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山顶天翻地覆之时,山腰亦是风云变色,地动山摇。烈狱门弟子死伤惨重,就连黑风也被那些树藤缠上,被扯断了一条胳膊。水泠泠被山顶滚落的飞石击中,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被疼,反而只觉得烫,浑身像火烧一样。

她昏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几颗露水滴在她脸上,沁凉沁凉的,她便醒了。四周静谧一片,烈狱门的人早已四散逃窜,她想起陶夜稀,拔腿便向山顶跑去。

陶夜稀还在山顶。

因为沈月蛮一直坐在那里,像丢了魂似的,傻傻地坐着,只抱着段星遗的弦月金刀念念有词。

水泠泠看陶夜稀在沈月蛮旁边低头站着,握着拳,压抑着发颤的双肩,他的表情虽然沉痛,一双眼睛,却饱含温情。她立刻便明白了他为何要这么不顾一切地到石窑魔窟来,她听见自己心里有东西碎掉的声音,她缓缓地走上前去,喊道,陶夜稀。

陶夜稀并不看她,只沉声道,你没事了。

水泠泠一笑,道,别忘了你还要替我找解药的,你不会打算一辈子就这么站着吧?陶夜稀满眼的深切,只落在沈月蛮身上,仿佛是想说,她要在这里坐多久,我便陪她多久。一时间山顶阒静无声,除了风,再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触碰这片哀痛的。

足足三天,沈月蛮不吃不喝,就那么坐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黑暗得可怕。陶夜稀也陪她一起,僵硬地站着,山风灌入笛孔,替他吹出哀婉的乐音。到第四日天明时分,沈月蛮总算回了些神,撑着虚软的身体站起来,对陶夜稀道,我们走吧。

陶夜稀喊了一声,月蛮?

嗯?

他有许多话,心中万般纠缠,却忽而说不出了。他说,没什么,走吧。

水泠泠跟跄着过来,说陶夜稀还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她因而要跟他回渝州去,他并没有太反对,任由她跟着,他知道,牵云龙胆的毒是要解的,这一趟濯香门也是要回的。纵然带回的只能是一个沉痛的消息,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不面对。

已经爱上的人,也已经刻骨铭心。

逃不开,忘不掉。

可是,她的心又要几时才能从这场浩劫中苏醒呢?要几时才能有他的一席之地?她此刻一定还在想着大师兄吧?若是可以,倒宁愿死去的那个人是自己,但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难过呢?

陶夜稀看着沈月蛮瘦削的背影,看眼前绵绵山道,远无止尽,漫天漫地都是江湖,人行其间,渺小如蝼蚁。他轻轻一叹,加快了步子。有一点他是知道的,那就是,倘若这一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那这个梦,还没有终结。

九弦濯香令之月长空

桫椤琴又响起 为你弹奏一首九弦歌

九弦歌 恍如梦 响在谁心上

少年风发意气 拔剑对月 笑问生死缘

平生缘 原来也不过缘浅

——《九弦歌》 词作:梦九千

§魍魉剑夜鬼

风吹狂沙,声声呜咽。沙砾绕着桫椤琴的琴弦,偶尔吹出几声颤音,犹如谁人的痛哭哀嚎似的。

沈月蛮这一路上都很少说话。段星遗死了,她的心也随着他一并死了。她再不是从前那个欢快天真的女子,她的身体好像破了一个洞,里面钻进呼呼的寒风,撕扯着她,她不觉得疼,只是空。

无论哭,笑,醒着睡着,到哪里,做什么,都是空。

那时,沈月蛮和陶夜稀从点苍山返回濯香门,同行的还有青岳寨主水泠泠。沿路风霜凄紧,却降不下水泠泠眼中温热的情意。她是爱着陶夜稀的。或许是在初见的那一刻她便已经爱上。

可她知道,陶夜稀的眼里容不下她。

这一路她都将顽皮的笑容挂在嘴边,缠着陶夜稀,问他:“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中牵云龙胆的毒,而我就算中了毒也还要帮着你,作为报答,你是不是不应该只答应帮我解毒,还要陪着我,哄我开心?最好就是你娶了我,或者我娶你也行,咱们回青岳寨,做一对像夜鬼魅姬那样逍遥的神仙眷侣…”

这样的话,水泠泠重复了无数遍,陶夜稀无可奈何,越听越烦,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遇到克星的时候。以前觉得沈月蛮已经够刁钻的了,哪知道这水泠泠比她还难缠。他只能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她多说什么。沈月蛮那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看在眼里,也随之一并沉沦。

他也想救她。视她如溺水之人,伸手去抓。可是,伸了手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会跟她一起沉进寒冷深潭,万劫不复的。

他救不了她。

甚至救不了自己。

她的眉心一皱,眼眶一红,他的世界也就跟着暴雨倾盆。最难过时,惟有一个人轻轻地吹着横笛,却吹不尽满心的荒凉。

天长烟远,凝恨沾襟。

步行两日过后,他们到了一处名叫长空的小镇。那时已近黄昏,漫天的红云落在长空镇背后,煞是明媚。可蒙蒙的黑气却也将晚霞遮裹着,显出几分诡异。陶夜稀顿了顿步子,唤沈月蛮道:“这镇子似乎有邪气,我们须得谨慎小心。”

沈月蛮看他一眼,淡淡地应:“我知道了。”

他空有满腹情意,却只能自己藏着,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枉然,他只能以沉默的姿态陪伴在她身边,守着她,等着她,直到她走出阴霾,或有一日愿意接受他。

可他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天?

这长空镇的房屋鳞次栉比,街道亦是光鲜纵横,可是,却没想到刚一入夜便几乎不见人烟,阴森得很。他们找了一处干净的客栈落脚,沈月蛮用过晚饭便早早地回房睡下了。或许只有在梦里,还能有一些期待吧。期待着段星遗的魂魄能够入梦来,凭她诉尽相思,哭断肝肠,此生便再没有别的奢望了。

半梦半醒间,沈月蛮忽然听得窗外传来咔嚓一声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飞过,为了借力而踩到虚掩的窗扇。窗扇轻摇,她猛地坐起,目光投向窗外之时,桫椤琴已抱上怀,足尖一点,便越窗追去。

薄雾徐徐降下,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意。沈月蛮追了片刻,便看一道黑影落在镇口的牌坊上,那身影颀长壮硕,显然是个男子,风吹着他的长袍,猎猎翻飞。他肩上还扛着一个人,依稀是个女子。但那女子像一匹缎子似的搭着他,也不知是否还有气。他居高临下看着沈月蛮,浑身都布满了杀气。

沈月蛮正想开口与他对话,竟看他将肩上女子抛落下来,自己只纹丝不动地站着。沈月蛮一惊,飞身去接,将那女子横腰一揽,低头看去,顿时花容失色,立刻又松了手。那原来是一具满身泥土的女尸,就像刚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但因为死去不久,尸身尚未腐烂,只有一双手齐肩断掉了。

那双手,此刻便握在那个黑影的手中!

他究竟是人是鬼?为何竟要折断一个死人的双手?沈月蛮骇然地看着黑影,头顶乌云渐渐散去,明月钻出,一瞬间,照亮了那黑影右手握住的长剑。剑身断续地泛起寒光,寒光之中,映出一颗骷髅的图案。

沈月蛮吃了一惊,轻声沉吟道:“魍魉剑?难道是夜鬼?”可是,江湖传言,夜鬼和他的妻子魅姬多年前便已经双双死去,他们虽然行事乖张,但也并非恶毒之人,他们的魑魅魍魉双剑,以情练就,以情发挥,他们的恩爱情长,也一度为江湖中人传唱。如果这个人真的是夜鬼,他有何目的?

沈月蛮作了个揖,问道:“阁下可是夜鬼前辈?”

那黑影冷笑一声:“你还不算无知。”沈月蛮知道自己猜对了:“前辈为何要破人坟地,抢人尸身,还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死者?”说话间,魍魉剑的寒光闪烁,正覆上她那双冷凝的眸子。

牌坊上站着的人忽然右手一抖,似是极为惊讶,转瞬便以极快的速度纵身跳来。长剑举起,对着沈月蛮的面门就是一刺。沈月蛮拳头一紧,闪身躲避,五指忽然弹开,撞得桫椤琴弦丝丝作响。

夜鬼旋即追上,每一剑都直逼沈月蛮的那双眼睛刺去。沈月蛮以琴相抵,搏斗间,夜鬼空置的左手忽然抓出,扣上沈月蛮的肩,她顿觉浑身麻痹,竟猛然不能动弹,只看着那夜鬼幽幽地站到面前,高举了长剑…

那一剑正要刺下时,横空又飞来一道暗影,速度之快,猝不及防,夜鬼立刻向后跃起躲避,来人便趁机抱起沈月蛮,又以轻功飞走,朝着茫茫的黑夜逃去。

沈月蛮倚在那人怀中,抬头看去,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她勉力开口,问道:“你…你是谁?”男子并未作答,直到停落在一片空地上,看四下无人,他才将她放下。她的麻痹感并未持续太长时间,足尖落地,便已经去了大半。出于礼貌,她拱手作揖:“多谢少侠相救。”可话音才落,便看清了对方手里的那支银枪。她脸色顿时一变,急促道:“饮雪逐鹿枪!你是烈狱门四大护法之一的惊雷?”

惊雷护法宇文澈眼露寒光:“沈姑娘好眼力!”

这一问一答之间,宇文澈的饮雪逐鹿枪已经挑出,沈月蛮未及防备,再加之内力受损,一时间难以招架,霍霍地向后退去。宇文澈再一招击出,那银枪的枪头不轻不重触到沈月蛮的膻中穴,她顿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月色幽魅,平地之上惊飞几只雀鸟。

这时,一声咆哮如闪电劈空而来:“放开我师姐——”沈月蛮惊喜地看去,只见陶夜稀脚踏月色,身披银霜,动作之迅捷,就如一头愤怒的虎豹。他身旁还跟着浣花九节鞭水泠泠。两人都是气势汹汹而来。

宇文澈双眉一皱,眼神之中似有动荡。顷刻之间,他再度挟起沈月蛮狂奔起来。沈月蛮大呼着陶夜稀的名字,却看他的身影被宇文澈抛开,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成一片随风癫狂的落叶,最后终是看不见了。

§饮雪逐鹿枪

宇文澈摆脱了陶夜稀的追逐,在一间废屋里将沈月蛮放下来。她像只沙袋似的,狼狈地被他摔开,滚进角落里,一双眼睛,含愁带恨地盯住他:“九霄梦难已经被毁,你们是得不到了,为何烈狱门还要追着我们不放?”

宇文澈刚毅的轮廓之上犹如覆着冰山:“因为门主对濯香门的七种武器和相应的武功秘籍很感兴趣。”

沈月蛮讽笑道:“你以为濯香门的七种武功是任何人都能练成的?”宇文澈道:“是否能练成与我无关,我只奉命捉你回去,有了你这个人质,就不怕木紫允不交出秘籍。”沈月蛮更是气愤,道:“我娘不会向你们这样的邪魔外道妥协,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们如愿!”宇文澈睨了她一眼,也不再多说,只凝神聚气在原地坐了下来。

那时,天色微亮。宇文澈将沈月蛮困在废屋里,一整日,将她紧紧地看守住。天黑以后他弄来了一辆马车,载着沈月蛮,从东南方向出了长空镇。东南方是通往括苍山烈狱门的。从此处去烈狱门,路途极为遥远。沈月蛮虽然身体的大部分都不能动弹,但手指还勉强可以活动。她便将内力都凝聚在指尖,将袖中暗器捣衣针发出。银针穿透马车的篷壁,直打进路旁的树干上。她只希望那小小的记号会被陶夜稀发现,好让他猜出宇文澈的意图,追踪前来救她。

深林阒静,只有笃笃的马蹄声。

风声。

枝叶婆娑的声响。

突然,马鸣嘶嘶,马儿好像受到惊吓一般。沈月蛮不知发生何事,却听马车外想起一阵打斗的声音。

来的人一定不是陶夜稀。

因为她可以从兵刃相撞的声音里分辨出,那打斗是来自一把银枪和一柄长剑。她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夜鬼那张森冷可怖的脸。那念头尚未收住,车篷轰然裂开,她果然看到从天而降的夜鬼。

夜鬼伸手来抓她,手碰到她的一瞬间,浑身酥麻的感觉再度袭来。这时,宇文澈的饮雪逐鹿枪紧追而至,刺在两人中间,将夜鬼逼得退后三尺。夜鬼掌风挥出,顿时震得那已经残破的马车平地炸开,沈月蛮便像石头一般滚落在地,险些滚下路旁的陡坡去。

突然间,一双手伸来稳稳地拉住了她!她既惊且喜,对那双手的主人露了一个嘉许的笑容:“我还怕你追不上了呢。”陶夜稀得意地一笑,道:“有你的捣衣针引路,我如果还追不上,岂不枉为濯香门的弟子?”他屈指解了沈月蛮的穴道,内劲刚从指尖收回,便觉得后背凉风阵阵,夜鬼的身影已经呼啸而来!

陶夜稀正待回身迎战,却看那魍魉剑被一道九节鞭缠上。鞭子握在水泠泠手中,她顽皮地一笑,说道:“夜鬼,我怎能让你伤害我未来的相公!”说话间,一双媚眼还有意无意地向不远处的宇文澈瞟去。

如此一来,夜鬼置身四人的包围之中,显然落了下风。可他却丝毫没有惧色,整张脸都匿在阴影里,犹如一块浸在黑水之中的寒冰。这时,沈月蛮身体里的那种酥麻感又渐渐消失了。她约略有些明白,是夜鬼的那只左手——每逢她被他的左手碰过以后,身体都会僵硬酥麻,别说施展武功,就连行动也有困难,虽然这种乏力难受的滋味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但临阵对敌,即便只是一瞬间的迟钝,也足以被对方趁机取了性命。她柳眉轻蹙,道:“大家小心他的左手,不要被他碰到了。”

夜鬼听沈月蛮这样一说,也不知是气愤还是赞赏,便道:“你和她一样聪明。”

“她?她是谁?”沈月蛮疑惑问。

夜鬼是冷酷之人,说话也简洁:“我不必跟你多讲,我只要你这双眼睛。”沈月蛮原本还想再问,却看夜鬼袍袖鼓起,凝了一股强大的内劲朝她袭来。她运劲逼走了体内残余的最后一点麻痹之感,抱琴迎上。桫椤琴乐音飞出,声声调调都是致命的杀招。与此同时吹魂笛亦凛冽响起,陶夜稀紧随其后,罩着夜鬼的天灵盖便是一击。

宇文澈只是冷眼看着,手中银枪,只将他自己严密地守护。他似乎并无意参与这场争斗,显然是想坐收渔人之利。混战中他看到水泠泠的九节鞭在暗夜挥成一朵锦绣的牡丹,绾出的花瓣好比女子娇媚的笑脸。

他看着她。目光紧紧追随着。

水泠泠不攻只守,招招都护着陶夜稀,某个间隙她的眼神亦投射过来,落在宇文澈的身上,里面好像藏着什么话似的,扎得宇文澈心底一疼。可他仍是冷漠地站着。水泠泠将牙关一咬,再度朝夜鬼一鞭打去。

夜鬼退起,眼神斜飞落在陶夜稀身上。他旋即将魍魉剑横空一收,贴着衣角回旋向后钻去,不偏不倚朝着陶夜稀的胸口刺去!水泠泠大喊一声,旋着步子飞身去挡,那长剑便在千钧一发之际刺入了她的胸膛!

她一僵,眼前无数画面飞过。

惊恐的双眼,都凝固在那样一个瞬间。

夜鬼却当即变了脸色,左手按住水泠泠的肩,长剑一扯,向后退去,很快便以轻功没入树林深处,逃走不见了。

陶夜稀大惊失色,接住水泠泠向后飞坠的身体。她眼中凝泪,明月的倒影便落在两汪深潭之中,皎洁而凄美。她的嘴角浮现几丝笑意:“我若死了,倒省去你不少力气,就不用费心帮我找牵云龙胆的解药了。”陶夜稀听她这样一说,更是难过,低头看去,却忽然颤栗起来,惊恐的表情和夜鬼如出一辙!他看见水泠泠的胸口完好无损,不但不见伤口,而且一滴血也没有流出来。霎时间,水泠泠自己也呆住了,她浑身发抖,头重脚轻地站起来,一张俏脸煞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宇文澈的惊骇激动并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呆呆地看着水泠泠,拳头在背后紧紧握起,很用力方能抑制住自己双肩的颤抖。忽然之间,面前两道光影交叠,他觉得胸口一麻,便知自己穴位被封,动不得了。

沈月蛮拍了拍手,道:“现在换成你来当我的人质了。”她趁着宇文澈分神,攻其不备,点了他的穴道,他仍是那样面无表情地看她:“你可以杀了我。”沈月蛮嘻嘻一笑:“我不是你,不会随便杀人。”说着,眼珠子咕噜一转,道,“我会带你去一个很适合你的地方。”

§桫椤琴声凉

此处离长空镇有一段距离,恰好附近有一座废弃的庄园,叫做银屏山庄。沈月蛮曾经识得山庄的主人,知道庄里有一间密室,用来囚禁犯人再合适不过。她便将宇文澈关入密室之中,还为他备了足够的水和干粮。

陶夜稀猜出沈月蛮的意图,问她道:“你还要回长空镇去?”

沈月蛮点头:“是的。我将他关在这里,只是不想他再出现,搅乱我们的计划。那夜鬼与人为恶,长空镇人心惶惶,阴森邪气,想必也是因为他。我们一定要再回去弄清楚整件事情。待事情解决以后,再告诉烈狱门的人来这里找他吧。”

他们说话的时候,水泠泠只是在旁边呆滞地站着,先前冷得煞白的脸,到此刻依然没有恢复血色。陶夜稀过来扶了扶她,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夜鬼碰到你,你没有像月蛮那样僵硬麻痹,夜鬼的魍魉剑,明明刺中了你的心口…”

水泠泠眼神一颤,截断了他,凄声道:“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还记得我们在点苍山的时候吗?石窑魔窟被毁,天地变色,山上无数巨石砸下来,其实,在那个时候我便已经死了。

水泠泠说出这段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眼泪扑簌地掉下来:“我无法接受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所以我骗了自己,让我以为我还活着。我一心想要找你,跟随你,根本不知道,我只是一缕残留在人世的孤魂。只不过我还有形貌,暂时还可以像普通人那样生存。方才是夜鬼的那一剑刺醒了我,我的记忆恢复过来,我…”

陶夜稀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心中不免怜惜,只好软语来安慰她。她哭了一阵,抬头道:“或许就是因为我并非常人,所以才不会受到夜鬼的钳制,如此说来,我正好可以帮助你们对付夜鬼了。”

沈月蛮和陶夜稀对看一眼,都点了点头,三个人便折回长空镇,仍是落脚在之前居住过的客栈里。陶夜稀给了掌柜一点银两,从他口中问出,原来夜鬼的存在早已是长空镇人尽皆知的事情,他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总是要盗取一些刚刚死去的年轻女子的尸首,然后摘掉她们身体的某个部分,再将尸首遗弃。

也有人说,曾亲眼看到夜鬼杀掉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斩断了她的双脚带走。总之各种恐怖的流言都弥漫在长空镇,镇上人心惶惶,尤其是年轻女子,更是吓得连大门也不敢随意迈出。

当天夜里,沈月蛮带着桫椤琴到了碧湖边。月光如碎银,撒在湖面,清风阵阵,梅香扑鼻。她手指一捻便弹开了。曲音婉转,含情凝恨。她又想起段星遗,心中不由得荡起阵阵哀痛。

也不知到底弹了多久,湖畔飘来一道黑影。

夜鬼终于来了。

他望着沈月蛮:“你是在故意引我现身?”沈月蛮按住琴弦,道:“前辈既然想要我的眼睛,自然会来。”夜鬼问:“你不怕?”她道:“只要让你不能靠近我,你的左手对我来讲就没有威胁。”夜鬼冷笑:“短兵相接,你以为你能避得过?”

沈月蛮眼睑轻抬,转了话题,问:“既然前辈觉得我躲不过,那何妨让我做个明白鬼,告诉我你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夜鬼看着面前女子,她的眼睛清澈灵动,实在是太像他死去的妻子魅姬,他禁不住有一点心软,便道:“我要救魅姬。复活她。”

沈月蛮一惊:“复活?”

夜鬼道:“三年前,我和魅姬遭到仇家的暗算,双双死于非命。有一位袁道子前辈,毕生钻研不死之术,他在游历途中见到我和魅姬的尸首,便将我们带回。他收集了三十六个刚刚死去的男子的肢体或内脏,拼接出一个全新完整的个体,称为不朽人。他以药物将我的尸身和不朽人合二为一,令我死而复生。但我复活以后,身体却有了怪异的变化,那就是我的左手能令人发僵麻痹,在短时间内毫无还手之力。袁道子说,这是因为他对复活术尚未钻研透彻,以至于留下了难以估算的后症。他答应我,将会用更缜密的方法来复活魅姬,使她更接近常人。可是他尚未兑现这承诺,却驾鹤仙去。我只能凭着他留下的手札,效仿他,寻找三十六名女子的身体部分,再造一个不朽人。”

沈月蛮痴怔地站着。不朽人,复活术,袁道子的手札…夜鬼所言,激起她心中波澜暗涌。她想到了段星遗。如果可以知道复活的办法,是不是也能令段星遗复活?她已不知说什么好,夜鬼又看了看她,补充道:“我要救魅姬。不惜任何代价!我所截取的每一个女子的身体部分,都必须是和魅姬相似的。若死人堆里找不到,我便从活人里找,只要能救魅姬,我即便双手染满血腥也无所谓。我找了这么久,一直找不到一双和魅姬相似的眼睛,直到那天我看到你。”

沈月蛮暗暗地向后退开几步,那碧湖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炸出一道水花,飞身而起的正是陶夜稀。与此同时,水泠泠亦从岸旁的岩石背后冲出,沈月蛮看准时机,与她的伏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夜鬼袭去。

湖畔寒光阵阵,天地有如瞬间变色,就连那粼粼的湖面也仿佛开始颤抖。

桫椤琴。捣衣针。吹魂笛。九节鞭。配合得天衣无缝。

某个瞬间,夜鬼再度伸出左手来袭,却被水泠泠一掌推开去。她并不受制于他的左手,自然可以毫无顾忌。沈月蛮在她背后,以内力托住桫椤琴悬在半空,十指捻拨,音符都化成利箭。

之前他们早已经商量好,夜鬼的左手便交给水泠泠对付,她只要确保沈月蛮和陶夜稀不被夜鬼的左手碰到就可以。因此沈月蛮即便看到夜鬼向她靠近,她也要坚守住这商量好的阵势,纹丝不动,只让水泠泠做先锋迎战夜鬼。

夜鬼长剑挥开,剑气如虹,横空撒开,水泠泠的九节鞭不知怎的突然一顿,身体就被那剑气撞开,偏移了方位。她重重地摔在地上。夜鬼趁机穿破空隙,扣住了沈月蛮的手腕,将她向身前一拉,五指钳住她的左眼,她顿觉有一股力量正在将她的眼珠与眼窝相分离,慢慢地,一点一点将它们拉扯开。

只消片刻,她就要失去这只眼睛了。

可是,心都已经死了,还会在乎眼睛吗?

这么疼,疼得她几乎无法承受,她忽然觉得,自己宁可死去,也不要再忍受这样大的痛苦了。死去之后,魂魄上天入地,一定要找到段星遗,就算他赶她走也好,就算他的心里有别的女子也罢,她一定要跟着他。黄泉路奈何桥,她都要跟着他。来生来世,她再也不会让他有机会去爱别人。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意志模糊的时候,还听到陶夜稀在喊她。师姐,师姐,或者月蛮。这个家伙总是搞不清对她的称呼,他爱她,可她不是,她还不起。他如发狂一般向着夜鬼扑来,可是却一次次被夜鬼的魍魉剑挡开去,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被内力震伤。他甚至急得掉泪,却竟然无能为力,他从未感到那样绝望。

突然,岸边的沙地有一串隆起,竟在夜鬼的脚下爆开。狂沙如龙卷风一般缠住夜鬼,夜鬼的手被迫松开,沈月蛮浑身瘫软,栽倒在地。夜幕之下传出一声凄厉的嘶吼,众人再看时,竟见夜鬼已被分开两段,鲜血溅了大家一身。

看第二眼时,便看清了,碧湖畔死了一人,又多出一人。原来刚才从沙地里钻出来的正是饮雪逐鹿枪宇文澈。是他杀了夜鬼一个措手不及。而他也因为孤注一掷,受伤虚弱,单膝跪地粗重地喘着气。

陶夜稀见沈月蛮躲过一劫,大喜过望,正欲上前扶她,忽然,之前匍匐在地的水泠泠一跃而起,越过他,九节鞭一绕便勒住了沈月蛮的脖子。陶夜稀脸色忽变,吼道:“泠泠,你干什么?”

水泠泠凄然一笑:“对不起,我也是烈狱门的人。烈狱门主楚天齐,是我的义父。”陶夜稀顿时明白,原来水泠泠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布局。她亲近他,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好趁机对付他。至于宇文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也就不难解释了,是水泠泠暗中找人回银屏山庄打开了密室的机关。

陶夜稀哀声道:“放了月蛮,我做你的人质。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

宇文澈突然站起身,喝道:“我要你自废武功!”什么?在场的人均是一惊。就连水泠泠也骇然:“惊雷,他们都是义父要的人!”宇文澈道:“那又如何?我们只要将他们活着带回烈狱门交差即可,没有武功,岂不更省力?”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还是你真的爱上他,所以舍不得他受此折磨?”

水泠泠顿觉语塞,便又听宇文澈喝道:“陶夜稀,你若不答应,那我就先废了你师姐的武功!”说着,枪尖便对准了沈月蛮。陶夜稀大呼:“不可以!我…我答应你!”沈月蛮和水泠泠几乎异口同声:“不要——”

宇文澈见自己得逞,不由得狞笑起来,催促道:“还不快动手!”陶夜稀深吸了一口气,单手举起,举过头顶,对住自己的天灵盖。碧湖水堪堪地起了波澜,水花拍岸,如泣如诉。他好像看到了沈月蛮眼中的泪光,她是在为他哭吗?如果失去武功可以换得她的眼泪,换得她的心疼,是不是也就离换取她的爱意不远了?

§也不过缘浅

曾经也有过这样美的月色,像撒开一匹薄纱盖在身上。陶夜稀坐在郊野的茅屋顶上吹笛,笛声里尽是愁情与荒凉。

水泠泠循着笛声跃上屋顶来,在他的身边坐下。坐着坐着,故意打个呵欠,假装疲惫,便斜着身子靠上他的肩头。他眉头一皱,推开她。她又再靠过来,他再推。这样反反复复,最后逗得水泠泠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是爱他的。

原本她以为自己若是替门主完成此次的任务,可以领功,可以求门主达成目的以后放陶夜稀一条生路。她甚至在跟夜鬼对阵时假装受伤,故意让夜鬼抓到沈月蛮,那是因为她嫉妒她,恨不得她立刻死掉,她便可以得到陶夜稀了。

但此刻,她看着陶夜稀高举的右手,耳畔还缠绕着宇文澈嫉恨的眼神,她知道,她等不到她的计划实现的那一天了。她也知道,她低估了陶夜稀对沈月蛮的情意,他愿意为了她舍弃自己的武功,那么她就算死了,他也会记她一辈子,他是不会接受自己的吧?

她万念俱灰,就在陶夜稀真的要废去自己的武功时,她抛出手中兵器,浣花九节鞭如银蛇狂舞,截住了陶夜稀的手。而同时,她将沈月蛮向前一推,送她稳稳地落进陶夜稀怀中。局势瞬间扭转。

陶夜稀大喜过望,惊疑地看过来,看到水泠泠眼中两行清泪。他心中一动,仿佛是在无声对她道谢。她不需要他的谢辞。她需要的,是他的山盟海誓天长地久。她将身子一转,抽回九节鞭,一鞭打在宇文澈的胸口。

宇文澈怒发冲冠:“你!你竟这样对我?”

水泠泠漠然望着他:“宇文澈,我是不会爱上你的。”从前在烈狱门,宇文澈便一次一次地对水泠泠表明爱意,可她总是奚落他,捉弄他,她不喜欢他冷如冰山,霸道狠毒,在她看来,他不过是一件只知道听命于主子的工具。

宇文澈大笑三声,眼中恨意倍增:“陶——夜——稀——”

他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好报复那个践踏自己感情的女子。他因此忽然想到以前水泠泠说他的:你根本就不懂得爱。眼中凝出泪光,手也有些发抖。饮雪逐鹿枪尚未刺到自己的猎物,突然觉得脚下一绊,整个人都被向后扯起,滚倒在地。

随即胸口传出撕裂般的痛。

他低头一看,是水泠泠挥九节鞭绊住了他。而沈月蛮的捣衣针便不失时机射出,一针见血。

见血封喉。

碧湖恢复了平静。水泠泠垂下眼睑,凄然一笑:“陶夜稀,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此后你我生老病死各不相干,烈狱门若是还不肯放过你,我也不会再插手了。”陶夜稀喊住她:“你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