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编小鱼的人,便是在清园门口闲坐的女子。”洛明渊说着,目光悠然,唇角带笑,“我只见过一次这种编法。就是在她那里。”

他这样的说法让君兰十分在意。

君兰记得,九爷是外室所生,只不过闵二老太爷从未提起过九爷的生母是谁,只说她已经亡故。所以闵家人也不晓得九爷是谁所生。

若洛明渊所说是真的话,会不会那个女子有可能是九爷的生母、或者是他生母的家人?

但这种话如今的她是没法去问九爷的。

因为她现在不是以前的她了,又怎会知道小鱼的编法?

君兰生怕此人和九爷的身世有关系,愈发不愿洛明渊再提这事儿,特意语气平静地道:“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她编的东西世子居然也这样放在心上。”

“不一样。”洛明渊摇摇头,“你没见过她,自然能这样说。”

那样美丽优雅的女子,坐在老旧的屋门前,纤细的指翻飞,把草叶编成小鱼,眉梢眼角带着温暖而满足的笑容…

那时候的他也不过是五六岁大小,旁人都把他当做小孩子看,总是不管他的意愿让他做这做那。

她不同。

明明是初相见,她却温柔地捡起了他跑动时不小心掉落的印鉴。

那是他自己刻的,刻痕间明显可见稚嫩刀法。

她在问清是他亲手所刻后,很是惊喜地叹道:“呀,你真厉害,那么小的年纪就能做得那么好了。”

他低着头说:“可我做得太差了。”

“怎么会。”细心地拍去上面沾着的灰尘,她把印鉴放回了他的小手中,摸摸他的头道:“在你这个年纪,这样已经非常出色了。继续努力。总有一天,你能做到最好。”

爹爹和娘亲都不乐意他学篆刻。他虽年纪小,却很喜欢。所以只能偷偷来练。

这是第一次有长辈这样认真地和他说,你做的真好。总有一天,你会更优秀。

这是他下定决心坚持自己的初始。

洛明渊一直在想,那么温和可亲的女子,不知是谁?

可他年纪尚幼,不能自己决定出门的去处。等他稍大一些再去看,她却已经不在了。

故人离去,旧屋落锁。

从此再也寻不到踪迹。

洛明渊从未和人说过这段经历。若非看到了小鱼,他似是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可是见到之后,才发现印象远比自己记得的要深。

“原本我脾气也不好,孤傲得很。。”洛明渊笑道:“可我总是想着待人要温和一点才好,所以有时候忍着脾气让自己看上去好一些。原本我没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今日想想,许是受了她的影响。”

洛明渊朝着君兰揖了一礼,“所以,若是八妹妹什么时候知道了她的下落,还请你与我说一句。”

君兰没料到事情会是这般样子,看他说得诚恳,只能犹豫着点了点头。

与洛明渊道别后,君兰与之前一样,和九爷一同坐马车回梨花巷。

在车上的时候,君兰一直想着洛明渊说的那些事情,心里沉甸甸地。因为洛明渊的故往,更因为九爷那不为人知的过去。

…也不知道九爷当年过得怎样。

海叔好像说过,九爷很不容易?!

君兰心里想着事情,眼神直直地盯着前面的车壁,一动不动。

闵清则好几次朝她望去,她都是这副样子。澄澈的双眸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有些伤感,有些惋惜。

闵清则犹豫许久后,终是暗叹了口气,低声道:“其实你想看的话,倒也没甚大碍。我并不会介意。”

只是总被她那样盯着看的话,他的心里有些紧张而已。

君兰正惦记着旁的事情,听到他忽然这样说,十分茫然地看过来:“九爷说的什么?看什么?”

闵清则唇角紧绷。

莫非小丫头已经忘记了之前车上她说过的话了?

如果她不是因为不能看他而苦恼,那是为了什么?

想到之前他从老太爷那边出来时,小丫头正和洛世子说着话,而且两人看似谈得十分热络…

闵九爷剑眉紧紧蹙起,抬眸朝着远宁侯府的方向遥遥望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因着荷花巷发生的诸多不愉快洛明渊在梨花巷中也不甚开心。

侯夫人有所察觉,在午宴过后就带着儿女离去归家。

闵老夫人好不容易请到了贵客,没曾想连话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对方就要走了。但看侯夫人去意已决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免得惹了贵客不高兴只能带着孩子们把人送出去。

行至垂花门君兰打算着在这儿稍作停留目送客人离开后她就往思明院去。谁知这时本已经迈出门去的洛明渊忽然又回过头来,唤了一声“八妹妹”。

君兰抬头笑问:“世子何事?”

“我记得你爱喝葡萄酿造的酒。”洛明渊道:“我那儿有许多妹妹过几日来尝尝吧。”

君兰本不想答应谁知侯夫人听了这话后重新记起了这事儿,也驻足看她相邀,“对明渊不提这事儿我都忘了。到时候兰姐儿过来尝尝。”

长辈邀请,再拒绝就说不过去了。君兰只能笑道:“多谢夫人和世子爷,定当前往。”

闵萱扬声道:“夫人不知不喜喝葡萄所酿酒的话,能不能一同过去?”

她倒也想问世子爷。可世子爷自打参宴一来从头至尾都没理过她啊,她也没办法。

侯夫人还没回答洛明驰在旁抱胸说道:“自然是不能了。本来这次就是我哥请了八妹妹去品酒的,其他不相关的人来了作甚。”

闵萱哼了声扭头不说话了。

侯夫人斜睨了二儿子一眼,笑道“你若是想来的话跟着一起来就是。”又和闵老夫人道:“明驰说话素来没有分寸。到时候我给老夫人下帖子您带了孩子们来玩。”

闵老夫人正中下怀笑着应了“那就麻烦夫人了。”

侯夫人连道不必客气。

到了家中后,侯夫人旁的没有多管,下了车先叫住儿子,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原先在闵家不方便说,这时候到了家里就没甚需要避讳的了。

侯夫人问洛明渊:“今日本是到人家家中来做客,你为何总是这样冷着脸?倒显得侯府不近人情。”

洛明渊不愿对此多提。洛明驰凑上前来把荷花巷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与母亲听。

末了,洛明驰道:“娘,那个六姑娘着实是个讨人厌的。再不想搭理这种人,太有心机。”

侯夫人却不以为然,“养在闺阁的女儿家,能多想到哪里去?再说了,稍有点手腕也没什么不对。在后宅大院里,心思太简单了反倒容易被人利用。”

说到此,侯夫人想起一事,叹道:“他们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大夫人是个和善的,玉容为了护着母亲和自己,平日里也少不得要多争取些。”

闵大老爷因侯爷而亡,侯夫人只听了孩子们几句话,根本对大房的人厌恶不起来。

洛明薇听不过去,在旁道:“也不尽然。虽然要多争取些,可她扯坏了大哥的衣袖作甚。”

侯夫人笑道“就不能是无意间为之?她也没想到明渊在书房不是。”

洛明驰还欲再言,手臂猛地被拉了一下。

洛明驰扭头看看是洛明渊,只能悻悻然住了口。

听到远宁侯府人离去的消息时,闵玉容正趴在床上,奄奄一息。

身上的疼让她难以忍受。更难以忍受的,是心里那股不甘和愤恨。

闵老太爷知道闵九爷的“依着上次去办”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闵玉容这次做得太过。因此客人一离去,老爷子就让人抬了家法上来,实打实二十大板。

邓氏直接心疼得哭晕了过去。闵玉容是被婆子抬回自己屋子里的。

临出屋子的时候,闵玉容听到祖父在说:“当时我分明不在书房,院子里的人都知道。且你也问过她们。你明知只有洛世子在,却依然坚持如此,可见心思有差。这次只依着老九的意思来办,我暂且不追究。但没有下一次了。若再任性妄为,我怕是也会”

后面的话她没听清。因为此刻她已经被抬了出来。

闵玉容趴在床上,嗅着屋中熏香的气味,厌恶的别过脸去。

她的香是最差等的。

并非是二夫人有意克扣。家中例银素来到的及时,而且为了照顾她们母女俩,老太爷早就把她们母女俩的例银提高了,是其他几房夫人姑娘的三倍。

说起来也够用。毕竟一应的吃穿出行都是从家中走账,唯有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才花点银子。

可娘亲节俭,总是买最差的香料和最差的胭脂。

闵玉容还记得,刚才她往那边去的时候,分明嗅到了世子爷身上淡淡的香气。这种香味好闻又让人心中舒畅。

她不由在想,那莫不是龙涎香的味道?

若是她有了上好的香料,再有上好的胭脂好好打扮,刚才许是另一番情形了。

闵玉容心里愤恨至极。

这时候门吱嘎一声想,邓氏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屋。

看到受伤的女儿,邓氏眼泪不住往下落。她把丫鬟尽数遣了出去,独自走到了女儿的床边。

“还好么?”邓氏低头望着闵玉容,“哪里不舒服,和娘说。”

“娘,我没事。”闵玉容道:“对不住。我害了您丢了丑。”

“怎能这么说呢?”邓氏抹着眼泪,“是娘没本事,没能护住你。”

闵玉容道:“不怪你。怪只怪我那天和八妹妹多说了几句话,结果被九爷误会,非要罚我。”

说到此,闵玉容流着泪趴到枕头上,“可惜爹不在了。爹如果活着,必然比五叔父厉害许多。看他们一个个的谁还敢踩到我的头上来!”

邓氏张了张口,并未多说什么。

其实夫妻十数载,她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夫君?

大老爷本就是功课不好考不得功名,所以想走武路。只不过他习武也并不刻苦,到头来一事无成,半点都没能出头。

她家世并不好,只是家中算得上世代书香,又闵大老爷没有官身,所以她才能做了闵家长媳。

大老爷从军后在军中并不突出。后战场救了远宁侯一命,远宁侯和侯夫人知恩图报求到太后跟前,这才给大老爷追封了个官职。

认真论起来,就算大老爷活着,她们的境况也不可能比现在好。甚至比不上刚才闵玉容提起的、梨花巷那边庶出的五房。

五老爷虽然是庶出,可他努力考上科举。慢慢认真做事,官职也升了上来,已经做到了六品。且是在六部,前途大好。

所以家世上来说,玉容比君兰还要差了好些。

可这些话,邓氏不好对女儿说。

“玉容。”邓氏抚着女儿细柔的发丝,看着女儿憔悴的样子,眼中蓄了泪,哽咽道:“娘不求别的,只求安安稳稳地过着。等你出嫁,等你生子,娘就满足了。其他的,娘不强求,你也莫要多想。”

闵玉容强撑着身子看她,“娘,我”

邓氏叹了口气,给她掖了掖被角,“侯府是什么人家?你别多想了。再说了,你自打生来就长在家中,世上的很多事情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莫要再任性妄为。如果再一意孤行下去,娘怕是护不住你了。”

若说邓氏之前看不懂女儿的做法,这个时候也已经看清。

闵玉容毕竟是闺阁里的女儿家,所思所想皆有局限。自以为是遮掩得够好了,但情急下还是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她都已经做得这样明显了,当娘的又怎会看不出来?

原本这身份就是个阻碍。洛世子是怎样的人物?根本不可能高攀得起。更何况闵老夫人已经看中了洛二少,想要把君兰许给洛二少。那么女儿的妄想就更不可能成真了。哪有一户人家的姐妹同时嫁给兄弟们的。

听了邓氏的话后,闵玉容又羞又气,“娘,我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想!”

邓氏并非擅于劝解的性子,听闻后张了张口,半个字儿也没说出来,又叹了口气,叮嘱女儿好好歇息,这才走出屋去掩上房门。

闵玉容身上疼得厉害,脑仁跟着一阵阵发痛。

她愈发愤恨,觉得就连母亲也待她不够真心。

母亲答应了老夫人帮忙撮合洛世子和君兰,却反过头来让她不要妄想洛世子。

凭什么?

论家世,她爹是长房长子,她爹是嫡出,她是正儿八经的嫡姑娘。君兰不过是庶出叔父的女儿罢了,脾气又差性子又不好,就身段好些外加一张脸还能看。

凭什么一个个地都护着君兰,一个个地都踩到她的头上?

闵玉容趴在枕头上,闷头低泣。

“姑娘。姑娘。起来吃药了。”

连声轻唤在耳边响起。

闵玉容侧头看过去,原来是自己身边的丫鬟露儿。

露儿比她年纪小一点,只有十三岁,和君兰差不多大。当年小丫鬟的家里遇到了些困难,闵玉容拿出自己攒的例银给了她二两,帮她家中度过难关。是以露儿一家都对六姑娘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闵玉容拿过药碗喝了两口,苦味入喉,呛得她连连咳嗽。

露儿心疼不已,给她拍着背道:“那些人真是冤枉姑娘了。如果姑娘真要有那些目的,把事情闹大了不就好了?到时候人人知道了那些事情,洛世子想要否认的话却也难。姑娘既是没有声张出去,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恶意揣测您!”

为了姑娘家的名声,闵老太爷杖责闵玉容的时候是避开人的。但露儿先前帮着闵玉容跑出院子,后又负责照顾闵玉容,是以知道事情大概的前因后果。

闵玉容苦笑着连连摇头,想要告诉露儿,事情没有那么简答。

但是,把露儿说的话在心里仔细过了一遍后,闵玉容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个念头。

她强忍着心中百般思绪,拿着药碗的手都有些发颤。眼看着剩下的汤汁将要洒出来,她赶忙把药碗搁到了桌子上,而后低声轻唤露儿。

“我有些话要吩咐了你去做。”闵玉容急急说道:“只是这事儿需得出府一趟,且还有些冒险。你敢不敢做?”

“敢!”露儿半点都不含糊地道:“只要是姑娘的事情,上刀山下火海,婢子都敢!”

闵玉容深深呼吸着,慢慢趴了回去。心情舒畅下,身上的痛好似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折腾了一天到底累了。君兰去到思明院的时候,有些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来。走过院门,绕过第一进院子,再走过第二进,径直就要往她那个小院落里去。

就连九爷正立在二进院的书房门口看她,她都没发现。

闵清则视线随着眼前少女移转,眼看着她要离开二进院了,赶忙轻咳一声。

君兰后知后觉地循声往这边看过来,见到高大挺拔的身影后,恍然惊觉,福身道:“九爷。”

闵清则“嗯”了声,快步上前。见到她神色中透着疲累,问道:“怎么回事?可是病了?”

说着就伸手朝她额上探去。

修长有力的指带着暖心的温度,覆在额上很是舒服。

君兰顿了顿,没有即刻远离,而是等他主动收手后方才老老实实说道:“没病,只是有些累。”

闵清则安心了些。他是习武之人,今天这点儿事着实累不着他,所以之前没有多想。

现仔细思量,他知女孩儿需得好好照顾着,不比男人那么健壮。就道:“进屋来歇歇吧。”

侧身让开一条路,正是从这里到他书房的方向。

君兰不进反退,往后挪了半步后,低声道:“还是不了。”

孟海说过,九爷的书房是用来做政事用的。她若去的话太不合规矩。

闵清则看出她眉目间的犹豫,有心想说她来没关系,后见她难掩倦色,斟酌着说道:“那今日算了吧。先回去休息要紧。”

探手牵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当先朝着里面的院子行去。

进到屋中,君兰先让九爷落座。

闵清则却不肯,拉着她让她先坐。

君兰只得顺了他的意思。

一挨到椅子,她就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道:“还是这儿清净。”

其实她原本并没那么累,只不过侯夫人走了后,闵老夫人把她叫去屋子里询问半天,这才搞的有些精疲力尽。

说实话,她不懂为什么老夫人不问旁人却问她。她当时并未参与到那件事里,根本不在屋中,又能知道多少?

听了君兰那句话后,闵清则唇角不能自已地扬了起来,“是么。我倒是觉得这里太冷清了些。”

“冷清也有冷清的好处。”君兰道:“没旁人来打扰,不用心烦。”

说完这句,她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坐起来,看向眼前之人,“九爷,我不是说您。我说的没人来打扰是说”

“我知道。”闵清则把她轻轻地按到椅背上靠好,示意她放松身体,“在我面前你不用如此拘谨,如寻常一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