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烈摇摇头:“这些人是死囚,我们动手还能给他们减轻痛苦。你的心肠太软,不要说青奚,连这个小姑娘你都比不上。”

林婴扑哧一笑,听来很得意,翼聆远没办法,只好转移话题:“您怎么会假扮成那个女人呢?”

“因为剩下两个个头比我高太多,我扮不像。”江烈答得很干脆。林婴鼓起掌来:“那个假的老头,想必是你故意毁掉了他的脸,改变了他的形貌,然后用操纵尸体的秘术把他带到这里的。你就不怕他们看出来?”

江烈一笑:“看出来什么?那女人的脸是我直接剥下来的,保证原装;至于行尸么……你和我在一块儿呆了那么久,可曾真正仔细地观察过如此骇人的一张脸?你能记得住这张脸上的细节吗?”

林婴佩服地说:“还真是这么回事。我见到那个假老头的时候,根本没有去细看。不过你为什么不直接逃掉呢?”

“第一,我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毕竟在山崖下呆了那么久,对他们的具体情况还一无所知,”江烈回答,“第二,和今天把你们带到这里藏匿的理由一样,根据当年和他们的接触来看,他们手段残忍,而且绝不放弃,以我的身体状况,不可能逃得掉。还不如躲到他们内部,反而安全。不过你们又是怎么防住赤蜻蛊的?据我所知那玩意儿的确无药可救。”

“他们把蛊下在了丝绸上,”翼聆远说,“但我们事先已经在手上包好了翳蚕丝,所以蛊虫钻不进去。我毕竟不能白上他们一次当,也得利用一下他们的轻敌。”

翼聆远这才得空将他所了解的暗龙会的情形告诉了江烈。不过从路习之和青奚的时代开始,人们对于暗龙会的了解原本就偏少,他也知之不详。但这些信息已经足够江烈去理解发生的这些事情了。他先是嗟叹了一番青奚的死,接着转入正题。

“当年老师告诉我们,他们是辰月教的人,我听了就不相信,”江烈说,“辰月教绝不会需要龙这样难以驾驭的武器,他们只需要世界在混乱中求得平衡。”

“我一直听老师说,您当年也在死亡名单上,没想到您从那么高处跌下去也能逃生。”翼聆远说。

江烈那吓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峻的笑,使他的脸看来更加可怕:“你刚说了,暗龙会很重视青奚,派了两个人对付他,我虽然不如他,也享受到了这样的待遇,大概是那时的暗龙会主人曾经一路跟踪我,知道我的秘术不俗吧。”

“当他们对我施加幻术的时候,其实我很快就意识到了。但他能让我迷惑了半分钟才醒悟过来,光这一个术士的本领已经和我不相上下,再加上一个人,我绝对斗不过。当时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装作中招,从悬崖跳下去,也许还能侥幸保命。可惜我当时还是错估了那悬崖的高度,受了重伤,也没办法爬上去。如果不是碰上小林,大概终有一天就会无声无息地烂在下面。”

翼聆远身上一寒,心里想着:要是我也孤孤单单地在悬崖下面呆上好几十年,是不是已经变成疯子了?

外面仍旧很平静,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但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只是一种假象。当发现三个人脱逃后,暗龙会一定会倾其全力进行追捕。果然,没过多一会儿,一声拖得很长的号角声响起。

“这是城守在紧急调动军队,”江烈说,“毫无疑问,城守也是暗龙会的人。这么说来,你手里应该有一些和寻龙密切相关的东西了?”

翼聆远一愣:“我?”

江烈目光炯炯,注视着他:“暗龙会的人不是白痴,不会为了并不重要的东西浪费哪怕多一丝的力量。他们抓我,一大半的目的还是为了诱捕你。看起来,你从青奚那家伙手里继承了一些极其重要的东西。”

翼聆远迟疑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林婴已经忍不住开口说:“这小子就是这么不痛快!”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翼聆远低声说,“事实上,我的确有一些线索,但是最重要的一条已经断掉了。我这次来到秋叶,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从暗龙会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得到什么?你又拥有什么?”

“我现在需要的是龙隐之地的方位,”翼聆远说,“这个地点很可能藏在铁钉沃勒所在的河络部落的神启碎片中,但那个部落已经被暗龙会动用军队屠灭。那些碎片有没有落入他们手里,我不知道,但这几乎是唯一的希望了。”

“既然如此,他们又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在传说中,光找到龙是没有用的,”翼聆远的声调很奇异,“首先,龙似乎已经被某种力量所封印,其次,龙太强大,也太骄傲,这世上没有任何种族或者国家能有力量驱使一条龙,除非能获得一样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圣物。那是几千年前,远古的巨夸父从龙族手里得到的一样信物。”

“一枚龙的鳞片。”

在荒与墟的碰撞之后,世界在分散与凝聚的挣扎中逐渐走向规则和有序。然而过分有秩序的世界使荒和墟之间的力量趋向平衡,导致了荒对这个世界的作用一点一点削弱。

荒之力的减弱使九州世界失去了许多堪称奇趣的景观人物,如山般高大的巨夸父就是其中之一。传说中,在九州连历法都还不曾存在的遥远时代,当人类还在举着带有棱角的石头追逐野兽,当河络还在挥舞着木棒面对普通的鹿群无可奈何,在今天已经沉入涣海的巨岩盆地中,曾有一些夸父像大山一样存在过。他们的身材高达数十丈,每迈出一步都会让大地震动。他们力大无穷,凶残的狰在他们面前就好像绵羊一般不堪一击。然后当那个时代过去之后,这些山岳一样的巨人就像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人们只能指着偶尔发掘出来的无法辨识的巨大遗骨,不自信地说:“这大概就是巨夸父的骨头吧?”

一个众所周知的常识是,人们总是对年代久远的事物怀有某种神秘的崇拜情结,尤其当这种事物完全超越了历史记载的范畴,既遥远又不可捉摸的时候。这些巨夸父的力量被种种传说所神化,变得扭曲而失真,比如有人说,巨夸父们曾经围猎过大风,这个玩笑实在开得太大了。

正因为如此,那一则轶闻始终被埋藏在种种流言邪说的尘埃之下,虽然有不少人注意到它,但都将其当作笑谈,没有任何人愿意去思考一下其可能存在的真实性。这则轶闻集合了九州两大最不确定与最不可信的元素:巨夸父与龙。就好比那些没水准的小说家要吸引读者眼球,一下笔总是安排天驱、天罗、辰月等八杠子打不着的组织进行大火并大厮杀,这样衍生出的故事才热闹刺激。

按照这个荒诞不经的说法,这两种强大的生物曾经有过不可思议的碰撞与妥协,这其中又衍生出了三种不同的描述。第一种说,巨夸父族和龙族爆发了战争,虽然最终以夸父们的失败而告终,但他们表现出来的永不磨灭的斗志仍然赢得了龙族的尊重。于是其时龙族的领袖送给了巨夸父一枚从他身上取下的鳞片,说明如果夸父族后人有所求,可以持此龙鳞来寻,龙族必当倾力相助。

另一种说法则充满着友情的味道。据说那时候龙族内部发生了分裂,有一支邪恶的力量想要凭借龙族的神通统治九州——这显然是那种滥俗的民间神话的套路。当然了,人们可以顺着这个套路走下去:龙族获得了夸父的帮助,正义战胜了邪恶,光明压倒了黑暗,于是夸父获得了一枚龙鳞,作为感谢的礼物。

第三种更加匪夷所思:龙是邪恶的,巨夸父是正义的,他们付出了近乎灭族的代价,击败了龙,然后把龙封印起来。那枚龙鳞,就是唯一能解除封印、唤醒巨龙的圣物。

这些故事听起来倒是不坏,也能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可惜随着巨夸父在九州大地上的销声匿迹,再随着夸父族大部分迁徙到了殇州,这枚传说中的龙鳞也自然而然地不知所终。如果有人真相信这些不着四六的传说,那他一定是疯子。

“真好玩!”连林婴这般唯财是图的人都两眼发光,“巨夸父和龙打架!要是能亲眼见到就好了。”

江烈却陷入了沉思,耳听得外面不时传来的脚步声,一言不发。翼聆远知道他有话想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以前我的师兄弟们都曾经问过老师,他为什么会突然选择把寻龙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江烈终于开口说,“他此前只不过是个穷书生,不会武功,不通秘术,连街头打架都没参与过。这样一个人,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突然转了性子,来做这样看上去虚无缥缈的事情,谁都会觉得奇怪。”

“你们没有和他相处过,不会了解他的性格。他其实是个很懒散的人,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相信他更情愿在老家的茶铺里喝着粗茶混完一辈子。但他却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扔在了这上面,直到最后被暗龙会所擒。这两天我拐弯抹角地打听了一下,他被捉住之后一共遭受了六十七种刑罚,竟然都一直坚持着没有吐露半句。这些刑罚要是换了我,我恐怕也未见得能挺得过十种以上。”

翼聆远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猜得没错,他手里的确握有足以坚定他信仰的东西。他临死之前,把那样东西的线索埋在了他经常坐着看夕阳的那块岩石下,寄望我的老师、他的弟子青奚能够找到。而最后,青奚果然找到了。”

“就是那枚龙鳞,是么?”江烈问。

“是的,就是这枚龙鳞改变了他的人生,”翼聆远说,“按照他当时匆匆留下的手书,这枚龙鳞得自一名他偶然遇上的夸父,那名夸父在临死之前把龙鳞托付给了他。但时间太仓促,那封信并没有交代细节,他怎么遇上那名夸父的,为什么会得到龙鳞,谁也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龙鳞现在在你的手里了?”林婴看来好不兴奋,“一定能值很多钱!”

翼聆远嘟哝了一句:“真没新意……现在我都能猜到你要说什么话了。”他接着有些沮丧地说:“确切地讲,我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却没有办法拿到它。因为这枚鳞片是属于夸父族的,而且普通的夸父还不行,只有巨夸父的后裔才能触碰它。”

三人的失踪让暗龙会庞大的机器全面运转了起来。秋叶城守在各处出口加强了兵力,和过去的严进宽出不同,如今的秋叶城进也难出也难,俨然一只铁桶。百姓们猜测纷纷,都估摸着是那帮该死的鸟人又在策动什么反击了,搞不好城内现在就隐藏了好多伏兵,一时间谣言四起,民心惶惶。

同时,这三人继续潜藏在汤宅内部的可能性也并未排除,汤宅眼下也被封锁起来,并且反复搜索过好几次了,但没有人想到死牢,牢中的三名“死囚”倒是悠闲自在,虽然饭菜糟糕透顶,但毕竟此地相对安全。在这场巨大风暴的中心,是一片风平浪静。

翼聆远偷偷跑出去过几回,把他被暗龙会搜走的药物又偷了几样回来。在江烈秘术的协助下,做成了一小碗黑糊糊的汁液。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林婴皱着眉头问。

“喝下这东西,就可以假死一小段时间,”翼聆远解释说,“等到他们行刑的时候,师伯会想法子护住我们三人的身体,再靠这种药来装死。暗龙会以术士为主,喜欢用秘术杀人。”

然而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没过两天,三人死期将至时,翼聆远又出去小心翼翼地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表情沉重。

“我看我们得改变计划了,”他有点疲惫地说,“人家早就开始多种经营,手里也不缺武士了。听说会秘术的都出去协助搜索了,我们的死法估计是一刀一个。”

他和林婴愁眉不展,在一起想着应对策略,江烈那张丑脸上照例蒙上了别人的脸皮,虽然看不出表情,却也可想而知脑筋在飞速地运转着。

“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让人挨了刀子也不怕?”林婴一脸无知者无畏的神情。

“有,你死了之后,什么都不用怕了,”翼聆远闷闷地说,“金属变身术倒是可以让人刀砍不进,但下刀的又不是傻子,砍上去哐当一声还能不察觉出来?”

“所以我们只能硬逃出去,再在秋叶城中找地方躲藏,”江烈说,“逃出去不难,但坏处显而易见,他们发现莫名其妙少了三个囚徒,必然会想到是我们,这样我们一路留下的痕迹很容易被他们追踪到。这个风头是避不过去的,就算等上十年,他们也不会放过小翼,这是他们毕生所追寻的东西。”

翼聆远思索了一会儿,毅然说:“要不我真的被他们捉住好了,你们可以代替我……”

林婴一把捂住耳朵:“我才不要!我可没工夫满九州跑着去找什么龙!你自己的包袱自己背着!”

于是翼聆远把包袱自己背着。当天夜里,他和林婴扶着江烈,藏进了一辆运送废物的大车,并且很快被倾倒在了一处臭气熏天的垃圾场。按照江烈的主意,三人原本可以趁这身行头混入乞丐堆里,不料刚从那垃圾场狼狈不堪地钻出来,打算就近找个乞丐窝入伙,却见四处冷冷清清,往日一帮乞丐围在一处烤火吹牛的盛况已经荡然无存。

四处寻觅,好容易在一个破屋檐下找到一个瘸腿乞丐,林婴毫不客气地上前一脚把他踢醒。他睁开眼来,懵懵懂懂中发一声喊,跳起来就跑,拖着瘸腿居然健步如飞,林婴直跑得气喘吁吁才将他捉回来。

“你跑什么跑!”林婴大怒,“就你这德性还能有人绑票你不成?”

“我不是这意思!”乞丐苦着脸,“我刚才以为你们是官府的呢。”

林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官府又要搞卫生运动了?还是又要整治市容了?”

乞丐摇摇头:“比那个还惨……说是现在秋叶城里的乞丐在成立丐帮,要搞非法组织,所以要严厉打击乞丐集会。两个以上的乞丐不能待在一起,不然就铐走。我刚做梦和一帮哥们煮狗肉吃呢,您这一脚踢过来我以为……”

他还在絮絮叨叨往下说,三人却无心听下去了。这暗龙会果然心思缜密,事先预料到了他们可能的藏匿方式。如此看来,其他的常规方法,只要他们能够想到的,暗龙会多半也会想得到。

“对了,你们别再往远郊走了!”乞丐好心地提醒说,“这两天听说羽人又要来捣乱了,而且有三名极度危险的凶犯混进了城里,跑到太偏僻的地方容易出事。”

江烈笑了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三名极度危险的凶犯……哈哈!天亮之后我们去看看吧。”

果然,城里大街小巷都贴着三人的画像,并附有文字说明,好在三人看来像是三个叫花子,江烈脸上蒙有人皮,倒也无人注意。一个形容猥琐的男子正向着围在身边的看客们添油加醋地讲解着:林婴,女性,人族,于某某年至某某年间,在九州各地屡次入室洗劫大户人家,手段极其残忍,手中有命案一十七条;翼聆远,男性,羽族,知名采花大盗,擅长使用迷药,专对人类女子下手……林婴看到这里忍不住骂出了声:“姑奶奶那么好的身手,偷东西还需要杀人?真是败坏我的名誉!”

翼聆远一把捂住她的嘴,自己的一张脸却好似苦瓜,看着“采花大盗”四个字发愣,再想想“专对人类女子下手”,不自觉地看了林婴一眼。林婴哼了一声:“看什么看?看你专会用毒药,搞不好你就是……”

羽人灰溜溜地躲到一旁,耳听得那男子还在唾沫飞溅地介绍第三名通缉犯:“这第三个就更不得了啦!他是过去二十多年来,一直都被通缉的辰月教的邪恶秘术士!他曾经在一夜之间使用秘术杀害了五十多个人……”

翼聆远心想:过去二十多年……要说他疯狂残害山崖下的飞鸟野兽,倒也说得通。林婴越听越是不满,嘴里嘟哝着:“凭什么他杀人那么厉害我总共才十多个……”却全然忘记了自己方才还在吹嘘作案手法如何高明,无须杀人。

身边围观者们议论纷纷,尤其对江烈那张可怕的脸颇多感叹。江烈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似的。过了很久他才若无其事地说:“其实辰月教才不会动不动就杀人,不过在凡夫愚民的心目中很有威慑力罢了。”

三人挖苦一通自嘲一通发泄一通,发现偌大一个秋叶城,竟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翼聆远不由得想起那一晚和林婴在小酒馆里的夜话。这些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要说自己能安之若素,毫无疑问是谎话——或许自己真的会无法控制、用龙来为自己谋取权力?

林婴却一下子想到了点别的,把翼聆远扯到一旁:“我说,采花贼,再去采一次花好不?”

姚寡妇这两天简直是自卑到要命了。满大街贴着的通缉令,上面都有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几天前曾经在自己帮助下逃过士兵们抓捕的那个羽人。没想到看了通缉令才知道,他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头脑发昏的羽人,而是一个好色无滥的采花大盗。

但他居然不肯碰自己。想到这点姚寡妇就觉得怒火中烧,她一直觉得自己颇有姿色,没想到对一个采花大盗都没有半分吸引力,真是太伤自尊了。“专对人类女子下手”,难道我长得不像人吗?简直岂有此理。

不过更岂有此理的事情很快出现了。通缉令贴出来刚过了三天,这家伙竟然打上门来了。可以想象,通缉令上的其他两人他也一并带了过来。那个上次就曾见过一面、还给了自己一拳头的杀人越货的女子也在其中,看着自己阴恻恻地笑。

“笑什么笑!”姚寡妇怒气更盛,几乎想要扑上去撕她的脸,想想通缉令上说她杀过十多个人,觉得还是不去得罪为妙。何况还有第三个人存在,那家伙现在显然是经过了化妆,有一张平凡的面孔,但画像上那狰狞的脸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于是三个通缉犯偷偷摸摸在姚寡妇家住了下来。林婴警告姚寡妇,说她上次窝藏翼聆远已经是死罪了,以此威胁让她封口。不过看来姚寡妇对此并不在意,只是看着翼聆远的时候,目光中多了几分怨怼,那让可怜的羽人浑身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