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用一个手指头拎起那罐子,把茶水像倒汤一样全部倒进碗里递给他:“来,尝尝。”

佩罗称谢,捧过那脸盆一样的大碗喝了一口,觉得味道有些奇怪。当然他对茶这东西从来没什么研究,尽管师傅喜欢喝,所以也许这种茶叶就该是这种味道。出于礼貌,他还是称赞了一句:“好茶!”

族长满意地笑了:“我们夸父不喝茶,也不知道好不好。说起来,这茶叶还和你有点关系呢。”

“和我有关?”佩罗微微一愣。

“这是一个和你一样试图寻龙的人类在很久以前送给我们的。确切说,不是送,是我们捡来的。在他之后,我们得有上百年没见过外族人了。”

佩罗差点没晕过去。他强行压抑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努力安慰自己:这是个人死了都绝不会腐烂的酷寒之地,没事没事。他在心里悲叹着:夸父果然还是个不可理喻的种族。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族长那句话的含义:“还有人寻龙?一个人类?是不是一个茶壶不离身,眼角有一道伤疤的老人?”他回忆着师傅铁钉沃勒给他描述过的路习之的形象。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呢,”族长好像一点也不奇怪佩罗知道这个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体即便是在人族当中也算不上强壮,居然敢直愣愣地来找木错峰。真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不过那时候我也很年轻,族长是我的父亲。”

“族长,那一带最近……抖得很厉害,脚踩在雪地上有时都能感觉到振动,而且经常能听到一阵古怪的声响,”一名族人对当时的族长说,“好像是它苏醒了。”

族长沉思了一阵:“它已经沉睡了好几百年了,为什么会突然不安分起来呢?除非是……”

“除非什么?”

“有什么让它感兴趣的东西出现了,并且被它感觉到了。不过距离木错峰至少还有五里路,不然他的反应会更激烈。”

于是人数稀少的巨夸父们冒着严寒在四周搜寻。虽然他们身高步长,但在雪地上行走仍然步履维艰,所幸五里路虽然远,适合生物行走的道路却寥寥无几,加之运气不错,搜索了一天之后,第二天正午,他们找到了那骚动的原因。一个年轻的人族小伙子把身体缩在两头冻死的六角牦牛中,距离冻死也不遥远了。在造他的身边还有好几头牦牛,全都在距离这魔鬼的山峰五六里的地方冻僵了。

但夸父们的注意力都被牦牛身后拉着的东西所吸引了。那是用数股粗绳捆起来的一个大冰块,颇有厚度,看不清里面冻着些什么。巨夸父们有些费解,不明白这个人小命不要地把冰块拉到木错峰来干什么,但他们还是按照族长的吩咐,将他连同冰块扛了回去。

夸父们想办法让他保住了性命,不过他要醒过来,可能还需要些日子。族长们请老萨满占卜一下,看能否看出他的来历,萨满在星空下坐了一夜,一夜过后,他仿佛衰老了三十岁。

“他是来找龙的,”萨满说,“也许他的内心并无邪念,但他有唤醒龙的意图,那太危险了,危险到无法预期也无法控制。我们不能让他见到我们,也不能让他知道龙就在这里。”

“那他带来的东西……难道会是……”族长的手在微微颤抖。

“就是那个东西,龙鳞,本来是由我们一族的分支在其他地方保藏着,”萨满叹息着,“龙鳞上一次出现,已经是千年前这条龙意外苏醒的时候了,我们的同族从南部把龙鳞带来,才化解了这场灾难。但龙鳞同时也是不安的因素,也许它原本不该存在,但我们无力毁灭。这个人类的出现,也许意味着我们的那一分支已经灭绝。”

“你把这个人类放置到安全的地方,然后注意他的行踪,记住他最后把龙鳞放置于何处。”

这个年轻人在两天之后才醒来,又花了半天工夫恢复神智,然后他尖叫起来:“巨夸父!是你们救了我吗?”

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身处一个山洞里,身边燃着篝火,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用东陆语说明,是几个河络的游历者救了他,此地甚是危险,建议他速速离去云云。

人类沮丧地抱着头:“他们不在这里,真的不在这里,否则他们不会感受不到龙鳞的迫近的。可我应该去什么地方寻找他们呢?”

“那最后龙鳞去了哪里?”佩罗迫不及待地问,“我还以为就在这座山上呢。”

“那个年轻人似乎也想把它藏在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所以把它沉入了涣海和珠链海交界的海底,”族长说,“事实上,我们希望它距离龙越远越好,所以他这个举动我们很赞成。涣海过去是大陆,也是我们夸父族的发源地。我们相信,祖先的灵魂会保佑它的安全的。”

“涣海?珠链海?”佩罗的眼睛瞪圆了,“不是都在南边么?那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南辕北辙啊!”

他想起路上的种种艰辛,想起之前万里迢迢从越州跑到了蛮古山脉然后千辛万苦穿越整个殇州到了沿河城结果再被巨夸父万苦千辛带回到木错峰然后现在又要从北向南去往涣海。已经快要一年的时间被浪费掉了,眼下又得耗掉好几个月。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气得发晕。

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算啦,其实也没坏处,”他说,“我本来的目的就是游历各处,寻找那些我感兴趣的事物。虽然我在殇州转了好几个来回,但我见识了沿河城,看到了夸父的兽牙大会,甚至能到你们的部落做客,已经很知足了。”

族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别误会,我们并不是故意要玩你,因为我们的萨满太老了,已经老得走不动路了,所以必须由你亲自来这里。只有他才能用星降术赐予你毁灭龙鳞的力量。”

“确切地说,我们现在只剩下狰牙这一个年轻夸父了。我想,用不了多久,九州大地上就将再也见不到巨夸父了。”她的话语中有种淡淡的悲哀。

“可是我还没确定我要不要承担这样的责任,”佩罗低下头说,声音比蚊子还细,“我就是想找到龙看看……我只是想亲眼见一见龙,而已。”

族长叹了口气:“我们不会勉强你。其实我们也舍不得,但是近百年来,我们感受到的威胁越来越大,而自己的人数越来越少,已经没办法再守护下去了。龙鳞的存在让这种威胁达到了极致,一旦龙被邪恶力量所掌控,后果不堪设想。”

“龙是一种超越任何种族的力量,不应当被他人驱使,那可能是毁灭的先兆。”

佩罗的头埋得更低。他思考了许久,小心翼翼地问:“那……要是我答应了,我可以看一看龙吗?只要亲眼见到,哪怕看一眼,我也没有别的要求了。”

“恐怕不行,”族长缓缓摇头,“我们从来不敢惊醒它。没有龙鳞的控制,谁也不知道一条龙会做出什么。事实上,我并不记得我们部落的历史上有人真正亲眼见到过那条龙。”

“从来没人见到过?”佩罗有些不解,“那你们怎么知道这条龙的确存在呢?”

“因为我们的历史是这么记载的。”族长给出一个矛盾的答案,把疑惑留给了佩罗,“请你再认真考虑一下吧。”

地中三海这样的地方,对于一般人而言,或许是充满魅力的,但林婴看来对此丝毫也不感兴趣。要知道那地方人烟稀少,即便有,多半也是夸父这样什么钱都没有的主,她可什么都捞不到。

“这地方已经比蛮古山脉好得太多了,”秦无意也不知是要宽慰她还是要打击她,“我年轻时也在那附近转悠过,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转过头看着翼聆远:“我还是希望你明白,契约咒是无解的,除非双方各自完成自身的契约。所以我希望,所谓龙鳞隐藏在珠链海是一个诚实的说法。”

“相信我,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翼聆远微笑着说,“只管跟着我走就行了。”

等秦无意走开,林婴轻轻扯扯翼聆远的衣袖:“喂,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对付他了?看你笑得那么不怀好意。”

“老实说,半点也没有,”翼聆远回答,“但在他面前,一定要嘴硬,能让他产生丝毫的紧张也是好的。何况……”

他向着江烈的背影努努嘴:“有没有发现他这一路上很沉默,都没怎么说话。”

林婴眼睛一亮:“你是说,也许江老头会有什么盘算?”

“我说不准,但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但愿他已经有什么计划了。”

上一支商队损失了大部分货物,还死了几个人,只能垂头丧气地退回古斯契镇休整。三人的行程却不能停,只能买了几头牦牛,继续前进。不过没走两天,居然又遇到了一支商队。这支商队的规模较小,总共就十多个人,不过看来都经验丰富,看来是经常跑殇州的角色。

“你们要去晶落湾?”秦无意看了看商队头领高老板,“据我所知,极少有人会到那里去做生意。”

“不是去那里做生意,是绕道,”这个干瘪的小老头笑容可掬地说,“这一路上盗匪横行,取直线太危险了。这条路虽然绕,但却不会有人去抢。”

秦无意赞许地点点头:“果然是经验丰富的商人啊。”两人看上去一拍即合,便一同上道了。秦无意照例将自己伪装成修会里的苦行者,带着三个同伴——其中一个腿上还有残疾——跑到殇州这鬼地方来追寻真道。秦无意和旁人不敢多看两眼的江烈还算好,就是那两个年轻人,怎么看都不像苦修的角色。他们见到烤肉就像饿狼一样两眼发光,而且还很好酒。

这一路果然没有再遇到劫匪,但越往西南方向走,地貌越是古怪。那些大大小小的死火山呈现出冷硬的黑色,令人难以想象他们过去曾经喷发出灼热的熔岩。而活火山则带给人一种威胁的氛围,仿佛随时随地都可能喷发。加上林婴这个乌鸦嘴不停地表达“在这个沉闷而无生趣的地方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亲眼见到火山喷发是什么样子的而且说不定火山里面会喷发出什么宝贝来”这样一个邪恶而无知的愿望,某一天黄昏,距离众人不算太远的一座火山终于喷发了。

整个大地在一瞬间颤抖起来,空气中布满了肮脏的灰尘,浓重的黑色烟雾从火山口升腾而起,直扑天际,其中隐隐透出红光。一些长相奇怪的动物惊惶逃窜,让六角牦牛也有些受到惊扰。

突然一声震天巨响,红色的岩浆开始奔涌而出,方向正是向着商队而来。不过距离尚远,加紧赶路应该不成问题。

“当心!”林婴突然大喊一声,把翼聆远从牦牛背上扯了下来。原来是从火山口喷出来的几块碎石崩了过来,翼聆远摔到地上,那些石子正打在一头牦牛的脖子上。它怒吼了一声,带着背上的货物,撒蹄狂奔起来。

“它疯了!”林婴一面把翼聆远扶起来一面说,“怎么朝着岩浆跑过去?”

商人们看来都有些惊慌,慌忙收束起其他的牦牛,幸好没出别的乱子,但那头发狂的六角牦牛已经无法再拉回来了,猛地冲向了岩浆,在靠近之前,它的身体已经由于高温燃烧了起来。

商队损失了一头牦牛及其背上的货物,此后的一路上更加小心谨慎。不过毕竟火山的大规模喷发并非常事,一般情况下只是冒冒烟罢了,因此以后并没有遇到什么大麻烦。大约一个月之后,他们到达了冰炎地海。从此地往南,可以到达晶落湾的边缘,那是秦无意等人的目的地;向北则可以进入天池山脉,那是商队所要去的地方。看起来,双方可以分手了。

入夜时分,商队的篝火燃烧起来。伙计们从温泉中捞出鱼来,穿在铁杆子上烤,一时间脂香四溢。林婴也想试试,可惜手艺不佳,只留下一块黑炭和一阵焦煳味。在他们的背后,是一座活火山,但这火山目前并无喷发的迹象,显得十分安静。

商队的伙计们看上去兴致颇高,有的咋咋呼呼地去泡温泉,有的在火山上瞎转悠,秦无意和商队头领高老板随意地坐着闲聊。

“为什么要去珠链海?那里虽然风光不错,但是很危险。据传说珠链海里还有可怕的怪物呢!”高老板说。

秦无意轻轻一笑:“危险的地方才有我们要追寻的东西。就像到殇州做生意,不进入雪山,怎么能从夸父手里弄到金子呢?”

“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值得吗?”

“付出生命未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代价,”秦无意说,“有时候我们把利益看得太重,以至于轻视了生命;但也有时候我们把生命本身看得太重,而忽略了其他的一些事物。”

“你这话真深奥,”高老板说,“像个思想家,我都听不大懂。”

秦无意哈哈大笑:“思想家?不,请不要把我和他们相提并论。思想家总是喜欢把简单的话说得很复杂,装腔作势地吓唬人,而我正相反,总是看穿那些最简单的东西。比如说……”

他沉吟了一下:“比如说,嗯,你曾经因为修习郁非法术不当而造成身体受损,对炎热十分敏感。现在强迫自己坐在温泉旁边,带着硫磺的热气吸入肺中,还得拼命忍住,滋味一定很难受吧。”

高老板霍然站起,下意识地躲到一旁,目光中瞬间出现了一丝慌乱,但随即收敛起来,眼睛里带着讥嘲的意味看着秦无意。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问,“我们根本没有乔装改扮,而是直接通过太阳秘术永久改变了形貌,连嗓音都用药物破坏了,目的就是要瞒过你。而且这一路上……”

“这一路上你们都控制着没有使用任何秘术。这一支商队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这样的暗龙会的叛徒,而是确确实实有几个经常跑商的、熟悉殇州地理的人,完全符合我的要求,对吗?”

高老板叹了口气:“所以我就想不明白了,为什么你最后能看出来?我觉得我们应该做得滴水不漏才对。”

秦无意摇摇头:“任何阴谋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其实我一开始几乎就完全相信你了,直到我们遇到火山爆发的那一次。还记得那头发疯的牦牛吗?它的身上装满了货物,冲向了熔岩。是的,六角牦牛是一种庞大而力量惊人的动物,但你们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去拦阻它——尽管那时候你们极力做出心痛的样子。然而在我的印象里,无论什么人,遇到这种情况都至少会设法去试一试,不管有没有可能成功。”

“后来我就想啊,一群为了赚钱、不惜来到殇州吃苦、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从火山地带绕路的人,为什么见到一整头牦牛的货物损失而不采取行动呢?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担心自己一动手,可能会露出马脚。也许他们的真面目是那种高超的秘术士,早就习惯了依赖自己强大的精神力来解决问题,所以他们不敢动手,担心自己的本能发挥作用,以至于被旁人看破。”

纭蛇沉思了一会儿,低叹一声:“你说得没错,我们太过小心翼翼,反而露了痕迹。不过单凭这一点,你也不能完全肯定吧?”

“所以我检查了你们的货物,”秦无意说,“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差错,但其中有几包却很不对劲。一包是兽皮,一包是白蚀草根,还有些其他的殇州特产——你们打算把从夸父那里得来的货物再卖给夸父?显然你们时间太匆忙,只是在古斯契镇胡乱收购了一大堆东西充数,并没有留意到出售它们的是什么人。”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真是没办法。”纭蛇说,但从神情上看仍是悠然自得。秦无意挖苦地说:“看来你已经胸有成竹了。”

纭蛇冷笑一声:“我已经豁出去了。看到你背后的火山口了吗?如果你不乖乖就擒,他们自然有办法让这座火山喷发起来,到时候大家同归于尽。”

“如果你们死了,那不是一样什么也得不到吗?”秦无意说,“这样做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