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人总是有缺点的。”苦龙说,“你胆子大,刚才见了铁爷的时候,他请你吃东西,你怎么不敢吃啊?”

“你不是也说不吃吗?”虎头不服气地说。

“那是因为铁爷家的厨师我看不上,”苦龙大剌剌地说,“铁爷什么都好,就是在这吃上太不讲究,一个人要是不讲究吃,这哪还有生活的乐趣呢?”

“又要来了。”虎头长叹一声,抱住了头。

苦龙睁着一双斗鸡眼,一边说一边流口水:“要说到吃,今晚这火热天气,就最适合来份炒牛奶,这东西极见炒工,炒出来温和鲜嫩;点心就上盘红花龙虱,龙虱虽然小,抓多点炒上一小锅,光闻那味道,就能醉死人;再来份炖猪杂,内脏一定得是温的,要现杀现,嗯,要不把锅灶带到胡屠户家里去做……喂,虎头,我请你去吃夜宵吧。”

“这么些东西,能吃饱吗?”

苦龙翻着白眼看他:“你就知道量多量少,白长了这么大个子这么肥的肠,和你在一起,真是丢我的品位。你就不想想,整个厌火城,能和我比较比较厨艺的,能有几个?”

“我可不相信厨艺,”虎头说,“我从来只相信厨具——确切地说,只相信菜刀和斧头而已——话说回来,你今天那道菜做得不错。”说到这里,虎头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过,真有‘白眼看天’这东西吗?我给你打工这么久,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能搞到豪鱼眼呢?”

“狗屁豪鱼眼,当然是唬他的了,那道菜不过是老豆腐加咸鱼干而已。用这么简单的东西做出这么好吃的菜肴,才显得出我苦龙的手艺啊。”苦龙高兴起来,大大地自夸自赞了一番。

“哦?”虎头疑惑地看了苦龙一眼,“那么那只冰蝇是怎么回事?我在殇州呆了二十年,没看过冰蝇能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活上两个时辰的。”

“当然是真苍蝇了,冻那袋子酒,不过使了个冰冻法术而已。”苦龙乐呵呵地说。

“呃,”虎头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真苍蝇?呃,你骗我吃了只真的苍蝇,你个死胖子,我早晚要杀了你……”

“哎呀哎呀,”苦龙挥着短胖的手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家都是朋友嘛,这一次呢你帮了忙,大不了老子以后为你两肋插刀,回报你一次也就是了。”

“还等以后?我现在就想往你两肋上各插一把刀。”虎头瞪着他说。

他们两人抬着杠,猛一抬头,却对面撞上了羽裳。苦龙说:“咦,你不是今天下午到我店里来的那个小姑娘吗?你的伙伴呢?上哪去了?”

羽裳听他这一问,差点又哭了出来。不过她性子坚强,在铁崖村里的时候,可从来没发生过一天里哭两次的事。她使劲咬了咬牙,将眼泪又咽了下去。

苦龙听了她叙述了经过,不由得沉吟起来:“被茶钥家的人带走了,还带到上城去了。”

他背着手踱了两圈,抬头对羽裳说:“你也别瞎忙乎了,要从羽鹤亭手里要人,整个厌火城,能帮你的只有铁爷一个。”

“铁爷?就是你下午和我说过的那个铁爷吗?”

“不错,厌火城还能有几个铁爷。”苦龙微微一笑,“会吹口哨吗?”

羽裳点了点头。吹口哨虽然对羽人女孩来说不文雅,可以前在铁崖村招呼小伙伴出去摸鱼或者干别的坏事的时候,她可没少干过。

苦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羽裳:“我和虎头身有要事,不能陪你过去了。你顺着这街道走到底,有片小林子,挂着两盏青灯,过了林子,是厌火的雷池,铁爷就在雷池边夜宴。你在池子边找一棵很大的槐树,吹三声口哨,有人会从树后出来,给他看我的名刺,他会帮你见到铁爷。”

“你放心,”这胖家伙拍着面有戚色的羽裳肩膀说,“铁爷没有办不成的事。”

第四章 暗夜之主

四之甲

却说青罗扶瘦皮猴回家,刚刚坐稳,猛然间听到门外第一对头龙不二山响般捶门。

“哈哈,有生意上门,”却听得那瘦皮猴脸喜道,他对青罗说,“在这等我。”一耸身钻出门外。

青罗趴在窗后,大气也不敢出,只怕又被龙不二抓住。却听得龙不二粗豪的声音在外面喝问:“咦,辛不弃,你的脸怎么啦?”

“撞墙上了。”

“撞墙能撞成这样?”龙不二的口气里明显地充满怀疑。

“不是,是先撞在地上,后来又撞在个鸡笼子上,然后又撞树上,最后又撞在墙上了……”辛不弃充满辛酸地回忆说。

“我可不管这许多,告诉你,羽大人有令,要你去偷一样东西……可不许张扬。”龙不二大声道。

“不许张扬?大人,那你能不能小声点说?”

“我已经很小声了!”龙不二怒火万丈地吼道。

“喂,”远处有人喊,“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呢,有没有公德心,人家明天还要上班的啊。”

“我他妈杀了你。”龙不二朝远处放声大喝,他中气十足,这一喝登时风扬沙飞,四周一片寂静,无人敢再吭声。

龙不二满意地回头,对辛不弃轰隆隆地说:“上个鸟班,到棺材铺去上吧。我们说到哪儿了?哦,羽大人要你去偷个叫啥‘聋犀’的石头。”

“在……在哪?”

“莫铜,一个死河络,听说过这名字没有?”

“什么?”辛不弃一听这名字,登时几幅各种角度各种惨烈景象的图片咔咔咔地闪过脑海,头发又炸了起来。

“怎么?有问题吗?放机灵点,伙计。”龙不二低下头威吓地瞪着辛不弃。

辛不弃连忙答道:“没,没有。”

龙不二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根令箭扔了过来:“我可是特意在羽鹤亭大人面前保举你的,辛爷号称厌火城神偷第三手,想来不会给我丢脸吧?”

辛不弃连忙连连摇头:“不会不会。”他把‘聋犀’这名字在嘴里叨咕了两声,忍不住又问:“这个,龙爷,这石头是什么样的,干吗使的?”

龙不二怒瞪了他一眼,怒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因为他也不知道),他愤怒地吼叫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就别问,这点道上的规矩还要我教你吗?机灵点儿!”

“是是是。”辛不弃机灵地向后退去,连连点头。

龙不二看了看低头躬腰的辛不弃,口气缓和了点:“好了,有点眉目了没有?”

辛不弃吞了口口水,咬了咬牙道:“不瞒您说,这老头家我熟悉,羽大人要的东西,定然宝贵异常,我猜那老河络定是把这石头藏在一个红匣子里。”

龙不二大喜:“知道在哪就好,两天内将那红匣子拿来,就算你大功告成。”

辛不弃期期艾艾地道:“龙爷,这个,有啥花红没?”

龙不二虎躯一震,浑身散发出王霸之气,冷冷地道:“留你一命,算不算?”

辛不放连忙又后退了十来步,小鸡啄米般点头:“算算算。”

龙不二看着畏畏缩缩的辛不弃,转着眼珠想,也不能把这些社会栋梁压榨得太厉害了,厌火城还要依靠这些人来建设呢,于是又说:“这样吧,其他偷到的东西,都算你的。我就不分一份了。这总行了吧。”

辛不弃连忙陪笑道:“这是龙爷赏脸。”

龙不二大步流星地走出十来步,又回头道:“机灵点。还有,千万别张扬。”

他的声音轰隆隆地传过夜空,吓得四五只夜鸟慌张张地从树上飞起来,窜入黑漆漆的空中。

辛不弃对了这几句话,只觉得汗湿重衣。他吁了口气,回到屋子里,转了两圈,又挺起胸脯来,得意洋洋地对青罗道:“怎么样,听到了吧?我的名声都传到城主大人的耳朵里了。这一票就照顾你这菜鸟,跟我一起干怎么样?”

“去偷东西吗?我不干。”青罗摇了摇头说。

辛不弃脸色一沉,把令箭给他看:“什么偷东西?你知道刚才来的这人是谁吗?他是厌火城城主羽鹤亭的心腹大人。他让咱去偷东西,那就不叫偷,那是执行公务,是为城市建设做贡献啊。”

青罗使劲摇了摇头:“反正我不去,我们草原人不做这种事。”

辛不弃大怒,扑上去揪住青罗的衣襟喝道:“那你赔我的车子,还有,赔我的毛豆!”

风行云被那名印池术士抓住胳膊,如同被一把铁钳样紧紧夹着,他试图挣扎,但那个骨瘦如柴的青袍人好像力大无穷,手指成圈陷入他胳膊的肉中。不知道那术士手上还带了什么法术,风行云只觉得全身僵硬,又麻又辣,喘不上气来,更是动弹不得。

那术士将风行云挟在肋下,迈开长腿,大步跑过那些狭窄盘曲的暗巷,似乎对这城里的路极其熟悉。他拐了许多个弯后,突然出现在那天下午青罗曾经去过的府兵驻处。

那青袍人从怀里掏出一块象牙腰牌给看门的兵丁看:“我乃茶钥天龙军阶前冗从仆射龙印妄,你们家龙大人可在?”

那府兵有气没力地看了看牌子,道:“龙将军被羽大人召去了。”

龙印妄提着风行云大剌剌地往里走去:“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表兄弟了。这里有个人犯,借间牢房一用。”

那府兵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头,验了他牌子,将风行云提去,搜了身上器物,扔入间小牢房里,就自个瞌睡去。

风行云被扔在地板上,半天依旧是动弹不得。关他的牢房是府兵大院最背后的一排厢房,落在高高的石砌根基上,比外面的街面要高出三尺多。他的脸贴着冰冷的石板地,正好能透过墙脚上一个小小透气孔,看到外面的厌火街道,看到远远的天空里浮动的白色上城。他在地上趴了半天,身上的麻辣感才逐渐消退下去,刚喘过一口气,突然看到羽裳的脸在外面一晃而过。他还看见那个叫绿珠的小姑娘,正带着她噼里啪啦地往上城的方向跑去。

风行云刚要喊出来,却听得栅门一响,龙印妄走了进来,一只手里是一杯清茶,另一只手里摇晃着一条鞭子。

“厌火的夜晚要来临了。”他说,四处看了看,皱了皱眉,小心地将茶放在摇摇欲坠的唯一一张破椅子上,然后慢悠悠地转过身来,“下午我本可立个大功,你却坏了我大事——夜晚很长,我们可以慢慢聊聊。你和南药的那小妞什么关系,干吗要护着她?”

四之乙

“想不到羽大人居然追上门来了。”露陌说。

“好端端的为什么离开上城呢。”羽鹤亭意态庸懒,斜倚在靠几上,看她换妆。

此刻他们已不在会见茶钥公子和小四的房间里,而是换了一间铺着乌木的宽敞房间,没有椅子,只有蒲团和供客人倚靠的矮几。屋子里四周都是白色的山茶和芍药花,显然是刚从门口的花园里摘下的,插在瓷瓶中,依然娇嫩欲滴。

露陌一边解耳坠一边说:“上城我可呆不惯。”

她把摘下来的明珠珰放在一个梳妆小台上。台子上手边就有一只兰青花白菊蝴蝶瓶,插着十来枝茉莉,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露陌解下发簪,摇了摇肩膀,厌火的城主就赞叹着看着那乌黑发亮的长发瀑布一样垂到地上。每一股长发的末端,都系挂着一颗细小的铃铛,随着露陌的动作发出细密的悦耳声音。露陌转过身来,登时明艳的容光照亮了小楼。

她身上带着股清淡的气质,就如梳妆台上的茉莉,能让人不知不觉陷入到花香的魅力中。

露陌的眼睛很大,注满不适合她年龄的天真,她的面色苍白,一头乌黑的秀发更衬托得它如白玉一样透明。羽鹤亭总觉得要屏住呼吸,否则就要将这个纤柔的人儿吹跑。羽大人心中不解,这么弱小的一个小人儿,就怎么能在四周都是虎狼强盗的下城活下去呢。

他说:“你是靠跳舞为生吗?那好,你就跳给我看吧。”

露陌歪着头看了看两人,见鬼脸自始至终,都坐在一侧一动不动。她微微一笑:“羽大人就算上歌楼看跳舞,也要带着护卫吗?”

羽鹤亭:“外面不比上城,鬼脸总是跟着我的。二十年了,早就习惯如此。你就当他不在好了。”

露陌用指甲在长窗上垂下的一排银线上拨了拨,那些银线上悬着一颗颗的黄铜小珠子,就自己在夜空里摇摆撞击起来,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铜音。四周点着的红烛不知道怎地,仿佛突然同时被一股暖和的风往外一吹,灯花一摇,露陌的长发就在那些红光里旋转起来。

那些细铃摇曳起来的声音,如天风洒落,若有若无,偶有两只细铃撞在一起,冰冷彻骨的碰击声就如最寒冷的冬夜里两片雪花的碰撞声。她在这股令人迷醉的风里跳了起来。一些绿色的草叶,宛如天然而成的天鹅,从她的衣裙上四散飞起,撒落在空中。

一阵像是有生命的风从露陌的指头、从她柔软的胳膊、从她的裙下流淌而出。“风舞狂”本是杀人的法术,但露陌在这红灯下用起来,却霏迷妖艳,不带一丝杀气,那些草扎成的天鹅被风吹起,如同有生命一般宛转盘旋在室内。

露陌的舞姿柔弱无力,她就像一只风中的天鹅,腰肢纤细得可以一手握住。她在从自己身体中流淌而出的风中飞舞,踏在那些飞舞的草天鹅上,轻飘飘的不见一点重量。

为什么她的容貌和谈吐如此干净,不惹尘埃,她的舞姿却又如此妖媚,一股在其内熊熊燃烧的火焰,把他烧得迷混不清。羽鹤亭使劲地摇了摇头想。

想要保护她的欲望就在他胸口蓬勃而起,他能听到它蓬蓬地撞击胸骨的声音,这声音甚至盖过了银线上飞起飞落的铜珠发出的清脆声响。它们此起彼落,飞起,落下,幅度逐渐变小,声音也逐渐渺茫不可闻,仿佛万只飞鸟终究解羽在浓雾笼罩的平原上。

淡淡的香风又一次席卷满屋,四周摇摆的红烛“噗”的一声,全都熄灭了。只剩下羽、鬼二人端坐在黑暗寂静中而已。

沉默良久,羽鹤亭才鼓了鼓掌。他的嗓子里带着一丝痛苦的气息:“露陌,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何必总跟这些贱民混在一起呢?”