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区小而华丽,墙上挂着多幅民族浪漫主义风格的挪威著名画作。这些画哈利见过无数次,像是农场里的男人和猫、索里亚莫里亚宫殿。只不过这次哈利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不是复制品。

他们走进会议室,只见麦兹·吉尔斯特拉普坐在里面,凝视着面对中庭的玻璃墙。阿尔贝特咳了一声,麦兹缓缓转过身来,仿佛正在做梦却受到打扰,而他不愿意离开梦境。哈利的第一印象是儿子长得不像父亲。麦兹的脸小而圆,五官柔和,有一头鬈发。哈利判断他应该三十多岁,但他看起来比这年轻,可能因为他脸上露出孩子般无助的神情,站起来时棕色的双眼才终于聚焦在他们身上。

“很感谢你们过来。”麦兹用浓重的嗓音低声说,非常用力地跟哈利握手,让哈利怀疑他说不定以为来的是牧师而非警察。

“不客气,”哈利说,“反正我们也想找你谈话。”

阿尔贝特咳了一声,嘴巴几乎没怎么张开,像是木雕面孔上的一条裂缝:“麦兹的意思是说他很感谢你们接受请求来到这里,我们以为你们更想在警局碰面。”

“我想你会更愿意在家里见我们,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哈利对麦兹说。

麦兹优柔寡断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说:“我没办法忍受待在那里,感觉好……空。今天晚上我会睡在家里。”

“和我们一起。”阿尔贝特补充道,并看了儿子一眼。哈利觉得阿尔贝特的眼神里应该带着同情,但看起来却像是轻视。

四人坐下,父子俩越过桌面把名片递给哈利和哈福森。哈福森回递两张自己的名片,阿尔贝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哈利。

“我的还没印出来,”哈利说,这是实话,他的名片从以前到现在从未印出来过,“不过哈福森跟我是搭档,所以打给他也一样。”

哈福森清了清喉咙:“我们想请教几个问题。”

哈福森的询问重点在于厘清朗希尔德稍早之时的行踪、她去约恩·卡尔森家的原因,以及她可能的仇敌。但每个问题对方都以摇头作答。

哈利找来牛奶加进咖啡,他已不再喝黑咖啡,也许这是开始衰老的征兆。几星期前,他把披头士的经典专辑《比伯军曹寂寞芳心俱乐部》拿出来听,结果十分失望,因为连这张专辑也变老了。

哈福森看着笔记本上的问题,记下回答,并未和对方目光相触。他请麦兹说明今天早上九点到十点之间的行踪,这正是医生推断的死亡时间。

“他在这里,”阿尔贝特说,“我们两个人一整天都在这里工作,希望让公司出现转机。”他对哈利说:“我们料到你们会问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警方在调查命案时,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丈夫。”

“这是有原因的,”哈利说,“从统计学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

“了解,”阿尔贝特说,“但统计数字是一回事,现实情况是另一回事。”

哈利直视阿尔贝特闪烁不定的蓝色眼睛。哈福森瞥了哈利一眼,仿佛在害怕些什么。

“那我们就把现实情况说清楚,”哈利说,“少摇头、多说话,可以吗,麦兹?”

麦兹猛然抬头,仿佛刚刚在打瞌睡。哈利等到和麦兹四目相接,才说:“约恩·卡尔森跟你老婆的事,你知道多少?”

“住口!”阿尔贝特用他那张木偶一样的嘴厉声说,“你这种傲慢的态度可以用来应付平常那些人,但不能用在这里。”

哈利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让你父亲留在这里,麦兹,但如有必要,我会把他轰出去。”

阿尔贝特哈哈大笑,这是胜利者发出的老练笑声,大有终于找到可敬对手之感:“告诉我,警监先生,我是不是得打电话给我的总警司朋友,说他的手下用这种态度来面对一个刚经历丧妻之痛的人?”

哈利正要回答,却被麦兹抢先一步。麦兹以怪异而优雅的姿态缓缓扬起了手:“爸,我们得找到他,我们必须跟警方互相帮助。”

他们等待麦兹往下说,但麦兹的目光又回到玻璃墙上,不再说话。

“好吧,”阿尔贝特用十分地道的英语说,“那我们有个条件:霍勒,我们私底下说,请你的助手去外面等。”

“这不是我们的工作方式。”哈利说。

“我们正在试着跟你合作,没什么好商量的,不然就通过律师来跟我们谈,明白吗?”

哈利等待自己的怒气上升,却迟迟没等到,于是他很确定:自己的确开始老了。他朝哈福森点了点头,后者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仍站了起来。阿尔贝特等他离开并关上门之后,才开口说话。

“是的,我们见过约恩·卡尔森。麦兹、朗希尔德和我见过他,他是以救世军金融顾问的身份跟我们见面的。我们开了很高的报价给他,但他回绝了,毫无疑问这是个正直的、道德感很强的人。但他还是有可能追求朗希尔德,而且他也不是头一个。我发现婚外情已经登不上报纸头版了。但你的暗示是荒谬的,相信我,我认识朗希尔德已经很久了,她在家里不仅备受疼爱,也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

“如果我说她有约恩·卡尔森家的钥匙呢?”

“我不想再听见这件事了!”阿尔贝特怒道。哈利瞥了玻璃墙一眼,看见玻璃映照出麦兹的脸。阿尔贝特继续往下说:

“我们之所以想私下跟你谈话,霍勒,是因为你是调查工作的领导人,只要你逮到杀害朗希尔德的凶手,我们就给你一笔奖金,二十万克朗,绝对谨慎处理。”

“你说什么?”哈利说。

“好吧,”阿尔贝特说,“数目可以再谈。重点是,我们希望警方优先办这件案子。”

“你是要贿赂我?”

阿尔贝特露出刻薄的微笑:“霍勒,你用不着这么激动,回去好好想一下。如果你要把这笔钱捐给警察遗孀基金,我们也没意见。”

哈利默然不语。阿尔贝特在桌上拍了一掌。

“会议结束。我们保持联络,警监先生。”

玻璃电梯轻柔无声地向下降,哈福森打了个哈欠,心想圣诞颂歌中的天使应该就是这样降临人间的。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把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轰出去?”哈福森问道。

“因为他还挺有意思的。”哈利说。

“我去外面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说朗希尔德是个很好的人,不可能跟约恩·卡尔森发生什么关系。”

“这种话连他们自己也相信吗?”

哈利耸了耸肩。

“他们还说了什么?”

哈利迟疑片刻:“没有了。”他朝下方大理石沙漠中的绿洲和喷泉望去。

“你在想什么?”哈福森问道。

“我好像看见了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的微笑,但不是很确定。”

“什么?”

“我在玻璃墙上看见他的影子。你有没有发现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看起来有点像木偶?那种说腹语的木偶。”

哈福森摇了摇头。

他们踏上穆克坦斯路,朝奥斯陆音乐厅的方向走去。路人行色匆匆,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圣诞采购品。

“好冷,”哈利打了个冷战,“冷空气让废气滞留在地表,整座城市都快窒息了。”

“那也比刚刚会议室里熏死人的须后水香味好。”哈福森说。

奥斯陆音乐厅的员工出入口挂着救世军圣诞音乐会的海报,海报下方坐着一个小孩,正拿着空纸杯伸手乞讨。

“你耍了比约根。”哈福森说。

“哦?”

“持有地西泮要判刑两年?而且说不定史丹奇有九个凶神恶煞的兄弟会去找他报仇。”

哈利耸了耸肩,又看看表。去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已经太迟了,那就把戒酒这件事交给主安排吧。

“但是耶稣重返人间之后,谁认得出来呢?”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高声说,面前的火焰摇曳闪烁,“会不会救赎者就在我们之间,就在这座城市里?”

在一个白色的、简单布置的大会堂里,众人纷纷耳语。会堂的讲台后方没有装饰,前方也没有领圣餐的栏杆,会众和讲台之间只有一把为忏悔者提供的长椅。

总司令低头看着会众,顿了一下以达到效果,然后继续说:“虽然《马太福音》写到救赎者会以辉煌灿烂的方式偕同所有的天使一同降临,但也写了‘我作客旅,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露体,你们不给我穿;我病了,我在监里,你们不来看顾我’。”[11]

埃克霍夫吸了口气,翻过一页,抬眼看着会众,不看《圣经》就继续往下说。

“‘他们也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作客旅,或赤身露体,或病了,或在监里,不伺候你呢?”王要回答说:“我实在告诉你们:这些事你们既不作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不作在我身上了。这些人要往永刑里去,那些义人要往永生里去。”’”[12]

总司令猛击讲台,“马太这番话是对战争的呼吁,是反对自私和不人道的战争宣言!”他大声说道:“我们救世军相信有一天会有一个普遍的判断,正义将得到永生,邪恶将受到永恒的惩罚。”

埃克霍夫讲道完毕后,时间留给会众分享见证。一名老翁以敞开心房的诚恳态度说,他们以神对耶稣说的话为后盾,赢得了奥斯陆大教堂广场上的战役。接着一名年轻男子走上讲台,说要唱书上第六一七号圣歌来结束这个夜晚。男子是指挥,他站到身穿制服的八人管乐团前,负责演奏大鼓的里卡尔·尼尔森便开始倒数。乐团奏起前奏,男子转身面对会众,众人齐声高唱,歌声在会堂里听起来洪亮有力:“挥舞救赎的旗帜,展开圣战!”

圣歌唱完后,总司令再次站上讲台:“亲爱的朋友,在今晚聚会的最后,我想跟大家宣布,今天总理办公室确定,总理本人将莅临我们在奥斯陆音乐厅举行的年度圣诞音乐会。”

台下响起掌声。会众起身朝门外从容地走去,会堂内响起热烈的谈话声。只有玛蒂娜·埃克霍夫看起来神色匆忙,她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哈利看见她起身走到中央过道。她穿着羊毛裙、黑丝袜、和他一样的马丁靴,头戴白色毛线帽。她朝哈利的方向望去,起初并未认出他,接着才眼神一亮。哈利站起身来。

“嘿,”玛蒂娜侧头微笑,“你是为了工作而来,还是精神上感到饥渴?”

“呃,你父亲的演讲功力一流。”

“他都能成为五旬节派的国际巨星。”

哈利似乎在玛蒂娜身后的人群中瞥见里卡尔:“是这样的,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如果你想在寒风里散散步,我可以陪你走回家。”

玛蒂娜露出怀疑的神色。

“如果你现在要回家的话。”哈利急忙补上一句。

玛蒂娜环视四周,答道:“我可以陪你散步回家,你家比较顺路。”

外面的空气凝重刺骨,弥漫着油炸食物和汽车废气的味道。

“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哈利说,“罗伯特和约恩你都认识,所以我想问你,罗伯特有没有可能想杀他哥哥?”

“你说什么?”

“你回答前可以先想一想。”

他们在冰面上小步行走,经过蜘蛛戏院,穿越无人的人行道。圣诞大餐的季节已接近尾声,但出租车仍载着那些盛装打扮、醉意迷蒙的人,在彼斯德拉街上来往奔驰。

“罗伯特是有点疯狂,”玛蒂娜说,“但还不到杀人的地步吧?”她用力摇头。

“他会不会雇人来做这件事?”

玛蒂娜耸了耸肩:“我跟约恩和罗伯特没有太多往来。”

“为什么?说起来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

“对,但我其实跟别人都没什么往来,我比较喜欢独来独往,跟你一样。”

“我?”哈利惊讶地说。

“独行的狼是认得出同类的。”

哈利看了玛蒂娜一眼,见她露出逗弄的眼神。

“你小时候一定是那种独来独往的人,喜欢自己享受刺激,不让别人靠近。”

哈利微笑着摇摇头。他们经过布利茨屋前的废弃油桶,这些房屋的外墙上都是涂鸦,里面无人居住。哈利伸手一指。

“你还记得一九八二年这里的房屋被占领的时候,举办了不少朋克演唱会吗?来表演的有夏特乐队、奥勒维斯塔乐队,还有好多其他团体。”

玛蒂娜笑了几声:“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才刚上学,而且救世军的人很少会来这里。”

哈利咧嘴笑了:“说的也是。我有时会来,至少以前会来,我以为这里适合像我这样的边缘人来,但结果我也无法融入,因为说到底,布利茨屋还是充满单一的论调和思想,那些煽动家会来这里演讲,像是……”

哈利顿了一下,但玛蒂娜替他把话说完:“像是今晚我爸在会议厅的演讲?”

哈利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想用自己的大脑去找答案,很快就会觉得孤单。”

“那目前为止,你孤单的大脑找到了什么答案?”玛蒂娜将手放在哈利的手臂下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