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这支商队就并无雇佣军。虽然它行进了这些日子后不断壮大,加入了好几只商队拼作一起,但那仅仅也只能起到壮胆的作用。事实上,华族人的这种思维近乎愚蠢,一群绵羊也不如一匹狼有用,而羊群越打,越容易被狼发现。

商人们都惊醒了,在雷鸣般的马蹄声中战栗不已。运货的牦牛们也都不安地吼叫起来,但它们毕竟是牲畜,并不了解事态的严重性。林婴刷的一声拔出刀来,却被翼聆远按了下来。

“他们只是劫财而已,”翼聆远说,“犯不着拼命,这些土匪装备精良,战斗力不比正规军队差。别忘了我们要做的事。”

林婴侧头扫了他一眼,目光冷冷的,就像是殇州雪原的冰块。“我倒只是单纯地想要去打一场架而已,”林婴说,“我们道上混的人,可能不大懂你们嘴里的正义啊公理啊什么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但是如果有伙伴遇到危险,不出头会被人看做懦夫。”

“也许你找龙的确是一桩伟大得不得了的事业,但是为了它就连同伴有难都可以不顾的话,你让人怎么相信你拿到龙之后会去做好事?”

翼聆远脸上一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视线中已经出现了土匪的黑影,粗略判断至少有一百多人。他们训练有素地分开队形,将行商们的营地团团围住。两人幸运地离得远远的,倒是处于包围圈之外。

林婴看看架势,把刀放下了。“但是出头也得看情形,”她煞有介事地说,“拼命也没用的时候,不妨暂时忍忍。”

翼聆远哭笑不得。一阵呼喝声之后,行商们都被逼着聚拢到一处,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火把点亮了,刚才行动迅捷的战士们暴露出贪婪的强盗的本质,开始手脚麻利地翻检货物。虽然他们没有带可以负重的六角牦牛,但马匹的数量弥补了这一不足,绝大多数值钱的货物都能被带走。

“真可惜,”林婴的话语里带着发自内心的肉痛,“早知道我就多顺手牵羊拿几件了,这下子都归那帮没品的强盗了。”

翼聆远呻吟了一声:“一个小偷指责强盗没品,这是什么世道……等等!什么叫做‘多’顺手牵羊几件?”

林婴自知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把视线移开。翼聆远得理不饶人:“偷自己同伴的东西,那叫做什么行为?”

林婴不敢接口,只好转移话题:“看!他们开始拷问了!”

拷问是必须的。行商们也知道殇州之行的危险,所以不会把最值钱的东西放到最醒目的位置,而是藏在某些不显眼的地方——比如自己身上。盗匪们也知道行商的花招,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翼聆远看到一个年轻人被揪了出来。虽然隔得很远,也可以想象他惶恐的神情。一名匪徒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向周围喝问着什么,但没有人回答。他不再多问,一刀下去,年轻人的头颅滚到了地上,身体也软软地倒下。翼聆远大怒,当场就象要冲过去,又强行忍住。他知道,盗匪们这是在杀鸡儆猴。

“秦老怪为什么不动手?”林婴有点奇怪地问。

“秘术士也不是神仙啊,”翼聆远说,“他就算再强,也没可能凭一人之力干掉这一两百号人的。再说了……”

“再说什么?”

“也许他的想法和我们一样,事不关己,不愿意白费力气。”

“呸!那是你的想法好不好!”

秋叶城守谢浩然去世至今已经有三个月了。他是在某一个花天酒地之后的夜晚在自家床上变成挺尸的,仵作没有找到任何伤痕,只好定性为饮酒过量暴毙而亡。

验尸的时候才发现一个意外的情况:他的胸前并没有箭疤。但半年之前,他分明曾当胸中过一支羽人的箭,为此差点送命。再进一步的调查证实,这是真的谢浩然的尸体,并不是仿冒的。人们很容易得出这个结论:所谓羽人袭击城守云云,只是谢城守大人捏造的一个谎言,目的是找到借口向羽族展开屠杀。

于是战争就此中止。人族并没有向羽族表达出一丝一毫的歉意,只是收回了过去的命令,允许羽人回到秋叶居住。新任城守上台,生活一切照旧,城里多了一些羽人,少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人,比如风流的姚寡妇。除了曾被她医治的病人,并没有太多人怀念这个突然失踪的女人,街坊们在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也很快找到了新的谈资,让他们的舌头可以继续发挥功用。

但姚寡妇造成的影响是常人所不知道的。譬如着名丝绸商人汤老板,几乎无心打理自己的生意,成天忧心忡忡,好像被人敲诈勒索了似的,没过两天就离开了秋叶。谁也没看到和他同行的人是什么模样,但可以肯定,不止他一个。汤老板动用了自己平时从来没舍得用过的最好的八匹马和四驾马车,扔下生意,毫无留恋地离开了秋叶。他一路西行,乘船过海,再继续乘坐马车,慢慢来到了殇瀚边界。这一路风尘仆仆,昼夜兼行,途中换了好几次马,连汤老板那样了不起的身材都明显消瘦了。他随着马车摇晃颠簸,好似一个大不倒翁。

“你们这样做合适吗?”他嘟嘟囔囔地说,“大长老的信仰一向是最坚定的,不可能的吧?”

“我的读心术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说话的是那一天去拷问姚寡妇的老妇人、暗龙会地位颇高的长老,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所有人都称呼她为纭蛇——一种生活在大雷泽湿地中的剧毒生物。这种蛇倘若要人工饲养的话,成本一定高得离谱,因为它只喜欢吃动物的脑髓。

汤老板争辩说:“可是,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我跟了大长老那么多年,从来没觉得他怀有私念。”

纭蛇冷笑一声:“人的私念也是你从外表能看得出来的?这些年他一个人掌握着所有的秘密,从来不向我们通报一声,你能知道他背地里干了些什么?”

汤老板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已经把谢浩然杀了,或许大长老的确再也无法控制秋叶的军队了,但你们,也同样不能了。这样对我们暗龙会,有好处吗?何况,从一个魅的头脑里看到的东西,真的可以作为你宣判的证据吗?你能确定那不是幻觉?”

“你住嘴!”纭蛇陡然尖叫起来,仿佛头上的白发都要根根直立起来。她凶狠地瞪视着汤老板,汤老板立即捧住脑袋倒在了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纭蛇毫不放松,一直盯了他很久,直到他彻底瘫软,发不出声音为止。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弄错的,”她的声音充满了暴戾,“大长老背叛了我们,他并不想为荒神服务,而是试图通过找到龙来控制九州,做九州的君王!他已经堕入了腐朽的地狱,背离了荒神的旨意!”

几个月前曾跟随纭蛇逼问姚寡妇的鹰钩鼻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大长老的精神力之强,不是我们可以比拟的。就算真的追上了他,我们一定能保证有胜算吗?”

“这一点你就不用担心了。”纭蛇的口吻恢复了平静。她从车窗向外望去,沿途的景物正在飞快地向后倒退。

盗匪们手起刀落,已经接连砍下了三个人的头颅,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血腥味。翼聆远和林婴倒是达成了惊人的一致: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上去只能是送死。两人心里还惦记着江烈,但想到以他那张可怖的面容,未见得有人敢去动他。两人匍匐前进,一点点靠近了营地,直到可以模糊听到说话声为止。

果然,远远可以看到江烈大剌剌地坐在地上,并没有人敢去骚扰他。但秦无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看来他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在外行看来毫无威慑力,因此也被一名盗匪拎了起来。

“砍了他吧!”林婴幸灾乐祸地嘟哝着,虽然明知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果然,那盗匪的刀刚要架到秦无意的脖子上,突然间血光飞溅,被一名他的同伴拦腰砍作两段。那名同伴本来在逼问另一人,不知怎的好像发了疯。

“好快的刀!”林婴感叹。从方才的动作来看,此人并没有作出最佳的平砍姿势,刀从一种发力很别扭的方位挥出,居然能有这等效果。

“恐怕不是刀的问题。”翼聆远说。这个发了疯的家伙不等同伴们反应过来,又接连砍倒了三个人——全部是盗匪。每一刀下去,就会有身体的某个部位和整体分离,其他人慌忙用武器格挡,但凡是与他交手的人,都被他生生震退。盗匪们纷纷喊叫起来:“亚克疯了!”“他的力气怎么变得那么大?”

“一定是秦无意搞的鬼,”翼聆远耸耸肩,“正面打,他一个人对那么多肯定没胜算,但搞点花招制造混乱,自己不出面,倒是个好主意。”

盗匪头领倒是显得很沉着。“干掉他。”他果断地命令说。盗匪们一拥而上,又付出两人受伤的代价后,将亚克砍成了肉酱。但紧接着,又有第二个人中了招。

“有秘术士在捣鬼!”头领怒吼一声,“给我滚出来!”

显然不会有人滚出来。一个经验丰富的秘术士藏在人丛中,除非主动现身,否则即便是另一个秘术士也并不容易发现他。而能够修炼到操纵人体这一层次的,绝不可能是简单的货色。头领虽然自己不会秘术,这些道理好歹懂得,这么一想实在心头发颤:除非把眼前的商队全部杀光,否则没可能把这个秘术士甄别出来。

“除非一个挨一个地杀掉所有人,否则他们掏不出秦无意,”翼聆远作经验丰富状,“在此期间,他会付出很沉重的代价,我要是头领,就会选择带上牦牛撤退,那样的收获也不小了。财物还能再抢,训练一个战士可不容易。”

“还真让你蒙对了……”林婴看着盗匪们赶着六角牦牛离开,喃喃地说,“不过我想,我们新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

“货物都被抢走了……商人们还去雪山干嘛?看来我们得孤军深入了。”

“派人打劫商队?”鹰钩鼻子的年轻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和大长老的行程有什么关系?”

纭蛇十分得意:“我一直和殇州这边的手下保持着联系,知道他们和人类的商队混在了一起。他想要利用这些经验丰富的行商,并且最终逼迫他们为他效力。所以我需要提前赶走那些人,只要货物没了,他们就会退回去。然后,我们自己装扮成商队。然后……”

“这不可能!”鹰钩鼻子倒吸一口凉气,“大长老怎么可能看不出我们的装扮?怎么样乔装,最后都难免会露馅的。我们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我们要永久改变自己的形貌,”纭蛇说得很轻松,“永久的改变。”

她的掌心摊着一个小瓷瓶,汤老板看着那瓷瓶,就像是见到了死神本身。

“不用太担心,汤老板,”纭蛇温柔地安慰他说,“痛苦只是暂时的,而我们的身体,看上去像什么样都并不重要。在荒神的黑暗笼罩之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快脚佩罗念叨着。但不论怎么念叨,他仍然没有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接受巨夸父们的请求。

康铎没有骗他,木错峰这样的地方,的确是普通夸父所不可能接近的。巨夸父根本就没有驯养任何牲畜,而是完全靠自己的双足在这里跋涉,因为没有任何牲畜能爬上山。佩罗被裹得严严实实,捆在巨夸父狰牙的背上,跟随着他从沿河城回到了木错峰。他毫不怀疑,在这种地方,无论是六角牦牛还是狰,都会被生生卷到空气里,吹到天上,撞到岩石或者冰山或者鬼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

只有巨夸父能支撑住。他们每一脚踏出,都好似往地上钉了一根木桩,牢牢地稳固住自己的身体。他们的眼睛构造可能和普通生物不同,在这样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到的冰雪世界里也能运用自如,而不会患雪盲症。他们的皮肤能够抵抗如此可怕的低温,也许和他们的血液有关——尽管隔着厚厚的衣物,佩罗仍然能感觉到热气的透入。

事实上,从沿河城到木错峰的直线距离不算太长,但狰牙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因为木错峰南面几乎不可能攀登,只能从西面一处坡度较缓的山峰才能上去。即便是巨夸父,也不得不在严酷的自然面前回避其锋芒。

然而西面所谓的“坡度较缓”也仅仅是相对而言,至少在可怜的河络眼里,这与其说是山,还不如是直上直下的一堵高墙。夸父在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雪片中准确地寻找到落脚点,那么滑溜溜的地方竟然落脚如风,佩罗只好始终保持双目紧闭,否则必然被吓死。他后来在心里偷偷想,这夸父必然是不希望他记住找到此处的路径。其实这么做纯属多余,他从护目镜里看出去,除了茫茫一片白色,压根儿连东西南北都辨别不出。

最后狰牙说:“到了!”他才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间巨大的冰屋中。在他的身边,这个世界上最后幸存的不到十个巨夸父正在略带好奇地看着他。这一瞬间他忘记了旅途的艰辛与危险,忘记了自己冻伤的小脸和手脚,甚至忘记了寻龙这件事。他仅仅是单纯地为了自己能亲眼见到那么多巨夸父而感到激动和快乐。

作为一个河络,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那么多活生生的巨夸父,就是马上死掉,这辈子也值了。佩罗晕乎乎地想着,早把地下城和真神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该想起来的事情总归不能抛掉。他很快回忆起了这一路上和狰牙的交流,单从形式上来讲就很让人头疼——这帮子巨夸父看来是常年躲在深山里,从不与自己的同族交流,他们的语言中夹杂着许多古夸父语,让佩罗完全弄不懂。好在夸父语无论古还是新,总体而言仍然简单,词汇量少,连猜带蒙的,慢慢也就能对话了。

但对话的内容就可怕了,有时候佩罗宁可自己完全听不懂,但他又不能这么做。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犹豫不决中空耗时间而已。

“我们想请你帮忙,”狰牙说,“身上流着夸父血脉的人无法毁灭它。所以我们想请你帮忙,替我们毁掉它。”

“毁掉什么?”

“那片龙鳞。它不能再保存下去了。”

巨夸父的冰屋是一种奇妙的建筑。夸父们用冰砖将它砌成,但呆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冷。虽然他们的食物对于河络而言显得豪放了一点——那些肉块切得比他的身体都大,但作为一个冒险家,佩罗也并不觉得无法适应。唯一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毁掉龙鳞?

“我们没有办法再守护它了。”狰牙说。这是一路上他唯一作出的解释,除此之外,无论佩罗再怎么问,他都固执地保持着沉默。“让我们的族长告诉你吧,”他说。

族长和佩罗想象中的形象有些不一样,至少并没有从下巴上一直垂到地上的白胡子。当然,作为一个女性,她原本就不应该有胡须。此外,当佩罗见到她时,她竟然在劳动,手中的短刀——相对夸父而言——正在麻利地剥开一只佩罗从没见到过的古怪生物。

“这是雪魈,算是猿猴的一种,”族长一面干活一面说,“木错峰总共有多少动物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平时只有两种动物的肉可吃,一种是高山狰,一种是雪魈。幸好我们人少,东西还算够吃。”

“你们是怎么狩猎的?”佩罗感到不可思议,“即便以你们的体魄,那样的风,那样的雪和山路……”

“还好,许久以前,你们河络的祖先送过我们两样礼物。”族长笑眯眯地说,从身后掏出两件东西。看上去,这是两个号角,虽然外面已经被磨得破旧不堪,仍然可以看出河络精巧的手工。

“它们能分别发出雪魈求偶的声音和高山狰挑衅的声音,”族长说,“而且声音很浑厚,即便在大风中也能听到。它们为我们省掉了许多麻烦。”

她继续说:“巨夸父的人数太少了,独自守卫着这个秘密,很多时候都感觉力不从心。我们当然希望有其他种族的朋友帮助我们,但同时又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这是一种矛盾。”

佩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问:“就是因为力不从心,您才需要我帮忙毁掉那枚龙鳞吗?”

族长没有回答,只是示意他跟自己来。在一个火炉上,一个小罐子里正煮着什么东西,佩罗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火炉是夸父粗糙的制品,那罐子却是人类的手笔,而从罐子里透出来的香气——

“这是茶!”佩罗吓了一跳。他可从没听说过夸父还喝茶。这种温和的饮品完全不符合夸父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