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叹了口气:“你很聪明。可惜聪明过头了一点,聪明人通常都不长命的。”就在她说这话的同时,屋内传来两声短促压抑的惨叫声,显然是简凡夫妻两人已经遭了毒手。

姚寡妇仿佛没有听到,手依然放在火盆上,揉搓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很久才低声感叹说:“今年春天还真是冷。”

老妇人冷笑:“如果你不赶紧开口,这就是你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了,冷还是热都无关紧要了。”说完手指微微一动,火盆忽地跳将起来,重重扣在地上,一时间火星四溅。

姚寡妇若有所思:“我的确跟几个人提起过那段记忆。不过他们此刻已经不在秋叶,我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找。”

老妇身后的一个鹰钩鼻子的年轻人已经沉不住气了:“什么人?他们去了哪里?”

“古陵,我没有让你说话!”老妇皱皱眉头。看来她的地位不低,鹰钩鼻子立即不吭气了。老妇转过头,对着姚寡妇:“告诉我,是谁?都说出来,我可以饶你一条命。”

姚寡妇低着头左右看了一圈:“唉!炭火都被你弄熄了。”接着做一脸茫然状:“饶我一条命?真的?”

“我说出来的话,绝对算数!”老妇看到了点希望,语声不由得重了起来。姚寡妇换出一脸看上去算得上纯洁的微笑:“所谓饶我一条命,要么是废掉我全身的感官,把我变成行尸走肉,要么是摧毁我的精神,把我变成一个白痴……我说得没错吧?”

老妇人双眼眯缝起来,却隐隐爆出火花:“我已经说了,你聪明得过头了,我只好动手逼你说出来了。”

话音刚落,姚寡妇突然觉得脚底一软,地板仿佛要塌陷下去。低头一看,自己脚下的一小块地板竟然变成了黑色的泥潭,似乎要把自己吞噬掉。她慌忙站起来,但双足已经被牢牢地粘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你最好不要乱动,”老妇说,“你把自己的皮剥下来,它也不会离开你的。听说你擅长密罗的精神控制法术,我们不妨打个赌,看我有没有办法从你这个行家的脑子里得到答案。”

一股痛楚从脑海中升起,好像是由无数把尖刀在头颅里搅动不休,又好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力,要从她的脑子里吸走什么东西。

她勉力对抗,却无济于事,若干年前受到的伤害是永久性的,只能略微恢复,却永远也不可能找回昔日的功力。她感到自己的记忆变成了一本厚重的书,那暗龙会的老妇人正用自己骨节凸出的手指粗暴地翻阅着、寻找着自己所需要的内容。

“你不必抵抗了,你的精神力太弱!”老妇狞笑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和那股痛楚一样在她的心里刻下火烫一般的烙印,“打开你的思想吧!你不再有什么秘密可言,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我吧。”

第七章 誓约之证

关于古斯契镇镇名的由来,蛮族和夸父族历来争执不下。按照蛮族人的说法,古斯契在蛮族语中是“冰雪之地”的意思,所以,古斯契镇的意思是:通往冰雪之地的最后一站。

夸父们对蛮族的拙劣发音嗤之以鼻。毫无疑问,库什基在夸父语中的意思是“青草”,用作镇名是为了说明,从此地往东,就能进入相对温暖的瀚州草原。

当然,这样的小小争执,对于并不喜欢研究概念的蛮族和夸父族来说,不算什么大事。总体而言,古斯契镇算得上九州十分难得的不怎么打架的地方。去往殇州碰运气的商队都会从此地经过,商人头脑里都想着赚钱,自然是不会太在意种族纠葛。而自殇州而来的夸父也只是想用兽皮之类换一点东西,仅此而已。

古斯契镇布满了酒店,这是可以想象的。从此处往西一路前行,想要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听着歌谣,喝着烫过的酒,恐怕已经是一种奢侈了。每一年开春,都会有很多商人——华族居多——经由古斯契镇进入殇州,渴望找到珍稀的野兽和药材,找到愿意和人类做交易、并且被人类狠狠盘剥的夸父。遗憾的是,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两成的人最后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会赔上自己的鼻子、耳朵、手脚甚至是生命。

“你以为我吓大的啊!”林婴面色惨白,手里的酒碗由于颤抖而溅出了一些酒水,“现在不是已经是夏天了吗?哪儿有那么吓人的天气!”

“小姐,酒是给你喝的而不是洗袖子的,”秦无意微微耸肩,“殇州的夏天也分很多地方的啊,如果是平原和沿河地带,你甚至有机会见到绿草和野花,看到兔子,还能在河里摸鱼。但对于我们最终要去的地方……也许只有夸父才能感觉出夏天的存在。”

他的面前只有一杯白水,还在冒着热气。四人一路从澜州到中州,然后渡海踏上瀚州,再进入殇州地界,林婴毫不客气地花着秦无意的银钱,但秦无意自己始终是粗茶淡饭。

“他们不挺有钱的吗?”林婴一度十分困惑,“干吗对自己那么抠门?”

翼聆远搔搔头皮:“他们好像是……要以这种严苛的方式来进行修行,磨炼自己的意志,以便保持对荒神最虔诚的信仰……”

林婴撇撇嘴:“喝两杯酒就能动摇对荒神的信仰,究竟是这帮人太没用,还是荒神太没吸引力呢?”

不过诚实地说,刨去双方的敌对关系不谈,和秦无意一路同行倒还真是有意思。这个人风趣而博学,而且光看相貌其实满年轻的,比之成天阴沉着脸不爱说话的江烈,更像是一个合适的同伴,而江烈反倒像是押送他们的反派角色了。当然,一想到秦无意和三人共同接受的契约咒——在寻找到龙和龙鳞之前,三人只要离开他身边超过两里地,就会心脏爆裂而亡,反之亦然——林婴就恨得牙痒痒的,可惜按照契约咒也不能对他动手,况且此人的实力比他们高出太多,就算想要偷袭也找不到任何可乘之机。

“这已经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不要那么不知足好不好?”翼聆远说得很大声,压根不在乎秦无意听见,“我们好歹是甩开了其他暗龙会的爪牙,来到了殇州,一步步接近了我们的目的地……”

“除了身边跟着这老梆子,简直是完美无缺,”林婴挖苦地说,“就算找到了龙,最后也肯定被他得到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们发向导费……”

秦无意呵呵笑起来:“其实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江烈用僵化咒冒充禁灵术骗过了我,我当时就会在你身上下酷刑,也许现在你们三个早已变成尸体了。现在我们四个都被契约咒捆在一起,在完成双方的契约之前,谁也无法挣脱了,要打倒我,这肯定是最好的机会。我向来不怕遇到不怕死的人,但遇到不怕痛而精神力又强的人,的确很头疼。”

“精神力强怎么了?”

“除了用刑,我们也有一些别的方法,可以从人的脑子里掏出我们想要的东西。但如果是曾专门针对这一点修习过的人,就有办法抗拒。所以我只好给你们这个公平的机会。”

林婴禁不住有点佩服:“说起来,你吃了大亏,还能这么有风度,也真不容易!”

“你们的优势是你们用智慧和意志换回来的,”秦无意淡淡地说,“对于能从我手里求得机会的对手,我一向是尊敬的,比如从前那个杀了我两个人然后脱逃的羽人。”

翼聆远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老师青奚。

秦无意没有骗人。在进入大雪山之前,殇州的气候远不如想象中的那么恐怖。四人和一支商队结伴同行,路上行程并不算艰难,而且果然能看到贫瘠的草原和潺潺的溪流。但商人们并不感到轻松,因为他们的目的地并不在此。

“夸父都住在严寒的雪山里,”商队领头的老年解释说,“要做生意,就得进雪山。雪山是从来不会在意人的死活的。”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的左手,那上面只剩下了两根手指头。林婴心头一颤,知道那都是被活生生冻掉的,忍不住问:“那为什么还要往那么玩命的地方跑呢?”。

老年一笑,脸上的皱纹显得更醒目:“人不玩命,怎么在这世上活下来呢?”

他用左手幸运留下来的食指指了指身旁正在搭帐篷准备过夜的行商与伙计们:“其实谁又愿意跑到殇州来玩命呢?谁不愿意呆在舒服的地方享福呢?但是这年头世道艰难,所谓的正经生意,基本都被商会的人瓜分干净了,哪儿有我们插一脚的余地。如果不是夸父从来不会受人控制,恐怕这条线我们都跑不了。”

他的话语中蕴含着无穷的辛酸,翼聆远也不禁陪着叹了口气,林婴忍不住就想拍胸脯:“商会里谁敢欺压你们,我去把他们偷个精光!”好在还没等她冲口而出,秦无意已经接上了话茬:“是啊,危险之中往往蕴含着机遇,只有愿意舍弃自己生命的人,才能够获得想要的东西。”

老年哑然失笑:“不过是赚点养家糊口的钱,哪儿有这么严重。殇州危险是危险,走得多了,也就有经验了。”

秦无意点点头:“那你们有没有到过木错峰呢?”

老年一愣,脸色变了变:“那种地方谁会去啊?听说连夸父在那里都活不下来,是真正的死亡之地。”

“哦?真有那么厉害?”秦无意看来很感兴趣。

老年脸上现出那种博学老者开导年轻后辈的表情:“可不是!那个地方的温度,连血液都能冻结,风一刮起来六角牦牛都能吹到天上去。听说以前蛮族和夸父打仗,有一支蛮族军队迷路了,闯到了那里,最后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何况木错峰附近方圆几十里地,从来没听说有什么珍贵的物产,犯不着到那种地方去拼命。”

他接着又流露出佩服的眼神:“不过,你们长门修会的修士们也真不简单哪,什么也不要,仅仅是为了追求真道,就跑到殇州这鬼地方来。你们的理想一定会成功的!”

秦无意哈哈一笑:“那么珠链海呢?珠链海怎么样?”

两人说话的时候,熊熊篝火已经点亮,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将整只的羊抹好调料架上去烤。负责烤羊的是一位蛮族伙计,手艺精纯,不一会儿羊肉的香味在营地里传开,林婴忍不住食指大动,身边的羽人只能苦着脸嚼着面饼。

“我建议你现在开始多吃肉,”林婴一本正经地说,“等真的进入了雪原,想要找到点果蔬来填肚子,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到时候你不吃肉都不行。”

翼聆远悲鸣一声,嘀咕说:“等到非吃不可的时候再说吧。”他硬着头皮吞下了两张饼,想起了点什么:“我们现在扮演的是长门修会哎,大吃大喝不合适吧?”

林婴微笑着从送羊肉的伙计手中叉过一大块烤得焦酥的羊腿肉,先不客气地咬了一大口,这才含含混混地回答:“我前几天说过了……吃点肉就能动摇信仰,那也太没用了……”

翼聆远知道此人无可救药,不再多说。这样走了十来天,距离古斯契镇已经很远,眼中所见也越来越荒凉。这一天难得地找到了一小片草场,成天的赶路令人困顿非常,吃完晚饭没过多久,他就睡着了,耳中隐隐传来毕毕剥剥的木柴燃烧声,还有伙计们乱糟糟的聊天声。这支商队绝大部分都是华族人,如果蛮族人多了,说不定还得载歌载舞闹腾一番。

睡到半夜被冻醒了,才发现这毕竟是殇州。夜间的气温忽然就低了下来,咆哮的风刮过平原,卷起砂粒与尘土。把头从帐篷里探出来,更觉得夜空分外地空旷辽远,仿佛星辰在黑幕上划出的轨迹都更加明晰。更遥远的地方,雪山隐没于黑暗之中,但它们坚固冰冷的存在却是毋庸置疑的。自己将要向他们发起挑战,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会是自己不值钱的姓名。

胡思乱想之际,无意中发现旁边林婴的帐篷敞开着。他钻出来,想要替她拉上帐篷,却察觉到里面空无一人。转身四处查看,远远见到一个孤独的背影坐在离营地外围很远的地方,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尊雕像。他走了过去。

“想起了以前在瀚州的日子?”翼聆远问。

林婴头也不回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我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这里贫瘠的土壤和稀稀拉拉的枯草,真的很像我的家乡。那时候家里的破毡包上到处都是洞,压根挡不住蚊虫,睡在屋里和睡在外面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总是喜欢躺在草地上睡,至少还能看到星星。”

“喜欢看星星……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翼聆远调侃地说。

“的确不怎么像,”林婴向后一倒,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所以后来就没这习惯了。老大每天晚上都把我们锁在屋子里,只能看到黑漆漆的天花板。”

“你和我说过,你们那些孩子,要么是被拐去的,要么是被偷去的。”

“我大概应该算是自愿跟去的吧,”林婴平静地说,“老大看上了我妈,但我妈不从,自杀了。我没处可去,索性一路跟着他。也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杀我,就把我留下来了。”

翼聆远听见她的语调中毫无涟漪,好像是在叙述一件一日三餐一样的寻常事情,心里轻轻颤动了一下。他想要转换一下话题,一时间却又无话可说,倒是林婴已经接着开口了:“你有没有想过,你这辈子如果不去寻龙,会干些什么?”

这个问题乍一听颇为简单,但翼聆远想了一会儿,却张口结舌地答不上来。不寻龙的话,我会干什么呢?似乎有无穷多的选择,但却又似乎没有一条路可走。他思考了很久,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我很小就跟随着老师了。他在我被父亲活生生打死之前把我救了出来,在此之前……你可能很难想象,其实我三岁的时候就学会在邻居家里偷东西了。”

林婴大喜:“原来是同道中人!”随即撇撇嘴:“可惜后来就不怎么长进了……”

翼聆远摇头苦笑:“老师那时候对我说,小偷小摸的算什么,就算你把皇宫搬空了,也不过是个贼——呃,我不是影射你——有本事就去偷取天下。我还以为他要教我做帝王将相呢,美得不得了,一时头脑发热就拜他为师了。”

林婴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这种话你也信,小孩子还真好骗……不过你老师不是死了么,你完全可以找点其他事情来做嘛。”

“这个么……”翼聆远又卡壳了好半晌,“大概是已经习惯了吧。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不把龙找到,总觉得亏得慌。”

“上次你还跟我说得正气浩然,什么找到了龙就可以制衡天下,让九州不再有战争……闹了半天就是习惯了而已。”

翼聆远呆了呆:“也不能这么说。总之是要觉得这件事情是正义的,才会有动力去做吧。否则的话……”

他一时也想不出否则之后该接什么,索性闭嘴了。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道:要是这一次,最终的结果是死亡呢?

“这一次我们会死吗?”林婴突然问,“那老怪物很厉害,我们三个加起来也和他差得远。”

翼聆远很想挺起胸脯喊一声“邪不压正”什么的,但心里自己也清楚,在秦无意手下生还的可能性太小。他悄悄伸出手,在草地上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想要握住林婴的手。两人的手指轻轻一碰,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慌忙把手收回来,窘得满脸通红,但那一碰之下的温暖感觉,却似乎始终残留在指端。

林婴却始终默不作声,也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跳起来将他暴打一顿。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身子一侧,将耳朵贴到地上。

“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她说,“人数不少!”

盗匪一直是九州大地上历史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只不过由于地域和时间不同,拥有很多分类。譬如在宛州的治理严明的城市里,强盗们注定只能单干或者小股作战,在法律的空隙中艰难求生;而在那些黄金航道上,意气风发的海盗们的船只和装备甚至比正规海军更强,能得到鲛族支持更加如虎添翼;在战乱的年代里,一群土匪拉起山头后,稍微有点势力就可以称王,然后被实力更强的土匪消灭掉。

在瀚州草原上,大部分时期都存在着数量庞大的马贼。他们来去如风,凶狠残暴,隐匿地点游移不定,一向是牧民们的死敌。但他们自己付出的代价也颇沉重,蛮族民风彪悍,即便是个小部落,男人们也会奋勇拼命。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抢劫殇州华族行商成了新的潮流。殇州地广人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华族人又大多性情懦弱——相对蛮族而言——通常不加抵抗就乖乖交出财物。也有请雇佣兵护送的,但那毕竟是少数,来殇州拼命的大多不会是有钱人,怎么舍得请雇佣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