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教他武功,训练他成为江湖中后起之辈的佼佼者,他时常屈膝跪在她的脚下,唤她一声门主或师傅。

她是他心中不可侵犯的神。

他们之间,有着云泥之别。

他从未妄想自己有一天能得到她的垂爱,他只要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尽一切所能去完成她的嘱托,那便足够了。可是现在,她心爱的那个人回来一站了,那个湛然若神的男子,在她身边轻轻一站,她的世界便完满,他从未觉得自己会多余成那样,已经完全淡退成她身后的一缕簿烟,风一吹便散了。

幻境

阆苑镇的上空,弥漫着浓重的黑气,妖邪之味,仿佛只要随时吸一口气,便会蹿进心肺里去。近几日镇上已经有数十个无辜的人死于非命,他们无一例外被利器削断了脖颈,身首异处。

只要稍作检视,便能判别出杀人的凶器。

是柔丝索。

是卫烟绡惯用的柔丝索。

他们找遍了阆苑镇,终于在一户农家找到那染血的倩影。卫烟绡一脚踏着刚刚被她割下的头颅,闭目深吸,那尸体上便有一股黑烟涌入她的身体。段星遗大喝一声,挥刀跃起!卫烟绡侧身一闪。眸中凶光毕现!

你们是什么人?

段星遗和沈月蛮互看一眼,望着那凶残痴愣的女子,烟绡,你不认得我们了?卫烟绡脚尖一起,大袖挥开,身前那株老树的枝叶顿时断落飞起,如利剑般朝着段星遗和沈月蛮刺来。

当心!是碎香绢迷阵!段星遗推开沈月蛮,飞身迎上,金刀如贯日的长虹,披枝斩叶,半天顿时飘满深褐或幽绿的碎片。卫烟绡见势不妙,转身便跑。沈月蛮抱琴一弹,指尖内力飞出,如巨浪般追上,扑打漫过卫烟绡的头顶,她身子一沉,扑倒在地,当即昏厥了过去。

许是交手的时候太过忘我,回到客栈,段星遗方才觉察到自己手臂上有轻微的痛意,低头一看,有好几道深深浅浅的伤口。沈月蛮拿了金创药过来,大师兄,我替你清理伤口吧?

他立刻伸手来接,簿有拒意,道,一点小伤,我自己来吧。

沈月蛮一怔,忍着尴尬看了看昏迷不醒的卫烟绡,道,她好像是一个人,也不知道夜稀在哪里。正说着,看卫烟绡的肩起伏了几下,眼睛微微张开,她低眉急思,袖中捣衣针霎时三针齐发,啪啪啪打在卫烟绡的膝上。

卫烟绡倒抽一口凉气,恨然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月蛮幽幽一叹,我只是封了你腿上的穴位,让你暂时不能行走。

卫烟绡眼中有如魔障,你们到底想怎样?

段星遗上前道,烟绡,你再好好儿想想,你当真一点也不记得我们了?那你可还记得濯香门?卫烟绡见他眼中暗光流转,依稀有几许温暖柔情,似是自己熟悉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便故作妖娆地冲他抛一记媚眼,这位俊俏的少侠,你倒是和我说说,我应该记得你吗?沈月蛮忍不住暗笑,她虽然好像失忆了,但仍是和以前一样,还爱拿大师兄开玩笑。

段星遗正色道,数日之前,濯香门后山的佛舍利塔被邪气冲破,你和夜稀受到邪气的操控,杀了很多濯香门的弟子,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卫烟绡媚眼一挑,道,我除了记得自己的名字和武功,别的什么都忘了,忘了你们又有什么好稀奇的?说着,又伸长了脖子道,不过,我现在认识你这么英俊的少侠,就一定不会忘了。看沈月蛮似有醋意地瞪着自己,立刻又掩嘴轻笑道,少侠,你这么斯文俊朗,可是身边的小丫鬟怎么凶巴巴的,一点也不温柔?

沈月蛮跺了跺脚,喂,我是你二师姐,他是你大师兄,我们都是濯香门的弟子,什么丫鬟不丫鬟的?我要不是念在你现在不是正常人,非拧你的耳朵不可!快告诉我,陶夜稀在哪里?

陶夜稀?卫烟绡的媚眼骨碌一转,便就一问三不知了。除了摇头,就只是盯着段星遗傻笑。沈月蛮恼了起来,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总知道你为何要乱杀人了吧?你到底从那些死者身上取走了什么?

卫烟绡嘻嘻一笑,道,你不知横死之人尸体上是会覆盖怨气的吗?我这样花容月貌,若是没有怨气来果腹,只怕便要憔悴难看了,星遗哥,你说,你会不会心疼啊?这称呼一冒出来,段星遗便浑身发麻,差点没讲手里的金创药弄洒了。

晌午过后,阆苑镇繁华的长街徒添了几分慵懒之气。沈月蛮恹恹地走着,身边来往的,总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陶夜稀,听卫烟绡说,镇上那些死掉的人全是她一个人杀的,倘若陶夜稀也和她一样受邪气的影响,他又怎会不像她那样杀人食怨气呢?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方传来几声嬉笑,这位大叔,当心一点,可别弄坏了小侠我的新衣裳!

这声音如此熟悉!

沈月蛮抬头一看,便见陶夜稀正避开了一个挑柴的樵夫,抄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她惊得瞪大了眼睛,陶夜稀便先过来了,师姐,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吧?沈月蛮冲口而出,你还认得我?

陶夜稀的笑容立刻收了些,问道,你是来捉我回濯香门治罪的吗?沈月蛮道,我爹说你跟烟绡是被邪气侵染了,身不由己,娘也不会怪你的,只派我和大师兄来把你们找回去。说着,看陶夜稀此刻丝毫不像迷失了心智之人,不免疑惑,你为何不像烟绡那样…

烟绡?你们找到她了?

嗯。

我迟迟不肯回濯香门,也是知道烟绡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她已经杀了不少无辜的镇民了。

我也知道。可她不仅胡乱杀人,还以怨气为食,而且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来历,但你为何不像她那样?

陶夜稀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自己好像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似的,醒来之后,便是在这阆苑镇,想起当时如何屠杀同门,我便恨不得折了这吹魂笛!

沈月蛮见他难过,好言相慰,一面带了他往客栈的方向去。后院的厢房静寂无声,房间的门是虚掩的,她依稀看到段星遗的侧影,心中欢喜,迫不及待地想将陶夜稀安然无恙的好消息告诉他,手一抚上门框,顿觉窒息!

只见段星遗走到卫烟绡面前,微微弯下腰,挑起她的下巴,缓缓地吻上她的唇。

沉醉的笑容便在两人的嘴角漾开,霎时漫住了一方天地。沈月蛮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退出走廊,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陶夜稀还没来得及问她,她已哭着冲出了客栈。一路沿着僻静的街巷跑,直跑到荒芜的渡头。

流水清澈,映照着她单薄的身子。

她想起自己和段星遗被困在濯香令中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心上已经有人了,如今方明白,原来那个人便是烟绡,难怪大师兄这一路上如此精神恍惚,他大概是太过担心她,以至于难以平静吧?她越想便哭的越厉害,抓起河滩上的泥沙便往水里砸去。不多时陶夜稀也跟过来了,气喘吁吁,你是怎么了?

沈月蛮的手在脸上一抹,立刻抹出五道脏兮兮的泥印。我没怎么,我只是不想打扰大师兄!陶夜稀却仿佛听不明白似的,问道,打扰?大师兄方才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你也不应他。

沈月蛮一愕,他叫我?他刚才明明和烟绡…他怎么会叫我?

陶夜稀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无比,问道,你刚才究竟看到什么了?沈月蛮虽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将自己从门缝里看到的一幕说了,陶夜稀却错愕起来,师姐,我只见到大师兄在院中打坐调息,却连烟绡的影子也没瞧见,他们怎么会是你说的那样?

&真假

同时,同地,两个人竟看见了不同的场景。沈月蛮见陶夜稀眼中还有惶恐,急问道,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陶夜稀双眉一蹙,道,师姐,我说出来你可信我?

她更急了,我怎会不信你?

他道,我被邪气浸染时,仿佛与其到了心神相和的境界,所以我此刻仍是对那团邪气了若指掌。我知道它可以迷惑人心,使人看见自己内心的恐惧,从而产生虚假的幻觉。

内心的恐惧,虚假的幻觉?沈月蛮似被言中,心中不得暗想,莫非我是太过挂心大师兄心有所属这件事情,所以才会怕见到他跟别的女子亲热?陶夜稀又道,我怀疑烟绡已被那团邪气完全占据,所以方才是她误导你,利用你心中的恐惧,令你看到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沈月蛮一想,转身便要跑,陶夜稀拉住她,你要回客栈?她跺脚道,如果烟绡真的那么可怕,她气走我,必是想对大师兄不利,我不能留大师兄一个人在客栈。说罢,也不管陶夜稀能否跟得上,足下生风,已是踏月凌云。

陶夜稀站在原地,望着沈月蛮飞奔的身影,一瓣落叶从头顶飘落,落在他的肩头,他不慌不忙伸手一拂,嘴角瞬即露出邪魅的笑容来。

沈月蛮甫一回到客栈,便见院中迷雾阵阵,满地的枯叶,似铺在一个阴森的陷阱之上。卫烟绡双腿的穴道不知几时解开了,她站在段星遗身后,袖中柔丝索抽出,一步一步无声无息地逼近。

沈月蛮急喊了一声,妖女,休想伤我大师兄!抱琴飞去,指尖一拨,杀气如万箭齐发。段星遗回得身来,惊呼道,月蛮你做什么?沈月蛮眼中戾气似火焰燃烧,丝毫不让,只堪堪地逼着卫烟绡而去。

卫烟绡向后跃起,一避再避。周身迷雾越加浓烈。

段星遗再扣住她,你说什么?她连双腿的穴位都被你封着,如何能杀我?我只是带她到院中来透透气。

沈月蛮听段星遗这样一说,忽然觉得眼前迷雾散尽,再扭头一看,只见卫烟绡痛苦地趴在地上,双腿分明仍使不出半分力气!又哪里是刚才跟她巧妙周旋的模样?她一愣,抱琴的手顿时懈了力气,喃喃道,怎么会这样?难道又是幻觉?是我太担心大师兄会被她所害,所以才会以为自己看见她对大师兄动手?

段星遗扶起卫烟绡在石凳上坐下,见沈月蛮失魂落魄,便来问她,月蛮,你究竟是怎么了?沈月蛮眸含清泪,将自己之前所看到的景象,以及陶夜稀对她说的那番话告诉段星遗,却听卫烟绡惊声问道,陶夜稀,你看见他了?

段星遗和沈月蛮同时望去,你不是说你已经不记得他了吗?

卫烟绡委屈地扁了扁嘴,讨赏似的望着段星遗,道,星遗哥,我知错了,我不应该骗你们的,我虽然不记得许多事,但我还记得陶夜稀——不,他不是陶夜稀,他已被魔神归蟒的邪气附身,他是来杀我的。

杀你?沈月蛮瞪着她说,你把话说清楚一点。

卫烟绡道,佛舍利塔邪气逸出的时候,陶夜稀是离塔身最近的,大部分邪气都渗入了他的体内。但他连下几场杀戮,耗空了精元,这会儿无法再以武力伤人,所以他没能杀得了我。他说得没错,邪气的确能迷惑人心,但迷惑你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他故意让你怀疑我,想借你的手来杀了我。只要我死了,我身上所积聚的邪气怨气都会成为他的,他的元神就可迅速恢复,从而变回十六年前那个呼风唤雨的魔神归蟒。

卫烟绡又道,塔破之际,大部分邪气都进了陶夜稀的身体,而我只吸收了一小部分,但却因此成了他的附属,与他有了此消彼长的微妙关系。我越是强大,他便越是孤弱,所以我才会不断杀人来增进自己。我和他,不是我是,便是他是!说着,她幽幽一叹,道,他比我幸运,他的记忆是完整的,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我却忘了许多事。她眸中如有哀伤溢出,皱眉望着段星遗,以前,你会用这样怜爱同情的目光看我吗?

&温柔

那天夜里,沈月蛮和段星遗商量着对策,忽然听见屋内传来砰的一声,他们破门一看,原本被封了足穴躺在床上的卫烟绡竟然不见了!临街的窗户还开着,窗外幽冷,只剩下茫然无尽的黑暗。

他们越窗追去。

他们一走,房间里顿时飘起阵阵醉人的迷香,角落里的那只大木柜轰然打开,卫烟绡跌在地上。

陶夜稀随后步出。冷冷一笑,道,他们这会儿都忙着找你,却没想到我们根本没有离开这屋子,现在谁也救不了你了。

卫烟绡双腿动弹不得,只在地上坐着,但她衣袖一挥,碎香绢的迷阵已越漫越深,霎时间便淹没了整间屋子。陶夜稀只觉得眼前光影流转,似有无数参天的古树挡着,寻不见一条可以前进的路,却听卫烟绡的声音不知从哪里飘来。哼,主人,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你现在使不出武功,你的迷惑之术对我也不起作用,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杀我?

陶夜稀气急败坏,右腿往前一跨,突然见树林变成了悬崖,他好似踩在云层之上,他一惊,倒退两步,背抵着冰凉的岩石。他怒喝,别以为这样的雕虫小技便可以阻挡我!卫烟绡媚笑不止,那你来找我啊,主人,我就在你面前,等你来杀我呢!

两人也不知僵持了多久,那客栈门外的走廊竟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店小二掌着油灯过来,见房间里轻烟漫出,顿时大吃一惊,大喊道,不好了,着火了!

他那样一慌,手里的油灯落了地,骨碌碌地滚到卫烟绡脚边。

卫烟绡只觉一股气流逆转,走火入魔,心痛如绞,一口鲜血喷出,迷阵亦因为外物的介入而散开,室内顿时清明一片。陶夜稀大喜,抽出早已准备好的短刀扑来,卫烟绡两手一按,借力站起。没想到她的腿因了刚才内劲紊乱的冲撞,穴位反而被破开,她已能行走自如,她挑起手边的木凳朝陶夜稀砸去,他侧身一躲,她便飞出窗外仓皇地逃了。

明月夜,稀星留残,初秋的萧索铺满长街。碎香绢原本最忌被人强行阻断,这会儿卫烟绡体内翻江倒海,只噙着一口微弱的倔气朝镇外逃去。忽见前方横出一道人影,她心中顿时凉透,喝道,主人,你当真要将我赶尽杀绝?

那人影愣了愣,唤道,烟绡?

星遗哥?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身子一倾扑倒过去。段星遗连忙扶着她,她只说陶夜稀要杀她,求他暂时不要将她送回客栈。他们在一处破庙里落了脚,她软绵绵抱着他的腰,道,星遗哥,你要一直陪着我。

段星遗扶她在角落里坐下,烟绡,你还是喊我大师兄吧?她将嘴一撅,道,我偏就不跟沈月蛮一样喊你大师兄,你不爱听就别理我呀?段星遗刚站起来,她却仰着头来拉他,大师兄,我听你的,你不要走嘛。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把那边的稻草拿过来铺一铺,让你睡上一觉。放心吧,我会守着你的。

卫烟绡撒娇地甩了甩他的手,我就知道你对我好!话一说完胸口便难受得慌,面上黑气弥漫。段星遗屈膝来扶她,道,我替你运功疗伤。她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又不是从前那个卫烟绡,你再怎么运功,我也不会好的。

他忧心起来,为什么?

她道,我必须杀人食怨气,否则,只会一天天虚弱下去。见段星遗抿嘴不言,她又道,可你不喜欢我杀人,我便不杀了。他愕然地看过去,烟绡?却不知应该说什么。她笑起来,道,但你要记得,我的虚弱,便意味着我主人的强大,你若是想对付他,最好是趁着他元神尚未恢复的时候。可是,你若杀了他,我便会成魔,但你杀了我,成魔的人便是他了。

段星遗想了想,道,烟绡,我一定要将你们都安然地带回濯香门,门主他们正在谋划剿灭邪气的办法,你们会没事的。

卫烟绡柔柔一笑,道,我相信你。

明月不知几时已被乌云覆盖,天空淅淅沥沥地飘起雨

丝来。这破庙屋梁倒塌,没有片瓦可以遮头,段星遗只见墙角还立着一株半死不活的芭蕉树,仅有的几片叶子恹恹地垂着,他连忙摘了最大的一片过来给卫烟绡支在头顶。她便又顽皮地笑了起来,道,大师兄,这片芭蕉叶分明可以遮住我们两个人,你却不进来,不是怕我吃了你吧?

段星遗嘴角轻扬,蹲下身来与她挤着,她一侧头便看见他灿若星辰的眼睛。大师兄?她的声音越发轻柔。

嗯?

她喜欢你吗?

谁?段星遗惊讶地看着她。她倩然一笑,指了指自己,以前的那个卫烟绡,她,喜欢你吗?段星遗笑着摇了摇头,她轻轻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你这么好的人,她竟然不爱,你说,若不是我不成魔,就这样一直留在你身边,我一定是这世间最爱你的人吧?

&缘起

那一刻,段星遗的眼睛里凝出沈月蛮的倩影。他竟想起了她。因为卫烟绡的一句话。她和他兵分两路,这会儿也不知身在何处?倘若陶夜稀真像卫烟绡说的那么可怕,月蛮若再碰上他,岂不是很危险?段星遗的手轻轻震了震,芭蕉叶的边缘震落几滴沁凉的雨露撒在卫烟绡手背上,她睁开眼睛,怎么了?

他道,我担心月蛮。

她眼波一黯,道,你要去找她吗?留下我一个人?

他无言以对,正为难着,忽听见破庙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卫烟绡嘴角一钩,苦笑道,不必了,他们来了。

那庙门外瞬间映出两道瘦长的身影。

陶夜稀和沈月蛮并肩走进来。段星遗扶着卫烟绡站起来,四个人以一种奇怪的格局彼此对立着,空气凝滞,雨也渐渐停了。

沈月蛮是在破庙附近遇到陶夜稀的,她仍是不肯相信陶夜稀已成魔神的傀儡,他说他看见卫烟绡抓走了大师兄,她忧心如焚,因而跟他一起来找。甫一跨进庙门,便见段星遗被卫烟绡挟持着,那女子的柔丝索已缠上段星遗的脖颈,将他牢牢箍着,他浑身鲜血,仿佛已命在垂危。

分明是幻象!

可是,沈月蛮哪里分得清。沙罗琴一横,纤指拨去,颤音如刀锋。段星遗已猜到沈月蛮定是又被假象迷惑了,当即将卫烟绡护在身后,抽出金刀相挡。卫烟绡有伤在身,不敢与沈月蛮力拼,只看着段星遗想尽办法阻止沈月蛮靠拢,可是却处处留手,怕真的会伤到她。这次沈月蛮已被那幻象侵蚀得深入五脏,她甚至不知道此刻正在跟自己交手的正是段星遗本人,反而只声嘶力竭地喝他,妖孽,快放了我大师兄!

一掌劈出,段星遗伸手来挡。

掌心相接!

她出尽了全力,他却只敢还她一半。他身子一沉,从半空飞落,体内真气乱窜,嘴角已有血水滑出。

卫烟绡惊喊了一声,沈月蛮,他是你大师兄!同时玉指捻过芭蕉叶柄,内力挥出,将那绿叶旋向半空,破庙里霎时又换了天地,变成白茫茫的凄冷一片。段星遗知道卫烟绡又在以碎香绢布阵,忍着疼喊道,烟绡,你还有伤在身,不可损耗内力!

话未说完,面颊便传来一阵暖热。

他顿时愣住了。

卫烟绡的柔荑捧着他的脸,在他的面颊上轻轻一吻,鼻间如兰的气息吹拂着他鬓角的发缕。星遗哥,你以后再也听不到我这样叫你了。

段星遗顿时心头一紧,伸手想挽留她,烟绡,你要做什么?

但那手却连她的衣角也没抓住。

身畔空荡荡的,仿佛就连那个吻,那个谜一样的女子,从来都不曾真实存在过。

迷阵突然散去。

破庙里刹那间恢复了宁静。

段星遗见沈月蛮匍匐在地,伤势也不轻,他急忙上前扶她,关切问道,月蛮,你怎么了?沈月蛮抬头来看,顿时露出喜色,大师兄,你没事了?

我没事。段星遗如释重负,向四周一看,陶夜稀竟不见了踪影,而角落里的芭蕉树下,则好端端地站着一个女子,虚弱的眼神,仿如穿越了千般劫难,落在他紧蹙的眉间。他犹疑着问了一声,烟绡?

女子轻叹道,是我。

--顷刻间,她便再也不是那个靠杀人食怨气才能存活的卫烟绡了。再也不是那个缠着段星遗耍赖撒娇,对他情话说尽的卫烟绡。顷刻间,她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都在等着她的解释。她幽幽一叹,道,之前那团邪气不肯离开我的身体,夜稀…或者说魔神想要收服它,只能杀了我。可是,方才,邪气自愿归附魔神,它不再霸着我的身体做屏障,我才算摆脱了它。

沈月蛮不免着急,问道,那夜稀如今呢?

夜稀…已经成魔了!

啊?沈月蛮闻言,惊呼一声,表情已然凝固。

卫烟绡望着段星遗,有道,他是知道大师兄你不忍心对二师姐动手,怕你们再打下去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甘愿牺牲自己来阻止这场纷争。沈月蛮摇头道,可是夜稀成魔了,魔神复活,他不也一样会对我们不利吗?

卫烟绡道,暂时不会的。魔神复生之初,也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那邪气还在我身体里留了一些残念,告诫我,若是想铲除魔神,必须在九九八十一天之内动手,否则,魔神也不会趁着迷阵消散之前逃了,现在应该是他最受不得打扰,也最容易对付的时候。

言谈间,停了一会儿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

天边曙光微透。

段星遗看卫烟绡脸色发白,气息不稳,问她道,你的伤怎么了?她勉强一笑,道,邪气到是带走了我的内伤,如今剩下的都是皮外伤了。

他嗯了一声,道,没事便好。烟绡,我想你赶回濯香门,将事情汇报给门主,我和月蛮继续追踪夜稀的下落。我们只有八十一天的时间,片刻也耽误不得。

卫烟绡望着他,涩然地笑了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大师兄,二师姐,你们在此处一定要小心。

横波凝望,千般柔情,欲言又止。

稍后他们一同出了破庙,段星遗和沈月蛮向北行,卫烟绡便独自往南去了。快到街尽头的时候,她忍不住停步回望,但漫天的雨幕却越牵越密,将段星遗的背影涂抹得朦胧不清。她眼中顷时哀伤溢满。

大师兄,虽然这些人来发生的事情都像梦一样,我的言行举止都并非出自我本意,但是它的心跳与感知,却真真切切与我相连。

它那么爱你,为你将百炼钢都化为绕指柔,我又如何能幸免?

我多想也像它那样任性地挽着你的手,叫你一声星遗哥,但我知道,你的心里从来容不下我。

我曾今自问,情是何物?这世间?这世间男子最是凉薄伤人,我卫烟绡又怎会为情所困?但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那个值得我倾心以待的男子,他一直就在我身边。他给了我璨如星河的美梦,我却怕他只是凭栏望断的伤痛。

九弦濯香令之天宫绣

已经第六天了。惨淡的晨光,映出木紫允眉心暗藏的焦灼,她倚在窗边,望着屋檐前灰褐的瓦当。少顷,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行装,连桫椤琴也不带,便匆匆地出了濯香门。

她还是决定去天宫岛。

天宫岛在最南端的海域,从渝州过去,大约需要十余天,但她不眠不休,第八天便提早到了。海岛上草木丛生,遍布水雾,岩石堆积的地方,显得尤其森冷。她小心翼翼地穿行其间,一心只盼着能看见沈苍颢的踪影。

犹记得,半个月前,沈苍颢一袭青袍站在月光里,清冷的月光在他的袍袖上洒开一片碎银。

他微微笑道:“我终于想到办法了。”

他说的是对付魔神的办法。两个月前,魔神复活,寄身在濯香门弟子陶夜稀的身上。如今,魔神虽然失了踪,但他们都知道,他不会就这样销声匿迹,这场仗还远远没有结束。眼下魔神的力量虽然只恢复了七成,可一旦过完九九八十一天,他就会彻底复元,到时候,他将彻底地占领陶夜稀的肉身,不仅陶夜稀复活无望,而且他法力倍增,势必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濯香门要的,是一个可以将伤亡减到最小的办法,是一个既能铲除魔神,又能救回陶夜稀的办法。木紫允听沈苍颢那样说,不禁暗喜,道:“沈大哥,是什么办法?你赶紧说。”沈苍颢道:“我们可以向天宫婆婆求取一些银蚕金线,绣一幅夜稀的肖像。”

“绣肖像?”

“嗯,用银蚕金线绣成的肖像,可以令被绣者的肉身与魂魄相分离,魂魄会被暂时锁进绣像里,而肉身则进入假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