之气。底下婢仆都知道四王心情不佳,行事都比以往小心几分,免得出了什么差错,触了王爷霉头。

然而五天过去了,却不见丝毫好转。闹得底下人战战兢兢,人心惶惶。

这几日杨复常去五桐阁,一待便是小半个时辰,有时或者更久。不久前栽种的蟠桃树成活了,枝叶比之茂盛许多,淼淼不在,便是他亲自打理。

今日他浇罢水,将吊壶递给一旁乐山,漫不经心地问:“承明山庄那边近来如何?”

乐山如实道:“一切都按王爷吩咐,布置妥当了。”

他若有所思地颔首,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的桃树,“若她再有何需要,随时禀告本王。”

乐山道:“是。”

其实他心里想不明白,王爷既然舍不得她,当初就应该绑着带回来才是。何苦每日听着她的消息,再为她上心。担心她饿着肚子,便吩咐厨子特地给她准备饭菜;知道她药用完了,当晚便命人送了过去…

还有什么?

哦,山庄里的人也特意吩咐过。为了让她住得舒坦,四王命令阖府上下,对她睁一眼闭一眼,不得寻她麻烦。有什么需要,都顺着她。

既然情意如此深重,哪怕她是鲛人又如何?养在房中,不让人知道便是了,也好过日日受相思之苦。

站了半个时辰,杨复举步离去,“太子那儿可有动静?”

乐山回道:“太子没有任何动静,倒是六王频繁出入宫掖,几乎每日都向卫皇后请安。”

杨复顿了顿,“六弟?”

他同几位兄弟交情不深,同六王也如此。六王杨勤此人,深得卫皇后喜爱,能说会道,生了一幅七窍玲珑心。相比太子,他更加不容小觑。

乐山点点头,正说话间,便见前方行来一人,正是留守在正堂的乐水。

“王爷…宫里来人了。”他行到跟前,恭敬一礼,神色肃穆,“请您到宫中一趟,听闻…姜太傅也在。”

杨复面容一峻,自然懂得其中深意。

特意请他到宫里,又是当着姜太傅的面,能有何事?

第63日

庆禧殿前,乐山乐水留在宫外守候,杨复举步入殿内,一眼便觑见了恭候在旁的姜太傅。前头美人榻上端坐两人,分别在朱漆螺钿小几两端,圣人随性而坐,姿态悠闲。卫皇后起身为其添茶,眉眼含笑,端是一派和乐。

宫婢到跟前禀明,“禀圣人,皇后娘娘,四王到了。”

两人这才向他看来,卫皇后笑眯眯地招手,“齐瀚来了,快过来。好些天不见,也不知道入宫瞧瞧阿耶阿母。”

圣人倒是没甚表态,只露出几分慈祥。

杨复近前几步,躬身揖礼,“儿臣近日才从承明山庄回来,没来得及入宫拜见阿耶阿母,是儿臣不周。”

“你这孩子…”卫皇后叹一口气,示意宫婢给他赐座,“阿母还能真怪罪你不成,只是想你罢了,你阿耶同我一样的心思,就希望你多入宫几趟。你六弟昨日才来,还说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们兄弟俩,也要多加联络才是。”

杨复沉声,“让您劳心了,齐瀚日后会常入宫来陪您。”

卫皇后掩唇一笑,“日后你确实应该多入宫来。”说着朝圣人乜去一眼,跽坐在绣丹凤朝阳坐褥上,“我方才同圣人商议一番,恰逢姜太傅也在,便想着你同阿兰也见了几面,不如趁着这几日,将你们婚事订下来。”

姜太傅被点名,近前朝四王一礼,“四王自幼才学横溢,实乃人杰,龙章凤姿,是姜家高攀了。”

果真为了此事,杨复眉心紧蹙,从椅上坐起,“这门亲事,恕儿臣不能应允。”

卫皇后一诧,“为何?”

他守口如瓶,“齐瀚对姜女郎无意,断不能误了她众生。”

卫皇后极了,“对这个无意那个看不上,你究竟中意什么样的?我瞧着阿兰挺好,知书达理,温婉懂事,配你的性子正好。”

再看杨复,他跟没听进去似的,仍是一脸坚决,着实有些恼怒。

年纪也不小了,他头上三位兄长,以及五王六王,即便没娶妻,也添了几房姬妾,膝下育有几个儿女。唯有他,二十有五仍旧没有一个女人,这说出去正常吗?

今日要为他指一门婚事,偏偏还推三阻四,这孩子难道打算一辈子孤家寡人不成?

气氛有几分古怪,宫婢端着茶盘立于一旁,一时不知是进是退。但看卫皇后和圣人脸色都不大好,几人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圣人拨着小盖钟里的茶叶,一语中的,“你莫非还念着那个丫鬟?”

音落,卫皇后颇为震惊,睇向下方,“齐瀚,圣人所言可是真的?”

杨复面不改色,掀袍跪地,掷地有声:“齐瀚拒绝与姜女郎成婚。”

“放肆!”圣人泼天震怒,拂袖将茶挥落在地,瓷器应声而裂,“此事由不得你做主,这门亲事是结定了。”

滚烫的茶水躺着杨复的手背,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长跪不起,仍旧是那句话:“齐瀚不会同姜女郎成婚,请圣人收回成命。”

圣人拂袖而去,“朕一言九鼎,你趁早打消了这心思。”

卫皇后送走圣人与姜太傅,重回殿内,见他一动不动地跪着,忍不住便红了眼眶。这孩子不是她带大的,什么心思她也猜不透,哪知道脾气竟如此倔强。

姜阿兰有哪点不好,怎的就入不了他的眼?

她让宫婢掺他起来,哪曾想他却无声拒绝,执意跪在此地。

“求圣人收回旨意,如若不然,齐瀚便长跪于此。”

卫皇后又气又心疼,“你这是图什么?你阿耶都走了,他还看得到你跪着不成?”

然而无用,他微垂着头,双拳紧握,薄唇抿成一条线,端是要抗拒到底。

*

从早晨到傍晚,直至夜幕降临,杨复始终维持这一姿势,连变都未曾变过。

期间卫皇后来了几回,每回都忍不住掩泪,苦心婆心地劝说,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连带着自个儿都心软了,暗自思忖是否真做错了,何苦要把孩子逼到如此境地?

然而传话到圣人口中,圣人却未有动容,“喜欢跪便让他跪着,朕倒要看看,他能逞强到何时。”

一语成谶,四王在庆禧殿内连跪三日,期间滴水未沾,滴米未进,硬生生昏了过去。

卫皇后彻底心软了,哪怕不成亲,也不能把身体折腾垮了。当即命人请来御医,伏在四王榻前泣不成声,只觉得是自己害了他。

“难道真如你阿耶所说,你心里还装着那个丫鬟…人若尚在还好,可人都亡故了,你还念着做什么…”她双目肿如核仁,不复平常端庄姿态。

圣人听闻他昏迷,只前来探看一趟,没待多时便离去了,没有收回旨意的打算。

杨复三日未阖眼,足足睡了三五个时辰,醒来时已然深夜。稍微一动,双腿便钻心似地疼痛。

他让乐山乐水准备车辇回府,命人给卫皇后留话,不等天亮便出了宫门,回到王府。

府上请了郎中诊治,特意嘱咐未来十日都不得下床,他双腿淤血不畅,需要时时按摩揉捏,如此才不会留下遗症。另又开了几幅活血化瘀的药,内服外用。

送走郎中后,乐水想了想问道:“王爷,可否要属下告知淼淼女郎,请她早日回京?”

杨复阖目,颇为疲惫,“不必。”

他倒要看看,她何时才肯回来。何况才出了赐婚一事,尚未解决之前,他不愿让她知道。

乐水滞了滞,颔首退下。

四王素来不喜旁人近身,最近别无选择,每日都得请郎中到府上按摩,上药。随着一日日过去,四王脸色愈发不好看,底下人心知肚明,却又毫无他法,只得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

淼淼这几日总心神不宁,做什么都心不在焉,连卫泠都察觉到她的反常。

他身上的伤已好得差不多,离开承明山庄不成问题。看着她第三次将木桶打翻在地,卫泠上前执起绳索,走到井边利落地打上一桶水,“我明日就会离去。”

淼淼正盯着溅湿的鞋头愁苦,闻言抬头,“你去哪?”

卫泠不以为意牵唇,“回王府别院。”

落叶归根,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淼淼闷声不吭。

他又道:“如今四王知道你的身份,他既然不怕你,你便可放心同他在一起。至于三十日后,我会再想办法。”

说着从她身旁走过,淼淼连忙握住他手腕,“卫泠,你别再帮我了…我自己想法子,你每次帮我都会受伤,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

卫泠停住,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想了想道:“这是我自愿的。”

淼淼一时无言,“可…”

他俯身,迎上她错愕的双目,忽地一笑,“六水,我心甘情愿。”

清隽的脸上绽开笑意,背着满院照样,柔和熹微洒在他脸侧,竟比春日还要暖上几分。淼淼一时看呆了,讷讷地张口。

卫泠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入屋中。

淼淼仍愣在原地,回味他方才那一抹笑。以往卫泠只会对她冷笑嘲笑,哪会笑得如此开怀,堪称奇迹。

*

第二天卫泠离开得很顺利,本以为山庄有侍卫把守,应当不太容易才是,未料想他有如出入无人之境,轻轻松松便离开山庄。

待他离去后,淼淼收拾行囊,也准备回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