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经验!”男子听来颇为得意,“人不能在同一块石头上绊两跤。我既然已经上过他们一次当了,就不会再上第二次。”

“你刚才说的什么来着?”林婴问。

“我说的……我说的是‘小心,有埋伏!’”翼聆远低声回答说。

林婴摇摇头:“不对!再往前,你说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呃,人不能在同一块石头上绊两跤,”翼聆远的神情极为尴尬,“还有……还有……”

“还有‘我既然已经上过他们一次当了,就不会再上第二次’,”林婴毫不客气地补充说,“我没记错吧?现在我们算不算是上当了呢?”

“谁叫我们是两个人呢,多了你这个累赘……”翼聆远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嘀咕一句,见到林婴的脸色,不敢再说。其实两人现在被捆成粽子模样,即便林婴听到了,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看守两人的敌人、也是白天的伙计之一,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年轻人,他饶有兴味地听着二人斗口,脸上挂着胜利者骄傲的笑容。林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笑什么笑!有种把姑奶奶放开,真刀真枪地干一场!用这种诡计,算什么本事?”

山羊胡子摇摇头:“首先,偷偷摸摸溜进来、一点也不光明正大的,是你们俩;其次,就算现在放开你,你也没有半分力气和我打,因为你们俩体内的蛊虫是无药可救的。”

林婴脸色一变,说不出话来。翼聆远叹息一声:“产自宁州南部的赤蜻蛊,中者并无大碍,但只要施蛊者催动咒语,就可以令其失去力气。是这种蛊虫吧?”

山羊胡子一笑:“你倒还知道得不少,可惜总是上当之后才醒悟,未免有些晚。”他转过身走出门去,出门前又扭回头来补了一句:“别着急,夜还长着呢,等着和那个魅团聚吧。”

他将门锁上,在门外悠闲地坐下,留下背后垂头丧气的两个人。赤蜻蛊是一种绝对没有解药的蛊毒,为此他毫不担心。但是这一男一女的对话颇具趣味性,他倒是很想听听,聊以解闷。

房内出现了一片短暂的沉默,随即翼聆远的声音响起:“对不起,我死不足惜,可惜拖累了你。”

林婴摇摇头:“我自己来送死的,谁也怪不得。不过,寻龙应该是件挺艰辛的事情吧,你毕竟还是……太年轻。你们师门真的除了你和江烈,就没有别人了?”

“确切说,只剩下三个人了,”翼聆远听起来颇为落寞,“几十年前,大多数人都被这帮家伙,也就是暗龙会的寻龙者杀光了,我的老师和一个河络侥幸逃生,江烈跌下了悬崖,结果竟然没死。”

“斩草除根嘛,以前我们帮会打仗也是这么干的,”林婴说,“现在城守杀你们羽人,也是这样。一不小心漏掉一两个,就会后患无穷。他们竟然一口气漏掉了三个,也算得上是无能了。”

这话说得甚是响亮,显然是说给守在门口的山羊胡子听的,可惜对方丝毫也不动怒,把这话当作了耳边风。林婴无奈,只能继续和翼聆远交谈:“说起来,你老师死了,但你那个河络师叔,怎么没和你在一块呢?”

翼聆远叹口气:“这就是我为什么到这里的原因。我这位师叔所在的河络部落,据传说收藏有远古时代的神启,里面有一些关于龙的记载,无论是否真实,都将是我唯一的线索。于是我去找到了他,但他对于寻龙这件事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再卷入其中,所以我只好空手而归。但在这一过程中……”

他低下头,面色苍白,脸上的表情甚为惨痛:“我犯了一个大错误,被敌人所利用,暴露了那座地下城的方位。我离开越州后不久,就听到消息,那个部落……被毁灭了。”

“这不可能!”林婴很吃惊,“无论怎么样,他们也不过是个普通组织,不出动军队,怎么可能消灭掉一个河络部落?我听说过,河络的机械很厉害的。”

“事实上,他们的确出动了军队,”翼聆远恨恨地说,“很久以前,他们就开始有意识地渗入了国家政权当中。我得到消息后,连忙赶回去,但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什么也找不到了。后来我追踪到这帮人的行迹,发现他们要去往秋叶城,就一路跟来了。可惜,我毕竟没有我老师的才能。”

两人说话丝毫也没有压低声音,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反正没有希望逃生了,索性无所顾忌了。林婴说:“你老师?很厉害吗?”

“他无论哪方面都强我十倍,”翼聆远回答:“在与我同样年龄的时候,他对秘术和药理的掌握就十分纯熟了,而他的体质更是万中无一的鹤雪体质,可以随时随地凝出羽翼。他为人机警,智慧超群,我跟随他的这些年,没少有人想要他的命,他却从来未曾失败过。”

林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所以你……一直都在模仿你的老师,是吗?”

翼聆远没有作声,过了许久才开口:“怎么模仿都不会像的。我想像他那样,谈笑间轻松打发掉敌人,但最终被打发掉的是我;我以为我能掌控局面,其实我一直身在局中被别人摆布。我的老师是个天才,而我不是,我连天才的外表都学不像。但这个天才最终放弃了寻龙,所有的责任都担到我身上了。”

“他为什么放弃?觉得没有半点希望了么?”林婴问。

“这就是我一直感到费解的地方,”翼聆远说,“其实那时候,他在大陆上四处奔波,已经找到了很多有用的线索,不然我怎么能知道那个河络部落的准确位置?可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放弃了,反而去带领澜州北部的羽族和人族作战,但是敌我悬殊,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过他不愿意死在人类手里,于是选择了自杀……”

“哇!你的老师就是青奚?那个被称为鬼羽的青奚?”林婴兴奋地叫起来,“你怎么从来没说过?我崇拜他好久了!”

翼聆远苦笑一声:“因为你没问过……等等,你不是从来对这种种族纠葛没兴趣吗?”

林婴的目光中满是憧憬:“青奚不一样啊!整个澜州有谁不知道他呢?以前我们帮会里有个弟兄,因为犯了事被强征入伍,虽然那一仗人类败得很惨,他回来之后仍然对青奚赞不绝口,说自己恨不得变成羽人,在他手下作战。三万人的队伍,被四千个羽人打败了,三万对四千啊!”

“那又有什么用啊,”翼聆远的语声中饱含悲戚,“四千个羽人,少一个就算一个,而人类还能调集更多的三万人。澜州羽族本来就势弱,和宁州皇室又一向不睦。开战了,向宁州求援,羽皇推三阻四,一会儿灭云关吃紧一会儿海船尚未备齐,就是不愿出兵援助。他们真的是拼到了最后一个人。当时我正在殇瀚一带,消息闭塞,听说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一个多月了。”

“你为什么不陪着你的老师打仗?害怕了?”

翼聆远摇头:“不,是老师硬把我赶走的。他说他上了年纪了,脑子该糊涂的时候就由它糊涂,但寻龙这件事,终究需要有人去做。他还说……也许每一个人生来的命运各不相同,但临到死时,总归还是要记住自己是哪个种族的吧。”

说到这儿,他侧头看了林婴一眼,但这姑娘显然对这句话毫无感触。他又说:“不过,我老师还有一句话,和你的想法差不多呢。他说,他那样的一个人,真的控制住了龙,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他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九州历史上最恐怖的暴君。”

这两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倒霉蛋交谈的同时,江烈却正在受到审讯。他在两天前被抓获时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虽然以一敌三,仍然凭借着强大的秘术杀死了两个人,这才被第三个人击败后擒拿。他被关押在此处后,始终一言不发,无论对方问什么,那张鬼魅般的丑脸上都只有一种漠然的神色。今天晚上坛主、也就是负责此次行动的头领终于火了,决定对他用刑。

用刑的结果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这么多年来,在暗龙会的刑罚下,也的确有人能够死扛着不招供,但是从来没有人可以在痛苦面前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可江烈真的做到了。他就像一个木偶人,被线牵着拖过来拉过去,自己却不作丝毫的反抗。他仍旧在呼吸,坐下的时候可以坐直,站立的时候不会倒下,但全部的反应也就仅此而已了。被抓到这里后的两天内,更是水米不进。

“难道魅的身体构造和其他种族不同?”坛主发完火后颇有些疑惑,“他就像完全不知道痛一样。舒妍,你抓到他的时候,发现了什么异状没?”

舒妍正是最终擒获江烈的暗龙会门人,却是个中年女子。她回想了一下:“嗯,的确是有问题。这个老家伙虽然一上来被我们偷袭致伤,却仍然反抗能力颇强,尤其精研太阳系的秘术,我们的两个人都是被他以秘术损伤内脏而亡。但最后我以印池秘术试图沸腾他的血液时,他却一下子瘫软在地,就这样被我抓回来了——他原本有机会和我同归于尽的。”

“同归于尽……”坛主沉吟着,“他宁可被你抓住,也不愿意丢掉自己的性命,正说明手里握有重要的东西。你对太阳秘术也有涉猎,可知道有没有什么法术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舒妍思索了一阵:“好像有一种叫做‘禁灵’的法术,可以把人身上的所有感觉全部锁死。但这种秘术极耗精神力,我还从来没见人修炼过,而且中此秘术者身体会受重创,恢复后很有可能心智受损。这老家伙……真的是不顾一切了?”

“我想就是这样了,”坛主说,“他知道我们舍不得杀死他,索性用这种法子来装聋作哑,只求保住秘密。我们就算切下他两条腿,我想他也不会招供的。不过么……也许我们可以切下别人的腿试试,看他能不能一直装死下去。”

“我明白了,”舒妍的眼中冒出一丝邪恶的光芒,“我这就带他过去。”

“让白橦帮助你,”坛主说,“不是有一个女人么?白橦对付女人一向办法最多。”

于是翼聆远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奇丑无比的师伯,可惜这次见面比之上次和铁钉沃勒的碰面,实在是太不风光。他自己和林婴绑在一起,好似两头待宰的猪,江烈则是一副半死不活的德性,进门就往门边的椅子上一坐,双目无神地扫了他和林婴一眼,随即将视线移开。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两名暗龙会成员面无表情,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场面。

“喂!装作不认识我啊!”林婴忍不住了,“我们为了救你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混进来的!”

翼聆远侧头看了她一眼:“我们这也算是混进来的么?”被她狠狠一瞪,不敢再说。江烈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目光呆滞地望着身前的虚空。

“完了,这老头看来是真的傻了。”林婴小声对翼聆远说。翼聆远还没回答,舒妍已经抢先开口:“不,他只是在装傻而已。所以我需要依靠你们的帮助让他聪明起来。”

林婴一愣:“我们的帮助?你休想!”

“对不起,这可由不得你。”舒妍一面说,一面把江烈推到两人跟前,江烈十分顺从,没有半点反抗,看得林婴好不郁闷。

“我知道你现在感觉不到疼痛了,但是这里还有别人能感到疼,”舒妍温柔地对江烈说,“不知道看到他们受折磨,你还能不能这么若无其事。”

“你不会是在说我们吧,”林婴脸都绿了,“喂!冤有头,债有主,你可不能这样啊!”

舒妍摇摇头:“我们是坏人嘛。坏人可管不了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只要能让这老头开口就行。”她一面说着,跟在身边的白橦已经抬起右手来,中指和食指的指缝间夹着一根蓝幽幽的长针。这是暗龙会一种独特的刑罚,针刺人体上一些气血运行的特殊节点,并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却能令被刺者感受到无法忍耐的极度痛楚。

“你们不要命地来救他,想必和他是好朋友了,”舒妍悠悠地说,“看看好朋友大声喊痛的时候,他还能不能忍得住继续装傻充愣。”

白橦扬起手来,针尖明白无误地对准了林婴。林婴大怒:“我旁边就是个男人,你居然先从女人开刀!无耻!”

舒妍耸耸肩:“我觉得女人的抵抗力可能会弱一些,而她们的叫声可能更刺耳一些。老白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手握钢针的白橦咧嘴一笑:“没错。我尤其喜欢听到女人痛苦的叫声。”

白橦走到了林婴面前,用老到的目光扫视着林婴全身,似乎在琢磨从哪里下针。林婴好像是吓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身子努力向后缩。白橦摇摇头,对这个动作感到不满。

“明知躲是躲不掉的,何必呢?”他叹了口气,“还不如快想想办法劝导一下你这位不开窍的朋友呢。”

林婴哼了一声:“你看看他的口鼻都在流血了,分明已经不行了,还开什么窍?”

白橦一惊,转身去看,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背后有一股精神力的突然爆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感到一阵寒流从背心透入,随即全身麻痹,接着喀喇一声,他的脖子已经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被扭断了。断气的那一刻,白橦满脸惊讶,怎么也无法相信发生的这一切。

明明中了赤蜻蛊、又被绳子牢牢捆住,已经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翼聆远和林婴,竟然同时挣断了绳子。翼聆远以秘术麻痹他的肢体,林婴则迅速扑上,扭断了他的脖子。

然而这绝对不是最令白橦惊诧的一件事。最不可思议的变故来自于他的左侧,舒妍竟然也在这一时刻念出了一句咒语——这咒语不是为了对付敌人,而是攻击他!随着这句咒语,他的右手忽然间失去了控制,竟然高高地举起来,狠狠扎进了他自己的胸口。只可惜林婴动作太快,已经没什么惊讶的时间留给他了。

舒妍本来还紧接着有第二句咒语,念了一半就住口了,大概是因为已经没有必要念了。她看着身边脖子断掉的白橦,再看看生龙活虎的翼聆远和林婴,似乎有点发愣。

更发愣的是翼林二人。翼聆远本来也准备好了第二道秘术送给她,而林婴更是作势要扑向她,见到她这道秘术的效力,硬生生地停住。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扑通一声,白橦的尸体这才倒在了地上。

“你……你究竟是哪一伙的?”林婴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问,“难道是其他帮派的卧底?”

“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满脑子就是黑帮火并!”舒妍大摇其头,口音却和方才大大的不同——听起来竟然是个声音沙哑的老头子。她伸出手,往自己脸上一撕,居然将整张脸皮都撕了下来。

“看你的行事做派,包括这身强装潇洒的扮相,你大概应该和我那个叫青奚的师弟有点关系吧?”满脸血污的江烈把头转向了翼聆远。

“什么叫强装潇洒?”翼聆远一下觉得没面子到了极点,耳听得身旁的林婴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翼聆远发现,自己的这两位师叔师伯:江烈和铁钉沃勒,完全就是两个极端。沃勒毕竟还是难脱河络的思维方式,将自己的大半生都交给了他们所信仰的真神;江烈却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寻龙的信念,即便他为此付出了在断崖下苦熬四十多年的代价。

而他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和自己的老师青奚还真有点类似。此时三人已经把自己关在了隐匿于汤宅里的死牢内,隔壁就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刑讯室。这间刑讯室却有个古怪的名字叫“乐园”,几十年前,路习之曾经在这里受刑。

江烈找到一间恰好关了三个人的囚室,用秘术杀死了这几名囚徒,随即林婴毫不羞赧地迅速扒掉了他们身上血迹斑斑的衣物,罩在己方三人的身上。普天之下的死囚,其实都长得差不多:蓬头垢面,满身污秽,不仔细查的时候很容易蒙混过关。

“你身上有可以化掉尸体的药物么?”江烈气喘吁吁地问翼聆远。他虽然精神力强大,身体却虚弱之极,这之前的两天一直扮作身体健康的正常人,用秘术强行固定早已断掉的双腿,实在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我的药都被他们搜走了。”翼聆远为难地说。江烈叹息一声:“那好吧,我教你一个咒术。”

翼聆远微一愣神,还是照办了。但看着那三具尸体冒着气泡很快化为无形,脸上仍是难免露出不忍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