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恩和罗伯特的父亲约瑟夫·卡尔森是我最好的朋友,”埃克霍夫遥望斯纳若亚半岛,“我们是同学,也是同事,人家都说我们胸怀壮志、前途光明。但最重要的是,我们有同一个愿望,那就是建立强大的救世军,在世间进行上帝的工作,你明白吗?”

哈利点了点头。

“我们在工作上也一起晋升,”埃克霍夫继续说,“后来约瑟夫和我被视为争夺总司令这个位子的敌手。我并不认为这个位子有那么重要,因为驱动我们前进的是那个愿望,但是在我当选后,约瑟夫出现了状况,他似乎崩溃了。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彻底了解自己,天知道如果换作我,同样的情况会不会也发生在我身上。不管怎样,约瑟夫当上了行政长。虽然我们两家依然有联系,但已不像从前……”埃克霍夫思考着该怎么说。“也就是说,我们之间有了秘密,一些不愉快的事正在折磨约瑟夫。一九九一年秋天,我和首席会计弗兰克·尼尔森,也就是里卡尔和西娅的父亲,发现了折磨约瑟夫的是什么事。他盗用公款。”

“后来呢?”

“救世军内很少发生这种事,因此尼尔森跟我都对此保密,思考该怎么处理才好。当然我对约瑟夫的行为感到非常失望,但同时我也看见自己是导致这件事发生的原因之一。当我被选上而他被淘汰时,我应该用更……圆滑的方式来处理才对。然而,当时救世军的招募成果非常差,也不像今天这样得到各方拥护,承受不起任何丑闻。那时我在南部有一栋避暑别墅,是我父母留给我的,平常很少用到,而我们又打算去厄斯古德度假,所以我就匆匆卖了别墅,拿这笔钱来补足短缺,以免事情曝光。”

“你竟然这样做?”哈利说,“你用自己的财产来掩饰约瑟夫·卡尔森盗用公款的行为?”

埃克霍夫耸了耸肩:“没有别的办法。”

“一般的企业中老板很少会……”

“对,但救世军不是一般的企业,我们做的是上帝的工作。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跟我们个人有关。”

哈利缓缓点头,想起哈根桌上那一截雕刻小指骨。“所以约瑟夫就打包行李,带着老婆远赴他乡,没有其他人发现这件事?”

“我给了他一个权力比较小的职位,”埃克霍夫说,“但他当然不肯接受,而且这也会引起各方揣测。我想现在他们应该住在泰国,距离曼谷不远的地方。”

“所以那个关于外国农夫和他被毒蛇咬到的故事是杜撰的?”

埃克霍夫微笑着摇摇头:“不是,约瑟夫真的是个怀疑者,这故事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约瑟夫有了怀疑,就像有时我们会怀疑一样。”

“你也会吗,总司令?”

“我也会。怀疑是信仰的影子,如果你无法怀疑,就无法真正相信。这就跟勇气一样,警监。如果你无法去感受恐惧,就无法生出勇气。”

“所以这些钱是……?”

“约瑟夫坚持要还我钱,并不是因为他想补救,毕竟木已成舟,而且他在泰国绝对不可能赚到足够的钱来还我。我想他认为获得救赎对他来说有帮助,那我又何必拒绝?”

哈利缓缓地点头:“罗伯特和约恩知道这件事吗?”

“我不知道,”埃克霍夫说,“我从没提过。我一直努力不让他们父亲的行为成为他们在救世军发展的阻碍,尤其是约恩。他已经成为我们最重要的专业资源之一,比如说我们这次的房产出售案就多亏了他。我们先出售亚克奥斯街的房产,将来还会再出售其他的。吉尔斯特拉普说不定会买回厄斯古德庄园。如果我们十年前要卖这些房产,可能还得雇用各种顾问,但有了约恩这样的人才,我们自己就能独立完成。”

“你是说约恩主导了整个出售案?”

“不是,销售案是委员会核准通过的,但如果没有他费心进行的基础评估和拿出的具有说服力的结论,我真的不认为我们敢放手去做。约恩未来会是救世军的栋梁,现在就更不用说了。他跟西娅·尼尔森今晚将在贵宾包厢里,坐在总理旁边,这正是他父亲当年的行为并未阻碍他的最好证明。”埃克霍夫蹙起眉头,“对了,我今天打电话找约恩,但他没接电话,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话?”

“没有,如果约恩不在的话……”

“什么?”

“如果那个杀手一开始就得手,杀死约恩的话,谁会取代他的位子?”

埃克霍夫扬起双眉:“你是说今天晚上?”

“我是说职位。”

“原来如此。这个嘛,就算我说是里卡尔·尼尔森也不算是泄露机密,”他咯咯一笑,“大家都在嚼舌根,拿约恩和里卡尔跟当年的约瑟夫和我来比较。”

“同样的竞争?”

“有人的地方就有竞争,在救世军也是一样。我们只能希望就整体而言,能力的考验可以把人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以追求共同目标,就是这样。”总司令拉起钓鱼线,“哈利,希望这能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想求证的话,可以去问弗兰克·尼尔森,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不想让这件事曝光的原因。”

“既然我们谈到了救世军的秘密,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说吧。”总司令不耐烦地说,将钓具放进包里。

“你知道十二年前在厄斯古德发生过强暴事件吗?”

哈利猜想埃克霍夫的脸表达惊讶的能力应该有限,但既然这个限度被超越了,那就表示他从没听过这件事。

“这一定是误会,警监。如果不是就太糟糕了,有谁牵涉其中?”

哈利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透露任何信息:“基于职业考虑,我无法透露。”

埃克霍夫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了抓下巴:“这是当然,不过……这起事件不是已经超过追诉期了吗?”

“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哈利说着朝岸边的方向看了看,“准备走了吗?”

“我们最好分开走,不然重量……”

哈利吞了口口水,点点头。

他抵达岸边,衣服并未沾湿,然后回头望去。起风了,白雪在冰原上飘动,看起来仿佛是飘飞的烟雾,而埃克霍夫似乎走在白茫茫的云端。

哈利走到停车场,看见车上已罩着一层薄薄的白霜。他上车发动引擎,把暖气开到最强。热空气在冰冷的玻璃上吹出白色雾气。等待风挡玻璃雾气消散的这段时间,他想起麦努斯曾提到麦兹·吉尔斯特拉普给哈福森打过电话。他从口袋里拿出还留着的名片,拨打手机,但没有人接。他把手机放回口袋,这时手机响起,屏幕上是国际饭店的号码。

“你好吗?”玛丽亚用发音清脆的英语说。

“还好,”哈利说,“你有没有……”

“有。”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是他吗?”

“对,”玛丽亚叹了口气,“是他。”

“你百分之百确定吗?我的意思是说,光凭这样就要认出……”

“哈利?”

“嗯?”

“我非常确定。”

哈利心想既然这位英语老师如此擅长处理压力和英语发音,那么她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她非常确定。

“谢谢。”哈利结束通话,从心底希望玛丽亚是对的,因为一切将从现在开始。

而且也已经开始了。

哈利启动雨刷,雨刷将融化中的白霜推到两侧,这时手机再度响起。

“我是哈利·霍勒。”

“我是米何耶兹太太,索菲娅的妈妈,你说有事可以给你打电话……”

“嗯?”

“索菲娅出事了。”

30 沉默

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今天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一天。

《晚邮报》头版如此写道。报纸放在主街的医院候诊室桌上,就在哈利面前。他看了看墙上时钟,又想到自己手上戴着手表。

“霍勒先生,医生可以见你了。”窗内传来女子的高喊声。他跟女子说过他要找几小时前看过索菲娅·米何耶兹和她父亲的医生。

“走廊右边第三扇门。”女子高声说。

哈利跳了起来,把候诊室里萎靡沉闷的病人抛在后面。

右边第三扇门。左边第二扇门或第三扇门里也有医生,但偏偏索菲娅被分到的是右边第三扇门里的医生。

“嘿,我听说是你来了。”马地亚·路海森露出微笑,起身握手,“这次我能帮什么忙?”

“是关于你早上看过的患者,索菲娅·米何耶兹。”

“是吗?请坐,哈利。”

哈利尽量不让自己被马地亚的友善口气惹得心里不快,但他实在不想坐下来,因为这样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太尴尬了。

“索菲娅的母亲打电话跟我说,今天早上她被索菲娅在房间里的哭声吵醒,”哈利说,“她走进房间就看见女儿身上的瘀青和血。索菲娅说她跟朋友出去,回家路上在冰上滑倒。于是她母亲叫醒先生,请他带索菲娅来看医生。”

“事情有可能真是这样。”马地亚撑着手肘,倾身向前,表示他对此事很有兴趣。

“但米何耶兹太太认为索菲娅说了谎,”哈利继续说,“她先生带索菲娅出门后,她就去女儿的房间查看,结果发现不只枕头上有血,床单上也有,而且是床单‘下面’的地方。”

“嗯哼。”马地亚的语气不置可否,但哈利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因为他曾在心理系练习过咨询方法。尾音上扬代表鼓励患者继续往下说,而马地亚的尾音就是上扬的。

“现在索菲娅把自己锁在房屋一直哭,”哈利说,“米何耶兹太太说索菲娅什么都不肯说,她打电话问过索菲娅的女性朋友,她们都说昨天没见过她。”

“了解,”马地亚揉捏鼻梁,“所以现在你要我为了你而忽视患者隐私?”

“不是。”哈利说。

“不是?”

“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们,为了索菲娅和她的父母,以及其他已经或即将被强暴的人。”

“你的用词非常强烈,”马地亚微微一笑,但笑容随即淹没在沉默中,他咳了一声,“哈利,我相信你一定明白,我必须慎重考虑。”

“她昨晚到底有没有被强暴?”

马地亚叹了一声:“哈利,患者隐私……”

“我知道保密是怎么回事,”哈利插嘴说,“我自己也必须保密,但我希望你破例并不是因为我不把患者隐私当回事,而是因为我评估过这件罪行的残暴性,以及它可能重复发生的危险。如果你信任我和我的评估,那我会非常感谢,否则你就得在昧着良心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好好活下去。”

哈利心想这番流利夸张的言辞他不知在类似场合说过多少次了。

马地亚眨了眨眼,脸色一沉。

“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好。”哈利说。

马地亚点了点头。

这个方法再度奏效。

“谢谢,”哈利说着站了起来,“你跟萝凯和欧雷克相处得好吗?”

马地亚又点了点头,露出微笑。哈利倾身向前,一手放在马地亚肩膀上。“圣诞快乐,马地亚。”

哈利离开前看了最后一眼,看见马地亚坐在椅子上,肩膀垮下,仿佛有人赏了他一巴掌。

最后一抹日光透过橘色云朵洒在挪威最大墓园西侧的云杉和屋顶上。哈利经过南斯拉夫阵亡军人石碑、挪威工党的墓地、挪威总理埃纳尔·基哈德森和特里格弗·布拉特利的坟墓,最后来到救世军的墓地。不出所料,他在新下葬的坟墓旁看见了索菲娅,她直挺挺地坐在雪地里,身上裹着大羽绒外套。

“嘿。”哈利在索菲娅身旁坐下。

他点了根烟,在寒风中呼气,风将蓝烟吹散。

“你妈说你刚出门,”哈利说,“还把你爸买给你的花带走了,所以不难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