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内殿

“陛下。”无念恭敬地跪下行礼。

秋叶白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可知道要做什么?”

无念平静地道:“罪臣明白。”

秋叶白转过身,负手而立,淡淡地道:“朕只想听到好消息。”

无念恭敬地叩首:“罪臣领旨。”

随后起身向躺着的一对小人儿而去。

两人间流转着一丝诡谲的气氛,皆看在一边的白衣人眼底。

他美丽的银眸里寒光微现,随后起身,无声无息地站到了秋叶白的身后,似宣誓所有权。

秋叶白此刻却无心计较,只握住了他递来的手。

“月儿和日儿都会没事的。”他轻声在她耳边。

秋叶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闭上眼。

……

时间渐渐地流逝,天很快就黑了。

静萍也不知自己在殿外站了几个时辰,宫人们劝了她几次进去,她却不为所动。

她在等着,等着消息……

却不愿意进入有那人所在的地方。

但寒冷的风,却让她渐渐地平静了许多。

毕竟,她早已过了不能控制情绪的年龄。

“姑姑仔细冻着。”随着少年宦官温柔恭敬的声音响起,一件镶狐毛的披风披上她的肩头。

静萍微微侧脸看了眼少年纯洁细白的脸,眼底神色微深,忽问:“小书,你今年在我身边几年了?”

今朝陛下出身江湖,一直不喜前朝宦官阉人身体的制度,何况女帝当政,后宫里不需要什么宦官,从立国那日起便立下了大元永无宦官的祖制。

这些宫里伺候的人,都是前朝留下来,无处可去的最后一批宦官。

小书便是最小的那批宦官之一。

“从新朝起,小书就伺候姑姑也五年了,今年已经满十五了。”小书笑眯眯地道。

静萍一顿:“十五了……。”

十五了,当年那人初见时也是十五罢?

小书关心地看着她:“姑姑,怎么了?”

静萍看着小书单纯的眸子,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罢了。”

小书迟疑了片刻:“若是不开心的事情,姑姑便不要记得罢?”

静萍看着他,许久,才轻声低喃:“不开心的事,便不要记得了。”

能忘么?

……

经年隔世,她仿佛还能听见时光深处还有伶人在唱那一折《谢娘》——

谢娘写一春鱼雁无消息,

谢娘写半塘荷风穿廊去。

谢娘写明月夜梧桐雨燕楼西,

谢娘写霜雪白头是归期?

梨园花落迟,

曲中尽相思。

唱罢戏马台初相遇

……

那年孽缘初见,绿竹楼里名伶婉转吟唱,有青葱秀美的十五少年,恭恭敬敬地送上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在她面前叩首长拜——

“天书,拜见姑姑,日后愿承教诲。”

……

*……*……*……

“最近好事一桩接一桩,日殿下和月殿下的病情都大有起色,眼见着就要大好了,宫里除了护理处,其他地方都解了禁,大伙的心情都活泛多了。”小书笑盈盈地捧着热茶递给静萍。

静萍接了热茶,垂下眸子轻品了一口:“嗯,宫外的情形也大好。”

“看来那位无念医官大人真是很有本事。”小书有些兴奋地道。

“多谢小公公谬赞。”一道优雅温润的男音响起。

小书抬眼一看,又高兴地道:“无念大人。”

无念提着医药箱慢慢地跨过门槛进来,朝着小书微微颔首,又向静萍微微一笑:“尚宫大人。”

小书立刻起来帮他提药箱,一脸敬佩:“大人好生厉害,若不是您眼睛上缠着黑纱,小书还以为您真的能看见呢。”

无念只是动作稍慢,但是举手投足风雅之余,都与常人无异。

“小书,去添些炭火。”静萍淡淡地吩咐。

小书这才察觉自己说错话,盲人面前说盲字本就不礼貌。

无念慢慢地走过来,弯下腰轻摸了摸面前的桌子,方才坐下:“不要怪小书,他是无心的。”

静萍冷眼看着他缓慢的动作——即使他尽力如常人,却还是能看出他做到今日这般地步,付出了不少努力、

“尚宫大人似乎不太爱说话。”无念坐下后笑了笑。

静萍咬了咬唇,别开脸,压低了声音:“大人过虑了。”

她不想面对他,不想看见他,每一次,面对他的时候,她的心绪便不能平静。

说不上是恨了,也说过不恨了,时光过去那么久。

但却依然不能释怀。

更不想被他认出来,所以不想说话——到目前为止,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她的名讳。

无念轻叹了一声:“念某虽然眼盲,心不盲,尚宫大人虽不喜在下多叨扰,但今日我是与尚宫大人商议京城疫病之事,只怕还是要叨扰了。”

说着,他伸出修白的手去摸桌上的茶水。

却不想,一下子摸到了刚刚烧开的银壶。

静萍一惊,抬手便拍开他的手:“小心!”

却不想她原本就心绪不宁,这般用力便过大了些,竟一下子将那银壶子整个都打翻。

滚烫的热水瞬间泼了出来。

她瞬间站了起来,就要拖开无念,却不想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无念准确地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拽,竟将她整个人拖向另外一个方向。

两人一下子跌在一处,还滚了几滚。

“尚宫大人,你没有伤着罢?”无念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幽幽淡淡,却带着关怀。

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脸颊,莫名地带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战栗。

与彼此交叠的身体,唤醒了静萍许久之前的那些记忆——那赤裸交织的躯体,滴落的汗水和眼泪,无尽的颤抖……混杂着屈辱的快感。

她僵如木石,不能动弹。

“尚宫大人?”无念却似没有发现身下人的异常,伸手在她身上摸索着。

“你……干什么!!!”静萍终于反应了过来,尖利着嗓音,颤抖着狠狠地一把推开身上的人。

无念一下子跌撞在桌子边,额头磕上小桌,即刻就见了红。

“无念大人!”进来送炭的小书和宫娥瞬间惊叫了起来,冲过去各自扶起无念和静萍。

“我无事。”无念苦笑,随后转头似在判断静萍所在的方向,歉声道:“卑职只是医者习惯,担心尚宫大人被烫伤,一时间忘了尚宫大人不是卑职的病人。”

医者父母心,病人不分性别。

何况他……看不见。

静萍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情有些复杂,她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我小题大做了。”

她顿了顿,吩咐小书:“去,带大人去处置伤处,将我房间里的人参给大人送去。”

无念起了身,只捂着额上的伤,淡淡一笑:“不必了,人参活血,吊命,卑职并未命悬一线,小伤用了这大补,只怕出血更多。”

说罢,他慢慢地向门外而去,一边的小宫娥紧张地扶着他,只怕他有个闪失。

静萍看着他伸手摸摸索地慢慢前行,动作虽然依旧很优雅从容,只是那染了血色的单薄的背影却莫名地显出一种苍凉与萧索来。

“如果无念医官没有瞎的话,不知该是何等的风华?”小书有些羡慕,又有些感慨地道。

“面如西岭雪,眸如天上星,玉资天成,妙笔落书,尽写天下风流……。”静萍垂下眸,脑海里浮过多年前的那些门庭若市,那个人所得的赞誉。

她一手教出来的谦谦公子,如玉君子……一刀刺她最深的得意弟子。

……*……*……*……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落雪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宫里完全恢复了正常,上京也慢慢地恢复了生气。

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迟来的新年。

正因为遭此大劫,所以民众需要一些喜气来冲散那些沉郁,所以愈发显得热闹。

宫里更是准备庆宴,庆祝两位小殿下平安好起来,虽然秋叶白吩咐了不得大操大办。

但劫后余生,所有人都想着法儿能做得喜庆点,改善心情,又搭起了九层戏台,只愿除夕守岁能热热闹闹。

“尚宫大人,这般热闹,是在搭戏台子么?”素蓝色的修长人影静静地站在阁楼边,微微抬起头看向前方,若不是他眼上蒙着纱布。

她几乎以为他真的能看见。

“嗯。”她淡淡地颔首。

这些日子过去,她虽然还不能做到在那人面前神色如常,但是语气维持正常却并不难。

那人总要回南疆的,待他离开,便永不再相见。

她会忘却一切,回复正常的她——人人尊敬的尚宫大人。

无念忽然轻声道:“少年时,下官也极喜欢看戏,看那台上的戏子唱得婉转动听,打得热热闹闹便是好的,后来遭遇大变,我遇见了一个人……。”

静萍心中一跳,却不由自主地力持平静地问:“什么人?”

“我的师父。”无念微微一笑,仿佛透过眼前的黑纱看向戏台,也看见极为遥远的过往。

“她说,观戏,唱念坐打皆是外物,要能观那戏里人悲欢离合,谁能让你跟着或悲或喜,才是好戏、好人。”无念微微一笑:“下官深以为然。”

静萍却不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不远处的戏台,冷冷淡淡地道:“戏不戏,人不人,鬼不鬼,师不师,徒不徒,前朝的那些事情皆是过眼云烟,无念大人也不似尊师重道的人。”

“这是尚宫大人与我说得最长的话了罢。”无念轻叹,侧脸向她:“不过您怎么知道下官不尊师重道?”

静萍瞬间哑然,随后冷冷地看着他,却轻嗤一声,不愿再多言,转身就要走。

但下一刻,却被人拉住了手腕。

“无念医官,你作甚?”静萍怒道,但是她记得上次的误会,她不想第二次失态,并无太大的动作。

无念捏住她的手腕,静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在她几乎要拂袖而去的时候,忽然叹了一声:“尚宫大人,你似也感染了时役——天花。”

静萍瞬间一惊,脸色微微白。

“什么!”不远处抱着披风过来的小书瞬间惊叫了起来,脸色大变。

无念微微颦眉,转身吩咐:“都不要过来,我就带着尚宫大人留在这殿里,你们将我们需要的东西送来就是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静萍很想反对,心中更恼怒,但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她身为尚宫自然知道他的安排是最合理的。

宫里的疫症好容易才渐渐压了下去,如今若是又起来,又临近年关,只怕不但扫了所有人的兴致,也会带来潜在的危险。

……

她沉默着接受了这个安排。

在女皇陛下自过问下,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只是自愿进来照顾她的人,除了小书便是无念,小书幼年也得过天花。

其余宫娥,她并不想连累她们,那些刚刚好起来的宫人,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又怎么顾得上她。

但这就有个很尴尬的情形——

“小书,不要过来!”烧得头昏脑涨的尚宫大人一身快被汗水湿透了,四肢无力躺在床上却不肯让小书伺候她更衣沐浴。

小书着急得不行,他一个小太监,忌讳什么?

前朝妃子的身子,他多看过,但是偏偏姑姑不知道有什么禁忌,除了宫女从不让人近身伺候沐浴。

无念端着药过来,将手里的药物递给小书:“你拿去热热和准备热水,我来劝。”

小书一惊,他这个太监都不能就近伺候,何况无念这个男人……

但是他一看见无念平静的面容和他眼睛上的黑布,小书瞬间就放心了。

医者父母心,何况大夫是个瞎子,能看见什么?

待无念靠近床边,静萍却越发僵木,咬牙怒道:“滚!”

她更不会允许他碰她!

“尚宫大人,医者父母心,您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我又是个瞎子,您在忌讳什么?”无念的声音冷了下去,甚至带着严厉。

“还是你想以后再也见不到日月二位殿下?”

说别的,也许静萍无所谓,唯独那两个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她一生无儿女……放不下自己照管长大的两个宝贝疙瘩。

她闭了闭眼,咬牙道:“去叫小书过来!”

“小书只有十五岁,他比你还矮了一个头,抱得动你么?”无念并不不客气。

静萍僵了僵,许久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冷冷地道:“我自己来,你等着!”

她艰难地一点点去解自己的衣衫,无念没有动,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他眼睛上蒙着黑纱,她却觉得自己在他眼底一丝隐藏都无。

那种难堪和窘迫让她几乎没法子支撑自己起来换下衣衫,她才站起来,便眼前一花,晕乎乎地倒了下去。

昏迷过去前,她只听见头上传来一声轻叹,随后,她就感觉自己被人一点点剥光,虽然烧了地龙,但凉冷的空气还是让她浑身微颤。

但是随后,她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并且那人似怕她着凉,紧紧地抱着她,慢慢地走着。

耳边传来幽幽低笑:“姑姑的身子一如多年前那般纤细美好,保养得宜。”

他慢慢低下头,在她唇上轻吮。

静萍热血一冲脑门,彻底地——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便感觉一股热乎乎的气直逼脸上,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游走。

她勉强睁开眼,只看见一双秀白的手在她一丝不挂的娇躯上游移,她勉励地抬起眼,却因着自己浸泡在药水里,蒸汽朦胧,看不清眼前的人的表情。

“你干……什么……走开……。”

“我在为姑姑推拿。”无念淡淡地道。

静萍咬牙:“滚开,本尚宫不需要……!”

他那些动作,那些令人羞耻的动作,简直是在挑逗,哪里像在推拿。

她不蠢!

“姑姑……。”他轻叹了一声,垂下脸,似在看她,又似不在看她:“静萍,你还要瞒着我么,我兴许比你还熟悉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静萍瞬间脸上血色尽失,颤声道:“你……你……。”

看着他淡然含笑的面容,她瞬间记起当年所有的记忆——他就是这么微笑着夺走了她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夺走她的身体与贞洁还不够,偏要逼她认清楚她也是会随着他的手段,在他身下一次次兴奋与哭泣——用的还是她教他的手段。

静萍近乎崩溃地蜷缩起了身子,潸然泪下:“楚云飞,天书公子,你还要折辱我到什么时候,你毁了我的骄傲清高还不够么,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

她嘶哑地喊出了声:“你不去死!”

原本伸出去秀白的手僵在半空,无念许久才轻声道:“静萍,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折辱你么。”

他顿了顿,轻轻地讥诮地笑了起来,笑容寂冷:“我从很久以前就说过,我并不对你说谎,天书从未后悔抱过你,只恨没有早点破了所谓的师徒之界。”

无念抬手轻轻地扯下自己眼上的黑布,他的眼睛周边烧伤的痕迹已经褪去了,但是曾经一双点漆妙目却依旧浑浊没有焦距。

他却似能看见她一般,轻声道:“姑姑,你就那么想我去死么,十一年了……。”

他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慢慢地转身退出了屏风,唤来了小书。

……

静萍闭上眼,泪如雨下。

是的,十一年。

还要如何?

还能如何?

……

接下来的十几日,小书虽然再帮着她打理杂物。

但是一些泡澡换衣甚至如厕还是无念亲自动手——小书实在太矮了。

只是无念再没有多余的话,照顾她的时候,皆止乎礼,那日的一切,仿佛不过是她昏昏沉沉的日子里的一个梦。

她好像梦见又回到了绿竹楼,四少慵懒风流地与姑娘们调笑,天琴懒洋洋地弹琴,天棋恼火地拿棋子去砸毁了他棋局的天画。

岁月静好,人如初见。

她静静地磨墨,天书在一边写字,写完便抬头含笑拉她的手:“姑姑,你看我写得可好?”

她一愣,那少年却静静地握住了她的手,越握越紧,她再细看,却见他已经不是少年模样,而是沉稳安静的青年,静静地看着她:“姑姑,你很希望我死么?”

转眼间,她便看见自己手里的长剑刺入他的胸膛,鲜血四溢。

她梭然惊醒,一下子坐了起来。

“小心,你身子还虚弱,不要太用力。”熟悉的女音在她头上响起。

静萍愣了愣,转脸看过去,见秋叶白在一边递来温水,她松了一口气,没看见那人在,却也不知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

见静萍接过水喝了下去,秋叶白轻叹了一声:“你还恨他么?”

无念或者说天书,一直在南地行医,将功折罪,又或者这才是他的本性,凭借他的头脑和才华一路成了人人称颂的神医,她却没有告诉静萍。

原本想着他们不会再见的,却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静萍沉默了下去,许久,她忽然问:“今天什么时候了,四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