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有小厮进来禀道:“九爷过来了。”

祖父笑道:“快让他进来!”

瘦瘦高高的窦环昌快步走了进来。

他恭敬地先给祖父和父亲行礼,然后笑着和窦昭打招呼。

祖父颔首,站起身来:“走吧!”

窦环昌应“是”,上前扶了祖父,不紧不慢地出了鹤寿堂。

他是来约祖父和父亲一起回北楼的。

父亲抱着窦昭慢慢地跟在后面,等彼此拉开一个距离,父亲轻轻地捏了捏窦昭的小脸:“你这个小东西,是来讨债的吧?”举止亲昵,语气无奈。

窦昭嘻嘻笑,问父亲:“讨债是做什么的?”

父亲绷不住笑起来。

一行人出了大门。

三伯父和三伯母昨天就去了北楼准备祭祖的事,和他们同行的除了大伯母和窦环昌,还在二太夫人、六伯父一家、二堂兄一家、三堂兄一家、五堂兄一家。

看见祖父,除了二太夫人,其他人都下车给祖父行礼,因为停了马车而显得有些狭窄的巷子变得拥挤起来。

祖父拉住了五堂兄只有三岁的小儿子,不让他给自己磕头:“天寒地冻的,又没有旁的人,不用这样多礼。有什么话,到了祠堂再说。”

祠堂那边有十几间厢房,四角都放着大火盆,燃了无烟的银霜炭,温暖如春。

“还是小叔心疼人!”二堂兄呵呵笑着。

二太夫人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寿姑,到伯祖母这里来!”

窦昭不喜欢这个冷酷的伯祖母,抓着父亲衣袖的手紧了紧。

父亲略一犹豫,抱着窦昭笑着走了过去:“她顽皮得很,您年纪大了,哪里经得她折腾。我看,还是让她跟着我吧?”

二太夫人微愣,望了眼安静地依偎在窦世英怀里的窦昭,笑着点了点头,道:“也好!她没了母亲,你能多亲近她些就再好不过了!”她说着,放了车帘。

父亲有些意外。

那边五堂兄高声喊着父亲:“七叔父,您那边还有位子没有,帮我捎两个丫鬟过去。”

五堂兄子嗣最多,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公中的东西却是按房头分配的,他总是最紧张的一个。

“有,有,有。”父亲抱着窦昭走了过去,“要是挤,你让芝哥儿随我们一起过去吧!”

芝哥儿是五堂兄的长子,今年十五岁,学名叫窦启俊,这家伙后来做了御史,因参倒了长兴侯石端兰而名震士林。五堂伯窦世枢入阁后,他为了避嫌,去保定府做了知府。

而此时他不过是个腿长脚长、声音像鸭公的青葱少年。

知道自己不用和母亲、妹妹挤在一辆马车上,他立刻跳下了自家的马车,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七叔祖父!”窦启俊给父亲行了礼,然后伸手去摸窦昭的头,“四姑姑!”

窦昭身体里有个成年人的灵魂,祖父、父亲摸她的头,她勉强可以忍受,十五岁的侄儿窦启俊摸她的头…她偏了偏头就避开了窦启俊的手。

“咦?”窦启俊有片刻的困惑。

窦世英已抱着窦昭往自己的马车去,一面走,还一面问窦启俊:“听说你前些日子在族学引经据典,让杜老夫子都甘拜下风?”

窦启俊干笑,把窦昭的异样抛到了脑后,紧跟着窦世英上了马车,挨着窦世英坐下,嬉笑道:“七叔祖父不是在家闭门读书吗?怎么连下辈们在学堂上的一些玩笑之举也了如指掌?”

言下之意是指窦世英不够专注。

果然嘴皮子很利索。

窦昭感兴趣地打量着窦启俊。

“每次只知道逞口舌之快,小心祸从口出。”父亲笑道,“难怪你父亲每隔些日子就要去给杜夫子赔礼道歉!”

杜夫子是窦家族学的西席。

窦启俊嘿嘿地笑,用肩膀顶了顶父亲,道:“七叔祖父,跟您商量个事?”模样儿有些痞。

父亲挑了挑眉。

窦启俊笑道:“我和同窗约好了,元宵节的时候时候去真定府看花灯。您支援我几个路费如何?”

父亲笑道:“你父亲可知道?”

“知道,知道。”窦启俊一听有谱,眉飞色舞地道,“他也答应了。不过只肯给我三两银子,还不够买盏好一点的花灯呢!七叔祖父,我们知道您是最大方慷慨的,借二十两银子给我,您再去福方斋买古玩的时候,我帮您打下手!”

“我有小厮,要你打什么下手?再说了,你也未必就有小厮做得好!”

“那,那我给您抄经书。”窦启俊一点也不脸红,眼珠子一转,立刻道,“我知道您要给过世的七叔祖母抄一千卷《法华经》,等七叔祖母大祥的时候烧给她…”

窦昭惊讶地望着父亲。

父亲并没有注意到她,笑道:“抄经书贵在心诚,你帮我抄,算是怎么一回事?行了,行了,二十两银子没有,十两银子倒可以考虑…”

“七叔祖父,十两银子也太少了点!”窦启俊磨着牙,“说出去岂不是弱了七叔祖父的名头!”

“我不知道我还有个‘散财童子’的名头?”父亲不为所动,“你小小年纪,吃家里的,用家里的,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就十两,你要还是不要?”

“要,要,要!”窦启俊怕再说下去连这十两银子也没了。

父亲笑道:“不过,我会跟三哥和六哥说一声的,免得你从我这里要了十两银子又去别处打秋风!”

“七叔祖父!”窦启俊哀嚎着倒在了大迎枕上。

窦世英哈哈大笑,觉得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沉闷突然间消弥了不少。

窦昭看着父亲大笑的样子,心底五味俱全。

前世,她对父亲是有怨气的。

因而从来不曾正眼看父亲。

她总觉得他除了研究他的《周易》就什么也不管…任由窦明嚣张跋扈窦晓惹是生非,任由她,自生自灭!

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

马车车轮骨碌碌的声音夹杂着窦启俊的插科打诨,他们很快就到了北楼。

窦家祠堂前面已疏疏落落停了七、八辆马车,管事、小厮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听到动静,有人飞奔着去禀告三伯父,有的则围了上来,或帮着稳了马车,或帮着摆了脚凳,一时间窦家祠堂门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第二十九章 说话

窦明一下车,就看见了站在人群外的祖母。

祖母和她记忆中的一样,穿了件丁香色茧素面绸袄,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地绾了个圆髻,插了个灯笼银簪,戴了对银手镯,神色自若地围着祠堂台阶前那株酒盅粗的腊梅树打着转,如同很多年前,她一觉醒来,正是茫然不知所措之时,抬眼却看见祖母悠闲自在地蹲在田畦里打量着瓜菜的长势,她的心就立刻宁静下来。

祖母!

窦昭眼眶湿润,强忍着才没有大声地喊出来。

祖父和父亲他们被三伯父迎进了祠堂,她则被交给了妥娘和玉簪照顾。

五堂兄六岁女儿跑过来,拉着妥娘的裤腿:“四姑姑,四姑姑,我们去玩翻绳。”

上一世,她和自己的这位侄女并没有什么接触,她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窦昭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妥娘把她放在了地上,她一溜烟地跑到了祖母身边。

是喊崔姨奶奶还是喊祖母呢?

窦昭有片刻的犹豫。

她想喊祖母,可又怕旁人听了给祖母惹出事端来。

五堂兄的五岁的小女儿追了过来:“四姑姑,四姑姑!”

祖母听到动静望过来,看见了睁着双灿若晨星般眼睛望着她的这窦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