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皇太子,还涉嫌谋害前皇后钟氏,杨甫成被重新追加罪责,可惜在毒酒到来之前他就因贫寒交迫,染病而死。杨太后也被剥夺尊位,不准合葬帝陵,不配安享太庙。

并不是死了,曾经的罪孽就可以一笔勾销,杨太后死后,依然为自己年轻时的暴行付出了代价,身名俱裂。杨甫成把持朝政二十多年,敛财无度,然而临死时,身边连抓药的铜板都不够。

康王妃兼原配皇后钟氏,被李承璟尊为太后。然后钟太后已经逝去多年,如今后宫之中,依然只有皇后一人说了算。

其实除了皇后,也没有其他人。这一点淑太妃十分羡慕,皇帝在登基大典同天,同时举行册后大典。全套礼仪结束后,大齐年轻的新皇当着全朝百官说,开国高祖立下法度,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今年二十二,已有长子,故此生再不纳妃。日后内外臣子,不得再提充盈后宫、选秀添人之类的事情。

皇帝出口成旨,一言九鼎,而且还是在登基大典上说的,谁敢有异议?之后果然,没人提选秀一事。五军营董将军也十分没脸,灰溜溜将女儿禁足,听说这几天,已经在张罗给董小姐选婿一事了。

皇帝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可见信心和决心有多大。淑太妃对程瑜瑾十分艳羡,然而淑太妃不是羡慕程瑜瑾当了皇后,也不是羡慕程瑜瑾有一对可爱的儿女,而是羡慕李承璟对她的用心。何其有幸,此生能得夫婿如此对待。别说程瑜瑾是皇后,就算她只是个普通民妇,天底下都有的是女子,愿意用一生荣华富贵来和程瑜瑾换。

只可惜,既换不来,也羡慕不来。

这时候又有宫人进来禀报,宫女给程瑜瑾和淑太妃问好,然后垂手在一边,不再说话了。淑太妃了然,借口刚搬家,宫中还有事,先行告退。

程瑜瑾客气两句,让连翘送淑太妃出去。淑太妃出门时,隐约听到,里面提到了“靖勇侯夫人”的名字。

靖勇侯夫人啊。淑太妃了然,怪不得不方便说给她听,原来是程瑜墨的事。淑太妃早年从娘家听说过,宜春侯府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聪慧端庄,妹妹活泼随性,后来,靖勇侯和姐姐订婚,过了两个月后说认错了人,改成了妹妹。

所以,最后是妹妹顶替姐姐嫁了过去。妹妹肖想姐夫,这本来已经够让人诟病的了,要是程瑜墨婚后和和美美的倒也算了,偏偏她和霍家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听说程瑜墨和婆婆霍薛氏,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好几次都动了手,简直成了勋贵人家的笑话。

霍长渊摊上这么一个妻子和母亲,以后有的是他受。可能是因为家事不顺,牵制了太多精力,霍长渊仕途也毫无寸进,甚至因为疏忽,犯了好几次错。

一个朝廷命官像他这样,家宅出了名的不宁,官场上也没有多大功绩,仕途基本已经到头了。听说靖勇侯爵位到他这辈已经是末代了,以后,还不知道京城里有没有靖勇侯这号人。

反而姐姐呢,被退婚后在家里留了一两年,最后嫁给了借住程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陛下。人生际遇,难以言说。

宫女扶着淑太妃回宫,听淑太妃感慨完这对姐妹的际遇后,宫女说道:“太妃娘娘,您说是不是正因为姐姐退婚在家,说不上亲事,才捡了天大的漏?毕竟私底下一直有传,太子当年娶程家女,是因为答应了程老侯爷的条件。程老侯爷仗着救命之恩,挟恩求报,让太子娶程家女作为报答。二小姐已经嫁人,家里只剩下大小姐,所以才…”

淑太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宫女话中的意思后,十分不屑:“可笑,事后诸葛亮,这不过是庸人给自己贴金罢了。我们如今这位陛下,虽然看着光风霁月,礼贤下士,但是满朝文武谁敢顶撞陛下一句?外和内刚,谦和而有主见,这位主的能耐大着呢。如果当初不是他自己愿意,谁能逼迫他娶不喜欢的女子?别说程老侯爷,就算先帝也不行。你再看看陛下对皇后的稀罕模样,说当初不是他自己谋夺来的,本宫第一个不信。”

宫女想了想,很容易被说服。无论是东宫时还是登基后,陛下的种种表现,确实很此地无银三百两。

淑太妃说了一会,脸上带着悲悯嗟叹,缓缓叹息:“这个说法是谁传出来的,本宫大概也能猜到。可怜啊,一辈子只能看到别人得到了什么,却不想想人家付出了什么。姐姐未退婚时,怨恨姐姐顶替了自己的姻缘;等如愿嫁了过去,却把自己的日子过的一团糟糕。这时候回头见姐姐又嫁了好人家,心中不平,反而怨祖父偏心,说姐姐捡了自己的漏。呵,可怜,可笑,可悲。”

宫女沉默,淑太妃给自己悠悠打着扇子,似有所指道:“本宫虽然不知道程家的事,但是本宫猜测,若当年没有退婚那一茬,大姐姐按期嫁了过去,之后的太子妃皇后,也不会和妹妹有什么关系。根本不是捡了天大的漏,而是那个位置,本来就只留给一个人。”

淑太妃感叹了一会,突然笑道:“这些和本宫有什么关系。新朝的事,本宫这个前朝太妃操什么心。以后陛下和皇后的事,不许再说。”

“是,奴婢遵命。”

夜幕渐深,紫禁城里次第亮起灯火。李承璟在坤宁宫里逗孩子,分别掂量了两个孩子后,李承璟道:“明月又漂亮了,果真是我大齐的明月。不过李明乾也胖的也太快了,他以后要注意形象,可不能吃成个胖子。”

程瑜瑾听到这话瞪他:“说谁胖呢?这分明是正常的圆润。”

“圆润?”李承璟捏着儿子胳膊上的肉笑,“你看看他的胳膊,这还叫正常?”

李承璟在程瑜瑾的眼神中败下阵来,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平时看着还挺明理的,怎么对两个孩子这么没底线?”

程瑜瑾轻哼了一声,把他手里的孩子夺过来:“你竟然还嫌弃上了。挤兑完明乾挤兑我,看不惯的话,回自己宫去。”

李承璟笑,连忙伸手护住程瑜瑾:“他是真的重,你小心抱不住。好了好了,我怎么可能说你,别生气。”

小孩子精力不济,没玩一会就困了。李承璟让宫女将小皇子、小公主分别抱回去睡觉,没了碍手碍脚的孩子,李承璟终于能和程瑜瑾单独相处。

他屏退宫人,和程瑜瑾对坐窗前,亲手给她倒满杯盏,说:“重阳将至,登高去疾。今年我们恐怕是登不了高了,先喝杯菊花酒,暂且应应景。”

杯盏里的酒是橙红色的,倒在白玉杯里极为好看。程瑜瑾拿起来试探地抿了一口,发觉并不辛辣,才慢慢喝尽:“这个酒甜甜的,一点都不呛。”

李承璟又给她倒了一杯,另给自己满上,说:“不要喝的太急,虽然是花酒,口感清甜,但是后劲并不小。喝太快,一会你就该晕了。”

而这时程瑜瑾已经又喝了半杯,她低头看了看,无奈道:“后劲不小,为什么不在之前说?非得看着我喝完了,才告诉我?”

李承璟摩挲着酒盏,挑眉笑道:“可能许久没见你撒酒疯了,有点怀念。”

“别诬陷,我什么时候撒过酒疯?”

“还不承认?你之前喝醉了,那可是酒壮怂人胆,对我极为放肆。”

程瑜瑾撑在小桌上,发觉这个酒上头真的快,她现在就有些晕乎乎的了。程瑜瑾侧着头,笑问:“殿下怎么知道那是喝醉了?”

她叫他殿下,显然已经喝醉了。李承璟配合地点点头,说:“有理,很可能是你借酒装疯,为平时之不敢为。”

“那我做了什么?”

“动手动脚,抱在我身上不放,还意图强吻于我。”

少来,根本没有。程瑜瑾微笑着看他一本正经地胡扯,点头道:“那可真是委屈殿下了。后来成了吗?”

李承璟短暂地停顿片刻,义正言辞地摇头:“没有。”

程瑜瑾笑,突然撑起身,越过矮桌凑到他脸前,轻轻凑上一吻:“那现在就成了。”

程瑜瑾做完之后脸就红了,她想回撤,却发现腰已经被人扣住。李承璟反手将她放倒,一脸正经地说:“你这样强吻人不对,为夫教你。”

程瑜瑾脸越发红了,心想借着酒劲装疯的人分明是他才对。窗外天高气爽,苍穹深邃,繁星满天。程瑜瑾面前倒映着漫天繁星,而眼里只能看到一个人。

她脸颊绯红,最后,含嗔带怪地瞪了眼前人一眼:“道貌岸然,毫无为长辈的自觉。”

“既然承你一声九叔,我这个叔叔当然要为你答疑解惑,将你教好。好好学着,下次强吻人不许这么敷衍。”

第146章 番外之前世

元熹五年。

乾清宫的太监早早捧了朝服, 守在殿外等待陛下传唤。陛下自从登基后,勤勉仁德, 开明清正,是众人心中完美的圣贤君王。若较真论起来,陛下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不好,那就是登基五年, 尚未立后。

其实也不是没有立后,而是曾经那些闺秀们不知道怎么了,都意外身亡。陛下还是太子时, 先帝为陛下指了一位太子妃。结果册封尚未举行, 准太子妃得病死了。

先帝十分过意不去,因为陛下从小流落民间, 多年孤身一人,先帝对长子多有亏欠, 便想着为他指一位温柔贴心的太子妃, 免得长子总是孤零零的。结果准太子妃尚未成婚, 竟然得了急病。皇帝想再为陛下赐一门婚事,陛下却说大业未竟, 无心私事, 何况前面那位闺秀虽然没有受册,不算正经的太子妃, 但是毕竟和陛下有了夫妻名分, 他合该为其守妻丧一年。

先帝见状只好作罢。等一年过后, 东宫和杨首辅对峙越发严重,首辅和太后等人不甘心让陛下有一门强力的妻族,所以一直压着不肯让其娶妻,陛下忙于朝政,也着实没有心思。后来杨家事败,杨首辅被革职,杨太后病逝,紧接着二皇子伙同妖道给先帝呈献仙丹,竟把先帝毒死了。

杨家经此一事彻底倾颓,陛下顺应民心登基,改年号元熹。之后,李承璟也如同众人期待的那般,从一个完美的太子,变成一个完美的帝王。

陛下五年来无一处不好,唯有一点让内阁和朝臣操碎了心,那就是陛下中宫空悬,至今尚未立后。先帝孝期结束后,内阁代表众臣请命,请陛下选秀。陛下应允,礼部珍而重之挑选了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适龄闺秀,结果在正式册封之前,这位闺秀失足落水,溺死了。

这回连内阁都无话可说了。新娘屡次在成婚前出意外,李承璟冷了心,觉得或许真的是自己生于端午,天生注定是孤独命格。所以降生以来,克死了母亲,克死了外祖母、外祖父,等从民间归来,再度回宫后,太后、皇帝接连死去,弟弟被圈禁,继母疯疯癫癫,举目望去,竟然再没有一个亲族。

连妻子也是如此,谁和他订婚,谁就出意外。

李承璟彻底歇了娶妻的心思,一心专注治国。内阁不敢再劝,只好听之任之,唯有贴身伺候陛下的太监们,看到深更半夜陛下还在书房内批复奏折,一人,一桌,一盏孤灯,委实心酸。然而陛下看着好说话,其实最有决断不过,太监们即便想让人在身边照料陛下,也不敢自作主张。

今日,御前大太监早早就捧着御冠,等在乾清宫外。陛下这五年来,早朝风雨无阻,从无迟到。他根本不需要太监提醒,到了点便唤人进来,准时的可怕。大太监以为今日也是如此,可是他等了一会,眼看已经过了寻常的点,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大太监有点着急了,他压根没有想过陛下睡过了、忘了之类的可能,他最先想到的,是陛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大太监有点急了,忍不住上前,轻轻叩动殿门:“陛下,该早朝了。”

大太监屏息等着,打算三息没有动静,他就闯进去。好在他数到二的时候,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

大太监长长松了口气,道了声不是,领着人推门而入。

李承璟脸色一如往常,清俊淡漠,不怒自威,是位好看却不敢让人生出丝毫亵渎之心的帝王。他在太监的侍奉下换上赭红朝服,冕旒之下,更显帝王威仪。

太监环绕在身边为他系林林总总的配件时,李承璟竟忍不住走神。说来惭愧,他今日起迟了,以致于需要太监提醒才记起时间,全是因为做了一个梦。

还是一个,不太好说的梦。

李承璟身为成年男子,还是一个十分健康的男子,觉得偶尔做些巫山之梦,实属正常。但是昨天的梦…怎么说,真实的有点过了。

层层衣袖之下,李承璟的手指,忍不住轻轻摩挲。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温暖馨香之感,李承璟今日才知温香软玉,竟字字属实。他昨夜批折子到深夜,入睡之后,竟然莫名来到一个陌生的寝殿,见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李承璟隔了一会,才认出来这是坤宁宫。自从杨妙被废后,李承璟迟迟没有立后,皇后寝宫坤宁宫也就此空置下来。即便有宫人日日清扫,但是一处不住人的宫殿,会从根上蔓延出清冷荒凉。

然而眼前的坤宁宫,却生机勃勃,暖香阵阵,每一处的摆设雅致精巧,一看就知道花费了心思,并且主人品味不俗。

奇怪,他睡前并未察觉到不对,不可能有人作乱,而且,天底下也不会有人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坤宁宫。李承璟以为自己是做梦,但是过了一会,他看到一个端庄华丽的女子施施然走过,她的脸隐约有些印象,但是并不熟悉。

在梦中,会出现一个不认识之人的面容吗?李承璟觉得不会,然而之后的事更加奇怪,殿中之人仿佛看不到他一般,宫女往来穿梭,还称那位漂亮出奇的女子为皇后。

皇后?

听到这个称呼,李承璟突然生出些奇怪的感觉。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指引着他,但是眼前仿佛被什么遮挡住了一般,让他始终看不清对面的路。

后来,他还看到两个四五岁大的孩子跑进来,最后面的姑娘小小年纪就眉眼精致,明显像母亲,但是最让李承璟震惊的,还是为首那个男孩。

那个孩子,眉眼肖似李承璟。

李承璟很快就得知,男孩叫明乾,是皇长子,即将被册封太子,女孩叫明月,是阖宫捧在手心的明月公主。他们两人,还是双胞胎。

这样的双胞胎,似乎该叫龙凤胎。明乾似乎极为苦恼,他总担心自己不小心吃胖了,损害了太子的形象。李承璟听到这样的话极为恼怒,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多吃是好事,是哪个不负责任的人说他胖?

而且李明乾身形匀称,小小年纪就能看出来腿很长,长大了必然是副好骨架。到底是谁说他胖?

可能是因为老大一把年纪都无子,李承璟看到这两个孩子,有着说不出的亲近。众人都看不到他,他就那样站在坤宁宫中,看着这母子三人说话、用膳,饭后那位女子哄两个孩子睡觉,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她的侧颜好看得出奇,李承璟发现自己竟完全挪不开视线。"

下午的时光一晃而过,李承璟甚至还去侧殿,无声地指点了两个孩子写字。这个梦境到此,李承璟已经极为满意,虽然这并不是他的孩子,但是他竟奇异地满足。或许,上天看他太过孤寂,让他在梦中一圆天伦之乐,已是上天恻隐。

李承璟都已经做好梦醒的准备,谁知道天色渐渐暗去,宫人们突然齐声称陛下。听到这个称呼,李承璟先是愣了一下,瞬间生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古往今来,不可能只有他一个皇帝,陛下这个称呼也不为他所独有。而这个女子是皇后,她的丈夫,显然会是另一个皇帝。

但他就是觉得不悦。他沉着脸转身,想看看被称为“陛下”那个人是何等人物,结果,竟看到了他自己的脸。

是他?不,李承璟很快反应过来,不可能是他。他并未娶妻,更没有子嗣,如何会有这种妻儿双全的美满境遇。莫非是他近来太忙于政事,疏忽了心理,以致于魔怔入梦,竟然幻想了这么一幅圆满到虚假的梦?

李承璟觉得有些尴尬,他可能真的需要暂时放松,休整一二,瞧瞧他梦里都在干些什么。然而这还没完,李承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走入宫殿,和妻儿一同吃饭,饭后去指点了明乾和明月写字,然后就打发他们回自己宫殿。之后夜深人静,夫妻二人,做些什么理所应当。李承璟尴尬非常,他想要回避,可是触感、嗅觉都和另一个人绑定,甚至某个地方的感觉也是互通的。

克制端正的大齐陛下做了一个自己都看不过去的梦,就是因为这个梦,他五年来精确到分秒的生物钟,竟然起迟了。

此时太监们已经为皇帝陛下穿好了朝服,李承璟自己正了冠,大步朝外走去。

今日的陛下依然勤政爱民,冷静自持,然而只有李承璟自己知道,他在早朝时走神了多少次。

晚间,李承璟放下朱笔的那一刻,竟然奇异地生出些期待来。

他自己都对这种心理十分唾弃。然而入梦后,果不其然,他又来到了那个地方。

这么几天过去后,李承璟简直怀疑自己被什么狐妖下了蛊,夜夜入梦,行难以启齿之事。他也终于忍不住,暗暗留意起,梦里那个女子是谁。

然而答案到来的猝不及防。又是一个无人之夜,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把女子灌醉,然后又拐上床榻,美人在事中体力不支,他却始终不肯给个干脆,非要问:“你该叫我什么?”

“陛下…”

“不对,再说。”

“太子殿下?”

“还不对。乖瑜瑾,你再说不对,就该受罚了。”

美人乌发凌乱,汗湿红被,只好无力道:“九叔。”

李承璟醒来后,觉得难以置信。这个称呼虽然久远,但是并不陌生。仔细论来,他做李承璟的时间,还没做程元璟的时间长。

他竟然,娶了自己在程家的侄女?他记事以来,处处以史书中圣贤太子为标准,严苛约束己身,但是他竟然干出监守自盗、求娶侄女这种事?

以这几日的观察,他甚至觉得未必是求娶,说不定是强娶。

李承璟对自己产生极大的怀疑,并且对另一个自己极为唾弃。可能是因为心里产生了排斥,自此之后他一梦天亮,再也没有梦到另一个世界自己和程瑜瑾的相处细节。

对的,他怀疑,那是前世来世,或许随便什么定义,总之是不同的世界,同一个他的生活。

李承璟清正严谨、严格自律地过了几天,在第五天时,实在忍不住,非常不经意地问:“宜春侯府之人,都怎么样了?”

大太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想起宜春侯府。他捡了重要的人说,虽然程元璟已死,李承璟以全新的身份回归,但是亲近些的人都知道,陛下,便是曾经宜春侯府程家的第九子,建武十九年的进士,程元璟。

虽然陛下和先帝都没有认程家,但是在陛下登基后,程家还是过得极为安逸。虽不担任要职,可是富贵无虞。大太监说完了宜春侯和庆福郡主,见陛下还没有叫停的意思,只能自我怀疑地继续往下说。李承璟听了半天,忍着不耐灌了一耳朵程元贤的风流韵事,可算得知程家两位姑娘的下落。"

其实已经不能叫姑娘了,应当是姑奶奶。两位程家姑娘,都嫁到靖勇侯府霍家。

她嫁人了。李承璟的心突然漏跳一拍,感受到一种铺天盖地、令人绝望的荒芜。他沉默良久,还是逼着自己问出来:“程大姑娘,近来过得可好?”

他依然执着地叫她程大姑娘,仿佛这样,她就依然是待嫁之身,并不曾嫁与另一个男子为妻。

“程大姑娘?陛下您是说靖勇侯先夫人?靖勇侯原配夫人已经死了,现在在霍家当家做主的,是程二姑娘,程大姑娘的妹妹。”

她死了。

他得知她是这样晚,缘分对他竟然这样刻薄。他和她也曾短暂地同住一个府邸,但是他常年客居在外,程瑜瑾谨守闺誉,不出二门,他们短短的,交集在同一处府邸的时候,并没有见面。此后,就如两条直线,各自奔赴前程,再不相见。

她死了。这在之后很长时间,都成了李承璟的梦魇。他让人暗暗查程瑜瑾身亡一事,得知竟然是霍长渊和程瑜墨在她怀孕时私相授受,影响了她的情绪,霍薛氏又在她难产时一心想着孙子,变相害死了她。李承璟心中大怒,越怒到极致越不动声色,但是之后对霍长渊的优待,给霍长渊的升迁机会,他全部收了回去。

他因为程家而悄悄优待霍家,结果,这些人就如此对待她。

他能饶霍长渊和霍薛氏不死,已经是多年来以史书要求己身而磨炼出来的最大自制力。

他查的深了,渐渐发觉被众人称为人间真爱的靖勇侯夫妇二人,未必真的相互深爱。至少霍长渊,认错人了吧。

他是男人,并且是喜欢程瑜瑾的男人,很轻松就能发现霍长渊的秘密。霍长渊认错了人却不自知,自以为爱的是救命恩人,其实只是将对程瑜瑾的感情移情到程瑜墨身上。霍长渊骗过了自己,也骗过了程瑜墨。程瑜墨坚信霍长渊爱她,但是曾经远远看着还好,婚后朝夕相处,一定会发现现实和想象出入巨大。

这个真相是如此残酷,以至于程瑜墨不敢细想,宁愿自欺欺人。但是情绪是骗不了人的,程瑜墨郁郁度日,日渐消瘦,听说最近,身体也不太好了。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他不过,也是和程瑜墨一样的可怜人罢了。程瑜墨至少还嫁给了霍长渊,而李承璟,自始至终没有机会。

他那一刻,无比痛恨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既然没有可能,那就不要让他知道。为什么明明给他展露了美好世界的一角,却又毫不留情地全部夺走。

又过了两年,李承璟依然无后无嗣。一次微服出行时,李承璟遇到了一个道士。那个道士一副浪荡骗子模样,见了他,却非说有缘。

李承璟含笑看着道士行骗,问:“因何有缘?”

“贫道师承清玄观,建武八年时外出云游,由此躲过一劫。如此,贫道和君上,算不上有缘?”

听到他的称呼,李承璟身边的人都默默握紧刀柄。李承璟抬手拦了一下,依然笑着问:“看在清玄观的份上,朕多忍你两句胡言。你还有何话想说?”

“君上是不世明君,造福千秋,但是却寡亲缘。修道本是逆天而行,贫道与天争命,便愿意多结些善缘。”

“你想说什么?”

“贫道想为君上算一卦?”

“算什么?”

“姻缘。”

李承璟听到这句话,忽然变了脸色。侍卫立刻便要拔刀,李承璟猛地抬手拦住,浑身气势已经彻底改变。

“你说什么?”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绝处必有生机,君上并非完全的孤寡之命,您本该,有一线亲缘。只不过阴差阳错,错过了。”

李承璟没说话,无声地看着他。道士在这种眼神中有点扛不住了,终于不再抖擞高人风范,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君上的皇后,其实已经死了。诸位军爷且冷静,听贫道将话说完。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阴阳相生,剧毒之物旁必有解药。君上姻缘之路看似是绝路,其实,暗暗伴生着转机。”

“将他带走,押入暗牢审问。”

“别别别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在何时何地,我只是看您面相猜出来的。陛下饶命啊…”

后来李承璟逼问了很久,那个道士脸拉成苦瓜,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道士万万没想到皮了一下,自己把自己作死了。李承璟见真的问不出来,便让人看管着,将道士严加圈禁在密牢里。

道士肠子都悔断了。

后来有一天,暗卫突然禀报道士失踪了。李承璟派人去追,他只是在书房里打了个盹,再一睁眼,竟然发现地点变了,季节也变了。

身边的小厮殷勤地下了马,问道:“九爷,前面就是宜春侯府了。我们进去吗?”

李承璟骤然生出一股巨大的茫然:“宜春侯府?”

“没错。程老侯爷重病,想最后看您一眼。您前段日子发话,回京城看望程老侯爷,以全了这段缘法。”

“宜春侯重病,程老侯爷…”李承璟手指不由紧缩,他想起这是哪一年了。此时宜春侯还是程老侯爷,老侯爷病重,日暮西山,这是建武二十二年。

这一年,他十九岁。而程瑜瑾,才十四岁。

李承璟立刻下马,快步往宜春侯府里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身后的人都追不上他。

穿过一个游廊时,他似有所感停下脚步。刘义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瞧见太子殿下停下,问:“九爷,怎么了?”

此刻一股风刮过,将夜雪扬起,白毛浩汤。

对面的走廊里,空无一人。

李承璟低声喃喃道:“这里应该有人的。”

刘义没太听清,问:“九爷,您说什么?”

李承璟没有回答,而是问:“今日可有人来退亲?”

“退亲?”刘义更不明白了,“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亲?”

李承璟再没有说话。刘义发觉明明只是一眨眼,年轻的太子殿下突然变得不可捉摸起来,简直如积年的帝王。当然,这种话他不敢说,只好清了清嗓子,说道:“九爷,老侯爷还等着您呢。”

刘义说完这句话,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喜怒不定的太子突然笑了。他没有再停留,大步向前,从那段本该有幻影的走廊上穿过去:“是啊,她还等着呢。”

刘义听不出是哪个他,下意识地觉得太子说的是程老侯爷。

过了几天,锦宁院里,丫鬟们小心翼翼地围在大姑娘身边,悄声问:“姑娘,靖勇侯府上门来退婚了。您看,这如何是好?”

“他退婚是好事。”十四岁的程瑜瑾端坐在梳妆台前,眉眼尚且稚嫩,说出来的话却冷静理智,“他竟然和二妹妹有这些纠葛…早退了才好,若真等我嫁过去,指不定要怎么恶心呢。”

连翘和杜若都不敢多说,捡好听的话安慰程瑜瑾。事实上程瑜瑾并不需要安慰,她还真没想到,霍长渊提亲,竟然是误把她当做程瑜墨。

幸亏发现得早,要走了六礼,或者再糟糕些,她已经嫁过去,那就得被耽误一辈子了。

程瑜瑾油然生出一股庆幸,这时候外面一个丫鬟跑进来,恭声道:“大姑娘,老侯爷叫您。”

“祖父叫我?”程瑜瑾皱眉,程老侯爷很少管她们这些小辈,她和程老侯爷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如今为何突然叫她?

程瑜瑾心怀谨慎,问:“为何?”

“老侯爷说九爷回来了,让您去认认九叔。”

程瑜瑾这回真的迷惑了,什么,认叔叔?

李承璟坐在程老侯爷屋中,都不消下人禀报,他就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

这回,她是真的比他小很多了。他这声九叔,当之无愧。

李承璟内心多少有些自我唾弃,可是眼中,却能悄悄浮起笑。

好久不见,程瑜瑾。

又让她被退了一次亲,李承璟心有愧疚,但是一点都不后悔。至于为什么要让霍长渊出面退…程瑜瑾心眼小又记仇,霍长渊一退婚,程瑜瑾心里能把霍长渊骂死吧。

李承璟毕竟当了好几年皇帝,心性越来越退步。情敌这种东西,能尽早将其摁死,那还是早点吧。

他们错过的初遇,他们错过的朝朝暮暮,他会一一为程瑜瑾补上。

前世今生,上天入地,她都只会是他的妻子。

——番外之前世。《九叔万福》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