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瑶姑娘何在?

她?你不会再看见她了。洛回雪的笑容天真无邪,却隐隐含着挑衅。段星遗一听,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洛回雪笑道,是我将你引到这里来的,也是我霸占了她的石楼,将她囚禁在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段星遗听这少女似乎话里有话,便强令自己镇定下来,问她道,如此说来,门主所中的苔上雪之毒,是你下的?

正是。少女得意地仰头望着段星遗。

便是为了把我引来这里?

嗯。

然后呢?

然后?洛回雪狡黠地一笑,然后就是将你永远困在这里,陪着我,直到我死。因为,我喜欢你。

§ 雪檀香

那座石楼,只有一个出口。若是没有洛回雪给出钥匙,他是断然无法将出口打破的。段星遗站在石楼的最高处,白雪皑皑的山野一览无余。他不说不笑,只蓄着很深很重的担忧,凝在眉间。

洛回雪说,我们可以来玩一个游戏,蚩瑶就藏在石楼的某处,若是你能找到她,我便让你们离开,而且,告诉你苔上雪的解毒方法。她神态欢喜,仿佛从未触到过愁绪伤心,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捏在她手里,她却只像捏着一只蚂蚁。

段星遗发起怒来,猛地拔出腰上佩刀,朝着洛回雪飞去。

洛回雪竟然不闪不避,直看着刀尖冲来,凝在她的瞳人里,和一双美目只相隔一指之远。她巧笑道,你杀了我,你也出不去。段星遗大喝一声,抽刀向横侧劈去,劈开了一块生硬的岩石。

他知道,他纵有一身武艺,在这里却派不上多少用场。

他唯有 强迫自己,将态度软下来,道,姑娘,既然你已经将我困在此处,就请你将解毒的方法带去濯香门。只要你能救门主,你就算将我生生世世都锁在这里,我也甘愿!

少女的眸中闪过隐约的痛惜,道,我已经猜到你会这样说,你会为了救她而赴汤蹈火,所以我才会选中她,将苔上雪加在她的身上。她——她是你的恩师,可又不止是你的恩师,对吗?

段星遗恍惚战栗,已被言中心事,只觉得难以自处,便别过头去不再说话。洛回雪笑了笑,上前来牵他,你过来,我给你做了珍珠糕。你爱吃的。

他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爱吃?

我就是知道嘛。洛回雪甩了甩段星遗的袖子,一副撒娇的模样。她是他见过最怪异的女子,她总是带着柔软天真的表情,随时挂着笑,纯净得仿佛初生的婴儿似的。可她却像一团迷雾,让他看不清。

坐下来的时候,段星遗嗅到一阵奇异的香味。

是雪檀香的味道。

以前段星遗在石楼的时候,看蚩瑶焚过此香,她尤其喜欢在睡前点上一簇,让香气袅袅充盈着四周。

香气是从洛回雪的衣襟里散出的。

可他曾经偷偷地翻查过她的房间,甚至查过石楼里许多的房间与暗格,并没有发现雪檀香的存在。

莫非她是从囚禁蚩瑶的地方染回来的?这念头让段星遗的心神为之一振。他不动声色,吃了两块珍珠糕,便装作愤然离席的样子下了阁楼,然后又悄悄折回来,躲在暗处盯着洛回雪。

洛回雪似浑然不觉,午后小睡了一会儿,便到石楼后庭的花园里,捣弄着稀疏的梅林。松土施肥,怡然自得。到黄昏的时候,她独自进厨房拿了事先就搁在那儿的竹篮,朝着石楼西侧的窄巷子里走去。

那巷子狭长而幽深,洛回雪走得极小心,时不时回头来看,仿佛害怕被谁跟踪了,神态很是紧张。段星遗更加断定,她那番前去绝非寻常,以轻功架在窄巷顶上,居高临下,悄无声息地跟着。

突然,底下的黄衣白裙像轻烟似的一闪,竟消失不见了。

段星遗大惊,降落下去,脚尖刚触地却又有影像从背后升起,段公子,你在找我吗?段星遗回头一看,洛回雪不知几时竟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手中的竹篮却没了。他一步上前,以金刀架上她的脖颈,你刚才去了哪里?

我给蚩瑶姐姐送食物啊。洛回雪竟直言不讳。

段星遗忙问,她在哪里?

我说了,要你自己找,我怎可能告诉你呢?洛回雪拍着手,像天真的小孩似的,笑道,捉迷藏的游戏,真有意思!

段星遗抽回刀,他知道自己拿她没有办法,他不能逞一时之快杀了她,否则,只怕找不到蚩瑶,苔上雪解不了,木紫允便会毙命。他只能继续强忍着。那几日,他觉得自己焦急暴躁,好像都要炸开,快要燃烧变成灰烬,他频频地跟踪洛回雪,总是跟到窄巷里便跟丢了。他心烦意乱,边幅不修,容貌也越发落魄,下巴上都生出青青的胡楂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木紫允危在旦夕,他必须当机立断。

而洛回雪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被段星遗跟着,有时候,挎着篮子走着走着,便回头来给他顽皮的一笑。几次下来,段星遗索性不隐藏了,便堂而皇之地跟着她,有一日,他便看着她即将在窄巷里消失,那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飞身上前,一把抓着她的肩,顿时感觉身体受到一股牵引和挤压,向着某个更开阔的空间里钻去。

洛回雪将肩膀一沉,反手摔开他,他一骨碌滚倒在地,抬头一看,自己已经不是在那条窄巷里。

而是在一个被萤光石照得透亮的密室里。

密室四周都挂着画。美人图。而且还是一丝不挂的美人,有的在水边梳头,有的在亭中赏月。

除了美人图,这屋子里只有一坛坛的陈年老酒。

段星遗面上一红,想将视线从那些美人图上挪开,可四壁都被挂满了,他只好低着头往地上看。

洛回雪看段星遗那副窘迫的模样,又拍手笑了。她道,上当了吧,其实我根本就不是在给蚩瑶送食物,我故意逗你的呢,你这人可真有意思!段星遗怒道,你之所以每次都在巷子里消失,便是因为打开了机关,钻进这间密室里来了?

没错啊。

那你身上的雪檀香,也是故布疑阵,想引我怀疑你的吧?

你很聪明嘛。洛回雪并不否认,笑道,这间密室你还喜欢吧?听说你们男人最爱看的,就是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

段星遗憋得满脸通红,握拳道,荒唐!

洛回雪嘻嘻笑着,说,我可不荒唐,我不是说了要等你自己找到蚩瑶吗,唉,你怎么不想,我这是在故意给你提示呢?说完,却不等段星遗回答,一个闪身匿进黑暗,倏地不见了踪影。

段星遗猛追过去,只触到坚硬的石壁,不想看却又看到那悬挂的美人图,手一抖,立刻缩了回来。又喊了几声,也无人应。冷静一番,才细想起洛回雪刚才所言,这间密室,会有什么提示?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地抬起头来,逐幅逐幅地看着那些香艳的美人图。曼妙的胴体看得他心跳加速,喉咙里像有火在烧。

不经意间,他发现这些图中的美人虽然都有着不同的举止情态,可她们所处的背景,有的是在院中凉亭里,有的是在廊前古树下,依稀都是某座庄园里的陈设,而非旷野或市集等等墙外之景。

段星遗如获至宝,将所有的图幅都取了下来,一共十六张,铺在密室的地上,然后又不断地调整着排列顺序,最后,拼成了四横四竖、背景相连的一幅。段星遗终于认出,那背景不是别处,而正是这石楼里,一处叫做凤裔阁的地方。

莫非蚩瑶是被囚禁在凤裔阁?

段星遗便朗声喊道,姑娘,你不必再故弄玄虚,我已经知道你将蚩瑶藏于何处了。半晌,密室外传来洛回雪的嬉笑,你知道了又如何?你得自己想法子离开密室。

姑娘——

段星遗再喊,洛回雪却不再应声了。密室里静得让人窒息。这一阵段星遗受够了被软禁而毫无还手之力的无奈暴躁,怒气涌上,便拔出腰上佩刀想要将那些画幅砍成万千的碎片,刀尖划落时,他突然一怔,停了手里的动作。

他看见自己袖中揣着的火折子掉了出来。他计上心头,便将角落的酒坛子搬出来,纷纷打烂,扑鼻的酒香瞬间弥漫了这幽闭的空间。他便将火折子擦亮,往画幅上一扔,那细小的火苗倏地扩大,一点一点将画幅吞噬,亦同时在地面燃起,燃满了密室的所有角落。

烈酒在大火的催发之下,喷出腐朽焦灼的气味。

火焰熊熊,直冲上密室的天花板。

段星遗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也快要烧起来了,猛汗湿了背心,皮肤已经开始发红发痛,他却咬紧了牙关,稳稳地站着,倔犟得眉头都不肯皱一下。突然面前白影飞来,扣住他的手腕,将他使劲拖拽开,他像来时那样跌出了密室,撞在窄巷坚冷的墙壁上。

转瞬,他便笑了。

已经被大火烧得那样狼狈,浑身都是伤,他却笑得戏虐,笑得癫狂。笑得让洛回雪愤怒又心疼。

你不要命了?她斥问。

他冷笑,我只是在跟自己打赌,赌你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被烧死。说着,他凑近两步,伸手扶着墙,将她圈在自己的身体与墙壁之间,暗影覆盖住她灵动的睫羽。他挑衅道,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既然喜欢我,就不会不理我的死活,对不对?

他靠得那样近,近得让洛回雪可以感受到他的呼吸吹拂,吹拂着她发烫的脸,她的心跳越发不安分,竟有了几许紧张。就算依旧愤怒,语气也软了下来。她道,你为了救木紫允,可以连生死都不顾?

是的!段星遗猛吼一声,斩钉截铁。那声音喷薄在洛回雪的脸上,她觉得他仿佛恨不能将自己吞掉似的。这几日相处,她尚且没有见过他有流出这样多的不安与失态,她知道他是真的急了,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多一刻,他便多一分暴躁,多一分愤怒,他已经越来越失控了。

走出窄巷,回到光亮的地方,段星遗才惊觉洛回雪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她说,既然你觉得蚩瑶是被囚禁在凤裔阁,我便领你去凤裔阁,看过了,你就会死心了。

段星遗沉默不言,深邃的眼眸里,藏着隐隐的不安。他便跟着洛回雪往凤裔阁去,一路上,总觉得洛回雪的步子放得很慢,脚步声听起来也有些钝重。但他并不在意,跟着她在石楼里绕来绕去,很快便到了凤裔阁。

凤裔阁里没有蚩瑶。

半点线索也没有。

亭台假山仿佛都在嘲笑着他。他怒气再度上涌,一把抓了洛回雪的肩,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洛回雪撅着嘴笑,是你自己没有猜对,怎么倒怨起我来了?

如果她不是女子,段星遗想,他定然会愤怒地甩给她一个巴掌!但这会儿他满腔怨怒没处发泄,只能一把丢开她。用的力道并不重,却怎料她趔趄两步,竟摔倒在地。试图起身时,身子却发烫发软,没了支撑,一头撞在台阶上,昏死过去。

§ 颜如雪

段星遗不知洛回雪为何会那样,昏睡了几个时辰,仿佛虚弱得一碰就要融化。她凝脂般的肌肤,白得吓人,仿佛用石膏雕成的。

朦朦胧胧,她喊了一声,烫!掀了棉被,一翻身手便垂下床沿。段星遗并不太乐意,可还是将她的身体扶正了,又拧了浸过凉水的毛巾,搭在她的额头上。反复几次,到黎明时分,她总算醒转了。

这几个时辰,虽然昏迷,但洛回雪已经清楚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低头看自己像是被石膏涂抹了的肌肤,心中怅恨难言,见段星遗在椅子上坐着,闭目安神,那浓浓的眉,斜飞入她的心间。

她凄然地笑了笑,强收起满心的苦痛,渐渐地将笑容又调整回之前的戏虐。她故意“哎哟”喊了一声,段星遗便被惊醒了,看她好像是要起身下床,但虚软无力,几乎要从床边滚落下来,他剑眉一蹙,起身上前扶她:你小心点——

突然,唇上一热。

洛回雪竟趁着他靠过来而毫无防备的时候,毫不矜持地吻了他。软绵绵的云片贴着,倒让他心惊胆战,一把推开她:你这是做什么!

洛回雪笑起来,坐直了身子,段星遗方知道她刚才又是在捉弄他,假装要摔倒,好使他过来相扶,然后趁他不备强吻他,他从未见过如此顽劣而不知羞的女子,他竟被她的恶作剧弄得面红耳赤。

洛回雪却是越笑越凄凉,手扶着床沿,支撑着软绵绵的身子,叹道,唉,你终究还是讨厌我。

段星遗毫不怜香惜玉,你毒害门主,又将我囚禁,我如何能不讨厌你。

可我只是想将你留着——留在这里,陪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洛回雪的眉眼转哀戚,认真地看着段星遗。

段星遗不无惊诧,生命的最后一段?

洛回雪幽幽地叹息,道,我是快要死了。

洛回雪终于决定向段星遗说出真相。她说,其实蚩瑶早在两年前便郁郁而终。她说,当年你离开雪峰山时,蚩瑶在你的身上偷偷种了随魂咒,这五年,无论你去到哪里,在做什么,她都可以从玄光镜里窥见你。

可是,她越是看你,便越觉得难受。

她看着你抑压自己心中的情感,陷在一段不伦的沉迷之中,她为你难受为你心痛,也为自己爱而不得的痴恋心碎。原本雪姬可以活五百年甚至上千年,但蚩瑶仅仅活了三百六十年便郁郁而终。

段星遗看洛回雪苍白可怜,却也恼恨她将自己愚弄。他冷声问她,这世间,只有一个雪姬,那你又是谁?

洛回雪潸然,颗颗珠泪滚落,她说,我是蚩瑶因为思念你而流出的眼泪化成,所以,我知道她的一切,我也知道她所窥见的你的一切。我知道,若是木紫允中毒,你必然会跋山涉水来为她寻解药,因而我布了这个局,引你前来。我骗你说蚩瑶还活着,也是想有更多的筹码与借口留住你。

我只想留你三个月。

因为我的寿命只剩下三个月。

可是,刚才你在密室放火,而我却是不能接近火焰的,火焰灼伤了我,所以我才变成现在这样,而最后三个月的寿命,也因为烈火的侵蚀,而剩下最后七天。我没有力气再捉弄你了,只好把真相告诉你。

段星遗看着洛回雪,她的容貌陌生却熟悉,他纵然对她从未放下戒心,但此时,却也不得不动容:你明知冲入火场会焚掉你最后的时间,你仍是选择救我?

洛回雪苦笑道,我说了,我喜欢你嘛。

段星遗顿时哑口无言。心中涌起无法名状的艰涩滋味。洛回雪的手轻软软地搭上来,握着他,唉,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在临死前为你做最后一件事,你带我去渝州吧,去濯香门,我会治好她的。

她说,我只有一个要求。在我死的那一刻,你必须陪着我。

他的眼神终于软化,好,我答应你。

段星遗片刻也不愿再耽搁了,拿着洛回雪交给他的钥匙,开了石楼的门,从马厩里牵过最精壮的汗血宝马,两人共乘一匹,飞快地朝着山下奔去。

道路逶迤,心急如焚。

洛回雪倚在段星遗的胸口,故意靠得很近,软绵绵的,时不时地仰头去看他,鼻息吹拂着他青青的胡楂。快要山脚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块界碑,刻着雪峰山三个字。洛回雪的心弦顿时抽紧,直喊着要段星遗将马停下来。段星遗不明就里,以为她是因颠簸而身体不适了,便问她,要休息一下吗?

洛回雪笑着看他,若不是因为我可以救她,你才不会对我这样好呢,是吗?

段星遗一愣,无法作答。

洛回雪便轻叹,这几日能与你朝夕相处,我应该心满意足了,又何必奢求太多呢?走吧,走出雪峰山,一切就到头了。

段星遗觉得洛回雪的神态有些怪异,可是却说不上来,他急于赶路,便又重新勒紧了缰绳,当马儿再度跑起来,四蹄都越过那块界碑,突然,怀中的人儿就像轻烟般升起,又滚落在路边的草丛里。

段星遗大惊,跳下马飞扑过去,抱起洛回雪,你这是怎么了?

洛回雪的笑容里有几许得意,她说,你可知道,蚩瑶为何那么思念你,却不能下山去找你?那是因为雪姬的一生,只有一次离开雪峰山的机会,而且,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我也不例外。我为了对木紫允使出苔上雪,已经将这一次的机会用尽,如今,我冲破雪峰山地界,只能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段星遗又惊又急,恨不能此刻魂飞魄散的人是他自己。可是他更恨,更怒,他抓紧了洛回雪的肩,质问道,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洛回雪暗淡的星眸露出几缕凶光。是的,我故意要给你希望,却又亲手毁掉这希望。因为我爱你,却也恨你。我是蚩瑶的眼泪所化,她的眼泪,有爱有思念,却也有忌妒与仇恨。我是不会救木紫允的。我死了,便没有人可以解苔上雪,没有人救得了她!我要她死,我要你恨我!因为,你既然对我没有爱,那么便只有恨,才能让你永远都记得我。

你疯了!你这疯子!段星遗声近咆哮,却咆哮得那么无力,仿如垂死。她喜怒无常,她心思诡异,他无法看懂她,更无法理解她。她所做的这一切,没有道理可言,他却只能逆来顺受,束手无策。

洛回雪凄凄地笑着,我是疯了,我想,与其安安静静地死在石楼里,倒不如用这样轰轰烈烈的方式,我要你看着我魂飞魄散,看着我,却无能为力,那种绝望,刻骨铭心!你一定会很恨自己吧,恨你自己没有办法救回你心中敬若神明的女子。

洛回雪说着说着,声音逐渐弱下去,像一盏残灯,风一吹,便熄灭了。段星遗眼睁睁看着她在怀中化成齑粉,指缝间连一点细碎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正如她刚才所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

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生命,到这里,也是尽头了。

§ 尾声 雪中泣

濯香门被一股死亡的气息笼罩着。悲恸就像腐骨蚀心的水,将所有的人都浸在其中。他们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们站在暗紫色的香闺里,看着床上躺着的如冰雕一般的女子。

她不能就这样死了!

不能!

段星遗的内心嘶吼着,狂躁的戾气,已经将他的肢体分解,将他的灵魂狠狠地碾碎。他垂首站在床边,握着拳,按捺不住身体的颤抖。

天色骤然由明转暗。

暗得有点不同寻常。

门外的风像旋涡似的,竟刮起了阵阵哀号。突然,一股风柱将大门撞开,一个满头银发的男子面容冷峻地走了进来。众人大惊,纷纷排开阵势,拔出武器对准了他。

不要伤他!濯香门副门主谷若衾严声阻止,盯着银发男子,依稀又看到了十六年前的点点滴滴。

银发男子不管众人眼光,径自走到床边,双手抬起,掌中便有青烟袅袅地落下,像一层透明的膜,将床上躺着的木紫允覆盖。渐渐地,木紫允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干涸的嘴唇,也越来越水润饱满。片刻之后,她的胸口有了起伏,轻咳两声,竟缓缓张开了眼睛。

众人看得呆住,可无一不为此情景欣喜若狂。

银发男子从容地收了手,看了看木紫允,如释重负,但却一言不发转身欲走。木紫允焦急地坐起身,喘息着喊他:是他让你来的,对不对?

银发男子顿住脚步,那背影好像已经给出了沉默而肯定的回答。

是的,是他。

房间里静得诡异,气氛很是微妙。良久,银发男子才轻飘飘地道了一声,保重。木紫允眼波流动,似有泪光,只勉力一笑,问,他——还好吗?

嗯。银发男子只用鼻音轻轻地哼了一声,转瞬便化成轻烟,飞出门外消失不见。木紫允望着空荡荡敞开的房门,仿佛要将外面院子里层层的景物都望穿,望尽天荒地老,望见她想见的那个人。

但视线里却空无一物。

濯香门的弟子都不知道那神秘的银发男子究竟是谁,他叫鱼弦胤。十六年前,与木紫允、谷若衾、沈苍颢是旧相识,他们曾一起经历与魔神归蟒的恶战,同过生死,共过患难。他和沈苍颢一样,都是从天界遗落凡尘的遗珠。十六年前,恶战结束,他们领回各自的使命,回了天庭,从此,天与人,永相隔。

看见鱼弦胤的那一刻,木紫允便知道,原来这十六年她虽然和沈苍颢无法相见,但他却仍是默默地关注着她,守护着她。这一次她危在旦夕,她知道一定是沈苍颢让鱼弦胤前来救她。她想着想着,刚恢复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憔悴几分。

她也知道这一次出现的人为什么是鱼弦胤而不是沈苍颢本人,只因她懂得彼此的伤悲。——相见不如不见。

他永远都是背负着使命的天神。

而她,也永远都是平凡的下界女子。容颜会老,灵魂衰竭,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不可逾越。

若是见面徒增伤悲,又何必还见?

只是,她却无法欺瞒自己——就算明知毫无结果,她仍是想再看一看他,看他温柔熟悉的眉眼,看他眼底的深情缠绵缱绻。

这思念,已经快要将她折磨得粉身碎骨。

她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轻声低语,我究竟要等到几时才可以再见你一面?空荡荡的房间,只有穿堂的冷风。

她已经等了十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