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羡北笑,随她一起进去。

房间里有张老式木床,床腿的漆都掉的差不多了,隐约可以看见是枣红色的床,床不宽,大概有一米五?

床上的凉席,纪羡北第一次看到,他歪头,仔细看了下凉席,中间还编了一个囍字。

“这是什么凉席?”他问夏沐。

夏沐:“高粱杆的,都是我爷爷生前编的,他手可巧了,我们村的人到了冬天没农活时,就会找我爷爷给编席子,我爷爷也不要钱,去谁家编,谁家给顿好的饭吃就行。”

纪羡北惊诧了下:“你爷爷...”说着,下意识顿了下,改口:“爷爷都能编出囍字?”

“嗯,就是把高粱杆颜色深的凑一起,编成字,你没听说过高手在民间吗?我们村还有好几个老人,学没上过几天,但是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就是练过多少年的都不一定有他们写得好,我们村每年过年的春联,都是他们自己裁红纸自己写,然后挨家挨户的发。”

纪羡北浅笑着:“过年很热闹吧?”

夏沐点头:“嗯,比你们城里,比发达地区肯定热闹啊。”

纪羡北又看了看屋里,靠墙边堆了不少袋粮食,床头有张学生用的课桌,桌上堆了满满的书,都是高中的课本。

课桌后面的墙壁上贴了一整面墙的奖状,都是夏沐得的。

有几张年代久了,墙面又泛朝,隐约能看到奖状背面有发霉的斑点。

纪羡北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倾身,他仔细看着墙上的奖状,从小学到初中,时间都是紧挨着的,一个学期都没落下。

“你小学那些奖状上的字谁写的?”

“温老先生。”夏沐解释句:“也是我们学校的校长,还是各年级的语文老师,我小时候,我们这学校就两个老师,温老先生教语文,另一个代课老师教数学,有时候还会有大学生到这里支教,会给我们上音乐美术课。”

她站在纪羡北边上,看着奖状,像是陷入了回忆,良久后,跟他说:“等吃过饭,我带你去我们小学转转。”

纪羡北问:“远吗?”

“就在村子后头,五分钟就走到了。”

“好。”

纪羡北看完奖状,在床边坐下,他对这里一切都是新鲜好奇的,打量着床上的蚊帐。

蓝色的,蚊帐角应该是破了个洞,用白线缝了起来。

帐子中间横穿了一根废旧电线,悬挂着三叶的白色微风扇,微风扇的扇叶上很多点点的黑色。

夏沐循着他的目光也看了眼,没吱声,起身到院子里打了一盆凉水来,用抹布把风扇叶擦了好几遍。

纪羡北从身后抱住她:“对不起。”他声音是沙哑的。

夏沐一颤,故意曲解他话里的意思:“你做什么坏事了?”

纪羡北没心情再去开玩笑,“那次你喝酒,我不该跟你吵的,对不起。”

夏沐呼口气,“你不是都道过歉了?”

纪羡北把脸埋在她脖子里,感受着她的体温。

也许,他该早点来的,就能明白,她怎么会那么偏执,那么敏感,还又那么不信任他,更不信他们之间有未来。

换做他是在这样的家里长大,他也没有信心去想,连幻想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夏沐来回折叠手里的抹布,这一刻她也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二十二岁,之于她,最虚荣最要面子的年纪。

最狼狈最不愿让别人看见的一面,她都给了纪羡北。

许久后,夏沐轻声问;“你真不嫌弃?”

纪羡北如实说:“不嫌弃,就是有点不适应,以后住惯了就好了。”

夏沐转身,靠在他怀里:“以后还想来?”

“想,以后每年都来几趟。”

“纪羡北,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让你看到我生活的有多糟,一点都不想,所以上次我回来在夏楠那边,我跟你视频,故意把手机贴在脸上,就是不想让你看到...”

纪羡北用力抱着她,这个时候所有的安慰都是多余的,他低头亲着她,她眼睛发红,眼眶湿润,但没掉眼泪。

也许过去那么多年里她都已经习惯了不哭,因为那时候哭了也没人同情,所有的委屈还得自己受着,前面的路还得一个人去咬牙坚持走下去。

夏沐的脆弱就只是一瞬,不到半分钟,那些莫名的情绪就被敛起,转移话题:“我把抹布洗一下。”

纪羡北放开她,问道:“夜里我们就用这个扇风?”

夏沐:“嗯,没有空调,不过大山里夜里不热,有时还要盖薄一点的被子。”

纪羡北心里一直有个疑惑,“那洗澡呢?我看你们家好像没太阳能。”

夏沐声音淡淡的:“没专门洗澡的地方,就烧点热水擦擦。”

“......”

夏沐看他郁结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来。

纪羡北整理好表情,这个条件比他以前参加的雨林求生时的条件好不知道多少倍,还算习惯。

他看向夏沐:“我们在这住几天?”

“随你,你要是不习惯,我们明天就回县里。”县里再穷,也比这边好不止一百倍。

“没事,多待两天。”他说:“我去跟司机说一声,让他回县里,等我们走的时候再来带我们。”

夏沐点头:“行,不然他在这里也无聊,还又什么都不方便。”

司机也没留下来吃饭,喝了杯水就赶去县里了。

几人把司机送到村头,回来后,纪羡北就把小的行李箱的钱拿出来,“叔叔阿姨,这是我跟沐沐孝顺你们的。”

夏爸爸好半晌都没缓过神,一直盯着箱子里的钱看,夏妈妈激动着,还不忘瞅着箱子里的钱,想数数有几捆,下面被压着了,数不到。

夏沐在心底呼口气,还好纪羡北知道他们财迷,不然这样子,她自己都感到丢人,她喊了声:“妈!羡北跟你们说话呢。”

夏妈妈笑着,赶紧说:“哎呀,你说你们吧,来就来了,还给我们这么多钱干什么,这些钱你得攒两年吧?”

夏爸爸也假客套了下:“你说你一个月还不到两万,你给这么多干什么!”就是不说不要这么多钱。

他们说的快,纪羡北也听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意思,两万好像听懂了。

夏沐说:“他攒了好几年的钱,准备买房子的,先给你们了。”

夏妈妈接过话:“以后你们得省着点花,听说北京房价可吓人了,等以后我们有钱,你们买房子时我们也帮衬着些。”

夏沐一点都不想听这些假客气的话,不耐道:“赶紧收起来吧。”

夏妈妈踢了一脚夏爸爸,“沐的话你听不见啊,一阵就有人过来串门,不能让人看见了。”

夏爸爸说:“对对,不能让人知道我们家里有这么多钱。”

然后就把行李箱拿过来,直接提回里屋了。

夏妈妈也跟着进去了。

纪羡北牵着夏沐回到自己的屋,关上门,蹭蹭夏沐的脸颊:“别不高兴了,叔叔阿姨没多少文化也没什么见识,自己都没走出过大山,被周围的大环境影响成这样,你跟他们计较什么。”

夏沐摇头:“没不高兴。”就是说不出来的难过。

纪羡北抱着她:“你往好了想,至少叔叔阿姨他们还让你念到初中,就算不想给你念高中,可最后你还是上了高中,高中念书的钱也还是他们出的,咱们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是不是?”

夏沐用力环住他的腰,跟他在一起,他让她看到的永远都是事物最好最美的那一面,所以三年来,她几乎都是快乐的。

再悲伤的事情,他都能找出让她感到温暖的地方。

不到七点钟,他们就吃饭了。

夏妈妈做了一大桌子菜,味道都是纪羡北不习惯的,虽然夏妈妈已经做的尽量偏淡,对纪羡北来说还是有些辣,勉强吃了一些。

饭桌上,夏妈妈和夏爸爸对纪羡北热情的劲儿真的超过了对夏航。

一顿饭终于吃完,夏沐不想在家里待着,跟父母说:“我带羡北出去转转。”

“行行行,你们去遛遛吧。”夏妈妈巴不得他们出去走走,好让全村人知道她家的女婿长得好看。

纪羡北回到夏沐那屋,找出相机带上,又让夏沐换上裙子,说给她带了好几条过来。

夏沐不想换:“晚上蚊子多,换裙子做什么?”

纪羡北拿之前的话噎她:“你不是说你长得好看,蚊子一般不咬你的?”

“......”夏沐走到他面前用力踩他的脚。

纪羡北笑,把她抱怀里:“快换衣服,到你们学校里我帮你拍几张。”

夏沐想了想,到学校留念倒是不错,打开行李箱把裙子拿出来换上。

出了家门,纪羡北主动扣住她的手,夏沐挣脱开来:“我们这边不兴这样的。”

纪羡北没再牵她的手,改成搂住她的腰,还笑着说:“你们这边都兴这样是不是?”

夏沐:“.....”使劲拍他的手,他箍的更紧。

被他环在怀里的感觉挺好,也不管村上的人怎么看了,反正她一年也才不了几次家。

路过一户人家,房子破旧,院墙都倒了,满院的荒草,墙上都是爬山虎,不知道谁家的两只羊在院子里到处转悠着,不时‘咩咩咩’。

“这里没人住?”纪羡北侧脸问夏沐。

夏沐也正看着院子:“嗯,以前是村委会腾出来给温老先生住的,后来温老先生走了,这房子就一直空着,时间久了没人住就成这样了。”

纪羡北已经猜到:“温老先生就是温董的父亲吧?”

“嗯,听我爸说温董是知青,当年下放到这边,温老爷子来过这里一次,后来他退休了就到这边来支教,一直待到快八十岁,后来身体不行了就回北京了。”

纪羡北点点头。

夏沐说:“我名字也是老先生给起的,夏楠和夏航的名字也是,我们村里人谁家生了孩子都会来找老先生取名,他人可好了,博学多识,性格还超级好。”

正说着,前边有一群小孩子朝这边跑,嘴里还喊着什么,纪羡北听不太懂。

夏沐应着他们,“要给我什么?”

邻居那个小男孩把手里用稻草编织的简易的小笼子一样的东西递给她,眼神还朝纪羡北那边示意了下。

然后和小伙伴们笑着跑开了。

还有几个孩子手里拿着大扫帚。

纪羡北问夏沐:“他们这是干嘛呢?”

“扑蜻蜓啊。”

“...也是要油炸了吃?”

“不是,玩儿,还可以放几只在蚊帐里逮蚊子。”

“......”

夏沐把手里的那个小笼子给纪羡北:“喏,他们粘了知了送给你的,翅膀好好地,你玩一会儿还可以放了它们。”

纪羡北拿过小草笼子,里面有好几只黑色的知了。

他看看知了,再抬头时,孩子们已经跑远,他们拿着扫帚追着蜻蜓跑,尖叫声嬉闹声一片。

路边有乘凉的老年人,拿着蒲扇轻摇。

纪羡北把相机挂在夏沐脖子里,一手提着盛放知了的粗糙的小草笼,一手牵着夏沐。

太阳渐渐落山,晚霞染红了西半边天,映着十指相扣的身影。

夏沐侧眸看着纪羡北,她一定是用了上一世,这一生,和下辈子的所有运气,才遇到了这么温暖的男人。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学校里空无一人,只有两排教室,教室的门都敞着。

偌大的教室里稀稀拉拉的十几张课桌,课桌斑驳破旧,黑板上还留着粉笔字,黑板上面的墙上贴着醒目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教室里多处墙壁的白灰都已脱落,教室右手边就是操场,已经杂草层生。

有简单的体育器材,单双杠,篮球架,还有个铁秋千。

“操场怎么没有塑胶跑道?”纪羡北问。

夏沐看着操场怔神许久,像是对自己说的一样:“有操场就不错了,我小时候那会儿,只有一间房子,各年级的学生都在一起上课,连作业本都得省着用,想多写字就得把写过的用橡皮擦了再重新写。”

纪羡北牵着她在泥土的跑道上慢慢走着,山风拂过,静谧安逸。

他偏头看着她:“现在学校老师多了吗?”

夏沐摇头:“都是代课老师,有点本事的谁想留在这里?”隔了几秒,她说:“我自己都不想留,别人肯定也一样啊,拼了命出去的,谁还想再回来?”

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等有钱了,回来改善这里的教育设施。

原本纪羡北有很多话要说的,这个时候他又一个字都说不出。

走着走着,夏沐忽然驻足,转头看着身后两排已经破旧的教室。

纪羡北看着她:“怎么了?”

半晌后,夏沐才说话:“我上小学时,还跟温老先生说过,等我长大了,学到了本事,我就回来教书。”

她呼口气:“我高中时还想着,等我考上大学,毕业有钱了,一定会改善这里的条件,给孩子们盖新的教室,买新的课桌,再给他们弄个阅览室。”

纪羡北用力握着她的手,她说:“我一样都没做到,一分钱都没捐,以前那些豪言壮志,等我到了北京,我全忘了,就只想着我要怎么能留在北京,怎么能买好的房子,开好的车,我现在喝杯咖啡的钱都够给他们一个班级买作业本了,我身上随便一条裙子,就够给他们盖一间新教室了。”

不知道是曾经的理想太过无知幼稚,还是等人长大后就变得自私自利了。

纪羡北把她抱怀里:“所以说舍己为人无私奉献,是多么难能可贵。不是只有你这样的,大多数人都这样。谁都有儿时的梦想,谁都会遭遇现实的无奈,不是梦想无知,是生活让你现实。”

他蹭着她的脸颊,宽慰她:“只要你想,做好事从来都不会嫌晚。”

夏沐看着他:“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按时寄一些钱过来。”

纪羡北:“我跟你一起,把这些教室翻新,再给他们弄个阅览室,配几台电脑。”

她想了想:“到时候你让樊秘书帮我们寄吧,要是被我妈知道我捐钱给学校,她还不得心疼死。”

纪羡北点头:“嗯,这事让樊秘书安排。”他原本想跟她说别自责了,他已经让人弄在线教育平台,还又捐赠了教育设备。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说了,只会加重她的内疚。

夏沐勾着他的手指继续朝前走,纪羡北快一天没抽烟了,想着不能浪费今天她规定的数量。

松开她的手,示意她:“你到前面等我,我抽支烟。”

夏沐眼睛微眯,看了他半晌,做了个决定:“以后你要戒烟,一支都不许抽了。”

纪羡北脸色微变:“...不是一天能抽两支吗?”

“听说抽烟多了,会影响孩子大脑发育。”

孩子这两字碰触了纪羡北内心那柔软的一块,他把烟收起来,揽着她的腰,“给我生个女儿,回去我们就生,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抽烟。”

夏沐:“...我才22呀。”

“可我都三十多了,你还真打算让我等你到了三十岁再结婚?”纪羡北开始跟她算账:“你之前的话我还都记得,你三十岁前不想生孩子是吧?”

夏沐:“...”

眨了眨眼,想起来了,有次她说宫寒不宫寒的,他问她是不是想要孩子了,她说:“那次我以为你是怕我用孩子缠住你,所以只能瞎说让你宽心。”

纪羡北拧拧她的耳朵:“你就对我一点信任都没有。”

她嫌烦,使劲拍掉他的手。

“不说这些了。”纪羡北说起生孩子:“回北京就给我生一个。”

夏沐看着他:“...等你烟戒了再说,至少要戒半年。”

纪羡北保证:“从现在开始我就戒烟,以后也不会再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