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领命而去。

卿则再把其余事情安排妥当后,便打算去看望下赵宁帆。

君兰也很担心赵宁帆。握着卿则的手,说道:“九叔叔。我也想去看看他。”

赵宁帆在这些事情上出力良多。

也难怪他会情绪激动下准备自尽。

想赵家犯了谋逆大罪,必然是满门抄斩的结局。即便九叔叔力保他,可是,这个结局毕竟是他出手相助后得来的。

家中众人尽要问斩,留他一个独活,这样的情形,想必也是他无力承受的。

两人好歹是友人。君兰想在这个时候去看看他。

免得他心里想不开,在九叔叔还没来得及在圣上面前为他求情前,他自己先打算了结生命。

卿则抿了抿唇,轻声道:“这便不必了。”

“可是——”

“晚些再说。”卿则道:“我并不想让你在这个时候见到他。”

现下他正是最脆弱的时候。

他的那点心思,卿则还是明白的。

若是让小丫头这个时候过去,难保他会不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看君兰犹在坚持,卿则莞尔一笑,抬手勾了勾她的下巴。

“你放心好了,我既是过去,就一定保他性命无忧。不然你以为我为甚前往?不过是怕你担心他,所以替你亲自走这一趟罢了。”

第一一五章

大理寺旁有个小院子。

院子不大, 只两进, 统共七八间屋子。够寻常人家十几口住下的。

原本这院子是家境富庶的小官家里所有。后官员离去, 这个屋子就空置了下来。几经辗转, 归属于大理寺所有。

卿则骑马到了此处,翻身而下。询问过门房几句, 也不用人引路, 自顾自地进到院子里, 往二进的屋子里行去。

如今已经是秋季,二进院内满是枯黄落叶。叶子从树枝上纷纷落下, 将地上铺满一层金灿的黄色。

卿则脚踏枯叶而行,步入院中,行至门前。抬手,略扣了几下门。没有听到声响,也未继续再等,自顾自地推门而入。

没有开窗, 屋内很是昏暗。浓重的药味遍布屋内,顺着药气前行,到了卧房, 借了昏沉沉的光亮, 依稀可以辨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谋逆罪名极大。赵家已经被满门抄斩。不论赵家存了哪个余孽,都必须铲除干净。

卿则护下了赵宁帆, 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把他安置在太过奢华显眼的地方。唯有把他留在此处,在大理寺的严加看管下才行。一切都要到见过陛下后再做定夺。

现下皇上的病情只是控制住了还没完全康健。他得小心着些把赵宁帆的情况输出去。

思及此,卿则在进入屋子后收住脚步, 顿了顿,问:“赵三公子?”

床上的人原本正目光呆滞地盯着帐顶细看,听闻这个略带了几分熟悉的声音,这才慢慢转过头来。却不是望向跟前的高大男人,而是看向了男人的身后。

…没有。

他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

赵宁帆直勾勾的双眼一点点调整位置,回到了刚才失神的茫然状态。

卿则立在屋内,说道:“赵家只你一人了。你还想不想活。”

没有反应。

“你若是想活下去,我可以留你一命。你若是不想活了,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依然没有反应。

卿则眉心蹙起,颇有些不耐烦地道:“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表现很幼稚?”

床上人依然眼神空洞地目视床顶,毫无反应。

卿则暗叹了口气,十分不甘愿地说道:“君兰让我来看看你。”

这一刻,床上之人的眼中渐渐汇聚起了神采。

这过程很奇妙。

明明看着像是将死一般的带着沉沉暮气,但是,某个名字一入耳,整个人就慢慢变得鲜活起来,有了精神,有了光彩。

卿则的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依然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半个时辰。

足足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赵宁帆才重新恢复了正常意识。

他努力地一点点把头侧过去,看向了椅子上的人,轻声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卿则被他给气笑了,双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淡淡道:“莫不是我刚才说的话你全没听到?”

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赵宁帆没有说话。

“你听见了。”卿则笃定地道:“旁的不说,我提起她的名字时,你一定是听到了。”

赵宁帆刚要反驳,卿则忽地又道:“别和我装傻。”

赵宁帆顿了顿,只能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最后张开口,“哦”了一声。

卿则眉目骤冷,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呵斥仿若从天而降的惊雷,把昏昏沉沉的赵宁帆惊得再清醒了点。

他忽地勾唇而笑,偏头望向了椅子上的人,问道:“我胆子哪里大了?是听了王爷的话算是大,还是回答了王爷的话算是大?”

卿则没有开口,只抬手轻叩一直扶手,姿态悠闲。

赵宁帆被他冷静的目光盯住,很有些不敢抬头。

“你果然是想见她。”卿则简短说道。

这事儿本来就是赵宁帆心里不太敢提的事儿,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揭开疮疤,饶是赵宁帆自认脾气不错,也不由得有些暴躁。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赵宁帆嘶哑着干了好几个时辰的嗓子,讷讷说道:“你看我什么都没了,所以故意气我?气我好玩?”

见他有了脾气,卿则反倒是暗中松了口气。

且不管他话语里说的是什么。

单看他这样重新恢复了生机,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卿则站起身来,点点头,“你好生歇着。晚些我再派人来看你。”举步朝着屋门行去。

“你等等。”呼唤的声音有些急切。

卿则顿住步子,回头看过去。

赵宁帆抬手撑在床上,目光灼灼地看着门边,“果真是她让你来见我?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卿则不解,薄唇紧抿,没有回答,只定定地望着他。

面对着清王爷的疑惑,赵宁帆忽地觉得有些开不了口。可是不问的话,许是永远都不能知道答案了。

“我想知道她怎么看的。”赵宁帆嗓子冒着火,干干的,火辣辣的泛着疼。也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被那冷厉的目光所迫,更加难以开口:“…家人如此,我本也没打算苟活。只是想知道,她怎么看。”

说罢,一向骄傲气盛的他,却是抬起头来,望向门口的高大男人,艰难的说道:“求你了。我只想要个答案。”

卿则初时没有搭理赵宁帆,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枯叶飘落。

最终,那一个“求”字让他动容,语气平稳地道:“她希望你活着。”

“那她觉得,我,我到底…”声音很轻很轻,“到底算个什么人呢。”

“好人。”虽然她没有明说,但卿则知道,她就是那么看的,“她觉得你很不错。”略一停顿,“所以她让我来看你。”

最后一句,赵宁帆并未听见。

他只听见王爷说,她说他是好人。

好似,就这样,就够了。

赵宁帆跌躺在了床上,翻个身,自己望着千篇一律没有改变的帐顶而发呆。只是不同于刚才的发呆,现下的他神色鲜活,漂亮的桃花眼中重新焕发出了奕奕神采。

他这从头到尾的变化,让卿则看得气闷。

可是,想到赵宁帆的处境,卿则又有些气不起来。

…绝境之中,求一个心灵的赞同和倚靠。

已经没有亲人。而且,还被亲人所记恨。

这样的他,为了能够继续生存下去,需要一定的勇气。需要让自己摆脱那种自我厌恶的机会。

卿则甚少愿意让人念着小丫头。

但是,赵宁帆没有非要见到小丫头不可,也没说非要亲口问一问她。只需要知道她的态度,已然心满意足。看到他这般模样,卿则静默一会儿,终究是举步离开,未曾继续打扰他。

*

卿则回到宫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宫门早已关闭。没有圣上旨意的情况下,只清王一人可以随意进出。

卿则回到居住的宫殿先沐浴洗漱过,觉得已经干净了,方才进屋去看小丫头。

君兰等了九叔叔很久,没能等到人,熬不住先行睡下。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也神色紧绷,眉心蹙起。显然是长久的紧张生活让她不敢松懈下来。

卿则心疼地把她搂在怀里,抱了很久。最后让她平躺好,他俯身在她额边落下一个轻吻,低喃着说道:“晚安。”

*

翌日一早,百官觐见。

元成帝面见大臣。

朝臣皆在,唯独缺了清王爷。

没人会在意这些。

前些日子为了捉拿逆贼,清王爷日夜兼劳,安排部署好一切。可以说,昨儿宫变赵岳没能翻出什么花儿来,清王爷功不可没。

更何况,听说清王府被逆贼刻意毁坏过,一时半刻的无法妥善修好。王爷和王妃有家归不得,只能在宫中歇下。想必心里一定是难过的。

昨日一切尘埃落定,王爷莫说是休息一天了,就是休息个十天半夜的,大家也觉得应当。

可是,众人从御书房出来后,却是意外地看到了原本应该在宫殿中休息的清王爷。

“王爷。”为首的兵部尚书上前揖礼,“见过王爷千岁。”

卿则上前虚扶了他一把,略寒暄几句,又和其他前来主动打招呼的官员一一见礼,这便往屋内行去。

元成帝正和董皇后边喝茶边说着话。

帝王身体还未完全康健,刚才见百官已经耗去了他大部分的体力和精神。现在放松下来,觉得疲惫不堪。就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几句朝政的同时,顺带着稍作休息。

听闻清王爷到了,元成帝把茶盏往旁边一搁,语带笑意地和董皇后道:“我就知道这小子是个闲不住的。果然,你看,他来见我了。指不定刚才哪一桩事情让他放心不下,来和我商量。”

说罢,元成帝示意公公把人请进来。

高大男人进到屋中的刹那,把屋门处的光亮遮去了大半,使得整间屋子好似忽然暗了些许。

元成帝命人给他看座。

卿则抬手示意不必,婉拒,缓步走到帝王身边,行礼。而后静静立了好半晌,方才道:“臣弟有一事相求,恳请陛下同意。”

元成帝被他这正儿八经的样子给逗笑了,清王虽然是他弟弟,却一直以微臣自居,甚少用兄弟这样的字眼儿。

因着用了这样亲近的字,所以,元成帝的目光柔和了许多,缓声道:“你说。”

卿则道:“听闻陛下已经下旨赵家满门抄斩。”

“嗯。”

“臣弟恳求圣上,放过赵家一人。”

这话一出来,先前的温馨气氛骤然不见。

元成帝强压住心中震怒,语气生硬地道:“你再说一遍。”

“臣弟恳求圣上,放过赵家其中一人。”卿则说着,不等皇上的怒气四散开来,主动从怀中拿出一物,呈了上去。

“此人曾在捉拿赵岳的事情中一再出力。此物便是在河州别院的时候所写。赵岳曾让他模仿圣上笔迹写出大逆不道的伪书来。他知道此事万万不该去做,偏赵岳强迫他,他不得不如此。故而,他特意写了这样一封信件交与臣弟,并细说了赵岳的诸多‘计划’。”

卿则呈上去的东西,便是那一晚赵宁帆来寻君兰,想要交给君兰看的东西。

那时候依着君兰的意思,把东西烧了比较好。免得留下把柄,被人发现,会有人为难赵宁帆。

但卿则考虑过后,还是把物什给仔细收好。

如今方才拿出来,恰好是为了救赵宁帆一命。

听了他百般的辩解,元成帝依然无法对他的所做所为视而不见,“他既是能模仿朕的笔迹做出这样的事情,难保他以后还会用朕的字迹来行其他不轨之事。”

“倘若他心存不轨,只需要把自己所做的事情尽数掩下就好。何苦非要寻了臣弟来细说?想必他心中存有善念,且他有心想要帮助臣弟来擒住赵岳,方才出此下策,把自己所写之物给了臣弟。”

卿则说着,试探着上前半步挨近了些,轻声道:“皇上,是他亲手把自己写的‘罪证’交到了臣弟的手中。这份心意,寻常人做不到。唯有至善之人,心中至为明白事理的人方才能够如此。”

卿则知道,自己最后这句话着实夸大了些,把赵宁帆说得太好。

但,如果想要赵宁帆活着,在皇上的面前就一点都不能退让。必须让皇上觉得此人值得留下。

元成帝猛地一拍桌案,虎目圆睁,胸口起伏不定。

卿则立在一旁不动如钟。

董皇后发现了两人间僵持的气氛,暗叹口气,与卿则道:“你这孩子,胡乱说些什么?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赵宁帆是赵岳嫡孙,就算是好,又能好到哪里去,何至于你这样维护着他!”

说罢,董皇后又和元成帝道:“圣上,您看,清王平日里也是个明事理懂规矩的。现下他为人求情,也是因为对方着实是个心性不错的孩子。您瞧,清王这样不近人情的都还能惦记着这孩子的好儿来,圣上可是比清王近人情的多,是不是也该站在那孩子的立场上多想想?”

她这番话逗笑了元成帝。

“你啊。”元成帝无奈地摇头,“我总是说不过你。有理的没理的,对的错的,到了你那儿啊,就都是成了你正确。无论我怎样,都是我的不是。”

虽然他没有松口,可是这轻松下来的语气,还有眉宇间的笑意,都表明他现在心情好了不少。

董皇后朝卿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躁,慢慢来。而后她就陪着元成帝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

其实都是些没甚重要的话语。譬如一会儿午膳时候吃什么好,譬如今天下午要不要帮忙修剪花枝。

可就是这样轻松的话题,让帝王慢慢放松下来。

一炷香的时间后,元成帝似是终于看到了在旁站立的清王爷,指了旁边的椅子,语气不善地道:“你先休息下吧。”

而后,元成帝话锋一转,又道:“那个谁,三孙子是吧。到时候让他进宫来给我瞧瞧。看他到底怎么样。”

卿则颔首道;“好。”

董皇后扶了元成帝的手臂,笑眯眯说道:“陛下果然英明神武,处理这样的事情依然英武果决。”

“是是。”元成帝连声道:“原来你现在才晓得我英武果决。”

相视一眼,帝后二人齐齐笑了。

*

卿则回到殿宇中时,君兰正在院子里沏茶。

冷冷秋风中,她眉眼舒展,凝神细看着手中的茶具。

“怎么了?怎地这个时候有兴致来亲自斟茶了?”卿则走到她的身边,从后揽住了她细细的腰,“平日里就罢了。前些天你着实累坏了,如今天气又冷。有甚事情不妨让手下人去做,何苦为难自己。”

其实依着卿则的习惯,这个时候应该抱了君兰直接进屋去。

可是刚才那一连串的沉闷心情过后,他倒是愿意和她一起在这样清凉的风中多待会儿,好让这缕缕寒意驱散心中的烦闷。

君兰没有发现他的诸多变化,依然专注于手中的茶盏器具,轻声道:“也不是为难。就是心情不太好,所以出来走走。”

“何事心情不好?”

“难道王爷觉得,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这里住着,会心情很好?”

她这样的反问让卿则不由得出神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